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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敵》第15章
第十五章 驅魔人

  穿過佈滿頁岩的峽谷,裂齒山脈已出現在眼前。

  在十多年前,這裡還是片人類禁區。偶爾才會有些膽大的冒險者結夥而來,卻往往會葬身在變種猛獸的爪牙之下,由獵人變成獵物。

  今天卻有著大批馬隊長驅直入,鷹尾崖上垂落的吊索和繩梯,很快攀滿了人。那些重型馬都被放到山下,滿地的蕨類植物是它們存活的前提,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正是有了它們的存在,這片土地上的植物才繁衍得格外茂盛,就連嚴冬都生機不絕。

  食物鏈的運作往往相輔相成,廢土時代將這種刺激放大了無數倍。

  裂齒山脈地勢奇險,山體如刀削斧劈,由鷹尾崖攀上,山腹谷地卻極其廣闊。背著武器的哥薩克人一隊隊上到崖頂,遠處的木屋群落中早有許多婦女和孩子迎了上來,歡呼雀躍。

  這一次同樣也有人沒能回來,翹首以盼的家屬慢慢發出哭泣聲。最後上崖的蓋特曼一出現,就被人群圍住,一些老人和婦人口中喃喃祈禱著,就如同在面對神靈。蓋特曼說了些話,雙手舉在空中,像禱告也像在安慰。

  幾個孩子注意到了被帶上來的那個傷者,他不是哥薩克人,也不是個成人。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傷口,讓他看上去如同被撕裂過再重新縫合的布偶,慘白的嘴唇慘白的臉龐慘白的指甲,如果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簡直跟屍體毫無區別。

  這少年隨後被送進麗莎家裡,蓋特曼親自過來囑咐了一番,神情嚴肅。麗莎早已失去了雙親,跟奶奶一起過活,算是部族裡的醫護好手。即便是以前照顧過許多受傷的族人,在剪開少年衣褲後她還是嚇了一跳,傷到這種程度還沒斷氣,就只能說是天主的聖輝在庇佑他了。

  或許是因為那些傷,或許是因為哥薩克人也來自東方,對於這個遠東俘虜,麗莎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幾天後,少年在換藥的過程中突然醒來,佈滿血絲的雙眼是失焦的,但卻準確無誤地扼住了麗莎的喉頭。

  他的力氣甚至比不上隔壁剛斷奶的小瓦西里,麗莎輕易就掙脫開來。當他重新失去意識後,那件金屬護腕也跟著發出微聲,就像在宣告著身體機能的衰竭。殖甲,這是麗莎並不陌生的東西,族人常會從戰場上帶回這些戰利品,並早已學會了如何使用。然而少年身上的這件顯然有所不同,麗莎能看得出那跳躍的波紋代表著心律,旁邊的條形符號象徵血壓,至於中央的一排數字,她卻弄不明白是什麼。

  「我在哪兒?」又過了幾天,少年再次睜開眼,環顧四周後沙啞地問她。

  「這裡是我的家,你最好不要動,我去請蓋特曼過來。」麗莎轉身出屋,找來人後,卻發現房間裡已經空了。

  推開門後,陽光讓紅旗有點眩暈,腦中嗡嗡作響。扶著門框站了很久,他這才逐漸看清眼前的景象。群山的環繞讓這片谷地顯得格外幽深,一些巨大到難以形容的藤蔓植物攀援在屋村周圍,伸展著翠綠色的枝葉,許多哥薩克人正站在掛滿獸皮的屋牆邊,向這個方向投來冷冷目光。

  紅旗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慢慢走到一個大木樁前,坐了下去。空蕩蕩的體內提不起半點精神和力氣,他微微喘息著,感受著陽光帶來的暖意。臂骨已被接好,活動起來似乎跟斷折之前沒什麼兩樣,破裂的左手還有些刺痛,但早已結上了薄痂,身上那些刀傷也都大同小異。

  這種變異野獸般強悍的生命力,是他自己也沒有料到的。

  太陽曬在身上很舒服,風中帶有淡淡的草木氣息,一切都如此清晰地透著生機勃勃的美好,但恍惚之間,那些殺聲卻仍在耳中。

  阿卡納劍騎團奔襲而來的兩個大隊,與紅色哥薩克主力展開了一場血肉橫飛的激戰,在預備隊方面馬匪同樣留有後手,暗影結界並不止一處。這樣的戰略無疑是為了讓敵方付出更大的傷亡,同時也多少解釋了羅賓為什麼只傷不死,能把一條命留那麼長時間。

  重火器的咆哮驟然撕裂夜幕的那一剎那,紅旗險些被遊騎方的彈雨掃中,回頭去看時,後方的羅賓已被悄然出現的幾人救回。無數躥起的火蛇映亮了半邊天空,並沒有人朝他的方向看上一眼。

  念力襲來之前,紅旗隱約聽到結界裡的那個老人說了句什麼。

  無邊無際的黑暗隨即壓下。

  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帶到這裡。他現在只是覺得很累,想稍微喘一口氣,那股奔騰的狂流早已消失,就如同一個透著荒唐的英雄之夢。

  腳步聲響,麗莎帶著那首領模樣的老人匆匆走來。老人很高大,眼中沒有那種敵意,甚至透著和藹。遠處的人們都躬下身去,向他行禮。

  「孩子,我見過你。」蓋特曼的聲音很渾厚,就如同胸腔中有一面鼓,在被靈魂鏗鏘擂響。

  「那天晚上我也見過你。」紅旗說。

  「不,我指的是前段時間。你跟四個遊騎下了天坑,他們瘋了,你沒有。」

  紅旗想了一會,虛弱地笑笑,「你手裡也有獸裝?塔羅公司的人已經試過了,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

  蓋特曼點點頭,卻沒有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這孩子叫麗莎,這段時間是她在照顧你,剛開始的幾天幾夜,她連眼睛都沒有閉過。你們年紀差不多,或許可以交個朋友。」

  「謝謝你。」紅旗望向那女孩,道了聲謝,後者臉上微微一紅,搖手不語。

  「這裡是我們哥薩克人的新家,有興趣的話,可以讓她帶你四處走走。」蓋特曼說,「請相信,我們沒有惡意。」

  紅旗並不清楚對方有沒有惡意,只知道自己沒有更好的選擇。在經歷過那麼一場死亡遊戲之後,他發現有些東西變得淡了,至少在表面上不存在堅持的必要。

  麗莎要比紅旗還略高一些,很白淨,模樣俏麗。在接下來跟她共處的過程中,紅旗發現這小妞動不動就會臉紅,有時候看自己走不動,過來扶上一把,也僅僅是手指沾著衣服,連用力都好像不敢用力。

  紅旗覺得這麼走路,比她不來扶還費勁。瘸傑克總說試過才知道,現在紅旗覺得自己已經在試了,卻很有點罵娘的衝動。直到有一次他以言語相激,套出了麗莎的話,這才知道哥薩克人不滿十八歲是不上戰場的,自己是她護理過的唯一一個同齡人,而且還是全身掛綵的重傷員。

  那又有什麼關係?紅旗莫名其妙,想起醒來時光著屁股的模樣,這才訕訕地說不出話來。

  哥薩克人信仰東正教,這天麗莎帶著他來到簡陋的祈禱室,牆上掛著的油畫吸引紅旗的注意。

  從左手數起,第一幅畫上是個跪倒在倒十字架前的人,十字架通體血色,整幅畫的背景卻是濃厚的暗黑,讓人不寒而慄。第二幅畫著天坑,一些舉著馬燈的祭拜者正陸續進入地底,畫師淒厲的著色讓天坑看上去彷彿一張巨口,正在將他們吞噬。第三幅油畫呈現出的赫然是末日景象,遮天蔽日的塵云之下,大地陷出深淵,黑潮從地底湧上,隱約能看出竟是由無數生物匯聚而成。

  紅旗站在了第四幅畫前。

  他看到遊蕩在廢土上的人群,這些男女老幼神情僵硬,無一例外都多出了一隻眼。有的在額前,有的在舌尖,有的則在脖子上。

  「現在你明白了嗎?」幾分鐘後,看著衝進屋來的紅旗,蓋特曼微笑著說。

  信徒和狂信徒就只有一字之差,但區別卻有如天淵。

  蓋特曼在披上銀色神袍,胸掛聖像,手執權杖之後,幾名哥薩克念修走進了老人的屋子。下一刻,紅旗已身處在精神冰封的領域之下,隨著聖水一點點灑上身體,蓋特曼以晦澀的古老語言念起禱詞,他漸漸看到從窗外透進的那縷陽光越來越強,越來越盛,最終變成龐然無比的光之國度,將自己籠罩其中。

  隨著那些無孔不入的光線接觸身體,他能感覺到毛髮在枯焦,皮膚變得乾燥欲裂。從心底湧起的灼熱感像是開啟了一道閘門,記憶之河緩緩流淌,有些畫面很熟悉,有些卻是從未見過的。他不知不覺被那些曾經有過的感受吸引,繼而同化,屈辱憤怒悲傷不甘……種種情緒瞬間被擠壓在一起,某種衍生物發出心跳般的砰然聲響,然後又是一聲,身軀已隱約成形。

  紅旗整個人弓起,握拳,後仰的脖頸上青筋暴突。蓋特曼微微變色,將十字架貼上他的前額,厲聲叱喝:「以吾主之名,即刻現身!」

  噩夢中的景象悄然出現,那片熟悉的黑暗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光之國度中央,將紅旗吞噬。強光深處隨即爆發出一聲怒吼,變得有如燃燒,黑暗抗衡良久,終於還是煙消云散。

  幻境就此湮滅。

  「魔能還沒有侵蝕到你,只不過是感染的程度。」看著疑惑不解的紅旗,蓋特曼疲憊地笑了笑,身後幾名念修早已力竭癱軟。

  當天夜裡,紅旗醒來時,卻又看到了那隻眼。不同的是,這次是正面對視。

  「那個死老頭燒得我好痛,操他媽的!」坐在他胸口上的小東西罵了一聲,標準的遠東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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