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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敵》第6章
第六章 天坑 (新)

  野戰靴踏在鹽鹼地上發出的聲音很硬,夾著沙塵的風一樣。

  拾骨荒原,這片幾天前還僅僅存在於概念中的死地,如今已切實無比地在遊騎們眼前展開它那廣袤猙獰的本貌。兼備夜視和瞄準功能的作戰面具早已被幾人戴起,深綠色的視界當中,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正迎風簌動,如同扭曲的鬼魅。

  斯洛提出要找嚮導時,其他遊騎都覺得有點多此一舉,顧忌到前者向來剛愎強勢的行事風格,才沒有多說什麼。但隨著越來越深入荒原,他們的這份自信正在慢慢瓦解,就連在野外向來如魚得水的阿加隆,也第一次有了束手束腳的感覺。

  威脅無處不在。

  明明是可以直線穿越的窪地,卻生長著一些醜陋到根本不像是植物的毒籠草,讓遊騎們不得不繞道前行。這種能夠分泌出腐蝕性乳狀液體的草本殺手,生著鋸齒形的葉瓣,身上長滿尖刺。大概是感應到了眾人腳步的輕微震動,幾株纏著慘白獸骨的毒籠草竟像蛇一般遊走起來,抖動的鋸葉發出沙沙輕響。

  遊騎野外生存教材記錄了近百種食人植物,毒籠草正是其中之一。繞過窪地後,斯洛等人看到了更多叫不出名字來的草木,它們形態各異卻悉數在蠕動著身軀,每一片枝葉都探伸向遊騎所在的位置,就如同已經嗅到了血腥味的獸群在張牙舞爪。

  月色下湧動的這片斑斕浪潮,讓遊騎們不自覺地起了寒意。

  「那邊有路。」紅旗指一指側方。

  前進過程中,襲擊突如其來——藏在沙土中的一隻變種狼蛛悄然鑽出,足有拳頭大小的身軀爆發出恐怖的跳躍力,躍起一米多高,直撲走在隊伍最後的羅尼卡奧。看上去白皙而單薄的年輕遊騎後退半步,從腰間抽出匕首,如外科手術般精確地將狼蛛攔腰切成兩半。

  由於慣性,狼蛛的前半截身體仍然落在了羅尼卡奧右肩上,眨眼之間就在戰鬥服表層咬出了一個破口,它前肢上的刺毛正在劇烈摩擦著,發出狗吠般的詭異聲響。

  羅尼卡奧皺了皺眉,剛要反手去拍狼蛛,卻被聽到動靜的紅旗搶先一步,用灌木枝挑落了那隻生命力頑強到匪夷所思的八眼怪物。

  從狼蛛口中噴出的汁液射上地面,灼起一陣白煙,威力竟如同強酸。羅尼卡奧微微變色,抬腳踩死仍在爬動的狼蛛,沖紅旗點了點頭。

  臨行前針對瑪茉兒的那句粗魯回應,讓這遠東少年當場被十幾桿火器頂上了腦袋。每個人都知道他說的未必有錯,但微妙的地方在於他用了一個「操」字,而且還用得無比順口,就彷彿大小姐跟母狗也沒多大區別,吸引異性的地方根本不在於身份或美貌,而僅僅是因為長了那麼個器官。

  斯洛的干預讓護礦隊眾人全都放下了槍,他還是喜歡用肢體語言去表達觀點。被一巴掌抽得雙腳離地的小克勞德,臉上表情完全走了樣,就像條莫名其妙挨了鞭子的忠犬,但就連老礦長都沒多看他一眼。

  羅尼卡奧知道斯洛向來很有野心,每次出任務都會力求完美,今天會插手無非是不想出什麼岔子。當然,不管遠東小子是不是有口無心,等到再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斯洛多半會親自在他身上留下點記號。瑪茉兒確實能算是婊子,只不過卻是斯洛罩著的婊子,除了興致好時會拿來大家用一用以外,斯洛平時還是很護短的。

  要是在這種年紀變成殘疾……羅尼卡奧久久注視著紅旗,覺得有點可惜。

  接下去的一路,幾乎是每隔片刻,遊騎們就要面臨一波襲擊。從縱跳如飛的囓齒獸,到翼展超過兩米的吸血蝠,各類各樣聞所未聞的掠食者輪番而來。一開始他們還算輕鬆應付,但殺之不盡的變種生物卻始終沒有停止過攻擊,時間一長,就連實力最強的斯洛都現出了疲態。

  遊騎們並沒有注意到,處在隊伍中間保護位置的紅旗,望向他們的時間,要遠遠多過望向那些襲來的野獸。

  紅旗第一次走進拾骨荒原,是因為賭氣。

  那時候他還穿著開襠褲,又瘦又小,被白人孩子欺負,打不過就咬了人家一口,死不松嘴,幾乎把指頭咬斷。瘸傑克知道後二話不說給了他一耳光,等到對方家長找上門來,又當著人面把紅旗揍得半死。

  老爹不向著自己,反而幫別人——這是紅旗當時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那天瘸傑克下手很重,紅旗淌著鼻血衝出棚戶區,只想跑得離家越遠越好。

  跑進荒野沒多遠,他的腳踝就被黑尾蠍螫中,又奔出幾步,一頭栽倒在荒草叢裡。瘸傑克找來後,吸毒血吸到半邊臉都高高腫起,才算救回他一條小命。

  遠東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白人的諺語也說,狼只要挨過一次槍子,再看見火光就會畏縮不前。紅旗卻是個特例。

  第二次進荒原,他找了些艾草。在白人眼裡,遠東人傳承了千百年的草藥學無疑是個笑話。但紅旗從小就常看見棚戶區的老人用艾草野蒜驅蟲,生嚼馬齒莧止腹瀉,熬車前草治咳嗽,他知道這都是真正有用的東西。

  這次沒有蠍子再敢靠近,但他卻被一頭食腐豺追得上天入地,好不容易才能跑掉。

  第三次紅旗準備整整一個月,帶了刀。他只是單純的不服氣,人也好,野獸也好,憑什麼都能欺負自己?

  瘸傑克並不知道這孩子在跟荒原較勁,見他多穿了好幾件衣服出門,只隨口問了聲,沒太在意。紅旗回來的時候幾乎不成人形,身上到處都是血跡,右手手腕被咬得骨頭都露了出來。

  但他卻拖回了一整條食腐豺的後腿。

  處理傷口時紅旗連哼都沒哼一聲,即便是整天醉醺醺的瘸傑克,看著他當時的眼神,也不禁有些毛髮倒豎。

  紅旗喝了不少苦藥才算好全,替他治傷的遠東老頭常笑話他,說這是匹夫之勇,紅旗卻聽成了屁股之勇。老頭說世上萬物都有剋星,你要能知道它們的弱點,你就是它們的剋星。紅旗每次陪他曬草藥,都會聽他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句話。老頭治外傷很厲害,卻最終死在護礦隊的拳腳下,來不及給自己貼上半張狗皮膏藥。

  紅旗到今天都還記得他的話,跟他臉上那些刻著歲月風霜的皺紋。

  第四次進荒原,紅旗引豺群與鬼魈相鬥,等到後者咬殺最後一隻食腐豺後,他又以黑曼巴殺鬼魈。那蛇被他拎在手裡已久,被草藥味熏得奄奄一息,扔到鬼魈身邊時卻又恢復了凶勁,只一口就讓那人形猛獸斃命。

  拿到了行走荒原的入門券,紅旗開始謹慎行事。肉食對普通礦工而言永遠都屬於奢侈品,他還想要更多,卻不打算因為這個惹來麻煩。為了一口吃的,棚戶區不是沒有過死人的例子。

  除了瘸傑克以外,沒人知道紅旗有雙與生俱來的夜眼,也沒人知道這些年以來,他在拾骨荒原都經歷了什麼。

  引著遊騎們進入瘴霧帶後,潮水般的掠食者陸續退去。這一路紅旗看得分明,遊騎們在應對數量稍多的掠食者時,總是三人攻一人守,乾淨利落無懈可擊,甚至連槍都沒有動過,斯洛也沒有再展現出靶場上那種力量。

  但他們仍然強橫無比,光憑著赤手空拳,就能活活撕裂囓齒獸披滿鱗甲的身軀。

  負責指引小隊方向的阿加隆有一次殺到亢奮起來,在跟貝托換位的過程中,竟俯下身體,以四肢著地的方式高速移動,格殺動作迅猛無比。這傢伙一路上都在嗅著風中的氣味,在眺望遠方的時候,瞳孔形狀甚至會跟著改變,沒有半點像正常人。

  把一切都盡收眼底的紅旗實在是好奇,這樣的傢伙,到底體內存在著什麼。如果說答案真的跟殖甲有關,那就意味著自己遲早也有機會——去獠牙鎮堵大克勞德那次,石匠雜貨店的收貨單是無意中的發現,但卻等於打開了一扇門。

  他一直都站在門檻上,卻不知道門內還有著如此寶藏。

  五個小時後,眾人翻越了一道岩山。望著阿加隆毫無遲疑的指向,紅旗變了臉色。

  那邊有一條曾經走過的大裂谷,裡面有他最不願意面對的噩夢。

  天坑。

  幾名遊騎並沒有老礦長的顧忌,路途中的交談也沒有刻意避開紅旗。聯想起煤倉口莫名其妙失蹤的那幾個人,紅旗這才知道他們不是得了疫病被送走,而是已經丟了命。

  是什麼把天坑當成了巢穴,並跑去遙遠的巨石礦井大開殺戒?紅旗找不到答案,夢中從地底深淵傳出的咆哮聲仍在耳邊,他不敢相信兩者之間竟會存在某種聯繫。

  走進裂谷,看見天坑之後,幾名遊騎都顯得有些意外,極少開口的貝托掃了阿加隆一眼,問:「你確定是這裡?」

  「你不信我?」阿加隆冷笑。

  貝托沉默了一會,持槍在手,跟著望向呼吸急促的紅旗,「這小子好像有點不對勁。」

  觀察並不是單方面的,一路上幾名遊騎或多或少都有留心這遠東少年的表現,除了對荒原地形確實瞭如指掌以外,他似乎還隱瞞了些其他東西。比如令大批掠食者止步的瘴霧帶,小隊進入後卻安然無恙——這不可能沒有原因,但他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我在這裡等你們,我怕高。」對著遊騎們的注視,紅旗勉強笑了笑。

  「不,你能選的只有兩樣。」斯洛冷冷地說,「要麼自己下去,要麼被我踹下去。」

  吊索放到將近極限時,幾個人的腳底沾上了坑洞斜面。漏斗形的天坑還沒有到真正的底部,只不過已勉強可以駐足行走。作戰面具的夜視效果正在變差,遊騎們打開突擊步槍上的戰術燈,光柱劃破了地底空間。從這裡往上看去,夜空就只剩下狹窄的一片。

  天坑內部巨大空闊,潮濕的土腥氣充斥鼻端,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不時傳來水滴打上岩石發出的滴答聲響。扶著冰冷的石壁,掌心接觸到青苔表層顆粒狀的突起,紅旗幾乎已分不清這是噩夢還是現實,所有吻合的細節正在令心跳變得越來越瘋狂,他甚至忍不住看了看手指是否跟夢中一樣已被磨爛。

  「廢物。」斯洛聽到他愈發粗重的喘息,不禁冷笑。

  「是這裡沒錯,奇怪的是沒有死人的味道。」阿加隆用力吸了吸鼻子,壓低的聲音裡透著狐疑。

  半個小時後,腳下的地面漸漸變得平坦。浸在刺骨的地下水中,眾人手足並用爬入狹窄岩洞,阿加隆似乎更習慣這樣的移動方式,單手舉槍當先引路。

  斯洛向來不怎麼喜歡被動行事,所以寧可找來這處巢穴,也不願意在礦井死板設伏。他只是沒料到會追蹤到如此之遠的地方,並且遇上一個只在圖片上見過的天坑,就目前來看,事情無疑在向著不那麼枯燥的方向發展。

  阿加隆是「獵戶」型套裝殖入者,普通人的嗅覺細胞有500萬個,狗的嗅覺細胞能達到20000萬個,而在他身上,這個數字還要乘以40倍。套裝還融合了白頭鷲和變種大耳狐的部分基因,如今的他只要願意,便能輕易看清十公里以外的一隻飛鳥,並聽見它振翅時發出的響動。

  對同伴的能力,斯洛從不懷疑。在戰鬥輔助方面,阿加隆向來精準如活體雷達,還從未讓他失望過。

  至於很可能馬上就要到來的血腥殺戮,斯洛根本連操心都懶得去操心。

  岩洞漫長而深邃,連通的是一個更大的地底空間,黑暗已變得有如實質。便攜智腦顯示出的距地面垂直深度,已經超過了三千米,燈光照射的前方,一面高闊到難以形容的陡壁正隱約現形。

  陡壁中央有道光滑齊整的裂口,僅容得下一人通過。這條古怪通路黑沉沉的不知有多深,站在入口,阿加隆第一次顯得猶豫不決,「我聽不見裡面有動靜……」

  「我怎麼聞到你的褲襠裡有股尿騷味?」斯洛當先走了進去,一句玩笑卻沒能讓其他遊騎笑得出來。

  走在夾縫之中,巨大的壓抑感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就彷彿兩邊的石壁隨時會合攏。紅旗第三個到了盡頭,看清眼前的景象後不由大吃一驚。

  石窟中站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已成慘白骨架的死人。

  那人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雙手虛持,像是握著把看不見的巨刃。刃鋒所向,赫然是那道足有百米高的陡壁裂隙。那人身上的骨骼結構,與人類一般無二,但犬齒卻多達三對,發達如匕。

  死人腳邊蹲著具遍體龜裂的小魔像,高不過那人膝蓋,垂在身後的翼翅斷了一邊,地上散落著石塊碎屑。它有著蝙蝠一樣的身軀,酷似猴子的腦袋,狗一般的嘴,上肢一前一後撐在地上,神態獰惡栩栩如生。

  地底、石窟、骸骨、魔像,一切都透著詭異。那人成了骨架卻沒有垮塌,更彷彿這裡有股看不見的邪惡力量。

  「就是它們身上的味道,一路引我來了這裡,沒有錯,我不會錯……」阿加隆的聲音在發顫。

  「你是說這骷髏和石雕吃了那些礦工的腦子?」斯洛冷哼了一聲。

  「別用那種口氣,我不會錯!」也不知是不是精神上的壓力已到達極限,阿加隆驟然大吼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吼聲在石窟中激起隆隆迴響,阿加隆手掌中的汗水令槍身一滑,戰術燈具偏移的光柱之下,死人指骨上有著什麼東西亮了亮。

  那是枚戒指。

  紅旗走進石窟不久,就注意到了這不起眼的小玩意,燈光直射不到的暗處,他的夜眼卻看得一清二楚。戒指跟白骨的結合處中空著,幾根細如髮絲的針管由戒指內圈探出,尖端緊挨著骨骼表層。

  如果死人手上還有皮肉,戒指上的這些針管無疑是紮在肉裡的————這讓紅旗立即聯想起了斯洛胸口的那塊金屬甲片。慢慢的,他的呼吸變得平緩下來,目光也移向了別處。

  此刻看著斯洛走過去,彎腰拾起那隻戒指,紅旗額上有根青筋也跟著微微跳了一跳。

  幾名遊騎湊到了一起,低聲言語中充滿驚疑。在他們身後,紅旗卻彷彿被刺了一刀,猛然轉頭,望向死人腳邊。

  那具猙獰的魔像,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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