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倒吊人
前面兩個,後面兩個,不多不少都是七步以外。
沙曼並不知道身邊跟著這些影部護衛,黑暗潛行是龍牙的保命絕活之一,這還是紅旗第一次在人類身上看到相似的能力。普通人只有在面對面的情況,或許才會發現眼前存在著一團半透明影子,而在他的感知視界中,他們卻如同行走在強光下,就連周身的波紋湧動都清晰無比。
幾個月以來,這是紅旗首次接近沙曼。如同預計的一樣,他剛開口搭話,冰冷的偵測氣息就悄然湧至,如蛇般在他身上遊走,其中一道甚至滲入體內,卻毫無所獲。
直到對方撤走念力,紅旗始終沒有任何反應。
按照劍騎團的叫法,這幾人似乎是介於戰士和念修之間的進化者,能力構成極其古怪。得承認龍牙那傢伙在掩藏行跡方面確實是很有套路,如果不是前段時間在荒野上反覆練習能力壓制,紅旗覺得單單是這一關自己都未必過得了。
斯科特住在風暴城堡中部,與普通公司職員相比,屋宅只是略為寬敞一些。沙曼到門口時再次道謝,紅旗送她進了院子,這才轉身離開。
街角處的兩處電眼是他昨天晚上動過手腳的,沒有徹底破壞,只是捏斷了自動轉向軸臂。等到那些護衛收回意念鎖定,紅旗忽然一個反身疾跑,輕輕巧巧地翻過院牆,落在屋角邊的花叢後方。
沙曼很喜歡玫瑰,這些克隆花卉終年綻放著,枝繁葉茂,此刻則成了很好的遮掩物。紅旗跳進院子的同時,就有數道格外強大的精神波動掃了過來,盤旋不去。
一個兩個三個……紅旗閉上眼,數著區域內潛伏的強者,呼吸已變得平緩悠長。心律降到低於每分鐘十次時,那些精神波動悄然收回,再也沒出現過。
「殺人不難,難的是在陰影中行事。」龍牙的聲音隱約又在耳邊響起,就彷彿它仍在身邊。
混進風暴城堡並不容易,漫長的觀察謀劃期間,龍牙發現紅旗已經鐵了心,於是不再勸他半句。從那天開始,龍牙就只接管過一次他的身體。它控制著他走進荒野深處,站到體重超過五噸的成年暴食獸面前,就像個不知死活的免費送餐員。
在此前日復一日獵殺猛獸的過程中,紅旗又獲得了兩粒芽數,但卻從未遭遇過如此險境。他至今還記得那兩排鋼鋸般的利齒是怎樣張開,怎樣貼近自己的腦袋的。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從後頸處傳來的血液凝結感,讓整個人一寸寸地僵硬,呼吸心跳都瞬間停止,胸腔內部僅有一絲微弱魔能在維持生機。暴食獸噴著腥臭鼻息,疑惑地嗅了嗅紅旗周身,良久之後掉頭轉向,在地面的隆隆震顫中走遠。
「你要是也能讓它變成瞎子,大概還有一點把握從那個破城堡活著出來。」龍牙冷冷地說。
「一點把握?」紅旗問。
「一點已經算不錯的了,你畢竟是個肉人。」龍牙的口吻中仍帶著優越感。
暴食獸並非食腐類掠食者,哪怕再新鮮的屍體也不會去碰上一碰。紅旗不清楚那個瞬間龍牙都做了些什麼,只知道自己被弄成了活死人,並完全騙過巨獸。
接下來的幾天裡,龍牙一直冷眼看著紅旗,沒有開口說過半個字。尾刺一旦拔出,紅旗體內的魔能就會蕩然無存。單憑他對自身力量的控制,根本做不到收放自如,正如黑暗潛行的能力要求雖然低,現在的他卻絕無可能學會一樣。
龍牙在等他知難而退,紅旗則讓它瞠目結舌。
他的觀察力要遠遠超乎龍牙的想像,領悟能力也一樣。在風暴城堡之外的補給站、運輸路線上,紅旗做得最多的就是看,現在仍然如此。
他看荒野上的日出日落,看獸群獵食生死交替,看草木枯榮花謝花開,一坐就是整日整夜。龍牙透過感知,發現他的體能迅速衰弱,精神波動則起伏不定。
深淵物種常以靈魂冥想達成進階,龍牙沒想到這小子殊途同歸,竟然也選擇了這種方式去觸摸本原。他不是在尋求如何學會龍牙那種死亡擬態,以躲過敵人感知,而是在試圖掌握將自身融入周圍環境的方式。
這種「空」,正是龍牙所知道的,終極潛行能力的第一要素。
紅旗有所行動的那一天,龍牙已經走了,它不用再看也知道結果,但這個結果卻不是它想要的。它還是無法理解,復仇慾望怎麼可以讓肉人變得如此無畏且愚蠢,風暴城堡是注定的死地,它不想陪著去送命。
跟死亡比起來,另找一個宿主,自然不算太難。它現在只希望那兩粒芽催生出來的能力,不至於讓這小子死得太慘。
斯科特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紅旗悄然無息地從幾名影部護衛的巡邏路線中穿過,進了沙曼所在的房間。他的動作就像是一陣風,腳步比鬼魅更輕盈,護衛中的一個甚至在余光中看到了有些什麼東西一晃而過,潛意識卻完全沒認為那是個活生生的人,只當自己是眼花了。
沙曼正在床上沉睡著,孕婦似乎總是比常人更容易倦怠。紅旗動也不動地站在房裡,直到斯科特推門走進。
一個細微的「沙沙」聲在這時響了起來,紅旗的身體忽然僵硬。
「了不起,了不起!明明只有二階能力,卻還是走進了這個房間。跟你比起來,我的那些手下簡直可以算是飯桶。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能輕易殺了你,可偏偏都像瞎了眼,這可真讓我難堪。」隨著燈光亮起,紅旗看到了除了斯科特和沙曼以外的另兩個人。這份光源不僅僅是單純的亮,似乎還解除了某種看不見的屏障,在此之前他的夜眼毫無發現。
說話的是個青年男子,臉上仍帶著驚奇神色。他的個頭不高,體形也很單薄,容貌甚為清秀。紅旗卻彷彿正在注視著一頭剛從黑暗中現形的惡魔,周身的熾熱氣勁驟然爆發。
能力的提升頓時引來了那些守衛,見到青年男子後,他們全都默默行禮,瞪向紅旗的目光中透著難以置信。青年男子的身邊,一個光頭少女正盤腿坐在椅上,她連眉毛都沒有一根,眉骨因此而顯得格外高聳,慘白的臉龐在燈光下無比詭異。
少女的腦後嵌著塊微型智腦,屏幕上跳動著意義不明的字符。紅旗最開始聽到的「沙沙」聲,正是從她手裡傳來——那是只爬在紙上的甲蟲,每次被她抓起放下,都會從同一個原點,爬向同一個終點。
「人的一生,跟這蟲子差不多,只不過有的人爬得遠點,有的人爬得近點。從生到死,不過短短幾十年,你又何必急著提前走完?」那男子淡淡地說。
紅旗沒說話,無形的炎流已經湧到了雙手。他仍是所有人當中離沙曼最近的,仍舊存在放手一搏的機會。
沙曼已醒來,惘然看著這白天遇上的少年,毫無心機地露出一個微笑,笑容卻跟著定格。斯科特顯然看出了紅旗的意圖,從護衛手中接過火器,毫無遲疑地勾動了扳機。沙曼被一槍射中心臟,斷氣的時候,臉上全是困惑之色。
「別這麼看我,我不喜歡被人威脅。況且你將會對她做的,比我更殘忍,我只是提前幫她解脫痛苦而已。」斯科特望向沙曼的神態依舊充滿愛憐,只是目光落點,卻是在她隆起的肚腹上。
光頭少女忽然直勾勾地看著紅旗,抽出畫紙中的一張。紙面上赫然畫著這個房間,床上的沙曼肚腹裂開,血肉模糊的胎兒被取了出來。
「這張畫早在幾個月前就畫好了,現在只是重繪。」青年男子惋惜地搖頭,對紅旗說,「看你的樣子,也不像個窮凶極惡的人,怎麼連這種事都做得出?」
此刻屏蔽結界消散,紅旗已能感知到他身上深如大海的能力波動,可依舊無法鎖定那少女的。她明明就坐在那裡,卻彷彿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
幾個月前畫好的場面?紅旗不明白這幫傢伙在搞什麼鬼,依舊悶聲不響,往後退了一步。他一動,那青年男子也跟著動了一步,紅旗只感到驚濤駭浪般的壓力忽然湧至,將週遭空間全部封死。
「你走不了的。」青年男子說。
紅旗忽然笑了,沒看他,而是望向斯科特,「這段時間,不怎麼好過吧?」
斯科特點點頭,坦然承認,「要不是影部一再警示,我這次恐怕真的會栽在你手上。六個多月了,你幾乎沒有露過一次馬腳,如果換了我,在你這個年紀,我絕對做不到更好,甚至想不出辦法去躲那些監控。說實話,我很後悔在巨石礦井做了無用功,讓你的家人活著並不難,我只是覺得沒必要把你們當人看。如果當初我換種方式,用平等的心態對待你,你一定會心甘情願為我所用。」
他確實是有著梟雄風範,即便在這種時候,依舊是侃侃而談,神態傲然。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今天動手?」紅旗問。
「我當然不會知道。」斯科特從另一個角度給出了答案。
光頭少女似乎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口中忽然含混不清地「呃呃」了幾聲,舉起了第二張剛畫完的畫紙。
紙上只有一輛車,車上標著白十字架。
紅旗臉色立變,雙手驟然騰起了肉眼可見的熊熊烈火。幾乎就在那青年男子有所動作的同時,他緊握十指,像是開啟了空氣中的某個閥門。轟然巨響聲中,整個庭院都震顫了一下,赤紅色的火浪在各處爆裂開來,捲入屋內,玻璃的碎裂聲夾雜著能力者的慘叫,場面頓時混亂不堪。
濃煙散去後,斯科特已倒下。那青年男子驚怒交集,眼前卻失去了紅旗的身影。
「法陣?」他悚然想起這個只存在於概念中的威能之名。
醫護人員來得很快,直奔進房後,立即開始替沙曼做剖腹手術,取出胎兒後打了一針強心劑。青年男子愕然看著這一幕,意識到必定是斯科特的安排,不由得出神良久。
他想起了身邊的倒吊人,對沙曼之死的預言。
全力保護下的少女毫髮無傷,正像個孩童般微微搖晃著身軀,落筆在第三張畫紙上,笨拙地寫出兩個數字——「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