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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文之子》第52章
55、繼承者

 “冬日之劍在我們世界裏至少存在了兩百年。在這之前,不知它是潛藏在這個地方,還是存在於其他世界。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這兩百年間它給了三名 男女力量,使其無所不能,最後還是讓他們毀了自己。這劍的力量其實本身並無善惡之分。然而活著的人當中,至今仍未出現有人有足夠能力承擔那股力量。”

 “或許那股力量根本不是人類所能操控得了的。強力必然會牽引生命體。這根本不是善惡的問題,也非富貴與卑賤的問題,更不是先後的問題。而是那股力 量需要吞食東西……擁有力量的人一開始為了肯定那力量,會將反抗者毀滅,把世界削減塑造成他所想要的模樣。而越是削減塑造,只會使自己越是看起來醜惡,為 了遮掩醜惡,就會更加削毀……然後到最終,阻礙自己的所有一切,當然還包括自己曾經珍愛的人也全都一律被毀壞掉,接下來……”“就是自我毀滅。”

 被毀的那些人……

 三名賢者用憂慮的神情望著仍然浮在半空中的劍。再過不了多久時間,儀式就要結束。而只有在這段時間裏,他們可以繼續和這個陌生的少年,一個可能是在他們的過去或是未來的少年,一起談話。

 “孩子啊,正如你所說的,我們無法分辨出哪一方是真,哪一方是假。或者我們兩方都是假的也說不一定。或許我們是在千萬分之一的偶然裏,你的世界和 我們的世界產生了一個特殊的接點。你我的世界原本就互不相同,去區分過去現在未來又有何用?姑且不論有用或是無用,說不定在兩世界之間原本就無真假之 分。”

 “也許,只在和對方相比較時,才覺得自己是真,除此之外的真實性誰也無法辨知,所以真實等於和不存在沒有什麼兩樣?或許原本就只有此種程度的微小 真實吧。據我們所知,能夠厘清強烈真實性的唯一真神並不存在於我們的世界。因為,他創造了我們的世界之後,就隱蔽到遙遠他方,不曾再度現身。彷佛像是突然 有了嬰孩而害怕得棄兒逃跑的年輕父母一樣。”

 波里斯並沒有完全聽懂他們所說的話。就像昨夜的夢境無法讓人完全記住似的。不過,接下來他們發出的警告他卻完全都聽得懂。

 “在我們的儀式結束之後,你和我們就不可能再度接觸。我們也不認為千萬分之一的偶然會再度發生。孩子啊,如果你也有跟我們一樣的枷鎖,也就是擁有 那把劍的命運,雖然可能終究沒有用處,但我們還是要給你忠告。你必須對你自己說真話。最好是丟掉那把劍,要是無法丟棄,就要常常反省自己,看看自己逐漸擁 有的力量是否真是自己的力量!”“你說你帶著這劍四年來平安無事,所以我們才抱懷一絲希望,對你說這些話。記住不要依著劍的聲音去行事。冬日之劍原本其實 是無生命的東西,不會有聲音,但因為長久以來吞食了太多依靠它甚至毀了自己的那些人的精神,所以劍裏面存在著許多被毀的靈魂。絕對不可以聽從那些聲音!那 些並不是劍本身的聲音。劍本身只會賜予你禮物,讓你擁有無限力量,如同一個過分慈悲好心的國王那般。我們希望你能夠真正領悟出這番話。”

 “劍的那些聲音只會引領你走向邪惡,劍本身不管你是善是惡,它只會一律予以破壞,會毫無條件地給你一股甚至會將你自己毀滅的力量。我們這些活著的 人在面對劍之力量時,正如同手持火把站在一堆幹稻草前面的小孩一樣。大部分的人都會無法抗拒誘惑,而將稻草點燃,燒毀掉整個世界。”

 那把冬霜劍幾乎已經快要通過光環。只剩下劍柄圓頭上的圓鐵環了。最後,藍衣賢者舉起雙手高喊。然而,這喊叫聲到後來卻變得非常模糊不清。

 “劍會依你所想要的方向無限成長!只有這句話,你千萬不能忘……”在劍完全通過並且消失的同時,波里斯眼前的那片雲霧旋風刮了上來,遮住了他的視線。後來就連一點兒聲音也聽不到了。

 他又再度獨自處於一個空蕩蕩的地方。而在他身旁的,只有那把真相不得而知的冬日之劍,與他同在一起。

 正當他擔心還會再看到什麼的時候,傳來了呼叫他的聲音。他回頭往後看。

 修道士們與思可理的老師們大都沒能直接目睹儀式的進行。他們全都只是坐在遠遠的地方,隱約聽到聖歌。那是藉由戴斯弗伊娜的力量增強聲音,透過伊索 蕾的嘴所吟唱出來的,可說是種魔術般的聖歌。不過,僅是這種程度,也足以令他們感受到幾乎已經遺忘的古代力量——也就是聖歌的威力。

 事實上,他們早已經都遺忘了。自從伊利歐斯祭司去世之後,伊索蕾長期以來都是獨來獨往,所以很少有人直接目睹她自父親那裏學到的能力,那些流傳的 故事也漸漸變得不為人知。而且即將年滿十八歲的伊素蕾其實還不算是成人,比較接近于少女,因此,眾人一直都以她的年紀來揣測她的能力。

 然而,此刻他們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聖歌,心中都只有一個相同的想法。就是伊索蕾確實將非常強力的魔法注入了這歌聲中。這個少女已經是個真正的聖歌吟 唱家。在古代王國時期,在魔法師之中高貴受尊崇的聖歌吟唱家,沒想到經過長久歲月傳到了今天,在他們身旁就只有這麼一位。

 “是聖歌吟……天上的聖樂……”

 默勒費烏思不知不覺地喃喃說了這句話之後,用眼角瞄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奈武普利溫。奇怪的是,眾人全都往下俯視,可是奈武普利溫卻跟別人不同,他正抬頭仰望峭壁上方。

 “你在看什麼?”

 奈武普利溫隔了片刻之後一面搖頭,一面像在自言自語般嘀咕著:“達夫南不可能會從峭壁縱身下來,那下面只是空蕩蕩的空間,這他會不知道?如果是不小心失足摔下來,那麼應該會直直摔落?”

 默勒費烏思聽他這麼一說,也抬頭向上看。奈武普利溫說得沒錯,兩邊峭壁上去沒幾米就是山脊棱線橫散開來,上面只有空蕩蕩的一片天空。即使是最近的山峰也距離右邊相當遠。以人類的力量是不可能先跳過那麼遠的距離再掉下來的。

 莫非他是從天上直接掉下來的?

 他們兩人以及其他祭司們並沒有像那些修道士一樣留在較遠的地方,而是守在四周。因此他們得以目睹那塊巨大冰塊終於如石榴果實般碎裂開來。起初,細 細的裂縫從伊索蕾站著的地方開始往四面八方延伸;過了片刻,以裂開的地方為中心,原本透明的地方變成半透明,接著就變成和白雪一樣細小的粉狀物。

 到處都是一塊塊碎掉的東西突了出來。裏面開了之後,隨即看到中心處有一團像白色蠶繭的東西。至止,伊索蕾才停住歌曲,接著,一直把魔力借給伊索蕾的戴斯弗伊娜一面望著上面,一面喊道:

 “請各位下來幫忙!”

 然後,祭司們全都下到下面,用他們的力量除去最後的障礙物,讓那團蟲繭攤在陽光底下。奈武普利溫揮砍掉冰塊之後,將劍入鞘,用雙手把蟲繭上面的一層雪花全都拍掉。他隱約看到裏面的那張臉孔,終於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說道:

 “月女王啊……感謝您。”

 可是他們的幸運似乎僅止於這第一階段。蟲繭慢慢地融化,裏面的少年確實還活著。殘留在峭壁之間的一大堆碎冰也從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融化,花了半天的時間才完全融化掉,流到峭壁下面的河流去。到此為止,所有一切都該結束了才對。

 然而,達夫南卻一直昏迷不醒。

 少年被移往戴斯弗伊娜祭司的家中,而不是到默勒費烏思祭司家中,因為他毫髮無傷。仔細檢視過後,他的身上怎麼也找不到任何傷口,呼吸非常順暢,眼睛也只輕閉著,無論從哪一角度看,都不像是病患。雖然在冰塊裏呆了好幾天,卻連凍傷的跡象也沒有。

 儘管如此,他卻一直都在昏迷狀態。戴斯弗伊娜在仔細觀察之後,下了一個結論,說他的靈魂可能到了另一個地方。達夫南的手一直握著冬霜劍,戴斯弗伊娜將那把劍從他手裏拿了下來,放到他睡的床鋪下。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選拔銀色精英賽參賽者的考試開始舉行,然後結束,接下來,出發的日子將近。

 “這樣下去實在很可怕。如果那把劍真的擁有可以打開通往異世界的力量,就該馬上把它毀掉才對!”

 一名男子拍了一下膝蓋,喊出這句話,隨即,就有好幾個贊同的聲音跟著喊了出來。在月島,因為穀物不足,每年只能釀造一點點酒,所以沒有酒店這種地 方,想要聊天的人通常都是大白天聚在大禮堂前的廣場上。晚上為了節省燃油,大部分的人都很早睡。大家聊天時大多都是坐在通往大禮堂的階梯上,在廣場上也有 幾顆石頭可以拿來當作椅子使用。

 十七名修道士之中現在就有十一名聚在廣場上,這可說是非常少見的事。其中也有好幾個不是修道士,他們興致勃勃地站在修道士們周圍,聽他們談話。站在這群修道士中間的則是賀托勒的父親斐爾勒仕修道士。

 “那個把劍帶來島上、名叫達夫南的少年一直昏迷不醒,所以現在是最好的時機。要是那孩子醒了,把劍再要回去,可能會發生比這次更嚴重的事也說不一 定。在峭壁中間生成的那個可怕東西,各位也都看到了吧?春天都已經過這麼久了,哪來那麼多冰?實在是讓人想到就起雞皮疙瘩!”

 眾人也都這麼想。他們都是古代王國的後代子孫、而古代王國就是因為開啟異世界通路而遭滅亡的。一聽到異世界,自然會很敏感,而且他們親眼看到的景 象確實令他們相當擔心。冰塊一定是從異世界來的。既然會出現那麼巨大的冰塊,那就還可能會再出現其他的東西!就像那個時候一樣……搞不好所有邪惡的生物會 跑出來完全消滅月島。他們大部分都還清楚記得伊利歐斯祭司被犧牲的上村事件。當時島上就有三分之二的人口死亡。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呢?”

 “你不是建議破壞那把劍嗎?可是要怎麼破壞呢?”

 “如果可以被破壞,那就不會是可怕的東西了……”

 “萬一不行,把它放逐到大陸不就可以了?可是大陸人也不可能承受得了,這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越是記得伊利歐斯祭司那個年代悲劇的年長修道士,越是贊成斐爾勒仕的意見。年輕的修道士們就想得比較多。他們認為達夫南是奈武普利溫唯一的學生,可說是最有可能成為下任劍之祭司的人。如果不是因為這次發生的事,根本沒想到要敵視他。

 “這樣會不會把還未證實的威脅看得太過嚴重了?並沒有充分證據嘛。而且達夫南也沒有犯什麼錯……”

 一名修道士如此說完之後,隨即,斐爾勒仕就提高他的聲調,喊著:

 “您可能不知道,等大禍臨頭再來後悔就來不及了。沒錯,我們擔憂的事情也可能不是真的。不過,萬一要是真的呢?說得難聽一點,一個從大陸來的小子 有這麼重要嗎?為了巡禮者全體的未來,他應該站出來自願犧牲小我。過去上村發生慘劇時,當時是怎麼樣?我們最優秀的祭司大人不就是選擇了犧牲自己?”

 根本沒有人想到這句話也應該適用到斐爾勒仕身上。不過,這句話暗地裏也像是把達夫南說成是內定的劍之祭司,如果他不能像伊利歐斯那樣自我犧牲,就等於是不夠資格。

 所有人的意見並末統一,可是大家似乎慢慢趨向斐爾勒仕修道士的論調。

 而達夫南仍然昏迷不醒。

 慢慢地,他以穩健的動作登上峭壁。找到可以抓住的地方,正確踏到可以踩踏的地方,便毫不猶豫地往上攀登。眼睛還不斷地注意周圍景觀的特徵,仔細觀察著。

 奈武普利溫稍微停下了腳步,看了下方一眼之後,又再往上看。他想著,直接用自己的身體來做確認,以他的能力應該是能輕易做到的。

 結果證實他的確還能做一些事。

 他想起那片峭壁上殘留著的冰雪碎塊。當然,現在那些雪應該都已經融化消失不見了。但記憶中那冰塊還是冰冷到令人冒出一身冷汗。額頭上的汗水也一下子變得冰冷了起來。

 如今高度已經很高。如果一個不小心失足跌落,別期待會有發生在達夫南身上的那種奇跡;不過話說回來,他和達夫南不同,根本不可能會失足。都已經爬 到這麼高了,感覺應該很快就會到達可以休息的地方。從小他就是在滿是白雪的山上跑來跑去長大的,而且這個地方也是屬於故鄉的土地;雖然他沒有來過這裏,但 周圍卻都是他熟悉的地形。

 然後,他終於到了一處可以鬆手站著的地方。那是一個寬度不到一米的狹窄空間。他稍作休息了一下,抬頭仰望天空。雖說這種地形他很熟,但底下是萬丈深淵,說不緊張也是騙人的.

 此時他卻看到了一幕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景象。

 “伊索蕾……?”

 他看到她站在遠處,把手放在額頭俯視著下方,但腳底下卻什麼東西也沒有。他只能猜想她正使用讓身體浮起來的魔法,但她的姿勢看起來未免也太過自然了。

 她現在正站在幾百米高的峽谷頂端。她會無聊到用魔法浮起來嗎?

 他先是猶豫了一下,之後喊出聲音:

 “伊索蕾!”

 她回頭看他。

 雖然因為距離遙遠,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像在沉思那樣,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奈武普利溫。然後,她就忽地……移動腳步往下走過來。也就是說,像踩著隱形階梯那樣走下一步,又再走下一步……

 一直走到他站著的地方。

 “這是……怎麼一回事?”

 此時奈武普利溫大致猜出是怎麼一回事了。伊索蕾面無表情地閉上眼睛,又再睜開,隨即往後面的石頭上移步。然後坐在上面,雙腳垂了下來。看起來實在是太過自然而且熟稔。“……原來如此!”

 奈武普利溫摸了一下嘴唇,就往伊索蕾剛才站過的石頭踏上去。他緊閉了一下嘴巴,稍微深吸一口氣,有背脊一陣冰冷的感覺。

 “你比達夫南還要大膽。”

 伊索蕾用率直而生硬的語氣說道。

 “看來達夫南也知道這裏。”

 奈武普利溫心想,這可能是他們兩人共有的秘密;可是他只覺得有些苦澀,並沒有其他感受.

 “他不僅知道,而且非常熟悉這裏。”“那麼他是在這裏失足跌落下去的?”

 伊索蕾晃了晃她那垂在隱形石頭下方的雙腳。

 她就這麼沉默著。奈武普利溫一面低頭看著伊索蕾的側影,一面慢慢地整理著思緒。她始終未發一語,然後直到舉起一隻手遮住兩眼,說道:“發生這樣的事,我覺得很自責!”

 “……”

 一陣突來的輕風吹過峭壁,灰塵落在隱形石頭上面。她的頭髮遮住了臉頰與眼睛,衣服下擺則兀自隨風飛揚。她繼續說:

 “他不是不小心失足跌落下去的。就算是失足也是因為他要踏的階梯消失才會這樣。實在是太過習慣了,心中早已深信會有一階隱形階梯。所以才會突然那樣……”

 “可是,他一定會醒過來。”

 奈武普利溫的劍柄因風吹而搖晃著發出聲響,他抓住劍柄讓聲音停住。此時的他眼神非常冷靜,說道:

 “他一定是在某個地方玩,搞不好還玩到不想回來……不過,他再怎麼樣還是會回來的。因為,他不是那種會忘事的小子。他有太多事還不能忘。”

 這番話並不單純只是在安慰伊索蕾。他是真心這麼認為而說出口的。

 伊索蕾提起她垂著的腳,站了起來。站直之後看了奈武普利溫一眼,對他說:

 “不過,在他回來之前,卻有件事一定要做。”

 奈武普利溫沒有問她是什麼事,而是盯著她的瞼孔。她特有的那種堅決語氣說話聲響起:“就是要找出破壞階梯的人。”

 奈武普利溫的嘴閉上之後又猛然張開,發出呵地一聲。原來他猜想到的事,伊索蕾也是這樣認為。事實應該就是這樣了。

 伊索蕾轉過身去,從懷裏拿出一隻皮袋,將手伸了進去。接著她把某種東西往上一灑。立刻就有看不太清楚的細微粉末向四方散開。奈武普利溫知道那是什 麼東西。那是金色螢火蟲的粉末,沾到哪里,那裏就會發光。把螢火蟲曬乾之後製成粉末,再施予一點魔法就可以做出來,這種東西通常都被用來標示道路。

 粉末逐漸沉落,原本那些浮在半空中看不見的踏腳石便紛紛顯現。周圍出現三顆石頭的輪廓。伊索蕾又再移動腳步。奈武普利溫也慢慢地踏著石頭往前走去。

 粉末接著又被拿出來,灑上去,發出光芒。這在魔法物品之中算是製造方法比較費事的東西,所以相當珍貴,但伊索蕾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惜的樣子。不一會兒工夫,在高聳峭壁頂端就浮現了幾十個環繞的輪廓。

 石頭的數量比之前告訴達夫南的還要更多,而且有好幾個交叉點與起點。令人驚訝的是,周圍的山峰與懸崖幾乎都有這種踏腳石相互連結。連接到奈武普利溫剛才站著的位置,也是這種通路的其中一條。

 伊索蕾一步也不遲疑地到處輕踏著這種石頭,令人看了都捏著一把冷汗。接著她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奈武普利溫。

 那些環繞的透明圓圈像是泛著光彩的巨大水滴般,而金髮飄揚的少女就站在其中。奈武普利溫感到有些心痛,但很快就壓抑了下來。然後,他走近伊索蕾停下來的地方,察看她身旁的石頭。

 他看到一個像掉了一顆牙齒的明顯缺口。

 “……”

 奈武普利溫紮得高高的頭髮開始隨風畫出長長的曲線。在峭壁中間總會有這種風突然吹過。伊索蕾的短髮被吹散開來,過腰的白衣衣角、劍柄尖端的劍穗都在飛揚著。她上半身挺直,只有頭撇過去避風,隨即看到了對方的臉孔。

 “這些石頭……是伊利歐斯祭司大人的作品?”

 這個名字被說出口時,一陣有些強烈的大風吹過兩人身旁。伊索蕾搖了搖頭,說:“有一股相當規模的魔力磁場包圍著這山峰與下面的峭壁四周。在很久以 前,可能在我們巡禮者來島上之前就有了。而其中一個地方的平衡被破壞掉了。這我能夠充分感受得到。我感覺到有某個新咒語插到這之間,離散這所有的石頭。說 不定即使現在這樣站著,我們也不見得會很安全。”

 奈武普利溫並沒有被嚇著,而是微笑說道:

 “如果萬一真的跌落下去,不就被人誤以為是相偕自殺了?”

 “……”

 伊索蕾並沒有笑。她當然知道奈武普利溫是從什麼角度開玩笑的。但她的年紀似乎還沒大到能夠輕鬆看待過去種種的事情。

 接著,奈武普利溫換了另一個表情,一面向下望,一面說道:

 “能夠將這種巨大魔法磁場破壞掉,這應該需要相當水準的魔法。在月島,有這種能力的人應該不多。看來可以很容易就縮小嫌疑犯範圍。今天這件事就先 當是秘密隱瞞起來吧。”伊索蕾一隻手叉在腰上,直盯著奈武普利溫,像是想要問他什麼,但又像難以啟齒似的。奈武普利溫嘴角微微一笑,對沉默的疑問簡短做出 回答:

 “因為,讓獵物鬆懈警戒可以說是打獵的第一步。”“喂?”

 達夫南轉過頭去。他感覺似乎有兩個看不見的人在他身旁講話。而且是和他非常熟的兩個人.

 “你在幹嘛?快來這裏!等一下他們就要攻過來了!”

 他歪著頭猶豫一下,馬上就忘了剛才的想法。接著他就和其他孩子們一起跑進樹林裏去了。步伐輕盈到簡直就快飛起來似的。

 他們現在分成兩隊,正在玩兵將遊戲。而他則是其中一隊的將領。另一隊的將領是恩迪米溫.

 “來,藏在這堆木頭後面,當作是我們的陣營。只要稍微低下來,還可以監視下面的動靜。怎麼樣?很厲害吧?”

 擔任達夫南軍師角色的,是他最初在方尖碑那裏時看到的那個小孩,他的名字是尼基逖斯。他告訴達夫南,說自己名字具有“勝利者”的含意,還笑著說跟他同一隊不會有輸的道理。

 “恩迪米溫這傢伙很喜歡照規矩來。所以再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他鐵定會對我們做正面攻擊。”

 小尼基逖斯的嘴角露出頑皮甚至有些狡猾的微笑。看到這微笑,令達夫南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人。到底是誰呢?他記得確實有個傢伙常常煩著他。可是那個人卻像是沒有臉孔的人,隱藏在雲霧之中。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管他是誰!現在他正玩得高興呢!

 “他來了!”

 尼基逖斯低聲一喊,達夫南隨即迅速用如同掃帚般的扁柏樹枝揮了兩下,發出信號,隨即,原本一直埋伏在兩邊的兩群男孩女孩們全都蜂擁而上,把敵人勢力分散為二。雙方人馬立刻便展開了棍棒交戰。

 “戳下去,戳下去!”

 “哎呀!戳到我眼睛了啦!輕一點!”

 “喂,打架哪有輕輕打的?你認輸就舉手投降嘛!”

 當達夫南那一隊占上風時,卻一直不見恩迪米溫的蹤影。達夫南放下樹枝,直接從那堆木頭後面跳出來,喊著:

 “恩迪米溫!你在哪里?不要藏了,來跟我決戰啊!”

 很快他就聽到回答的聲音傳來。

 “那你就跟新娘子一樣,在那裏乖乖等我。我馬上就來!”

 突然間,從頭上忽地躍下一名少年。他身手俐落地騎坐到達夫南肩上,還用雙手遮住達夫南的眼睛,而達夫南則是晃動肩膀,努力想把他給甩下來,並喊著:

 “哪有這樣的?”

 “你都可以埋伏,我當然也可以這樣!要贏就要用各種方法!所以我知道要直接攻擊敵方將領,不要埋伏!”

 哪有這種方法的?不過,聽到之前那句話,正確地說,應該是“要會用各種方法才能贏”的那一瞬間,他想到也有另一個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達夫南?那間停住動作,陷入思索。隨即,恩迪米溫也停下了他的動作。

 “啊啊……”

 達夫南感覺頭有些發疼。周圍的所有朋友似乎也好像都停止了動作。他努力試著甩開腦中的一片混亂,然後他抓住恩迪米溫放開來的手。

 “下來,你這傢伙!”

 恩迪米溫的身體非常輕。順著達夫南拉他的那股力道,一個翻滾就輕盈著地。可是他面對達夫南的臉孔卻不見剛才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一句話:

 “你是不是恢復記憶了?”

 恩迪米溫的聲音突然顯得像是沒有實體的震動,這只是達夫南的錯覺嗎?眼前的他跟自己一樣……

 “你慢慢回想。不要急。”

 恩迪米溫說完之後,撿起達夫南丟在地上的樹枝,搖晃著跑到那些孩子之中。他的聲音又回復正常。

 “來這裏啊!我跟你對打到底!尼基逖斯!是不是你說'恩迪米溫喜歡按規炬來',還拐騙達夫南,說什麼'埋伏一定會贏'?”

 達夫南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恩迪米溫的背影,接著突然低頭看自己空著的手。那裏原本應該拿著什麼東西的,現在卻空無一物。孩子們出發前往大陸的日子來臨了。

 總共有七個孩子通過考試,有四個大人同行保護他們,全部加起來十一個人。他們雖然是在同一個時刻出發,但登上大陸則分成三組,各自選擇不同的路 走,就連在銀色精英賽,也會形同互不認識。因為,雖然那些大人都是到過大陸、經驗豐富的旅行者,但孩子們全都是初次到大陸,所以如果十幾個人聚在一起,一 定會引人側目。畢竟,這些在月島長大的孩子,肯定在行為上會比較特殊,說話也會與大陸的男孩、女孩不大相同。

 當然,賀托勒也在銀色精英賽的參賽者之中。他們同夥的那些少年中,只有裏寇斯和賀托勒一起去,艾基文和其他孩子都沒被選上。參賽者之中有兩個是女孩,為了她們,一名女修道士也參與了遠征隊伍。

 達夫南昏迷不醒的這段時間裏,島民們的期待全都寄託到賀托勒的身上。大家都說他可能是這一次的新冠軍,從四月初全村就一直在議論紛紛。雖然其中也 有些是賀托勒的父親斐爾勒仕修道士在暗地裏操縱,但也有不少人是真的希望島上的少年能得個冠軍。雖然說月島的孩子在銀色精英賽一般都有很高的成績,但真正 得過冠軍的就只有伊利歐斯祭司一個人。歡送過程雖不算是很盛大,但三艘船也是在很多人的目送下出發的。他們跟達夫南當初來的時候一樣,先經過退潮小島,在 雷米王國的白水晶群島上岸,再由各組決定上岸的島嶼是哪一個。在很多尋找古代遺物的船隻來來往往的埃爾貝島附近上岸,一般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方法。

 伊索蕾不知是為了什麼,那一天也出現在歡送的地點。她雖然沒有和人談話,但很多人都特別注意到。她注視著越行越遠的船隻很久,臉上仍舊如同往常,一副看不出是何種情緒的表情。

 海風一吹起,她那撮白髮很快掠過她右眼角。此時她沉默地想起曾經有個少年問起她白髮的事。

 “咦,你不是伊索蕾嗎?”眼前出現的是阿尼奧仕,就是以前曾用“丹笙”之名去雷米找奈武普利溫的那個白髮男子。他回到島上之後,立刻被任命擔任看守碼頭的職務,所以幾乎沒有什麼機會遇到村裏的人。

 “好……好久不見。”

 從小和奈武普利溫親如兄弟的阿尼奧仕對小伊索蕾的模樣還記得很清楚。

 “我將波里斯……不,是達夫南,帶來島上之後,好像是第一次遇到你。來為出賽的孩子們送行嗎?對了,你怎麼沒去參加銀色精英賽?”

 伊索蕾只是不說話地笑著。阿尼奧仕看到她背後交叉系著的兩把劍,像是覺得惋惜地說道:

 “要是你去,應該可以成為在伊利歐斯祭司大人之後,第二個帶著銀色骸骨回月島的人。”雖然他一直呆在碼頭,但看來他對村裏的消息也略知一二。

 “其他人也應該可以做得到吧。”

 伊索蕾如此說完之後,腦中浮現出昨天傍晚發生的事。或許是因為那件事的關係,所以今天她才會來到這裏。

 昨天傍晚,賀托勒來找她。這是他第三次找她了。第一次找她的時候,他先對過去的無禮表示道歉。伊索蕾並不在意他對那件事的道歉,但是她可以輕易看 出賀托勒似乎不是為了過去的事而來,而是想講其他事情。然而,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就走了。就這樣,第二次他也是沒有什麼事卻來找她。

 第三次找上門的時候,伊索蕾露骨地表現出不悅的樣子,他只好硬著頭皮問她,是否可以讓他握一下伊利歐斯祭司用過的雙劍。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她父親用過的東西對她而言都是很神聖的;特別是劍,那是父親從小就一直在用,不曾換過的劍,如今她自己使用,這是她特別珍惜的 遺物。她會劍不離身也是因為視同裏面有父親靈魂的關係。即使是其他人,她都不允許他們去碰,更何況是他,實在是太過厚顏無恥了!

 伊索蕾一開始並沒答話,在對方提了好幾次之後,她才開口簡單地說:

 “你現在等於是又再羞辱了我一次。我的劍會代替我答話的!”

 賀托勒的表情實在是很誠懇認真,甚至是有些僵硬。

 “只要一次就行了。”

 伊索蕾把右手繞到身後,握住劍柄。冷漠的面容伴隨著一句冷淡的話語:

 “你以為我殺不了你?”

 她打算再重複一次這句話,就要拔劍;可是賀托勒無力地瞄了一眼伊索蕾,就往外走了出去.

 她也想到了那天白天的事。從戴斯弗伊娜祭司家回家的途中,在大禮堂前的廣場上,賀托勒當著許多人的面叫住了她。然後用大家都聽得到的音量說話。

 他說他在銀色精英賽一定會為伊索蕾姐姐,還有死去的伊利歐斯祭司大人爭取光榮。

 坦白說,他這樣做實在令人啼笑皆非,可笑到了極點。賀托勒如果還記得他之前對伊索蕾做過的事,就不該講出這種話來。而且他也沒有理由講這種話。

 他到底是想要什麼?

 即使賀托勒在銀色精英賽得到冠軍,也與為她父親爭光沒有任何關係。況且她父親的特殊劍法“颶爾萊”,也只傳承給她,除非是她親自出賽獲得優勝,否則根本不算爭光。

 然而,伊索蕾知道選擇退居在後才是最好的方法。她還記得在那場因為達夫南失蹤而召開的會議中,莉莉歐佩那時的神情。那個女孩……真的佔有欲很強。

 “伊索蕾?”阿尼奧仕喚回了正沉於思索的她。船隻已經逐漸消失在地平線的那一端。

 伊索蕾像是有些傷心地露出一絲微笑,便離開了那裏。

 發現隱形階梯的石頭消失後,伊索蕾每天都去戴斯弗伊娜祭司的家中。然後在達夫南的床前沉默不語地呆上一兩個小時。她也沒帶什麼消磨時間的東西,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望著少年沉睡的臉孔。

 起初戴斯弗伊娜會找她聊幾句,但後來就只讓她一個人呆在那裏。那一天,伊索蕾又再去了,正準備去大禮堂的戴斯弗伊娜簡短地對她說:

 “還是沒有清醒過來的跡象。身體明明沒有半點傷,卻好像有什麼夢境在吸引著他。這就像是垂死狀態。”

 隔了片刻,戴斯弗伊娜搖著頭,說道:

 “可也真怪。照理說,靈魂出了肉體久久不回來,數日內就會忘記他原本的世界,同化為死亡。如此一來,剩下的肉體會逐漸腐爛,再變成屍體。可是這孩子的身體卻一點變化也沒有。沒有攝取半點食物,竟然一個月都還沒事!看來這裏面一定存在某種我不得而知的神奇力量。”

 戴斯弗伊娜出門去大禮堂之後,留下伊索蕾一個人俯視著少年蒼白的眼皮。

 她在想,他的靈魂會是到哪里去了呢?還在月島嗎?還是他去大陸尋找那難以忘懷的記憶,去找他篤愛的亡兄去了。

 那麼,他應該是不會回來了,那為何他的身體還如此溫暖?他在等待什麼?他想回到哪里?他呆在月島的這段時間,說短很短、說長又很長的一年裏,渡過 那忽然就開始的春天、像金色箭矢般的夏天、沉靜的秋天以及白色的長冬,既無心想失去,也不曾想擁有,回憶有些會變薄,有些會增厚,無時無刻都有新的回憶溜 過籬笆跳越過小溪,順著城牆朝向隱藏的房間停停走走……

 走向心中的那片白色冰城,某個四月天毫無預警地來臨。

 “……”

 她鬆開原本蜷縮抱著的一邊膝蓋,放下腳來,把椅子拉近床邊。她的手指湊到沉睡少年的嘴邊,隨即感受到微弱的氣息呼了出來。碰觸到指尖的濕氣接下來 變冷,又再變溫暖……她的嘴唇無聲地輕輕喃喃自語。那些她曾經以為已經消失的許多欲望一個個回來,掠過她的腦海。和平、孤立、懇切祈禱不要失去的東西、希 望內心傷口複元、企盼勝利的衝動、名譽……她其實始終都在期盼擁有。

 既然活著,怎麼可能成為無欲之人?

 她用手觸摸披散在白色床單上的黑青色頭髮。一年來頭髮長長,又再過肩了。這個少年如同一支孤單的小草般成長。她在他耳邊急切地耳語。希望用活著的人的欲望能夠喚醒他,不管用什麼都沒關係。所以她全心全意將她最長久以來一刻也無法忘懷的願望告訴了他。

 “你還不能走。因為在這裏還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得到。一定要回來。你絕對要回來才行。”

 “你的命運並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你的勝利也不只是為了你一人。”

 “對於想要借我父親之名的那些無禮者,你要再次證明他名字的價值給他們看。”

 “然後證明你才是最該站在那個接受傳承位子的人。我父親的位子——劍之祭司,只有你可以傳承。”

 可以代替我的唯一繼承者。

 我願那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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