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是誰
這日與盧櫟一起過來的,除了沈萬沙,還有趙杼。
三人對宴安的自首都很驚訝,沈萬沙眼睛睜的圓圓,震驚全部寫在臉上;盧櫟與趙杼對視一眼,除了驚訝,看到更多的,是彼此眼底的思考。
盧櫟微微挑眉:你覺得……有問題?
趙杼修長眼眸微眯:你不也是?
兩個人快速交換過眼神,就安靜下來,仔細聽宴安講述犯罪經過。
宴安說,高誠是他殺的。原因是高誠心思不正,淫亂後院。高誠若只是與龐氏通姦,沒做其他傷天害理的事,也沒有破壞內院規矩,他只會看不順眼,不會起意殺人,但高誠不該謀算世子之位。
沈萬沙就問:「是因為你與世子的師徒之情麼?」
宴安搖頭,「除此之外,武安侯崔洛對我有恩。」
武安侯崔洛對他有恩,不單單是救命之恩,還有知遇之恩。崔洛死的太早,好像還有點不可言說,但他答應過崔洛,幫他看著侯府。男人之誓,一句話,一輩子,他宴安答應過的事,一定會盡力去做。
盧櫟指尖輕點桌面,「你怎麼知道高誠與龐氏有染?又怎麼知道他們有意謀算世子之位?」
「武安侯初開府時我就在,之後上京崔家送僕,武安侯取妻,我都經過手幫忙。府裏規矩嚴密,但我這樣的『老人』,想知道一些事,還是比較方便的。」
宴安微垂著頭,看著自己手指,夏日熾烈光線透過睫毛,在他眼底留下淡淡的陰影,「至於他們的謀算……是高誠找到我時,我猜的。高誠許以重利,想讓我為龐氏之子崔汾開蒙,說只要我答應,日後會得到想像不到的好處。他說這話時,言語模糊,眼神閃爍,重點並非放在許我多少重利上,一而再的提起『日後想像不到的好處』……」
這個舉動有些不尋常,宴安覺得高誠可能是在試探他。也許高誠的確想讓他教崔汾,但更多的,卻是試探他的態度。他對侯府,對嫡子崔治,庶子崔汾,崔傑可有任何執著。
宴安開始拉住話頭,試圖套出更多資訊,但高誠不是傻子,察覺過後就不肯再多說一個字,但宴安已然確定,高誠有不詭之心。
他晾了高誠幾天,高誠請他喝酒他也拒了。後來高誠提著酒罎子去找他,他直截了當問出來,高誠笑容狡猾別有深意,卻還是沒個准話,他一生氣,就把酒罎子摔了,還把人趕了出去。
之後高誠沒再來找他,他反而更擔心,不知道高誠是不是又找了別人,是不是準備對夫和和世子做些什麼……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一不做二不休,宴安就把高誠給殺了。
「說的通啊……」沈萬沙眨眨眼,看向盧櫟,「小櫟子,你說呢?」
盧櫟雙手交叉成塔狀,抵著自己下巴,眉目微凝,「你在哪裡,用什麼殺的高誠?」
「朝陽大街巷子口。」宴安微微抬頭,陽光灑在他臉上,從額頭到鼻尖到下巴到脖頸,整個線條精緻又優雅,英氣逼人,「用的冰刀。」
「冰、冰刀?」沈萬沙眼睛瞪的老大,「冰能殺人?」
盧櫟點點頭,「凍的結實的冰刀,硬度鋒利度都上佳,的確可以殺人。」
他一邊說話,一邊回想死者傷口,以及他根據傷口切面表現畫下的兇器形狀……尖端鋒利略窄,後部陡然增寬,間有凹凸不平,厚度比刀劍略大,非常鋒利……
兇器形狀太過畸形,盧櫟之前認為這是不利,也是有利,不利是因為很難找,有利是因為太特殊,只要有人看到過,他們就能順藤摸瓜……獨獨沒想到,它可能是冰刀。
現在宴安一說,他腦中迅速過一遍現場,屍體等各種表現,兇器是冰刀非常合理!
若是冰刀,根本不需要收回,烈日下曬著,很快會化成水……
「怪不得我們找那麼久都找不到兇器!」沈萬沙拳捶掌心,眼睛睜的圓圓,十分激動。
趙杼指尖輕點桌面,眸色微冷:「高誠被你所殺,為何不叫?」
盧櫟也想起了他與趙杼之前的分析:高誠被威脅過。
宴安垂著頭,微微笑了笑,「他不敢,我同他說,他若敢叫,我就殺了龐氏。」
沈萬沙感歎:「這高誠對龐氏也算真心……」
盧櫟與趙杼對視一眼,交換了個眼色,又問:「你用冰刀殺高誠時,他是否一時震驚太多,靠在了你身上?」
宴安微微抬頭,眸中似乎閃過一道『你怎麼知道』的驚訝:「是。」
「那你的衣服……」
「自然是髒了。」宴安眼梢微斂,「我即要殺人,肯定做了準備。我知道高誠那一日要外出,約他在巷子口見面,隨身帶了個小包袱,有用棉布裹著的冰刀,還有一件與當時身上一模一樣的衣服。我用冰刀殺了高誠,立刻換了衣服,放回小包袱裏,回府之後立刻將其焚毀。」
所以說,血衣什麼的,也是找不到的。
宴安說他是侯府夫子,身邊時刻離不得筆墨紙硯,他又不喜歡帶下人,所以東西都是自己拿著,大家早習慣了,並沒有人因此懷疑。他進出侯府都是坐馬車的,馬車上會放冰盆,他身份不一般,冰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劈出冰刀容易,保持冰刀也不難。
有理有據,合情合理。
「可是為什麼……要在府外殺高誠?如你所言,你對侯府並非不瞭解,也並非沒辦法。」盧櫟沉吟。
宴安的解釋是:夫人規矩嚴,府裏不方便。
侯府白日裏到處有人,一入夜就所以門鑰全落,他倒也能在侯府殺人,但後續解決起來很麻煩,被夫人和世子知道了就更不好。
「可是外頭有官府呀!」沈萬沙提醒宴安。
「我知。」宴安淺淺歎了口氣,「但高誠只是個下人。」
主家打殺下人無罪,宴安雖不算崔家人,但身體地位不同。就算一般良民,殺害某個賣出身契的奴籍人,律法上責任也是要減輕一步的。
律法對於奴籍人比較苛刻,比如良民殺害良民,查出來要償命,可殺奴籍人,不需要償命,最嚴最嚴,也就判個流放,罪刑要減一等。反之,奴籍人若犯罪,刑罰上是加一等的。
所以,一般做了下人的,都會下意識忠心,這個社會能保護他們的太少,他們的終身榮辱,全部系于主人身上。能促使他背主的,一定是了不得的誘惑。
所以宴安對此很生氣,高誠膽敢背主,得此下場是罪有應得。
盧櫟與趙杼對此沒再多問,又問起高誠房間那麼亂,可是他做的?
宴安搖頭表示否定。
高誠房間為什麼遭賊,丟了什麼東西,他一點也不知道。他第一次看到房間鑰匙,是在梅香手上,「可能高誠離開之前,將鑰匙給了她,委託她幫忙照看房間。」
「你說,梅香也是你殺的。」
「是。」宴安微微垂眸,「梅香找到我,說知道一個秘密,關係侯府存亡。她為了取信於我,告訴我他與高誠是一夥的,她手中高誠房間的鑰匙,就是證明他們關係不尋常的證物。」
二人約在冰窖外面見面,因為那裏位置最偏僻,也沒什麼重要東西,夜裏連巡查守衛都少。他們兩個,一個是侯府『老人』,一個聰明內斂,工於心計,很順利的夜間會師。
「可梅香繞了很久,仍未進入正題。」
宴安說,梅香隨身帶了毒藥,證明自己存了死志。她很激動,說了半天話,要求宴安答應同她好,只要宴安與她在一起,她就把全部秘密告訴他。
她又是勸又是嚇又是誘,宴安漸漸失去耐心,他看出來,梅香的確知道些什麼,但並沒有打算告訴他。他想,既然她與高誠是一夥的,肯定也不是什麼好人,雖然那個秘密他不知道,但留著梅香是個禍害,他就把梅香殺了。
他在侯府多年,數年前偶然得過冰窖門鑰匙,冰窖鎖經年未換,他很幸運,一下子打開了。他說聽到外面有動靜,往冰窖裏躲一躲,然後趁梅香不備,猝然離開,迅速將冰窖門重新鎖上……
宴安自陳,他犯罪的過程,就是如此。
至於盧櫟關於龐氏崔傑中毒的問題,他表示不知情,「此二人摩擦不斷,互相下毒也未可知,此事確是湊巧。」
……
沈萬沙恍然大悟,樣樣都說的通,真是宴安做的!
「可以結案了!」少爺大聲宣佈。
趙杼敲了敲桌子,看著一派淡然的宴安,「你之所言,皆為實情?」
宴安垂首:「不敢不瞞。」
趙杼與盧櫟對視片刻,盧櫟微微頜首,「如此的話,只有——」
「你說謊!」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
這聲音清越婉轉,有堅毅,有剛強,亦有溫柔,盧櫟很熟悉,「張姨——」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淺淺腳步聲由遠及近,盧櫟注意到,宴安身體僵住了。他視線垂下來看著自己的手,目光似有閃動,卻不敢抬頭看來人。
果然是張氏來了。
張氏一進來,淺淺給趙杼行過禮,什麼話都沒說,直接看宴安:「你看到了?」
宴安仍然沒有看她,只是頭輕輕的點了點,「看到了。」他聲音略沉,滿滿都是苦澀。
這一問一答,充滿隱意,沈萬沙耳朵立刻豎了起來。不光是他,盧櫟與趙杼眼睛裏也開始有光芒跳躍。
「那你還認罪?」張氏輕輕呼口氣,轉向盧櫟三人,面上帶著微笑,「別聽這個白癡瞎說,人是我殺的。」
她坐到桌面,先不解釋剛剛嚇人的話,繼續看宴安,「你怎麼知道我用冰刀殺了高誠?」
宴安仍然垂著頭,死死盯著自己的手,身體繃的緊緊,聲音有些甕,「高誠是我殺的,我當然知道。」
張氏唇角抽了抽。
「梅香也是我殺的。」
張氏額角直跳。
沈萬沙有些迷糊,怎麼都爭著說自己殺了人?他出言提醒張氏:「宴夫子剛剛交待過犯罪過程,有理有據合情合理天衣無縫……」
「他的話,我剛剛在外面都聽到了。不愧是大才子,宴夫子頗有急智,沒見過的事,竟也能圓的不錯。」
這話說的帶著氣,看似誇獎,實則似乎帶著鄙視,宴安卻不生氣,「我自己做的——」
「小櫟子,」張氏不理宴安,直接阻了他的話,看向盧櫟,「你早懷疑我了,是不是?」
盧櫟凝眉,乾脆承認,「是。但證據不足,尤其兇器血衣,我們一直未能找到……我曾祈禱過,希望兇手不要是你。」
「為什麼?因為我殺了人,是壞人?」張氏目光瑩瑩,笑容溫切,「小櫟子害怕了?」
「倒不是害怕,只是……」
「一時想不通也是正常,但你記著,我永遠不會傷害朋友。」
張氏的話很堅定,眼神很誠肯,眉宇間智慧閃耀,整個人充滿一種特殊的美感……盧櫟發現他一點也不討厭張氏,討厭不起來。
「你是大夏首屈一指的仵作,來,讓張姨聽聽,你都懷疑張姨什麼?」張氏微笑著說話,整個人淡雅又從容,仿佛她們現在談論的不是她的殺人案,而是一件不足為道的小事,做為長輩,她想看看小輩的能力,到底到了哪一步,是不是足以讓她驕傲。
在她刻意引導下,盧櫟情緒一點也沒低落,反而有種被長輩關愛的溫暖。
「兇器我想不出來,但是血衣……你是侯夫人,有心腹,便是自己處理不了,杜媽媽等人也能幫你。我覺得是你拿到高誠鑰匙,去了他房間,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去的時間不一定是晚上,府中夜裏戒嚴,就算你是侯夫人,動靜大了也不大好,你可能是早上去的。府裏人都起的早,天剛濛濛亮的時候,房間裏也是需要點燈,才能看得到東西的。」
盧櫟一邊說話,一邊循循思考,「龐氏汙你弑夫,你太淡定。並非是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那種不怕,就像一切在你掌握中,你早料到龐氏會有這一出,所以不害怕,不擔心,連緊張都沒有,你已經提前做好了準備。」
他又看了看宴安,「還有剛剛宴夫子的招供,好像有足夠的動機,也樣樣合理,可知道高誠有謀算,夫子不應該告訴夫人麼?就算避嫌不能見夫人,至少也要告訴崔治,再商量想辦法吧?崔治失父,夫子即教導崔治,就該讓他明白人心,世事,而不是密密的把他保護起來,養成天真性子,等將來出去狠狠摔跟頭。」
沈萬沙聽到這裏,扇子敲擊掌心,是啊,小櫟子說的對!莫非真凶真不是宴夫子?
盧櫟頓了頓,又道:「夫子還說以龐氏性命威脅高誠,高誠才沒有呼救,但這些天聽差吏們收集來的口供,高誠並不是個上進的人,平日表現也頗有些混日子的意思。若高誠真心喜歡龐氏,喜歡到為了她可以捨棄性命的程度,那麼依他能力,他能為龐氏做的事,很多。可龐氏如今還過著自以為是的日子,連眼前局勢都看不透……我覺得,高誠趁機佔便宜的可能性更大。」
……
盧櫟越說,條理越清楚,趙杼還時不時插句話,一樣樣整理下來,宴安自首殺人的經過越來越站不住腳,張氏嫌疑反倒越來越大。
沈萬沙眼睛都直了。他才聽著宴安自陳殺人過程覺得樣樣都對,堅信宴安是兇手,結果小夥伴立刻扭轉過來,嫌疑人變成別人了!
少爺愣愣看著手中的扇子,難道他耳根子這麼軟,聽什麼都像?
宴安鼻尖沁汗,似有些著急,「真是我殺的,可能過去久了細節有些模糊記不清,我再想想——」
「你再編!」
張氏冷哼一聲,秀眸內光芒閃耀,語速非常快的說了接下來的話。
「我殺高誠,因為他不但與龐氏通姦,圖謀武安侯世子之位,他還想說服拉攏宴安,讓宴安成為他們的人。高誠頭上有別的主子,我不知道這個主子是誰,但這個人,很厲害。」
「我的確是用冰刀殺了高誠,殺完冰刀留在高誠身上,我將身上血跡抹勻,並沒有脫下外衫,而是在外面又套了一件與當天一模一樣的衣服。歸來後血衣並沒有焚毀,杜媽媽親自幫我洗了。杜媽媽整日跟著我,但我殺高誠時讓她去鋪子裏買東西了,她並不知道,只是看到血衣後很緊張,遂這兩天表現也有些不平靜。」
「龐氏之子汾兒並非侯爺崔洛親生,其父是高誠。這二人早勾搭上了,以為事情瞞的緊,旁人都不知情。我曾暗暗取侯爺與汾兒血滴血認親,兩者並不相融。崔洛對我不好,這些髒事我也懶的管。高誠冷心冷肺,對龐氏不見得有真心,但對這個血脈相連的兒子,還是有慈父之心的,遂我以汾兒性命相脅,他自然不敢叫。」
「可他還是沒告訴我,同夥是誰。」
「我在人來人往熱鬧大街上殺高誠,是做給他主子看的。我要讓人那知道,我雖是寡婦持業,但並不好欺負!」
「我注意高誠很久,截不到他與外面人聯繫的證據,但這侯府裏,有人與他一夥。他們之間有信物,我見過信物印跡,卻怎麼都抓不到人,這個人太聰明,太有耐心。本來我有大把的時間,與他們慢慢磨,但高誠心太大,把主意打到了宴安和世子身上,我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索性先殺了高誠,再把他房間弄的特別亂,找到花紋特殊,印跡眼熟的剔紅酒器,將其帶走。」
「此舉是想告訴高誠同夥,信物在我手裏,這個同夥不知道我是誰,一定會慌,會亂,會失誤,行差踏錯露出馬腳。」
「果然,我用花紋印跡放到某處角落時,梅香來了……」
張氏腰背挺直,眉目秀致,神色端凝,眼睛裏有股極強的堅韌,「我親自奪取別人性命,這雙手沾滿鮮血,親朋會害怕我,擔心我,可能我面對的世界自此不同,但我,不後悔!」
「沒有人可以傷害我的人!」
張氏太有魄力,眸內銳氣逼人,這一刻她的氣勢磅礴如大海,壓倒一切。
沈萬沙震驚的嘴巴張成了圓形,盧櫟怔了一怔,看向宴安——宴安坐姿優雅氣質瀟灑,可他的眼睛仍然垂著,看著他的手。就算那雙手緊緊交握,指尖捏的發白,真的沒什麼好看,他的視線也未離開。
張氏也沒看宴安一眼,顧自說著話,嘴唇微抿,眼神堅定。
自打她進房間以來,兩個人沒有一次眼神交匯,可他們之間流動的氣氛……卻是那麼合拍。
這氣氛仿佛千錘百煉般自然,並非刻意,做作,有意避嫌,盧櫟相信,這二人若是在旁的地方偶然碰到,相處模式估計也是這樣。
盧櫟又想起之前宴安隔著窗槅看張氏的眼神……
莫非他們彼此有情,卻都謹守著分寸,誰都不會往前一步?
「我知只說這些,似乎有些不夠,個中細節稍後補足,我先與你們說個故事,說完,你們大約就會懂了。」
張氏長長一歎,聲音裏充滿歲月的滄桑和無奈,「事情須從二十年前說起……」
盧櫟感覺到張氏情緒不佳,親自為她倒了杯茶,「張姨不急,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