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眾目
「我于家宗婦,要上族譜要入祖墳,自刑致死已經很丟人了,剖屍萬萬不可能!」
盧櫟幾人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聽到房間裏傳出尖厲刺耳的吼聲,不用細聽就知道是杜氏。
杜氏中氣十足的把於家祖上誇了個遍,什麼門第,風骨,氣節,清名,語速之快,用詞之華麗,完全可以想像到這段話曾被她說過多少次,估計早背的滾瓜爛熟了。
誇完祖宗表現『于』姓光榮足以眾人仰視還不夠,杜氏還狠狠呸了一聲,罵起了盧櫟,「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裏蹦出來的野犢子,長著一張狐媚子臉,勾的一票人神魂顛倒,什麼都聽他的!剖屍?千百年來誰聽說過!又是誰說剖一下就能知道死因找出兇手了,簡直不知所謂!要是這樣做就能揪出兇手,那還要官府做什麼,推官捕快做什麼,見到死人呼拉圍上去剖了,人就告訴你是誰殺了他,怎麼殺的!」
杜氏尖酸刻薄說完,自覺講個了很好笑的笑話,尖著嗓子就笑出了聲。
羅氏,鐘氏在一旁恭維,「老太太說的對!若是這樣,官府都可以撤了!」
……
趙杼瞬間眯了眼,眉目低凝,看向盧櫟的目光稍稍有些不贊同,掃向沈萬沙的目光就有些鋒利了。
沈萬沙無辜聳肩擺手,「是小櫟子讓我一早跟于家人提剖屍之事的!我知道這老虔婆有點不講理,誰知道她嘴那麼髒!」
盧櫟歪頭看趙杼,笑眯眯,「缺什麼找什麼,無知婦人最喜炫耀,找存在感,趙大哥不要生氣,一會兒她就該哭了。」
見他一點也不生氣,趙杼心氣微平。想想自己身份,根本不需要與一個蠢婦計較,看不順眼自有人會收拾,不過現在有盧櫟,稍微忍一忍也沒關係。
可他鋒利眼神還是狠狠的刮了沈萬沙一下。
沈萬沙:……
關我什麼事!你有本事嚇唬我你有本事反駁小櫟子啊!
三人走進廳堂,杜氏霍的站起來了,手指指著盧櫟,面部表情猙獰,「是你說想剖屍的?」
盧櫟示意趙杼放下仵作箱子別累著,視線平靜地掃過整間屋子。
杜氏在上首,左右分別是于天易和于天華,再往下有鐘氏羅氏,靠牆一溜丫鬟僕婦,因杜氏站起來了,別人也不敢坐著,像堆木頭似的直挺挺戳著……來的倒是整齊。
盧櫟微笑,「正是。」
「那就對了,」杜氏指著門口,「你給我滾!於家不歡迎你!」
外面聽著很不像話但還可以忍受,現在直面杜氏刁野,沈萬沙方知受不了,指著杜氏鼻子就罵了回去,「你個老虔婆說什麼!我告訴你,別看這是你於家的地方,但這事輪不到你做主!」
杜氏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我於家的事我憑什麼做不了主!」
盧櫟笑眯眯拉回沈萬沙,「因為這不是你於家的事啊。」
杜氏眼角褶子撐開,仿佛不能接受這人現在還能言笑晏晏氣定神閑,「珍月是我於家的人,死後受我於氏香火,不是我說了算誰說了算!」
「我說了算!」
突然一道蒼老不失渾厚的聲音插入,眾人下意識看向門口——一位老者一位抱仵作箱子的少年,竟是余智和王良來了。
盧櫟這才想起來,昨日安排有不到位之處,竟然忘了請余老先生!不過余老先生能來……他下意識看向趙杼。
趙杼略頜首,視線微暖,好像在說:你只管驗屍破案,其他的事我都替你搞定了。
盧櫟沒辦法不感激,趙杼對他真是太好了!
心內一陣後悔一陣欣慰……盧櫟輕呼口氣,有趙杼幫襯,他對今日之事更有信心了!
余智如往常一樣穿著一套灰色衣袍,步態沉穩雙目如爍,「這是一起極為惡劣嚴重的殺人案,官府已立案,委託於我兼管,該如何行事,自當我說了算。」
余智地位不俗,但照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於家仍然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遂杜氏並不怕余智,雖然神情緩和些,不再那麼咄咄逼人,但話說出來還是很不客氣的,「余老先生在上京大理寺任職,手段自能令人信服,只是剖屍一事,只怕老先生也未見過。人死為大,入土為安,豈能任由他人胡亂下刀?珍月生前已是辛苦,死後……無論如何我於家也該保其榮光,讓其好生下葬!做為珍月婆母,我就是不准,莫非余老先生派兵用強不成?」
「你——」余智走南闖北多年,何曾被一個婦人指著罵,立刻跳腳就要罵回去,卻被盧櫟阻了。
盧櫟其實也有點愣,余老先生是個很穩重,技術很好心態也很正的和氣老頭,盧櫟從沒看到過他生氣,今日竟因杜氏反對剖屍氣的要跳起來了……雖然有些老頑童的可愛,可年紀不小了身體需要注意啊!
「餘老不必生氣,」盧櫟微笑著對他說,「今日這屍,我定是要剖的。」
杜氏接著尖叫,「你憑什麼?我就不讓你剖!」
盧櫟像看小丑一樣無奈的看著杜氏,「我請沈少爺先與你們說一聲,是通知,不是請示,今日你同意我要剖,你不同意我也要剖。」
話音雖不重,內容卻是嚇人。
杜氏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小子你憑什麼!我今兒個告訴你,這屍體萬萬不能——」
「必須剖。」
又是一道聲音傳來。
大家轉頭看,門口又出現一個人,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濃眉大眼,穿著按察使的官服,大踏步儘量走出一身正氣,實際還是有點微妙的不和諧感覺……
是元連,按察使!
盧櫟眼睛睜圓,莫非又是趙杼安排的?他看向趙杼。
這次趙杼還沒給他答案,房門外又是一陣衣料摩擦聲響。很快,一個長身玉立美髯微飄的中年美大叔,扶著一位雲鬢珠翠華服美飾的婦人走了進來。大叔雙眉微皺,明顯心情不好,對手邊婦人卻是極體貼,提醒她抬腳看門檻。婦人相貌柔美溫婉,一雙眼睛微微紅腫,顯是哭過。
沈萬沙喊了出來,「端惠郡主?劉叔叔?」
「小沙……」端惠郡主沒忍住,又哭了起來。
劉良玉小聲勸著,「事已致此,你要節哀,別讓小輩心內愧疚……」
沈萬沙湊過去也跟著安慰,「是啊郡主,珍月姐姐孝順,定然不希望你為她傷身……」
兒女早逝,讓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是為不孝,父母可責駡,若父母哀傷太過甚至傷身,死者會魂魄不寧……端惠止了淚,由劉良玉扶往上座,「我同意剖屍檢驗。」
因她身份是在場中只最高貴的,沒有人敢不讓位,就算杜氏被沈萬沙擠的趔趄了一下,也不敢有二話。她本來想與端惠說幾句話親近親近,畢竟是親家,誰知道端惠一來什麼都不表示,直接說同意剖屍,杜氏臉色黑了起來。
端惠根本沒看他,只朝著趙杼,盧櫟,余智點了點頭,「此行恰好遇到代天子巡狩四方的按察使元連元大人,元大人對吾女珍月命案盡已知悉,吾與夫詳聽經過,商議過後決定,同意剖屍。」
杜氏瞬間啞了。
大理寺仵作說可以剖,按察使說可以剖,珍月母親,有皇家血脈的端惠郡主也說可以剖……
似乎到了現在,於家的確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了。
端惠郡主的目光最後定在盧櫟身上,「這位可是盧櫟盧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盧櫟感覺端惠郡主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帶著一些試探,品評……可她的目光很溫柔,並不讓人覺得被冒犯,不舒服。
她們之前好像……並沒有見過?
盧櫟不明白,卻還是認真回答了,「回郡主,在下的確姓盧名櫟。」
「你……請盡力,」端惠說著聲音又有些哽咽,「為吾女珍月伸冤。」
盧櫟深深彎腰行禮,「是,在下一定盡力。」
「那就……就……」珍月聲音艱澀,劉良玉歎息一聲,替她開口,「開始驗屍吧。」
端惠郡主一出現,于家人都低垂了頭,默默無聲,包括于天易。或許是強權壓制,或許於家覺得再怎麼樣也折騰不出花來,沒有一點反對意思。
盧櫟啞然,和著根本不用他費心思,這事就解決了?不過樣這樣也好……
現場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正好廳堂夠大,足夠這麼多人一起見證,余智乾脆讓於家下人把珍月屍身抬過來。
珍月屍身被放在木板之上抬過來時,珍月忍不住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劉良玉將其拉住,輕輕環在懷裏安撫低語,「不要傷心……還有我呢……我們好生看著,這于家人到底如何待月兒……你若不堅強起來,誰能為月兒撐腰呢?」
「是……是!若我能早一點……月兒就不會……」
「是我的錯,不怪你。」劉良玉拍著端惠郡主好一會兒,才把人安撫下來。
此刻,盧櫟已經開始準備解剖了。不過他還是有空給了趙杼一個眼神:不是說郡主中午才會到?
親人看到解剖場面會很傷心,好多都受不了的!
趙杼很淡定:家人心情急迫,可以理解。
盧櫟心內歎氣。
他打開仵作箱子,余智那邊已民經讓王良取出蒼術皂角點燃了,「盧櫟,你就做剖屍準備就好,其他你不用管。」
余老先生願意幫忙自然很好,盧櫟認真謝過,開始淨手,沾些酒液蹭到鼻底,戴手套,口罩,穿罩衣。
罩衣穿好後,趙杼很自然地走到他背後,替他繫好帶子。
之後,另一口箱子打開,裏面全是鋒利的,奇形怪狀的刀具。
盧櫟一個一個看過去,挑了順手的解剖刀,走到屍體面前。
「我要開始了。」他提醒各位。
女眷們不太敢上前,看到盧櫟拿起刀子還嚇的往後躲。男人們也不太敢靠太近,因為房間裏好幾個地位高的人,人家沒發話,擅做主張不合適。
遂今天的解剖氣氛很詭異。
盧櫟清楚今天的解剖流程和目的,理論上來說,珍月整個身體都應該坦露才對。可上面坐著端惠郡主和她的夫君,二人表現不同,但神情同樣悲痛,解剖一事讓古人接受已經非常不容易,如果可能,盧櫟願意稍稍退後一步,讓死者家屬心安。
他剪開了覆屍布。
之後把兩片布一上一下挪動了些許。上面部分從死者胸部往上遮蓋所有身體,下面部分從私處往下亦全部遮蓋,死者身體只有整個腹部裸露。
當然,盧櫟親自掀開面部確認過,屍體是珍月無疑。
他做完這些,端惠郡主已經受不了扭頭又哭了,根本不忍心看,想來如果珍月整個身體裸露,她沒准會想要中止也不一定。
解剖開始。
目標腹腔。
盧櫟順著死者本身在臍與劍突附近的傷口輕輕一劃,用鑷子提起之間腹膜,左手食指,中指插入小口,向上提起剪開更多腹膜,沿肋緣切斷肌肉層,使腹腔充分暴露。
死者偏瘦,脂肪層不厚,屍體保存尚完整,腹內積液量正常。因死者用匕首自刑多次,腹腔內部分臟器有損傷,小腸粘連,但子宮部分……完好。
盧櫟看到死者子宮一愣。漂亮的倒梨形,前扁平,後稍突出,壁寬腔小,是個很健康的子宮。盧櫟驚訝的是,這顆子宮看起來有些小,不像最近育孕過孩子。
他眉頭微皺,想起另一樣可能性,解剖刀往下,想要找另一個證據。
婦人分娩,恥骨支結合部背面,近恥骨聯合緣處,會有不規則粗糙骨面,或黃豆大小的骨持凹陷坑,這是附近韌帶被拉傷或嵌入骨面造成,若有分娩行為,則必有此特徵。
可是珍月她……沒有!
盧櫟眼睛一眯,珍月從來沒生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