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準備
關於破案,趙杼是完全信任盧櫟的。因為自認識開始,盧櫟就向他展示了不一般的頭腦,不一般的邏輯,不一般的手段,如果是前面兩樣,經驗豐富常年判案的推官或可達到,可剖屍絕技,卻是千百年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逆境中成長的盧櫟沉穩,成熟,自信,沒一點畏畏縮縮的小家子氣,常讓人忘記他的年齡,甚至精緻出色的相貌,會眼睛跟著他拿解剖刀的手,腦子跟著他的分析,一點點深入到案情真相……
趙杼很喜歡這樣亮眼的盧櫟,也很喜歡看盧櫟剖屍的樣子,所以聽到要剖屍的話,他沒有任何異議,「好。」
「我就知道,趙大哥不會攔著。」盧櫟彎著眼角沖趙杼笑了下。
他笑的爽朗,心情卻沒有那麼輕鬆。
首先,此次驗屍他疏忽了一些東西,而這種疏漏,有可能會影響接下來的解剖結果。
哥哥曾說過,法醫不是神,也不是機器,不可能做到每次解剖都無一遺漏,很多時候,法醫也是跟著刑警線索推測,找到新的懷疑方向,二次甚至多次驗證,最終找到關鍵證據。所以偶爾有疏漏不要緊,只要保持著對屍體的尊重和法醫工作的熱情,努力學習讓自己成長更出色就可以了。
可古代與現代不同,現代有停屍房,有專門的存儲設備讓屍體保持新鮮,案子未破之前,都有重檢機會,古代卻不行,環境太簡陋。冬天還好,只要防蟲蟻工作做好,屍體能保存久一點,可夏季炎熱,就算只隔半天,屍體表徵也有可能完全不一樣。
于家是富戶,用了大量冰塊鎮著珍月屍體,盧櫟仍然會擔憂。照于家人表現,對珍月屍身能有多尊敬?就算樣樣精心,放置冰塊方法稍有不妥,屍身狀態就有可能遭到破壞,誰知解剖之時,她體內器官還能不能看出原來的模樣?
若他當時能再仔細一些就好了……再仔細一些!就算表像明確,他只要思維開擴,就不被表面蒙住眼睛!
盧櫟緊緊握了拳。珍月尚且如此,若遇到旁的沒有這種條件的屍體,若第一次有疏漏……怕就是永遠漏掉了。
其次,當日沈萬沙怒衝衝殺過去,氣勢很高,於府心虛,若他提出解剖,雖然沈萬沙會難過,但一定會盡力促成這件事,而今,時機不同,想要解剖更難了。聽到珍月與人有染,劉府管家還想著顧及劉家名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他提出解剖,于家人不幹,爭吵起來……能順利剖屍的機會不大。
最後,現在時機不湊巧,就算能解剖,知道兇手是誰,可案情相關細節未明朗。兇手揪出慘案了結一切到此為止,一些該懲治的人懲治不了,那他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盧櫟靜靜看著窗紗,眉毛皺的像個疙瘩。
找到謎底有了結論時,少年笑的像花兒一樣,像烏雲多日終於遇到晴天,才過一會兒就苦大仇深,眉眼裏充滿思考人生般的凝重,趙杼覺得他媳婦真是謎一樣的少年。
不過趙杼天生睿智,常與敵軍對陣,觀察力推測力皆非比尋常,這本事用在探案上很管用,用在心儀的人身上效果也不會差。
他長臂一攬,將不開心的盧櫟拽到懷裏,「擔心剖屍遇到問題?」
兄弟之間勾肩搭背太正常,盧櫟與沈萬沙常這樣,所以趙杼猝不及防的一下,盧櫟只嚇了一跳就恢復過來,歎著氣道,「有點。」
然而夏天挨這樣近還是很不舒服,盧櫟掐了一下趙杼的手躲開,重新坐直了。
「我會陪你。」儘管媳婦嫌熱不讓抱,趙杼還是很大度的表示不生氣,覺得世間沒有比他更溫柔的好王爺。
他話裏的陪伴,是搭手幫忙,讓這件事成為事實並且會陪伴的意思,盧櫟卻以為這只是單純的精神鼓勵,給他的笑臉非常燦爛,卻並沒有感動之意。
趙杼:……怎麼有股淡淡的不爽?
路上想了很久,盧櫟決定先不提此事,說服自己再等一等,只要再等一等……
手裏攥著沈家商圈所有關係的少東沈萬沙速度相當快,還不到兩日,就順著林記糧鋪,查到了了不得的事。
看到消息紙的瞬間,沈萬沙眼睛就立了起來,他衣服都沒換就火急火燎的跑去找盧櫟了。
這消息裏頭一條,林家糧鋪,與于天易有關。
林家糧鋪做生意很獨立,關係網絡看起來很簡單低調,跟誰也無怨無仇,可沈萬沙順著糧鋪的生意網,銀子最終流往方向,順藤摸瓜,竟摸到了于天易!糧鋪,包括林家人,都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與于天易有關,雙方好像完全不認識,可這個案子,這條線索,最終竟追到于天易身上,沈萬沙打死也不相信,這于天易是無辜的!
沈萬沙豎著眉毛拍桌子,「于天易這人渣!抓住蘇雲家人,逼他表現出與珍月有姦情的樣子,逼他『畏罪自殺』,珍月是無辜的!于天易覺得珍月死了死無對證,所以拼命潑髒水欺負,顯的他自己多無辜!于天易是珍月丈夫,別說貼身衣物,剪縷點頭髮都行,他給證據讓別人扮姦夫,怎麼能不像!」他咬著牙痛心疾首,「珍月怎麼會嫁給這樣的爛人!」
盧櫟卻搖著頭,提醒他,「我承認于天易藏的很深,可姦夫一事,若不是事實,定也不是倉促安排的。丐幫送來的消息裏說,蘇雲早在去年底就表現出不對了,後來慢慢調整,在與『賣身葬父』姑娘為鄰時,還時常唱起珍月的名字,那時珍月還沒有死。再者,于天易書房廁軒裏的桃木小人,看磨損程度和泥土痕跡,絕非幾日時間可以形成。」
「倒也是……」沈萬沙扁著嘴,「可那于天易——」
「這消息才看了一半,別著急。」盧櫟乾脆拿過沈萬沙手裏的消息紙,繼續看下去。
原來沈萬沙接到消息只看了兩行就氣不打一處來,跑到盧櫟面前馬上就看到的消息發洩了一番,後面的還沒看……
消息往下,盧櫟看到了關鍵字,鹽引。
沈家網路一時半刻沒能查到林記糧鋪與于天易有關的切實證據,卻查到了于天易的一個隱藏身份——京兆府鹽引巨賈。
眾所周知,鹽鐵皆為朝廷欽管,誰能賣誰不能賣,管制很嚴。可這樣的東西利潤很高,只要有門路,發財致富不要太容易,所以小小一份鹽引,有多少人對著它流口水,完全可以想像到。
于天易年年能弄到鹽引,而且不只一份,可他自己不做鹽生意,就引眾人競價把這些鹽引賣出去,得銀錢之利的同時,他還得到了眾人的抬舉,討好,使得他在京兆府的生意網越鋪越大,越幹越好。
「這鹽引……很好弄麼?」沈萬沙對這個世界知道的還是少,偏頭問趙杼。
趙杼搖頭,「不容易。」今上登基後,開始整頓朝野,對各處抓的都很嚴,鹽鐵更是,一般皇商都很難拿到名額。
「那于天易是怎麼拿到這些鹽引的?」
沈萬沙突然咬著牙道,「劉家,一定是借了劉家的路子!」他手攥成拳,非常氣憤,「皇上對柔怡公主恩寵有加,端惠郡主小時候總跟著柔怡公主各處玩耍,性子極討喜,可婚事不順,皇上對她也有幾分憐憫,對其夫家多有恩撫……劉家能弄到鹽引。」
「也就是說……于天易沾了珍月的光?」盧櫟摸著下巴,眼神漸漸篤定,「或許不只是沾光,于天易為此謀劃了許多——」
「這個賤人!」沈萬沙憤憤罵道,「他不喜歡珍月,卻想盡辦法娶了珍月,還讓世人都以為他們恩愛有加,是不是一開始他的目的就是劉家和郡主的關係!」
盧櫟雙眸微闔,不忍心回答這個問題。
房間內一片安靜,氣氛很是壓抑。
沈萬沙聲音低落下去,眼睛微紅,「我只能查到這些,若往官場,政事上查……不行。」家裏也不允許。方向太敏感。
「我來。」趙杼負手站了起來,靜靜看著盧櫟,「接下來的事,都交給我。」
有人願意幫忙當然好,沈萬沙並沒有吐槽趙杼的能力,質疑他憑什麼敢這麼說,只是這樣的話不該是對著他沈萬沙說麼,為什麼只對著盧櫟說,好像沒他沒什麼事?
明明他才是認識珍月,為她的死傷心難過的人啊!
盧櫟眉頭微皺有些擔心,「……可以麼?」
「放心。」趙杼摸了摸盧櫟的臉,似在安撫,似在承諾,「你所有的擔心,我可一肩承擔。」
盧櫟明白趙杼話裏指意,自從冬雪家回來,他想的就有點多,躊躇之意太明顯被趙杼給看出來了,他索性一五一十說了個清楚,所以趙杼現在說這話,指的並非鹽引一件事。
趙杼武功高強,手裏有厲害的屬下,也有他想像不到的江湖手段……
不管結果如何,能有這樣鼎力相助的朋友,盧櫟都非常開心,只是——他並沒有躲開趙杼的手,還微微歪頭配合著,「要注意安全。」
「嗯。」
趙杼看著盧櫟的臉,目光幽深,似有千言萬語未訴,二人之間氣氛圓融,溫暖,又有些……曖昧。
沈萬沙覺得自己眼睛要瞎了,他看到了什麼!
這兩個依依不捨目光纏綿粘粘乎乎是要做甚!
盧櫟你忘了你有個可怕的未婚夫了麼!
趙大哥你忘了你平日狂霸矜傲生人勿近話都懶的說了麼!
這兩個人是不是在……在在談情說愛!
可看盧櫟樣子好像並未察覺?那他要不要提醒?沈萬沙很有些糾結。
……
趙杼查消息很快,而且他並不隱瞞,每一點收穫都會告訴盧櫟。
盧櫟很快知道,於府之中,鐘氏對下人的控制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好,用趙杼的話說,他們把鐘氏想的太厲害了。
可他們卻把于天易看的太簡單了,這個人心機很是深沉,不但能借著劉家的光順利拿到鹽引,他還能串連多處關係網,讓自己所有事都能進展順利。不光如此,此人狠辣,商場上傾軋也就罷了,官場上也能插一腳,短短數年,死在他手裏的亡魂不知凡幾,包括一處外縣縣令。
此人膽大心黑,多疑任性,幾乎沒有他不敢做的事,不敢害的人。
不過於府之事發生的突然,有些內宅之事可能細查也得不出結果,須得問供才知道了……
隨著趙杼消息的回饋,盧櫟常與趙杼秉燭夜談,腦子裏過著案情線索,一點點分析,比對……
這天晚上,月滿如盤,星光微暗,趙杼帶來了最新的消息:一,于天易的妾鐘氏昨天並沒有去郊外施糧米;二,珍月的父母,劉良玉和端惠郡主,明日一早將抵達京兆府,屆時會直接去於府。
「我這麼晚回來,就是因為去城外見了端惠郡主,說服她答應剖屍之事。」趙杼聲音平靜,故意不看盧櫟,可每個神態幾乎都在說『看我多能幹快來誇我』。
聽到好消息,盧櫟開心的無以復加,完全沒有想到要打擊趙杼,整個人忍不住撲了過去,抱著趙杼胳膊,「趙大哥你太厲害了!」笑的像夏花絢爛。
少年身上獨有的清新味道沖到鼻尖,溫軟的身體靠過來,趙杼微微怔了一下,不過他瞬間就反應過來,反手將人抱進懷裏,深呼吸了一口,「當然。」
盧櫟:……
被好消息衝擊形成的激動情緒很快過去,盧櫟推開趙杼,清澈雙眸內滿是疑惑,「趙大哥認識端惠郡主?」端惠郡主可是皇族,是什麼人都能見到,並能順利說服的麼?他可是要剖屍,任何古人都不能輕易接受的!
趙杼視線移開,「郡主是……明理之人。」
「真的?」盧櫟狐疑的看著趙杼,「你沒有使用什麼『特別』的江湖方法?」比如挾持要脅,喂毒藥什麼的……
趙杼看出盧櫟想法,臉一黑,「沒有。」
「你保證?」
趙杼咬牙,「我、保、證!」
「……好吧。」相處這麼久,趙杼脾氣雖然有些怪,但做事總是靠譜的,盧櫟很快不再糾結此事,轉身走到書案前,提起毛筆,開始寫字。
他先給沈萬沙寫了一封信,說了接下來的計畫。
之後又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抬頭是冬雪的名字。
寫完之後,他問趙杼,「趙大哥,我有兩封很重要的信,你可有手下在身邊?」
其實到現在,他也不知道趙杼有幾個屬下,他認識的那個洪右還有沒有跟在沈萬沙身邊。
趙杼點頭答應,把信接了過來。
盧櫟見他看信也不覺得有什麼,這信相關案情,並非隱私,「後面這封信要保密,不能被旁人看到,而且我需要一個回話,趙大哥交待下,請手下兄弟務必給我帶回來。」
看完信,趙杼就知道盧櫟要做什麼了,對接下來的動作沒有任何異議,只是……「你這字,著實該練練了。」
盧櫟有些臉紅。他在現代沒學過毛筆字,到了灌縣偷偷自己練習著學,可進益好像不太大。他現在的字,勉強可以說寫的端正,但美感,風骨什麼的都不要想了。
趙杼見他害羞,想起他幼年的成長環境,很是心疼,大手揉上他的頭,「沒關係,多練練就好,回頭我寫些字貼給你。」
盧櫟眉眼彎彎地看著趙杼,「那就多謝趙大哥了!」
趙杼很快把盧櫟的事交待了下去,盧櫟沒想到的事他也補圓交待了。
之後,他信步走回盧櫟房間。
花前月下,夜靜人美,正是談情好時機……
不想盧櫟已經洗漱完畢換了衣服,一副準備上床的樣子。看到趙杼進來,還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腦門,「哦,我說我忘記什麼了,竟忘記閂門了。」
他說著就要過來關門。
見趙杼不動,他還歪頭問,「趙大哥可是忘了怎麼回房間?」
趙杼咬牙,「怎麼這、就、要、睡、麼!」
盧櫟手掩口打個哈欠,「當然,明天要忙一天,必須睡個好覺養好精神應對。」
這麼一想好像也很有道理……
看著睫毛上掛著淚,眼睛似春水生波的少年,趙杼腳抬不動,「你我兄弟還未同榻而眠過,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夜——」
在外面值班的洪右差點腳一滑掉下去,好想說王爺你要點臉……今日替元連值班真是一個錯誤,元連剛剛受罰歸來,還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實在應該感受一下。
「不要!」盧櫟非常乾脆的拒絕了趙杼的提議。
這一刻趙杼的心情難以言說,就覺得臉很疼,像被誰大力扇過一樣。
盧櫟給出的原因十分合理,「同榻沒什麼,好兄弟秉燭夜談很好啊,但是夜談夜談,肯定要說很多話,太浪費時間,明天有場大戰,今天該早點睡。」
趙杼無言以對,說的好有道理。
「所以……你可以離開了麼?」盧櫟盯著趙杼的腳。
趙杼無法,只得後退。退出房間門的範圍,盧櫟沖他燦爛一笑,「趙大哥晚安。」門『啪』一聲關上了。
趙杼甚至沒看清楚那朵笑容……
王爺走回房間的腳沉重又壓抑,洪右默默在心裏點蠟。
……
第二日,盧櫟起的很早,起床後就開始忙碌,洗漱,收拾自己,檢查仵作箱子……連趙杼裸上身練功都沒去看。
提前準備好一切向趙杼報備的元連沒得到一個好臉,離開前拽著邢左問,「怎麼今天王爺起床氣這麼大?」
邢左純潔的搖著頭,「不知道誒……」
用完早飯,盧櫟正襟危坐,小臉嚴肅,神色十分鄭重。
「準備好了?」趙杼優雅的擦擦嘴,放下碗筷。
盧櫟聲音清朗明快,「準備好了!」
「好,我們出發。不過出發前——」趙杼傾身過來在盧櫟耳邊說了幾句話。
盧櫟眼睛睜圓,「真的?」
趙杼頜首,眸底滿是笑意,「真的。」
盧櫟站起來,深呼一口氣,清澈眉眼裏盈著正氣,「今日,我必能為死者伸冤,讓惡者得報!」
一句話說的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趙杼愛極了他這模樣,沒忍住擁人入懷,親吻他的發頂,「你一定可以。」
盧櫟以為這只是一個朋友鼓勵的擁抱,答應的也很乾脆,「嗯!」
然後,他就推開趙杼,手拎起袍角一甩,瀟灑的出了門。
趙杼提著兩口仵作箱子,微笑著跟在他身後。
邢左拉拉剛剛過來的洪右袖子,「王爺起床氣沒了呢!」
洪右摸摸邢左的頭,沒忍心揭穿他的愚蠢。
沈萬沙早早等在於府門口,看到盧櫟瀟灑下車,氣勢萬千的走過來,忙迎上去,「你今天可真精神!」
盧櫟今天精心準備過,一點也不客氣的接下了沈萬沙的讚揚,「我們走吧。」
「好。」沈萬沙頭前帶路。
「劉家人和端惠郡主到了麼?」
「還沒,應該是要配合你的時間。」
「于家人對剖屍之事反應如何?」
「都要炸了,我說你馬上就來,現在都聚在廳堂準備聲討你呢!」
「他們知道劉家人要來麼?」
「當然不知道!」
……
沈萬沙一邊快步走著,一邊與盧櫟說著話。昨夜看到信他差點呆了,小櫟子這是要幹大事啊!計畫周全,條理清楚,不但要痛快的打臉,還要俐落的結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