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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裡的下堂妃(烏龍鎮系列之三)》第9章
第八章

  剛入秋,庭中的那株海棠樹就開花了,光亮的綠葉間,粉白淡紅的花朵一簇一簇地,風一吹過,會散發出一種淡淡的清香,一樹的花朵並不特別艷麗,卻別有一份惹人寵愛的嬌態。

  皇甫恪說,這樹種了六年,今年的花兒,開得特別美。

  他說這話時,薄唇輕揚,清朗的星眸也閃爍著同樣舒心的笑意,海棠覺得這樣的皇甫恪好看極了,只是看著他,就能讓她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她不愛看他的黑眸裡露出焦慮或煩憂。

  可是人,怎麼會沒有煩惱?前幾天,鎮上開當鋪的元公子娶親了,他們一同去吃喜酒,在路上碰上一個學童的家長,皇甫恪讓她等等,然後招手示意那學生家長跟他走,她好奇地跟上去,聽到他正對著人家大發雷霆,那怒氣衝天的樣子,嚇得學生家長縮著頭,一聲都不敢吱。

  原來因為家裡困難,這家長不打算讓年方八歲的女兒春妮繼續念學堂。消息傳到皇甫恪耳裡,讓孩子輟學的事無疑最讓他惱火,這下遇上了,立即狠狠地斥責一通,未了,再遞過去一袋銀兩,告訴春妮爹以後有困難就說話,別動不動就不讓孩子唸書。

  春妮的爹感激涕零地拿著銀子走了,皇甫恪又恢復往日的溫和親和,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地拉著她朝元記當鋪走。

  私塾先生不富裕,這誰都知道,可是卻對一個會因為家境困難而讓孩子輟學的家長,出手大方,毫不吝嗇,這讓海棠打心裡敬佩。

  她也想出點力,幫點忙。每個月,皇甫恪都會給她發月錢,她住在私塾裡,吃喝都是他的,也沒見他收一錢銀子,這讓她過意不去。

  沒再考慮,她到房裡把自己的月錢和首飾都翻了出來,一路雙手捧著到皇甫恪房裡,「嗯?」正伏案看書的他挑起眉梢,無青地詢問她的意思。

  她難為情地舉到他面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的飯錢和……和……住宿費……」

  他因她的舉動楞了一下,驀然大笑起來,二話不說就將她抱住,又親又啃地,惹得她尖叫連連。等他笑好了才對她說自己不缺那點錢,自己的女人,他還養得起……

  海棠紅了臉,他說她是他的女人呢!

  最後,那些銀子和首飾仍然回到了她房裡,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不識貨,那幾件首飾可是無價之寶呢,他怎麼連看也不看一眼?

  還有同銀子首飾一起回到她房裡,整整齊齊擺在她床上的那套女裝和一雙小巧的鳳鞋又是怎麼一回事?

  「穿上讓我看看。」身後一雙大手倏地攬住她,讓兩具身體極親密地貼靠在一起。

  「我……」粉臉更紅了,她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該不是老扮男子,忘了怎麼穿女裝了吧?要不我幫你穿?」

  他很主動地提議。

  「不、不用了!」她也很快地拒絕。

  搞什麼嘛,要是答應讓他幫她穿衣服,無疑是與虎謀皮,後果只是被他整個吃到肚子裡去,她的腦子再不靈光,但在嘗過多次教訓後,總會有點心得了。

  海棠抱起衣鞋,一溜煙跑到隔壁他的房聞,關上門換衣服。

  不到一會工夫,她穿戴妥當,簡單地挽了個髻,這才拉開門,卻差點讓一直倚在門口等她的男人驚了一跳,俏臉瞬間漲紅了。

  皇甫恪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俏人兒,見那一身質地柔軟的嫩黃色的絲質衣衫襯托出玲瓏有致的嬌美身段,一條粉綠色長裙,搖曳生姿,使整個人分外光艷逼人,風情萬種。

  「好美。」從未在大白天看到她著女裝的他簡直傻了眼。

  「真的嗎?」她因他的讚美而喜悅,又不敢相信。

  他牽住她的手,帶她回到她的房間,讓她坐在凳上,拿起桌上她曾經在宮中配戴過的金釵珍珠耳環和玉珮,仔細地替她簪在髮上,戴於頸項及腕間。在珠寶的襯托下,越發讓她顯得端麗冠絕、風嬌水媚。

  海棠楞楞地看著他,聽他說一句「所謂美人,即是如此」時,淚意一下子湧上眼眶。

  這麼多年,她扮成男子,不能恢復女子身份,活得小心翼翼,畏畏縮縮,時間一久,她都快忘了女人該是什麼樣子的,毫無自信和目的地活著,對此也曾傷心、感歎、失落,甚至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換回女紅妝。

  可是,這個看起來很窮酸的男人,會替她買來漂亮又舒適的衣服、鞋子,會毫不吝嗇地讚美她,將她當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來疼。

  櫻花般的唇瓣間,倏地發出一聲令人心碎的嗚咽,接著,她猛地伸出一雙藕臂攬緊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

  這還是第一次,她主動地親吻他!她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只能憑著本能行為。

  皇甫恪忍住心潮起伏,愛憐地任由她略顯笨拙地熱吻著自己,細碎的吻落在薄唇上,飽含著一份熱情、一份感激,還有一份深深的愛戀。

  他開始回吻,親她的嘴,更將舌深深探進她的口中,吸吮著她的……

  「皇甫先生?在不在?老闆娘讓我來叫您去一趟客棧!」門外,傳來小瞿的大嗓門,打斷兩人的纏綿。

  「啊?又有什麼事了她?」被人打斷好事的皇甫先生語氣很差。

  「不知道哦,您快去吧,我還要趕著去通知一聲曲帳房……」

  小瞿的聲音漸漸遠去,沒來得及聽到屋裡傳來的聲響。

  「那我走了哦。」

  「嗯,你快去吧,我到醫館去幫忙……咦?你幹嘛又解我的肚兜……」

  「我怕等會你自己解不開,來,把裙子脫下來。」

  ***

  半個時辰後,海裳才紅著臉到了月家醫館,誰知這一去,就遇上苗女害人,而月大夫的性命,危在旦夕。海棠似乎比別人都要來得緊張擔憂,那模樣,真是不負「絕世癡情男」的名號。若不是兩人夜夜同床共枕,皇甫恪忍不住又要懷疑起她是不是真愛上別的女人了!

  「皇甫,你快去看下你家海夫子吧!」老實人小瞿又是一路狂奔,衝進私塾裡大叫道:「不得了,你再不去,他、他……」

  「怎麼回事?」一早起來就到處在找人的皇甫恪被小瞿的驚呼嚇了一跳:「她怎麼了?」

  「他上天仙道觀給月大夫求平安去了!」

  「噢!那挺好啊。」皇甫恪聞言鬆了一口氣。

  「好什麼呀?」小瞿苦著臉道:「他是一步一跪上山的……」

  「什麼?」皇甫恪驚吼出聲,這丫頭,是不是不要命了?西山道觀,不僅高,而且路又難走,走上去就不錯了,她還一步一跪?

  「皇……」小瞿話才開了個頭,皇甫恪就已經一陣風似地狂奔出去。

  望著那心急火燎的背影,小瞿歎了口氣,眾人都說皇甫先生脾氣強,其實他家這位夫子也不輸人後,誰勸也不聽,固執得像頭驢子,簡直與皇甫先生如出一轍,不,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

  男人生氣了,而且是很生氣!

  海棠不安地垂著睫,偷偷瞄著正在替自己洗腳的皇甫恪,一動也不敢動。

  自打他把自己從天仙道觀抱回來,一路,那曖昧的姿勢引起路人的側目而視,但他好像根本就沒放在眼裡,大步流星地把她抱回私塾。

  來到院中,他把她放到凳上後,再去廚房去端了盆溫水,親自給她清洗腿腳。

  雪白纖細的雙腿,膝蓋處紅腫一片,甚至還擦破了皮,綻出細小的血珠,看起來好不可憐。

  「你到底在想什麼?」皇甫恪終於忍不住開口質問。

  海棠低著頭,一句也不吭。「說話!」

  「我、我……想……」她怔忡了一下,才囁嚅地回答:「給青綾求一隻平安符。」她這一動作,讓烏龍鎮好些百姓都跟著有樣學樣,不少受過月大夫恩惠的居民都紛紛跪拜著上山,只為能求來一個平安。

  「你以為這樣會有用嗎?」

  「我、我只想讓青綾好起來……」鼻頭一酸,一直強忍著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海棠抬頭,眼巴巴地仰望著皇甫恪:「她不會有事的,是不是?」

  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使皇甫恪再也罵不下去了,他歎口氣,認真仔細地替她清理傷口。

  啊!好疼!海棠的臉都白了,雙腿朝後縮。

  「別動,忍著點。」他抓著她的腳踝不讓她躲,見她疼,心疼到口氣更加不悅了,「把自己的腿搞成這樣,這七八天裡別想能下地走路了!」

  「我不要緊的。」在她心裡,只要青綾能好起來,就算殘廢了也會好開心,

  「那什麼要緊?」皇甫恪邊問邊拿白布替她包紮好雙膝。

  「青綾最要緊,我不想她有事。」一提起奄奄一息的月青綾,海棠的淚水就無法控制。

  「別哭了?」他無奈地擁她入懷。將她抱上床,讓疲憊至極的嬌人兒靠在枕上休息,低語寬慰:「你放心,青綾不會有事的,她是個好姑娘,老天爺不會不長眼。」

  「如果、如果她有什麼事,我也不想……」她哭得抽抽噎噎,語不成句。

  「不想什麼?」

  「不想活下去了……嗚……」她痛哭起來,一直極力忍耐的悲傷在他面前,全部傾洩。

  什麼?這丫頭,居然敢在他面前說要追隨別人而去?皇甫恪按壓下一腔怒氣和驚誇,耐心地詢問她為什麼會這樣想。

  「我、我欠她的……」她整個人蜷縮在他溫暖的懷裡,將小臉埋進他的胸膛,泣不成聲:「我欠她全家人的性命,如果不是我……她的家人就不會死了……都是我的錯……」

  他沉默在抱著她纖細的身子,耳邊聽她斷斷續續地訴說與月家的瓜葛,雖是隻言片語,卻已經讓他完全明白為何她會對月青綾特別關心,這麼多年來,她內心的歉意和愧疚一刻也沒有擺脫過,難怪這樣的她,永遠都快樂不起來。

  「我好痛苦……」她蹙著眉,嗚咽著,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生怕他離開似的,「好害怕……」害怕他離開她,又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別怕,我一直都會在,不會放開你的。」他猶如看中她的心事。憐惜地以大手捧起那張滿是淚痕的精緻小臉,要她看著自己。

  她依言,睜著一雙含淚的美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你不能這樣,知道嗎?」清朗深邃的目光與她的交織在一起,他鄭重地道:「青綾出了事,我們每一個人都著急,可是萬一你也出了事,你讓我怎麼辦?」

  她仍然看著他,聽他繼續道:「我會擔心你,知道嗎?」

  「你會……擔心我?」她喃喃地,鼻頭一酸,這種時刻,她多需要這樣溫暖的語言來支撐目己。

  「是,我一直都擔心你,因為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他一字一句地說:「在這烏龍鎮裡,誰都有秘密,同樣我也有,但我不希望你會被那些秘密壓得喘不過氣,既然來到這裡,為什麼不讓自己從頭來過,有個嶄新的人生呢?」

  海棠默默地聽,默默地流淚,也默默地看著他。

  「你一定不知道,其實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想知道你的秘密,但我絕不會強迫你,你若想找人傾訴,我就在這裡,而且一直都會在;你若是不想說出來,我也會陪著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要、不要對我這樣好……你不知道,我、我是個早就該死掉的下堂妃……」她再也忍不住了,那些往事,她好想能找個人痛痛快快地傾訴,時間能讓入淡忘許多,可有些事情,是永遠也無法忘記的。

  「那又怎樣?」他老早就知道她的出身,但卻質疑於她為何在皇宮四年,卻仍是冰清玉潔的處女。

  「因為我的關係,才會害得青綾家破人亡……」她一咬牙,盡數道來:「我才是個罪人,如果不是我,青綾就不會吃那麼多的苦。」

  「世間萬事,一切皆有天數,不是你能控制的,青綾如果知道了,也絕對不會責怪你。」

  她所受的苦不比青綾少,青綾遇上了對她呵護備至的蕭殘夜。

  而她,讓他來疼就好。

  「你真的能接受我的所有嗎?」她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人,不,其實他一直都是好人,只是她不相信自己會有這份好運氣。

  「為什麼不能?」他反問,拇指輕柔地拭去她頰上的淚。

  他的溫柔讓她又哭起來,像個水做的女人,今夜,她的淚水特別多。靠在他懷中,讓他溫柔地抱著自己,她開始喃喃地講訴著一段離奇往事。

  ***

  她說她的娘親是個絕色舞姬,被果州知府獻給了西川節度使孟知祥為妾,被視若珍寶。

  長興四年,孟知祥得東川地,封蜀王,因愛妾閨名中有「芙蓉」二字,蜀王便在全城遍種芙蓉花,每當九月花開,全城上下一片錦繡。可是王妃乃李克用之女瓊華公主,權勢頗大,性情善妒。

  一個小小的舞姬,出身低微卻受到恩寵,勢必遭到忌恨。蜀王便將芙蓉安置於果州以防不測,誰知一年後芙蓉難產,生一女嬰後過世,蜀王對此十分悲傷,為女兒取名「海棠」,仍留於果州。

  十二年後,當得知瓊華公主派人秘密至果州調查,打算將海棠滅口時,蜀王再三思慮後決定將海棠接入宮中,冊封為妃,他不信海棠在自己身邊,瓊華公主還能對他不利。

  因此海棠在蜀王身邊過了近四年的快樂日子,名義為夫妻,實際是父女。怎知在後唐閔帝應順元年,蜀王稱帝,國號蜀。卻在六月的一次宴會上突然發病,很快便生命垂危。他深知瓊華公主不會放過海棠,便想出一個又一個能讓海棠活下去的方法,可是即使是將海棠打入冷宮,瓊華公主仍然對其耿耿於懷。

  她恨海棠,更恨其母!一個小小的舞姬,憑什麼能將丈夫的心奪走?她只等著王上駕崩那一刻,也是賜死海棠之時。

  病危中的王上別無它法,又想出一個「詐死」的方法,總算成功將海棠送出宮去。同年,王上病逝駕崩,太子孟昶即位。

  世間的傳奇太多,可是冊封親生女兒為妃的事情,說出來會有誰敢相信?

  自幼沒見過母親,是奶娘一手將她照顧長大;自小沒有父親在身邊,好不容易相見,卻是以難以啟齒的身份相伴。

  可是她並不怨,母親用自己的命換來她的一條命,於是她成了母親生命的延續;身為一國之君的父親想方設法要救她一條命,對於父母的恩澤,她還有何好埋怨?

  左右都不過是命罷了!也沒有什麼要緊,日子總是會平淡地過著,從而將一切遺忘,能遠離那看似繁華,實際深深寂寞的後宮,她多慶幸自己能來到這裡。來這裡,遇見他,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他仔細地聆聽著她話中的每一個字,什麼也不說,只是溫柔眷戀地親吻著她。

  「海棠……」他喚她的名,似乎已經叫過千百遍,回答他的是淺淺的呼吸,疲倦至極的人兒已經沉沉地睡去。

  他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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