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春狩局
四月的西山皇家獵場,鶯飛草長,暖風醺然。蟄伏了一個冬季的小動物紛紛跑出洞穴,在茂密的草地上打滾,在幽深的樹林中暢遊。
可惜一陣高過一陣的喧囂打破了西山的靜謐。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獵場的觀鷹台四周搭帳篷圍幔城,馬嘶犬吠,旌旗飄振,好不熱鬧。
墨欽身穿杏黃蟠龍獵裝,立於觀鷹台上,面帶微笑注視著歡騰的行獵隊伍。他身邊是穿淺紫獵裝的齊蘅之。她自天聖節後,一直閉門不出,到春狩才再次露面。
齊蘅之比以前清瘦了一些,精神倒好,仍然是一派冷肅端麗。她看秋寧時依然帶著冰冷的狠意,不過她的目光很少落在秋寧身上,更多的時候是盯著她未來的勁敵,西平郡主玄若霞。
這次春狩玄天佑沒帶玄天賜和步隨雲,反倒是玄若霞跟隨左右。大概是想在進宮前和墨欽親近親近。
春狩第一天的節目是群鷹搏兔。將一隻兔子的耳朵涂成金色,背上也用金色畫上日月圖案,再放出各家養的雄鷹,誰的鷹先捉到兔子便是誰贏。
往年一直是皇后養的鷹奪魁,所以齊氏的貴族少年們早摩拳擦掌按捺不住。
墨欽對玄天佑道:“玄愛卿第一次參加搏兔,不知這西北的鷹能不能像愛卿一般威猛?”
戴著面具的玄天佑恭敬地道:“臣的鷹哪及陛下的威武?倒是臣妹頗好此道,訓練的鷹隼或許可以博陛下一哂。”
墨欽饒有興趣地看向一身紅衣的玄若霞,微笑道:“郡主可以和皇后比一比。”
玄若霞嫣然一笑道:“皇后娘娘的鷹自然是最好的,臣女怎敢比?”
齊蘅之皮笑肉不笑地道:“郡主莫要謙虛。這西北的鷹,我們都沒見識過,說不定和青海王一般驍勇。郡主別藏著了,讓大家看一看,如何?”
玄若霞笑著答一聲:“遵命。”從身後侍從手中拿過一支籠子。
她揭開罩著的布,裡面站著一隻蒼鷹,通身黑褐羽毛泛出藍光,眸子卻閉著,像是在打瞌睡。眾人看了都笑起來,連齊蘅之也不禁莞爾。
墨欽笑道:“郡主的鷹沒有休息好嗎?”
玄若霞伸手撫摸蒼鷹的羽毛,微笑道:“雲兒就是這樣的。別看它平時懶懶的,到了做事的時候,它會讓人大吃一驚呢。”
玄若霞說“雲兒”時的眼神,有一瞬的繾綣,秋寧看在眼裡,心中一動。
齊蘅之站起來,她的鷹立刻跳到她手臂上,“那就讓它做事吧。”
玄若霞打開籠子,那隻叫“雲兒”的鷹撩起眼皮瞅了瞅,不情願地跳到她手臂上。
待齊蘅之和玄若霞都騎上馬,加入到台下的馬隊。墨欽接過弓與哨箭,張弓引箭,一鬆手,那箭便帶著尖銳哨音飛上天空。
騎士們待哨音一響,立刻騰躍而起,一個個呼哨打馬,向著哨箭的方向而去。同時,呼啦啦一片振羽之聲,一隻隻矯健雄鷹展翅飛起,不時響起幾聲長嘯。
墨欽仰頭眺望,悄聲問秋寧道:“你說皇后和郡主誰會贏?”
秋寧嘴上答道:“自然是皇后娘娘贏。”眼睛卻試圖找到那隻懶洋洋的“雲兒”。
墨欽趁人不注意捏了他一把,挑眉道:“口是心非。”看秋寧臉露惶恐,又笑道:“朕倒很期待郡主的表現呢。”
等搏兔的人馬回來時,齊蘅之臉色不虞地衝在前頭,侍從手裡只有鷹沒有兔。而後面玄若霞打頭的玄家人馬則氣勢昂揚。到了觀鷹台,玄家侍從捧上兔子給皇帝驗看。雲兒站在玄若霞肩頭,精神抖擻,金眸圓睜,眸光銳利地掃視四周。
墨欽眼望玄若霞,讚許道:“郡主的鷹果然厲害。”
玄若霞對墨欽羞澀一下,道:“是皇后娘娘讓臣女。”她長得嬌美,此刻雙頰紅暈,笑起來當真如花一般,連秋寧都忍不住暗贊。
齊蘅之恢復慣常的端嚴,淡淡笑道:“郡主謙虛了。”
之後,皇帝嘉獎勝出的鷹,賞給雲兒一副鑲金嵌玉的綬甲。雲兒又耷拉下眼皮繼續瞌睡,不論周圍如何折騰再不睜眼。
秋寧看它那副模樣就想起步隨雲,嘴邊浮起一絲笑意。
歡鬧了一整天,秋寧終於得空休息。他回到宦官營帳。長生坐在帳裡,杵著下巴發呆。秋寧走近時,他也沒發現。這對天璣閣閣主的義子兼徒弟來說,太反常了。
秋寧搖了搖他的肩道:“長生、長生……在想什麼?”
長生站起來,躲閃著他的眼睛道:“沒、沒什麼。”
秋寧盯著他道:“你最近總是心事重重的,是有什麼事嗎?”
長生忙道:“沒事的,師傅。御膳房剛才叫我去幫忙,我走了。”還沒說完,他便跑出營帳。
御膳房叫他幫忙?秋寧疑惑地擰起眉頭。
這次春狩本是蘇忠跟隨秋寧、長生留在宮裡的,可長生非要跟來。秋寧答應他以後,他的行動就開始鬼祟……他到底有何事瞞著自己?
翌日,是圍獵的日子。
墨欽照例和打獵的大臣侍從們飲出行酒。
長生送上酒,常貴用銀針試過,再送到墨欽面前。
墨欽接過酒一飲而盡,將酒碗砸碎在地,高喝道:“出發!”
一絲若有若無的異香拂過秋寧的鼻尖……好熟悉……
秋寧發現長生偷偷地看自己,目光相接時,他迅速地躲閃開。秋寧頓生疑竇。
回到營帳,秋寧莫名地坐立不安,總有種會發生大事的預感。
他坐下來彈琴。隨著琴聲,他的心思飄回到過去……
那是平亂中最艱難的一場戰役,墨欽親自率兵攻城。整整攻打了一天一夜,城沒攻下,墨欽卻被人抬回來。
他的小腿中箭,脛骨刺裂。在戰場上,他讓人拔出箭矢,繼續騎馬打仗,後來流血過多,從馬上摔下來。
軍醫切開他的傷口,把皮肉裡的骨屑一一揀出來。他仰面躺著,如同石像一般平靜,嘴脣都沒有動一下。
秋寧捧著一碗血水跪在旁邊,眼淚一滴滴落在碗裡。
等軍醫離開後,墨欽撫著他的臉,柔聲道:“別哭了。”
秋寧哽咽道:“我害怕會失去你。”
墨欽無所謂地笑笑,道:“傻子。”
後來,木良來了。秋寧不得不讓出地方給他們。
那一晚,木良在營帳裡陪伴墨欽。秋寧也在帳外守了一夜。
木良替墨欽出戰,拿下城池。墨欽望著打開城門迎接他的木良,欣然微笑。那笑容中有驕傲,有滿意,還有……愛慕。
琴弦砰然而斷,劃破了秋寧的手指。
秋寧瞪著溢出的血滴,想著墨欽受傷流血的樣子……他的目光移到案幾上放的琉璃盞……
酒有問題!
他打了個激靈——那奇怪的味道是……“沈夢”!
藥師國人擅用毒,銀器試不出他們的毒藥,而中毒的人無論怎樣檢查也查不出所中之毒。
其實,他們用的全是平常藥材、甚至是食物,秘訣不過是物種的相生相剋。
當初與天璣閣合作時,作為交換條件,秋寧將藥師國用毒的方法告訴了虞閣主。虞閣主舉一反三,用一種常用香料配合特製美酒,制出讓人筋骨癱軟無力的迷藥“沈夢”。那種香料平時膳食都要使用,不會被人懷疑,而那酒單獨喝時也只是香洌一些。
剛才秋寧聞到的味道便是那種酒的味道。長生不會無緣無故給墨欽喝天璣閣的酒。難道,他是想行刺墨欽?
這個念頭一起,秋寧最近的疑問全找到了合理答案。
天璣閣弒君,一定和玄家脫不了干係!
秋寧推案而起。
跑出幾步,他又頓住腳步。
那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如果墨欽死了,齊氏便失去靠山,你和玄氏合作,一定能報仇!”
秋寧捂住耳朵使勁搖頭,“不!不!他不能死!”
“為什麼呢?他死了,你報仇會更容易啊!你不是為了報仇,什麼都可以做嗎?”那聲音繼續誘哄。
秋寧咬牙道:“我不能讓他死!”他腳步再起,毫不遲疑地跑出營帳。那聲音被他堅決地拋在腦後。
秋寧跑到馬廄牽出坐騎,翻身而上,一抖韁繩往西奔去。
西面有大片密林,不但藏著凶猛野獸,也容易藏匿刺客。一般人狩獵喜歡去東面的樹林,但是墨欽喜獵猛獸,狩獵時必去西面。雖然事先有人到林中搜索過,那麼大那麼密的林子,如何能處處搜到?而且墨欽為了能在狩獵中撥頭籌,常常走一條直通樹林深處的隱秘小路。
這條小路只有經常跟隨皇帝狩獵的人才知道,包括長生。
秋寧越想越著急,不停地抽打坐騎,馬的皮毛都被他抽掉了不少。他沿著小路進入樹林,越往裡走,越幽深茂密,馬也逐漸慢下來。
忽然,他聽到隱隱的刀劍相搏之聲,還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他急忙催馬過去。只見墨欽和皇帝的飛龍衛正和十幾個黑衣蒙面人纏鬥在一起。
墨欽他們的馬不是受傷就是受驚跑了,而他們在搏鬥中明顯體力不支,每個人身上多少都受了傷,只能勉強抵擋。
秋寧一路跑去,地上丟著好些發信號的煙火彈,估計是被做了手腳,用不了。他不敢在墨欽面前露出武功,只能快馬加鞭地衝過去,順勢而躍,撲倒了一個進攻墨欽的人。
那人一腳把秋寧踹開,繼續向墨欽進攻。
墨欽招式凶狠,一手招架那人攻勢,同時飛身而起,右腳連環踢在那人臉上,把那人踢得直飛出去。可惜墨欽後力不及,落下時一個踉蹌跪在地上。另一人持刀而上,劈向墨欽。墨欽側身躲避,還是被砍到左肩。
刺客飛身而起,當空又是一刀劈下。寒光在幽林中如一道閃電,挾霹靂之勢砍向墨欽眉心。
電光火石之際,秋寧撲過來,把墨欽壓在身下,轉身面對致命一擊。
刺客看到秋寧,雙瞳微張,眼露驚駭,與此同時刀勢已收,落地時還翻倒在地。這一系列動作只有秋寧看清,在其他生死搏殺的人眼裡,就好像刺客是被躺在地上的墨、秋二人打翻。
秋寧盯著那人,目光冰冷。
有飛龍衛趕過來,一邊和刺客打鬥,一邊扶起墨欽。
飛龍衛的成員都是跟隨墨欽南征北戰的死忠勇士,即使中了“沈夢”,還能憑意志支撐著保護皇帝。
飛龍衛隊長把墨欽扶上秋寧的坐騎。墨欽趴在馬背上,伸手拉住秋寧,隊長無法,只能把秋寧這個拖油瓶一起扶上馬。
隊長在馬臀上狠刺一劍,馬兒慘嘶一聲,撒開四蹄飛躥出去。
墨欽已經神志不清,癱倒在馬背上。秋寧緊緊環住他,抓著韁繩控馬疾馳。風聲呼呼而過,樹枝劃破皮膚,火辣辣地疼。
狂奔一陣,眼見已經遠離戰圈,跑進一片幽謐的矮林中。路愈見寬敞,沒有高大樹木的阻擋,他們可以一路通暢跑出這片密林。
秋寧長出了一口氣。
突然,一支羽箭從遠處的樹叢中飛出,射中馬腿。坐騎轟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