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戰爭不等人。
彷彿是刻意的安排一樣,在霍青越將夏如雁迎過門之後,邊疆戰火再起,霍青越自然得再赴戰場。
臨行前,夏如雁送霍青越出門,只是笑了笑,要他安心,她會把府裡打點妥當。
皇帝雲慶瑞連同宰相、幾名大臣,隨行出征大軍親送十里,在與霍青越告別前,雲慶瑞拍拍霍青越的肩,淡淡說了一句姻緣天注定。
如果他不是那麼湊巧地在戰火停息時回宮,夏尚書也不可能請皇上賜婚,那麼或許,夏如雁已被迫嫁到一個束縛她的牢籠去。
那時候,夏如雁渴望不受束縛、得到自由的希望,就真是有志難伸了。
所以,這算是注定的嗎?
由他這個不願再對其它女人動心的男人,來娶夏如雁這個不想讓男人綁住的女人……
他不知道,也不想妄自揣測天意,但他明白,納這個小妾,並沒讓他的生活起任何變化。
所以,他接受了夏如雁。
讓她在他的日子裡當個過客,而不與她有所交集。
因為這樣的情況,是他們彼此互相所願……
***
「將軍,京城捎來的信。」
士兵的呼喚拉回霍青越的意識,他伸手接過,只覺得那字跡好陌生,這是誰寫來的?
揮手一展,幾行簡單的字句襯著雪白,落入了眼裡,而在信尾,一個令他熟悉的名字映入了眼簾。
「如雁?」打仗的這幾個月來,她從未捎過任何訊息,怎麼卻在仗打完之後,突然來信?
「是將軍夫人寫來的嗎?」小兵們露出一臉羨慕的神情。
他們知道霍青越成了親,娶的還是尚書之女,京裡有名的才女,只是這幾個月來,也沒見家收來半封,好像霍青越從沒娶過妻,讓他們好生納悶,又不好打探將軍大人的隱私。
「是不是在催將軍回京了?」記得霍青越剛成親沒幾日,就出征打仗了,想來是夫人空閨寂寞了吧!
「去請溫將軍,柴將軍過來,說我有要事相商。」霍青越收起信,臉色突然一沉。
「是!」救死扶傷們沒敢怠慢,一接到命令,立刻飛也似地傳話去了。
霍青越匆匆步下城牆,回到城內,再度取出信柬。
「內外勾結,疑心有詐……」霍青越喃喃念著信上的字句,眉心不由得緊為什麼夏如雁會突然捎來這封信?
照理來說,她應該不知道邊關的情況,而且前幾個月她也都未曾來信詢問,戰況如何。
就像當初他們約好的,互不干涉。
但如今突然捎信來,還是如此引人起疑的內容,讓人不由得疑心,他明白朝中有眾多臣子對他不滿,更有貪官急著想除去他,只是敵在暗、他在明,調查也不易。
若說留在京裡的夏如雁或夏尚書,無意之間聽得了什麼消息……
「霍將軍,有什麼要事相商?」溫、柴兩名將軍跟著步人帳內。
「上回的消息,確實是敵軍已退,是吧?」霍青越收起信,回頭問道。
「是,對方的降書已送回,所以我方大軍已在準備回京……有什麼不妥嗎?」溫將軍疑惑道。
「派人去敵營探探。」霍青越蹙了下眉。
「霍將軍是懷疑對方詐降?」柴將軍問道。
「三日後,京城派對來的使者將接見對方的使臣。商議退兵一事,是吧?」霍青越望著書案上成疊軍情文書,突然迸出沉聲。
「是。」溫將軍點頭道。
「派人趕路,早一步探查京城使者的消息。」霍青越總覺得這其中不太對勁。
以往皇上總會把納降一事交由他全權處理,怎麼這回卻堅持由京中使者召降?
「屬下明白,這就派探子出去。」兩位將軍點頭接令後,很快地退出帳外去。
霍青越微皺起眉,瞧著秀雅的字跡,心裡除了擔憂軍情之外,也忍不住掛心起那個與陌生人無異的小妾。
他沒惦著她,她倒是記得他。
記得他這個夫君遠在關外打仗,而且一心保家衛國。
這小妾啊……
夏如雁——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
詐降、通敵。
驚人的事實在一封家書的密報下揭露,讓霍青越的戰功再添—筆,而且這回,甚至為朝中肅清通敵叛國的貪官。
回京後的洗塵宴上,皇上龍心大悅、再三賞賜,霍青越則是一貫的淡漠以對。
微醺的醉意讓他得以早些離席,而在踏入將軍府之後,令他驚訝事實則接踵而來。
府中管事早已為他打理好熟水,準備伺候他沐浴休息,而以往該等著他回家決斷的瑣事,則早被夏如雁攬下,處理完畢。
家中四處打理得有條不紊,整齊而毫無雜亂,幾乎不再需要他費心。
沐浴過後,他先去了一身酒氣,換上舒適新衣,瞬間竟有著時光復返的錯覺。
這該是他亡妻在世時的模樣。
但現在,為他打理這一切的,卻是個陌生的小妾……
打開放在桌上的小小包袱,布巾裡裹著的,是他在邊關臨行前到市集選來的姑娘家花簪。
圓潤的玉是當地特產,質滑細嫩,手工雖是普通,倒也透出幾分樸實感。
至少,他該向夏如雁道一聲謝。
謝她為自己著想、通風報訊;謝她分明可以不管事,依然為他打理家中—切。
將花簪揣入懷裡,他踏夜而行,來到他專為夏如雁準備的清幽廂房,這兒除了蟲鳴鳥啼,平日裡幾無人聲。
舉手輕拍門板,雖然是探訪自己的小妾,可此刻霍青越卻感覺自己像在拜訪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
還真有些不習慣。
「是青越嗎?請進。」
房裡傳來不甚熟悉的清脆音調,讓霍青越推開了房門。
原本,只是想來道聲謝、送個禮,可當他見著房內的一切擺設,卻是吃驚得半聲都出下來……
書,滿牆面的書——
有題字題詩題詞,有山水花鳥島景致,濃淡深淺不一的各樣畫卷,掛滿了牆原本空著的兩面白牆,一面掛滿卷,一面架起了兩排高櫃,詩集文詞疊滿空格,教霍青越看得詫異。
聽說夏如雁是個才女,跟實際見著她心裡藏著的熱情,那是兩碼子事。
此刻一瞧,他終於明白皇上那番苦勸,為的是什麼。
一般男人,可會容許自己的妻妾這般沉溺於詩詞書畫之中?
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即使他不這麼想,但不保證貪眷夏如雁美色的男人不這麼想。
倘若夏如雁不是嫁給他,那這才華,豈不一生抹滅?
真如皇上所言,她是生不逢時啊!
如果哪天,女人亦能大方言詩談詞,不再無才便是德,那麼夏如雁也不會有志難伸了吧!
「熱水可還妥當嗎?皇上為你接風洗塵,想必是累了吧?」柔聲探問,關心的話語全繞著霍青越打轉。
霍青越循聲望去,只見端坐在桌旁的夏如雁,長髮草草紮起,垂散肩側,明眸大眼比起先前被納為小妾時更加明亮,櫻紅的唇泛開果紅的色澤,軟嫩微張似要誘人啃咬。
她的雙手染著些許黑漬,想來是滿桌的筆墨所致。
瞧著尚未完工的山水風景,霍青越忍不住有些懊惱起來。
他是不是該明日再來?現在似乎打擾她了……
「我本來打算明天再跟你交代—下家裡的情況,因為手邊這畫還沒完成,又擔心你累著……」斷斷續續的考慮流入了霍青越的耳裡,而夏如雁的手還在畫紙上飛舞著。
筆尖刷過白面,流洩出—地水波蕩漾。
她忙碌地在水邊繪上水草,專注的模樣讓霍青越幾乎忘了自己來此是所為何事。
「我是想謝你那封信。」霍青越遲疑了下,沒多客套。只是,也沒把懷裡的花簪拿出來。
看過滿屋子的畫與詩,還有她絲毫不加妝點的模樣後,他明白,這簪子根本不適合她。
改明兒,選別的送吧!
「是我回家探娘親時,無意間聽爹提起的,他說朝中似乎有人密謀叛亂,所以我才修書通知。我想家書別人不會提防,應該容易到你手中。」夏如雁終於停筆,顯然對於一地水草畫得滿意了。
「多謝。」除了這話,霍青越還真不曉得能說什麼。他甚至與這小妾不熟。
「你客氣什麼?我們是一家人,關心也是應該的啊!而且我也希望朝中少幾個貪官呢!」夏如雁笑得眉眼微彎,甜得像要溢出蜜來。
「你這幾個月……都在畫這些?」霍青越對這些詩畫並無興致,但跟著皇上及幾個好詩文的親友相處久了,多少看得出好壞之別。
夏如雁的文采才能,確實比坊間一般才子來得強多了。
「這就是我愛的啊!雖然無法遠行,四處賞山畫景,但能自由而隨心所欲,我已經很高興了。在你這府裡,比我家裡還來得開心呢!」再怎麼說,娘親都希望她多少學點女紅,所以儘管她有個明理的爹,娘親總帶給她些許壓力。
但如今,在被霍青越納為小妾之後,她不但不用面對外人的冷嘲熱諷,甚至還能自由作畫題字,還有什麼事比這更令她開心呢?
尤其這將軍府裡的下人,似乎也被主子訓練得極好,對她這小妾,依然視為當家主母般尊敬,讓她真是討了個便宜。
「四處賞山……你喜歡出遊?」霍青越不自覺地在桌邊落坐。
「喜歡得不得了!」夏如雁說著,眼神都透出晶璨眸光來,「要不是因為身為女子,讓我外出時有諸多不便,不然我還真想拎著包袱,走遍天下百川、畫遍天下美景……」
她說得嚮往,讓霍青越聽得出神,像給她拉著,連魂都出了竅,而兩人已共遊在群山綠水之間。
領軍打仗,他見過不少風景,雖多數遭戰火波及,卻也令他相當珍惜難得美景。
所以,雖然原因不盡相同,但他與夏如雁一樣,都喜歡這些渾然天成的美麗景致。
如果能與夏如雁一同出遊,想必她會是個良伴吧?
至今為止,他還真沒遇過像夏如雁這般開朗外向的姑娘。
就連他的亡妻,雖然柔情萬千,卻不是能夠陪伴著他四處遊歷的對象。
「小時候爹還在當縣令時,我曾經去過南疆,那邊的水景比起北方細緻又美麗,與那群山遍野的風情完全不同。」夏如雁一提起自己印象中的美景,便滔滔不絕地停下下來。
她話多,倒顯得霍青越越發沉靜,只是聽著她的長篇連串話語,他竟沒有煩悶的感覺。
以往,光是多聽朝臣奉上兩句諂媚之語,他就想皺眉離開了。
「妳喜歡山景,還是水景?」不自覺的,霍青越也跟著她聊了起來,雖然大多數時候,說話的人依然是夏如雁。
「都喜歡!」夏如雁笑得眼角宛若彎月。
「北疆多山,林野蒼綠,樹高如峰,夾地成蔭……」霍青越閉眼復張眼,夏如雁的話令他憶起在北方見過的林景,那綠意總令他著迷。
「嘩……真的啊?我只聽人說過,自己卻沒機會親眼瞧瞧。」夏如雁聽著霍青越的描述,眼神更是著迷了。
「戰事若平,倒是能帶妳走一趟。」霍青越看著她晶燦燦的眸子,忍不住吐出允諾。
「真的嗎?」夏如雁匆地張大了黑眸,露出一瞼歡欣神色。
「真……的。」霍青越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承諾,一時之間也僵了。
帶她出遊,這般的親密之舉……不過,她只是小妹啊!這樣同行,也無妨吧!再說,她名義上是他的小妾,帶著她上哪兒,其實都是名正言頤。
「謝謝你,青越!」夏如雁忍下住興奮得雙頰泛紅。
看著她越顯嬌艷的臉龐,霍青越只覺得胸口竟有絲躁動。
那溫熱的感覺,令他好生熟悉……
「能嫁給你,真是太好了,青越。」夏如雁笑得瞇起了雙眼。
原以為一輩子有志難伸,卻沒想到一場意外結來的親事,卻令她有志得伸。
她前輩子不知道燒了多少好香,才換來跟霍青越這段緣分。
「說是嫁給我,其實我們倒像兄妹吧?。」霍青越極力克制著胸口傅來的急促律動。
「所以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哥啊。」夏如雁點點頭。
「我想皇上應該能夠安心了。」霍青越有些漫不經心地扯離話題。
倒了茶水,他試著想喝點水令自己冷靜,卻沒料到半點效用也無,見著夏如雁單純的笑臉,依然讓他胸口的劇烈拍打聲高漲。
「啊,這倒是呢。我雖然跟皇上不熟識,但皇上卻是一聽見我的事,便答應為我作主。」夏如雁下意識地替霍青越倒上茶,那微飄的髮絲透出許馨香,在空氣之間飄搖著,霍青越忍不住微蹙了下眉心。
看著近在咫尺的夏如雁,他竟有股撫上她臉龐的衝動。
事情不該變成這樣的……
他明明還眷戀著亡妻,又為何會對夏如雁動心?
只是因為太久沒近女色嗎?
不,他向來就沒對花街妓女動過心,亦未曾允許自己放浪流連於娼館,那缺了感情與溫暖心意的男女交歡,原就不是他所偏好。
那麼,夏如雁帶給他的衝擊,到底是所為何來?
他變了心嗎?
對於那個記憶還鮮明得彷如昨日的亡妻……他忘了她嗎?
不,一想起亡妻,他的心依然有著疼痛的,這表示他還眷戀著她吧?
他沒忘,沒有淡忘她。
她曾經深愛他,所以他不能如此負她,夏如雁應該就只是他的小妾,他的小妹,而不會是佔據他感情的人……
「青越,你怎麼了?瞧你半天不說話,累了?」夏如雁伸手往霍青越的面前揮了揮。
她老是忘記,自己一高興起來就會滔滔不絕講個不停。
真是的,青越是好心來探她,她卻把他留了這麼久。
看他都不吭聲,八成累壞了吧!
「是有一點。」霍青越斂下視線,沒再瞧向夏如雁。
他需要釐清自己的感覺。
到底是什麼錯覺,讓他偏離了亡妻的愛意?
「果然,我就知道我太多話了!」夏如雁歉疚地應道。
「沒這事。夜已深,該休息了。」霍青越聽見夏如雁略帶歉意的聲調,忍不住又下意識地抬頭往她瞧去。
「那我送你回房休息!」夏如雁撂下筆墨,把挽起的袖子鬆開,打算陪同霍青越回房。
「不用了。」她直來直往的性子讓霍青越有瞬間的微愕。
送他回房?她才需要人呵護著,怎會是她送他回房?
這夏如雁,當真少了幾分姑娘家習性。
「咦……可是,你睡前總要人替你更衣伺候吧?」夏如雁努力地想找點什麼事好幫上忙。
霍青越給了她這許多自由,又說要帶她出遊,她若不能替他做點什麼事,真會良心過意不去。
「妳不是我的妾。」想到要由夏如雁的一雙纖白手腕為他寬衣,霍青越忍不住下意識地吐出拒絕。
她與他之間,該是清白相待,不是這般親暱的關係。再親近下去,難保還沒釐清感情去向的他一時錯手……
「我……」他的堅決令夏如雁有著瞬間的僵硬。
是呀,她是他的小妹,不是小妾,這樣親近的舉動真的很不合宜。
只是,她並沒想太多,她只是希望替他做點事……她是不是逾矩了,所以才惹得霍青越生氣?
可她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怎麼辦?她是不是應該跟霍青越好好說明,道歉………
「我先回房,妳早點歇息吧。」霍青越吐出沉聲。
再留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又會說出什麼話來,更下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衝動之舉。
「呃……好……」夏如雁被他的低音喝止了心意。
「別太晚睡。」霍青越沒敢多瞧夏如雁的臉龐,很快地起身離開了她的房間。
他匆匆迴避,為的是認清自己,只是卻沒料到,他在夏如雁的心裡,烙下了一道小小的傷痕。
那傷不大,卻帶著些微的刺痛感,甚至足以讓夏如雁一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