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三章 還有我
兩座栩栩如生的大石獅子立在階下,其後是三座獸首大門,正門之上有一塊匾額,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燙金大字。
這裡就是寧國公府邸,賈府長房所在。
孫朗與賈似道行了大半個時辰,方才抵達寧國府,只見正門緊閉,簷下坐著十數名華冠麗服之人,大概是在坐門當班。
東西兩角的門戶有人出入,未聞笑聲,人人屏息斂容,快進快出,所謂高門大戶,自然氣度凝然,不愧是底蘊厚重的江南世家。
孫朗遠遠望著那邊:“比靖安侯府少了很多人味。”
賈似道不知道靖安侯府是哪裡,兄弟兩人重逢不過兩天,又遇到了那般造化弄人的事情,他根本沒來得及詢問兄長這兩年的經歷。
不過他此時也完全沒有探究靖安侯府的心情,望著自己從小長大的家,堂弟吞了口唾沫,用商量的口吻說道:“兄長……到時候別打我爹…… ”
孫朗此時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竟然開起了玩笑:“哇,父子情深,這麼心疼你爹,難道你想子承父液嗎?”
賈似道顯然沒有聽出這話語之中的惡毒用心,畢竟他還是小看了兄長的下限,他皺眉道:“父子情深與子承父業之間沒有什麼關係吧?不過……我畢竟是父親的兒子,不管怎麼樣,將來還是要繼承寧國公之位的……”
他說著,偷偷看了孫朗一眼,心中嘆息了一聲。
如果眼前的人願意,也能夠繼承榮國公之位的,他可以用那個身份繼續活著,順理成章地繼承和接管榮國府那龐大的家業和驚人的財富。
畢竟失去了男丁、風雨飄搖的榮國府已經沒有了未來,哪怕他是個假的,那一群孤兒寡母只能依靠他。
甚至,如果他心懷怨懟和憎恨,完全可以回到榮國府後,將自己的魔爪不動聲色地伸向府中的女眷們,反正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甚至可以將整個榮國府變成他予取予求的後花園。
但他不願意。
所謂榮國公的爵位,賈府的財富,大觀園中的美色……這一切的一切加起來,恐怕也沒有他真實的名字重要。
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賈似道在心中黯然嘆息。
恐怕真的沒有任何迴轉的餘地了,時隔八年,幸福兩度破碎,兄長付出了極為高昂的代價為自己臝得了自由,怎麼可能再次回到從前。
“我們走吧。”孫朗說道,“我不想見外人,翻牆進去。”
賈似道聞言鬆了一口氣一一幸虧這兄長還是像從前一樣,是個不講究的人,翻牆撬鎖,放火劫掠,簡直百無禁忌,沒有半點高手的架子和脾氣,否則換別人來,肯定不會做翻牆這種不體面的事情,說不定還要從正門進呢。
既然肯翻牆,那就好了。
作為寧國府的混世魔王,賈似道對如何溜出家門有著深刻而全面的認知,哪裡的狗洞好鑽且乾淨,哪裡的院牆後沒有巡邏的人,從哪條路走比較穩妥,這些都深深地烙印在了童年與少年時光的回憶中。
他找了一處偏僻的地方,兩人輕飄飄地翻牆而入。
賈似道看了看周圍,在心中定下了前進路線,然後帶著孫朗徑直向著賈詡平時所待的書房行去……如今清晨已過,正是上午時分,按照他父親平素的起居習慣,如今應該在書房讀書養氣。
沿途沒有驚動任何人。
賈似道固然對自己的家熟悉之極,孫朗的武功也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極境,哪怕中途遇到路過的丫鬟僕役,就算看在賈似道的面子上不方便使出康氏潛行術,也能輕輕鬆鬆地躲過去。
於是,在自己的家中,未來的寧國公也依然躲躲閃閃的,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他帶著孫朗穿過了後園小路,掠過穿山迴廊,躲躲閃閃地繞過了一座府中小湖,在一片幽靜的竹林間,父親的書房小築已經遙遙在望。
賈似道說道:“我先進去看看?”
孫朗冷笑道:“不用這麼麻煩,以你爹的心計,看到你一夜之間回來,恐怕就會想到我也來了,再說了,就你肚子裡這二兩香油,被他問上幾句就得露出馬腳來,我藏頭露尾的,反而沒什麼意思。”
他向著竹林間的書房小築中走去,賈似道無奈,只得跟上,心中自然不免惴惴……兄長非是賈府中人,而父親卻不知道這一點,如果他老人家見了兄長之後勃然大怒,又以長輩的身份對他冷嘲熱諷乃至吹鬍子瞪眼,以兄長那火爆霹靂的脾氣,多半就要動手了。
正所謂知子莫若父,賈似道覺得,十個父親疊在一起也不夠兄長一隻手打的……到時候應該怎麼辦?
不過走到近前,兄長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爹不在?”
賈似道先是鬆了口氣,然後一怔:“他這幾年已然不理家事,平時都在這裡的,很少出門,莫非榮國府那邊……”
既然不在這裡,那隻能有一個解釋了一一他父親雖然不理家事,將家中事務丟給了夫人和管家,但就算再超然物夕卜,孝字也半點都不能落下,榮國府的史老太君是他的長輩,也是長輩中碩果僅存的唯一一人,身體抱恙的話,他這個大侄子是要去跪侍湯藥的。
他看向了孫朗,而孫朗似乎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性,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一一他終究是比較抗拒去榮國府的。
賈似道小聲道:“要不然……”
孫朗冷冷道:“要不然什麼?這次來是要跟你爹打探一下消息,討論一下情況,他若是在榮國府盡孝,天知道要待到什麼時候……先不用管他了,你爹既然不在,那我們就先去王家,拜訪一下那位王仁老爺。”
賈似道想了想,說道:“我們時間不多,這次只是來探查情況,最晚晚上就要回秦州,總不能這麼等下去,不如這樣,還是先找人問一問,看看我爹到底在哪裡,如果他在榮國府的話,也得問問要待到什麼時候。”
孫朗想了想,搖了搖頭:“先進去看看。”
他來到小築跟前,推門而入,裡面果然沒人,穿過前廳,來到書房正屋,屋中冰冷,一支筆擱在筆架上,筆頭凝固著深沉的墨色。
畢竟是自己家,賈似道進門之後就立刻走向了放在一旁的燭台,檢查了一番之後說道:“父親晚上通常會在這裡夜讀,但從蠟燭上來看,昨晚似乎並沒有燃燒的跡象……”
“熏香也是如此,爐中的青麟散是清腦納新之用,是清晨練氣讀書時所用,有燃燒跡象,卻沒有餘溫,說明這是昨天早晨用過的,今天早晨卻沒使用,不僅如此,父親昨天晚上也不在,因為如果昨晚在這裡讀書的話,爐中的熏香應該是溫養心神的雲木香……”
他口中念叨著只有大戶人家才懂的線索,然後用肯定的語氣道:“父親昨天上午在這裡,但晚上不在,今天早晨也沒來……連續兩天沒有按照平時的習慣來行動,他昨晚肯定不在寧國府,所以,他應該是在榮國府中過的夜!”
孫朗淡淡道:“哦。”
名偵探賈似道剛剛發表了無懈可擊的推理,心中對自己的機智頗為得意,他說給兄長聽,其意自然是顯擺,就像是一個渴望稱讚的小屁孩,但兄長的態度卻非常冷淡,這自然讓他有些失望。
他有些委屈和不滿地回頭,卻發現孫朗背對著他,站在父親的書案前不知在觀察什麼,於是,他加重了語氣說道:“兄長,愚弟的推理不對嗎?”
孫朗轉過身來:“啊?我不知道啊,畢竟什麼熏香什麼的,我這個鄉下人也不懂得,不過你爹確實是在昨天上午走的,而且晚上也沒來。”
賈似道疑惑道: “兄長是怎麼知道的?”
孫朗抬了抬手,他手中拿著一方硯台:“裡面的墨告訴我的,它在二十七小時四十五分鐘零七秒前研磨完畢,然後就擱在這裡了,你爹沒去洗硯台,把這個放在這裡一天多了,而且筆也隨手擱在這裡,當然是徹夜未歸了。”
賈似道結結巴巴道:“兄……兄長怎麼知道這墨是什麼時候磨出來的?”
孫朗微微一笑:“我武功高啊。”
一一這理由未免太萬能些了吧!
孫朗不理神色糾結的賈似道,沉吟片刻,說道:“看樣子,你爹昨天在書房摸魚時,突然聽到了什麼要緊的事情,連這裡都沒來得及收拾,然後就匆匆離去、徹夜未歸,是聽說了史老太君的病情嗎?”
賈似道點頭道:“多半是這樣了。”
“不覺得有些奇怪嗎?”孫朗放下硯台,指了指賈似道, “讓我們來捋一下時間線,四天之前,你爹找到了在道觀裡當道士的你,給了你若干情報,告訴你我尚在人世,而且在秦州搞風搞雨一一我當時就很奇怪,這秦州之事只在最近,而且內情微妙、極其隱秘……他知道明州的事情我不奇怪,可這麼快就知曉了秦州的破事,這消息可真是靈通了。
“可那個時候,他沒有告訴你史老太君生病,現在看來,他應該不是知情不告,而是被蒙在鼓裡,奇了怪了,一個天天划水、處於半退隱狀態的富家翁,其消息靈通到可以極快地得知朝廷超一線隱秘大事,卻對近在咫尺的史老太君的病情半點不知……”
賈似道面色微變:“也許,老太君是近日才生病的……”
孫朗沒有反駁,而是繼續道:“時間推移,你來到秦州的前一天,我與明州方面通過信件,那時候,薛寶釵和林黛玉都沒有提到史老太君的病情。”
“而你連夜趕到秦州、打上白家堡,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就對你父親的消息來源產生了好奇心,我覺得這其中有問題,保險起見,就又向明州送去一道急信,詢問薛寶釵,問她賈府最近有沒有什麼事情。”
“也是巧了,薛寶釵在那一天送出信之後,就接到了史老太君身體抱恙的消息,而她的消息來源,自然是榮國府之中的親近姐妹,可關鍵的問題在於,她收到信,也是兩三天之前的事情了,而那信從夏州送到明州,交到她的手中,哪怕是用最快的劍鷹傳書,也至少得兩天的時間吧?”
賈似道的表情已經相當不好看了。
孫朗捋順時間之後,雙手比劃著:“也就是說,史老太君生病,已經是五六天前的事情了,而你父親居然只是在昨天才收到消息……”
賈似道低聲道:“也許,老太君確實只是身體微恙,不想驚動我父親……”
孫朗說道:“但願如此,但你不覺得,這事有點巧合?”
“……什麼巧合?”
孫朗目光幽然,意味深長道:“五六天前,是白家堡之事輿論開始發酵、使者進京的時間,而昨天,是你到達白家堡的第一個白天。”
賈似道面露震驚之色,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話來。
孫朗玩味道:“遠在明州、奉旨行事的薛寶釵早早地收到了消息,近在咫尺的寧國公卻昨天才知曉嬸嬸生病的事情,榮寧二府,有這麼疏遠嗎?”
“是誰決定送消息給薛寶釵,又是誰決定通知你父親?”
“明明應該掩蓋的病情,怎麼就在大街上傳開了,消息的來源,居然是王熙鳳的哥哥,而王熙鳳,是史老太君極為寵爰和信重的左膀右臂,是榮國府如今的主要話事人……”
他的笑容越發冰冷起來:“有趣啊,真有趣,老太君不愧是榮國府的頂樑柱,一個病情竟然能牽扯出這麼多彎彎繞繞來……”
賈似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兄長,你的意思是,賈府……有內鬼?”
孫朗語氣深沉道:“恐怕如此,我總覺得這一切並非巧合……如今我與朝廷之間的形勢很是微妙,皇帝想要打開局面,非要從旁處著手不可,賈府就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就算他之前沒有插手,現在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倚在賈詡的書案邊思付片刻:“你爹是聰明人,他有嫌疑,但卻不大,因為他應該能夠看清皇帝的本性,不會被對方的許諾輕易打動,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因為誰都有傻逼的時候......”
他就這樣當著賈似道的面編排他老子,聽得弟弟一陣苦笑,不過苦笑之餘,心中不免也有陰霾……他倒是不相信父親會做什麼,只是,如果萬一真的發生了,兄長會做些什麼呢……
“同樣是相對而言,另外一個人的嫌疑就越發大了些。”
這話讓賈似道回過神來:“誰?”
孫朗露齒一笑:“當然是你的鳳姐姐了……她哥哥在王家胡說八道,以至於流言傳出,消息的來源,恐怕跟她脫不了關係。與此同時,她深受老太君寵信,幾乎已經是賈府實際上的話事人,如今林黛玉與薛寶釵都不在金陵,她的權力肯定膨脹了不少,封鎖和傳遞消息,都不在話下……”
“而動機麼,實在是太多太多了,畢竟賈府大廈將傾,有人想繼續撐下去,自然也有人想另作打算,只要有慾望,人就會做出選擇,而動機和理由,其實是不重要的……只要有事實和證據就可以了。”
賈似道似乎還是不願意相信,記憶中那個堅強潑辣、精明強幹的鳳姐姐居然別有用心,他茫然道:“事實證據?”
孫朗點頭道:“最高效的方法,就是直接將她綁過來,待我與她親切交流一番,宣講一下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她肯定就會感到十足的溫暖與感動,受到了共產主義的光輝照耀之後,她就會知無不言,問什麼就答什麼。”
賈似道打了個激靈,望著孫朗的眼神有些複雜:“……你要對她用刑?”
孫朗翻白眼道:“放屁,你他媽也太小看我了吧?我是高貴而體面的紳士,從來不會對俘虜和犯人進行肉體上的打擊和懲罰,尤其是漂亮的女性,我怎麼忍心傷害她們的身體,讓血水亂流?這不僅噁心,而且浪費啊。”
一一頂多只是來一記共產光輝指罷了。
賈似道鬆了口氣:“想要嚇唬她嗎?鳳妲姐心性極強,智計過人,不是柔弱無知的女子,僅靠一張嘴巴,兄長是無法動搖她的。”
孫朗語氣複雜道:“……其實是可以的。”
一一不是我吹,我只靠著一張嘴巴,甚至連話都不用講,一分鐘之內就會讓她變成失了智的問答機器人。
……不過還是算了。
他擺手道:“再想想,這麼做有點不妥,王熙鳳是榮國府的風雲人物,如果她真的跟某些人有所牽扯,那她的失踪一定會打草驚蛇,所以要徐徐圖之,畢竟如今形勢很是微妙,總不能這麼明目張膽,萬一錯怪了好人,那不就尷尬了嗎?”
一一總覺得兄長的語氣有些複雜且奇怪,總覺得有些事情我不知道。
賈似道本能地察覺到了兄長在隱瞞什麼,卻百思不得其解。
這也不怪他,畢竟他的腦洞就算再奔放,也完全想像不出之前理論知識無比豐富而實戰經驗無比匱乏、甚至從來沒有逛過青樓的兄長竟然能在短短兩年之間成為了世間所有女性的天敵剋星。
孫朗大手一揮,說道:“好了,既然進一步發現了端倪,而你爹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那我們就先去找那個王仁吧……我們得好好地問問他,有關史老太君的消息,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賈似道沒有什麼反對意見一一反正有了也沒用。
他們倆剛要動身,還沒走到門前,孫朗面色微變:“有人來了。”
賈似道一驚,然後一喜:“是我爹回來了?”
孫朗閃到床邊,透過窗櫺往外看了一眼:“咦,還真是。”
之前打仗的時候,他與賈詡有過數面之緣,對於這位“長輩”,當時他是挺敬而遠之的,一來呢,對方有著名義上的長輩的身份,這意味著他可以對自己指手畫腳,這就很不爽,畢竟這個親戚是假的,二來呢,也是心虛,他怕被這個心思深沉的賈詡看出端倪來。
不過當時與朝廷在蜜月期,知情者們都在幫忙遮掩,使孫朗與自己的“大伯”沒有什麼機會交流,再者,那時孫朗的名聲已經十分響亮,論軍職和名聲已經在賈詡之上,他是賈詡的“族侄”而非兒子,所以寧國公也沒法像罵賈似道一樣罵他小畜生一一畢竟是族中前途無量的優秀子弟,還是要客氣客氣的。
時隔數年,孫朗再次見到了這個讓他很是戒備和忌憚的“大伯”。
心情已經與以往不同了。
他之前小心翼翼,不敢露出絲毫破綻,他生怕賈詡會看出他的異樣,發現他不是自己的侄兒……不僅僅是害怕暴露穿越者的身份,那時候的他,是害怕失去榮國府嫡子的身份,因為那時候,他已經在史老太君以及榮國府眾人的一封封家信上,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但虛假的,終究是虛假的。
“那時候簡直是入了魔了,傻得無比天真。”
孫朗喃喃自語。
賈似道聽到是自己父親來了,驚喜之後就開始慌,聞言道:“什麼?”
孫朗看了他一眼:“你爹來了,還不出去迎接?要不我去?”
堂弟聞言,神情一變,就跟屁股著了火似的,連忙往外走,還沒到門口見就喊道:“父親!”
正向這邊走來的賈詡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抬頭一看,本該在秦州的兒子竟然站在了自己的書房門前,即使城府深沉如他,也愣了一瞬。
緊接著,賈詡曈孔一縮。
他眉宇間有些倦意,似乎昨晚沒有睡好,步履匆匆而來,面露煩躁之色,不知是來做什麼的。
但此時,他臉上的倦怠煩躁之氣一掃而光,目光變得灼然起來,賈詡盯著自己的兒子:“只有你一個人?”
孫朗從賈似道身後閃出:“不,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