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四章 滅口,兇手
賈詡的心跳停滯了一瞬。
雖然心裡早有準備,但當孫朗從賈似道身後走出的剎那,即使以賈詡的城府與心計,心中也不可遏制地產生了一絲悸動。
曾經的天元英雄、無雙將帥。
功績被朝廷淡化、事蹟被人們遺忘、甚至連名字都不能提及。
已經成為了傳說的人。
時隔兩年之後再度現身,在帝國境內掀起洶湧暗潮,先是明州,再是秦州,他與帝都皇座上的九五之尊進行著無聲的博弈。
一一賭注也許是整個帝國。
而這個死而復生的賭徒,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因為他姓賈,是榮國府的嫡孫,是自己的侄兒,曾經是賈府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後來因為離家出走,成為了賈家最大的笑柄和污點。
再後來,他已經成為了天元軍中最耀眼的新星,他的光芒與日俱增,幾年之後,他已經是帝國武璧上的最耀眼的星辰,譬如北辰,眾星拱之。
不到三十歲的大元帥,只有最雄烈的戰爭年代才能撐起如斯功名,曾經所有人都相信,這位百戰百勝的絕世名將會成為帝國新的守護者,賈府將因此踏上新的高峰,無限的榮耀與風光,甚至遠勝於一門雙國公的當年。
但傳奇戛然而止。
疑團暗湧的大荒山埋葬了荼毒神州大地數十年之久的域外天魔,埋葬了三十萬最精銳的精兵強將,也埋葬了這位絕世名將的傳奇一生。
天妒英才,這位原本前途無量的元帥死在了天元大戰的最後一場戰役,與域外天魔拼了個同歸於盡,榮國府一夜之間從雲間跌落,所有的消息被火速封鎖,即使是位高權重的大將也無法得知全部的真相,所有的一切都埋藏在血腥和謎團之中,被戰勝天魔的狂喜與自豪所掩蓋。
這兩年來,依然有人在不懈地追查,依然有人不肯遺忘,但真相依然隱藏在層層迷霧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夠觸摸到真正的真實。
賈詡沒有做無用功,因為他是聰明人,他想得很明白。
朝廷奇怪的態度,大荒山語焉不詳的真相,史書的參考,前朝的舊例……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著,自己這位鋒芒畢露、光耀六軍的侄兒似乎犯了君王的忌諱,以至於招致了殺身之禍。
這只是個猜測,也只能作為猜測而存在著,賈詡是聰明人,他不會去追查真相,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得不死的原因並不是所謂的忠誠,而是帝王滔天的權勢和自私狠毒的心性。
君要臣死,臣如果不死,君就要臣全家一起死。
既然沒本事反他娘的,就只好潛伏爪牙忍受。
不僅要忍受,還要低調,帝王生性多疑,好猜忌,不能讓他對賈府再度生出懷疑和戒心,所以要閉門鎖戶,坦然接受賈家家道中落的命運,唯有如此,才能打消君王的猜忌,給家族換來生機。
賈詡這兩年就是如此行事的,放任兒子出家,自己也甘做一名富家翁,每天練氣寫字,不結交權貴,不與高官來往,對賈府的暗弱視而不見……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沒料到事情會有這樣的展開。
兩年之後,那個原本早應該死去的人,竟然出現了。
而他的行為坐實了很多有心人的猜測,因為這位失踪兩年的前元帥並沒有回京述職,甚至沒有出現在眾人面前,他隱藏在幕後,操縱著一件又一件驚動朝廷的大事,而自己卻不出現在台前,彷彿在跟大家玩捉迷藏。
但很顯然,他捉迷藏的遊戲對象不是群臣,而是……皇帝。
換言之,他要懟皇帝。
否則以他當年的軍功、人脈、地位與聲望,即使是遲到了兩年,回朝之後,也依然能夠得到巨大的禮遇和擁戴,他為什麼放著榮華富貴與高官厚祿不要,輾轉於帝國北疆,專注於搞風搞雨?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這是在示威,是要搞事,顯然這位曾經威震六軍的大元帥在大荒山中遭到了不體面的糟糕對待,畢竟古今中外,令名將能臣忍無可忍地跳皇帝臉的,通常只有這個原因了。
這些日子以來,朝野暗流洶湧,即使是在上朝的時候,
位高權重的諸公有時都會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畢竟事情過去了這麼長的時間,該知道內情的人早就知道了,武殿的巨頭們對皇帝的窘境了然於心,並覺得有趣而解氣,並且思索著事態變化的可能性。
君臣從來都不是一體的,人都有私心,而帝王則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私的人,既然君王自私,臣子也會為自己和家族打算。
畢竟大家都不是蠢人,天元大戰結束,強敵既去,一致對外的局勢就會轉為內耗,轉為君權與臣權的相爭。在和平時期,君王不會容許武臣掌握太大的權柄,尤其是軍權,新一輪的朝堂鬥爭不可避免。
而不甘心交權出血的武勳們,從此事之中看到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一個限制君權、擴大蛋糕的好機會。
一一反正是他賈某人衝鋒陷陣,咱們跟在後面搖旗吶喊,然後找個機會,狠狠淦皇帝一炮,成了,皇帝滾去深宮,不成,就拿姓賈的頂罪。
可以說非常完美了。
朝野上下,人生百態,陰謀者,愚笨者,貪婪者,自作聰明者,不甘寂寞者,消息靈通的人們都在盤算著自己的主意……因為從如今的局勢來看,一場風波已經不可避免,在這件大事中,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定位。
一一而本來打算安靜划水摸魚的賈詡只想罵娘。
因為那位元帥也姓賈,很湊巧,是他賈家的人,是榮國府的嫡孫,是他賈某人的侄子,兩人是五服之內的血親,是正兒八經的堂叔侄。
帝國律例,欺君大逆,當誅九族。
九族者,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幹。
一句日了狗了,根本無法形容賈詡放飛的心靈,便是將金陵城裡的狗統統日一遭,都無法完整表達其複雜的心情,基本上,就算他此時直接飛奔到帝都叩闕出首、狀告其侄,也沒什麼卵用了。
因為他的大侄子,似乎已經徹底將皇帝惹毛了,兩年之後死而復生、怒懟朝廷,兩者幾乎已經站在了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對立面。
因為他姓賈,因為他出身於榮國府,所以無論他做什麼,都帶有鮮明的賈府的印記,個人與家族榮辱一體,他是反賊,那麼賈府闔府都是反賊。
如今,害得自己成了反賊的反賊,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賈詡瞇起了眼睛,望著許久未見的侄兒。
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想一個老大耳刮子糊上去,但他知道,這不現實,因為他只是自己的侄子,而不是想怎麼打罵就怎麼打罵的兒子。
況且,這侄子是已經在戰場上取得了功名與地位的名將,成就甚至不遜於先袓,已經不是他可以隨意教訓和發作的晚輩了。
雖然不能動手,但賈詡心中依舊有氣,畢竟這個族中小輩肆意妄為、累及家族,讓整個賈家落到如此被動的局勢之中,他生氣是應該的。
他本來想冷言冷語地嘲諷幾句,但看到孫朗的目光,心中頓時一滯。
帝國講究倫理綱常,也講究天地君師親。
一個孝字,不僅要孝順父母長輩,更要孝順君父,這廝連皇帝都敢跳臉,那麼揮拳痛毆大伯,似乎也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
賈詡是合格的智者,不會做無用功,更不會因一時的口舌之快而將自己陷入不利的局面,所以,忍了。
賈詡靜靜地望著自己的侄兒,瞇起了眼睛,以不變應萬變。
孫朗站在書房的階上,沒有行禮拜見,也沒有打招呼。兩人沉默地對視著。
似乎都想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些什麼。
賈似道夾在自己的親爹和乾哥哥之間左右為難、手足無措,竟然有了一絲修羅場一般的慘烈感,感覺自己被水淹沒。
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兄長,他知道兩人心中所想。
父親一定對兄長的行為感到生氣,他不知道兄長的來歷,不知道八年前的舊事,所以肯定是以長輩自居的,他在等待著兄長的主動拜見。
而兄長,肯定不會這麼做的吧。
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他肯定不想再回到從前了。
於是就陷入了僵局。
賈似道心中慌張無措,想做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兄長與爹爹正在沉默地對峙者,自己根本就無法做什麼。
就在此時,孫朗突然一笑,打破了沉默:“大伯,久違了。”
賈似道先是一怔,然後轉頭望著自己的兄長,眼中有震驚也有感動。
兄長為了我,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嗎……他一定是不想讓我為難……
他還沒感動完,就聽到孫朗的傳音入密:“把你噁心的表情收起來,別讓你爹看出什麼破綻,事有輕重緩急,我還沒有拘泥形勢到這種地步,順便,這所謂大伯的稱呼,是隨林黛玉喊的。”
咦?林黛玉?可她也不會喊我爹作大伯啊……
不過賈似道早已經在與兄長數年的相處中學會了察言觀色和裝傻,完全不會揭穿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畢竟他早已領教了某人的小心眼。
而賈詡暗地裡也鬆了一口氣。
一一總算這小子還識得一些禮數,沒有變成六親不認的狂徒。
既然孫朗小小地送了一個台階,賈詡這個聰明人也就立刻順坡下驢,他看了一眼賈似道,然後說道:“進去說吧。”
孫朗首先轉身進屋,賈似道則是迎上父親,低聲道:“爹。”
賈詡看了他一眼,只是冷哼了一聲,並沒有說話。
一一小畜生,想方設法把你送出去,居然又跑回來了,還兄弟兩個一起跑回來,生怕賈府一家死得不整齊嗎?
不過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有用了,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帶著賈似道進了屋,孫朗早已經負手站在一邊,轉頭看向賈詡,淡淡道:“我看大伯之前神色匆忙,面有倦色,匆匆而返,是有什麼急事嗎?”
賈詡聞言,臉色變得陰沉起來:“說來話長,這個暫且不提,你既然在秦州做事,怎麼能擅離白家堡?”
他語氣雖然生硬,但卻有關切之意,畢竟這侄兒在秦州做的是懟皇帝的大事,與朝廷以權術陰謀暗鬥,正是關鍵之時,怎麼能分心來夏州?
畢竟皇帝可不是省油的燈啊。
孫朗回答道:“不得不來,我拿住了皇帝的軟肋,他想要擺脫被動之勢,只能從別的地方著手,而榮國府則是很合適的目標。”
“我昨日送信去明州,向薛寶釵打探賈府之事,她回信說,老太太身體抱恙……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陰謀,以防萬一,還是先來看看,再做打算。”
聽到這裡,賈詡的面色也有些不好:“我昨日收到消息,說老太太身上染疾,匆匆趕去之後,發現你袓母已經臥病在床……”
孫朗皺眉道:“怎麼樣?”
賈詡的神色變得陰沉起來:“不太好,據說一開始只是身體不適,老太太功力深厚,一向身體強健,所以不以為意,後來才發覺出不對……”
他眉宇之間繚繞著淡淡的倦色:“我昨晚在榮國府為嬸嬸推宮過血、溫養臟腑經絡,忙活了大半夜,她方才好了些。”
孫朗冷冷道:“我是問,她到底怎麼了。”
賈詡看了他一眼,沒有追究孫朗語氣中的無禮,他知道這侄兒與袓母感情深厚,終究是念及舊情,所以著急了些,反而是好事。
他答道:“不知道,請來的醫生都沒看出什麼來,而老太太也只是昏沉嗜睡,沒有精神,真氣也運轉不濟,除此之外,卻沒有什麼明顯的病徵。”
說到這裡,賈詡看了孫朗一眼,好奇道:“你沒回去看嗎?”
孫朗不動聲色道:“現在不是時候。”
與聰明人說話就得這樣,有些事情你說得含糊些,對方會自動幫你腦補完畢,這樣反而能增加可信度。
賈詡聞言,若有所思,點頭道:“說的也是,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得驚喜和驚嚇,你還有大事要做,暫且不能分心。”
他姑且相信了孫朗的說辭。
這也不怪他,即使是再聰明的人,思維方式也會局限於自己的格局和認知,賈詡就是再算無遺策,也想不到眼前的侄子居然是個冒牌貨。
因為他對自家侄子的最大印象,就是在天元戰場上屢建功勳的名將,如今眼前的人無論武功還是氣度都是一派大宗師氣象,完全符合他心中的印象,畢竟無論如何,氣質與威勢是絲毫做不得假的。
他想要問問孫朗接下來的打算,腦海中突然電光火石般一閃,他想起了一件事情:“等等,你之前說,你是在昨日收到了薛寶釵的信,從明州?”
孫朗點頭:“大伯也發現了嗎?薛寶釵的信息來源自然是榮國府,而從夏州送信到明州,即使是最快的信鷹,恐怕也要兩三天的時日,而薛寶釵收信之後轉給我,最少也要一天時間,也就是說……”
他望著賈詡,淡淡道:“老太太身體不適,從幾天前就開始了……我一開始還在懷疑是否有人在封鎖消息,不過現在看來,似乎不是,之所以昨天才通知大伯您,應該是老太太沒有當回事,所以不想驚動你吧。”
賈詡臉上殺機逬現,冷冷道: “這可不一定啊。”
孫朗挑眉道:“哦?”
賈詡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事情似的,臉上怒氣勃發,一掌打在手邊的書案上,轟的一聲,木屑紛飛:“這賤婢!”
孫朗淡淡道 “大伯好好說話。”
“.......”
賈詡不滿地看了一眼孫朗,他總有些違和感,感覺這個侄子並沒有把他當成長輩和伯伯來尊敬,實在有些恃才傲物,沒大沒小的。
但如今確實不是講究什麼虛禮與尊卑的時候,他冷冷道:“你們剛回來,恐怕還不知道吧,老太太染病在床的消息,已經傳得滿城都是了。”
孫朗與賈似道對視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奇和玩味。
賈詡臉色陰沉,沒有註意到兩人交流的細節,繼續道:“這兩年,是老太太支撐著榮國府,她對賈府的意義不言自喻,她要是倒了,榮國府就得塌掉一半,各路小丑都會跳出來,所以,她生病的消息本應牢牢地瞞住……”
“可偏偏傳得滿城風雨。”孫朗說道,“所以我們懷疑榮國府有內鬼。”
賈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們?”
孫朗點頭:“很巧,這事我們知道,今天早晨進城的時候,偶然在路邊茶樓聽到了這個消息,抓了胡說八道的潑皮訊問了一番,之前來這裡發現大伯不在,我與似道商量了一番,打算先去查查此事的。”
賈詡神色微動:“你們找到了什麼線索?”
“王仁,王家子弟,榮國府王熙鳳的哥哥,據散播流言者交代,這流言的源頭似乎就是他王老爺。”
孫朗說道:“是不是跟王熙鳳有關,問問這王老爺就知道了。”
賈詡聽孫朗直呼王熙鳳的名字,神色有些詫異,但很快,這詫異就被另一種神情所取代。
他緩緩道:“那你們注定無功而返了。”
孫朗皺眉道:“發生了什麼?”
“這就是我匆匆返回的原因。”賈詡神色陰沉,語氣冰冷,“我昨晚忙活了半宿,給嬸嬸運功完畢之後,方才睡下,可今天一大早就被吵醒……因為從昨晚開始,老太太生病臥床的消息已經開始在整個金陵城中擴散,而到了早晨,更是傳得滿城都是了。”
孫朗說道:“以賈府的權勢與力量,追查流言源頭很容易。”
賈詡聞言,語氣加重了幾分:“是,這金陵是四大家族的天下,以賈府的本事,想要抽絲剝繭不是難事,只用了半個時辰,我們就查出了流言的源頭,跟你所得到的答案一樣,正是王家的王仁。”
孫朗淡淡道:“老太太臥病在床,榮國府上下本應該守口如瓶,知道的人不會很多,有資格知道這件事情、又會與王仁接觸的,恐怕只有王熙鳳一個,她的嫌疑很大。”
賈詡語氣陰沉道:“當然很大,因為查出流言源頭之後,王熙鳳就不見了踪影,找遍府中上下都尋不見人,府裡人心浮動,亂成了一鍋粥。”
說到這裡,賈詡特意看了一眼孫朗:“榮國府裡沒有男丁,王家的事情得給個說法,只好由我親自出面,去找那王仁算賬,況且王熙鳳不見了踪影,也許是躲回娘家了,這女人是榮國府的人,也得抓回來問問。”
孫朗平靜道:“可看起來,大伯也無功而返。”
“不,是有收穫的。”賈詡語氣陰冷,“這兩年賈府暗弱,其他三家都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我去了王家之後,他們倒是客客氣氣的,談及此事,只是將伺候王仁的一個管事丟出來抵罪,我詢問王仁在哪裡,他們卻顧左右而言他,問及王熙鳳,更是連說不知。”
說到這裡,賈詡面露不滿,隨即眼中卻閃過了一絲快意。
孫朗發現了這個細節:“我想,後來一定發生了相當驚喜的事情。”
“確實十分驚喜。”賈詡冷冷一笑,“我與王家家主正在扯皮,突然有個下人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說王仁死了,那時那老東西的臉色煞是好看”
“滅口。”孫朗挑了挑眉毛,“大伯這麼高興,難道殺他的人是……”
“王仁是被人拍死在屋中的,胸口碎裂,死於王家袓傳的白龍掌力之下,有這種功力的王家成員,根本就不多。”賈詡說道,“檢查傷口,掌印小巧,掌緣柔和,掌力偏柔,是女子手筆。”
“女子之身,王家成員,嫌疑人的範圍一下子縮小了太多,將所有有此功力的女性成員篩查一番,各自提交人證,於是,最後只剩下了一個人。”
孫朗悠然點頭:“王熙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