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東風一枝花
(一)
姜國,玉歷初年,四月十八日晚間。
這個夜晚,萬民同樂,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將黑夜照亮。
「轟!」的一聲巨響。
街上的民眾紛紛駐足,擡頭遙看。
寂靜的夜中亮起一道道光影,各色顏色交織纏繞,在空中飛旋,帶著螢光的綵帶在空中縱舞飛揚,禮炮打出的含光綵帶,絢爛奪目,將這個寂冷的夜照亮。
一聲接著一聲的轟轟聲在這個夜裏格外響,綵帶絲絲飄落帶來最美好的祈願。
片刻間漫天含光綵帶交織,跌落,飛起。各種顏色,美麗的讓人難忘。
百姓們喜笑顏開,紛紛伸手接住美麗的綵帶,帶著一年最美的祝福。
泓玉帝登基不循舊制,隻用含光綵帶由禮炮射出以作慶賀。
他不喜歡煙花——因爲江玉樹不喜歡煙花。
城中百姓歡呼雀躍,各家燈火點點,溫暖祥和。
乾元殿中沒有一人,從內看著耀眼飛舞的綵帶還有那星星點點的燭火,萬家和樂,溫暖和諧。
高坐上的人,形單影隻。
趙毅風又端了杯酒,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輕闔眼瞼,忍住眼角的那一絲微漾。
今日一過,他就是姜國的王。
一個雷厲風行,君無戲言,一言九鼎的王。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過解脫,隻是換了個更高的名頭,用更高貴華美的籠子將自己鎖起來的帝王。
好不容易有了他可以求一份溫暖,如今連他也走了……
以前還能平凡安逸,體味民之普通安樂。
依舊還記得在百邑城的除夕夜,他和他一起感受萬家燈火,那一城樓的蠟燭將他的笑容點亮。
那一夜,他看見他在漫天寒雪中伸手感受燭火後留下的澄澈微笑,瀲灩華光——他是喜歡燈火的。
既是知道蠟燭燃燒後,淚水流溢,溫暖散去隻餘斑駁殘痕的荒涼。當時的自己還是在他身邊深情的說:「玉樹,你說這燭火溫暖湮滅後會去往哪裏?」
他沒有說話,隻是眉眼含笑,指著心朝他示意。
燭火給過的溫度,會在這裏停留……
泓玉帝忽然覺得有些想流淚。
「聖上——」
聽到案幾下方傳來的陌生呼喊,趙毅風輕擡了一下眼眸。
「千丈國師前來所爲何事?」
賀千丈心下苦笑,輕聲道:「陛下現在應該出去觀看萬民,接受敬仰愛戴,與民同樂。」
泓玉帝抿了口酒,麻痺心口的痛,眼神中帶著淒涼迷濛:「玉樹不在,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朕登上這皇位也沒有意義。國師,你不覺得這殿中很冷嗎?」
賀千丈知道他和江玉樹的糾葛,不知如何勸解,隻是轉移話題的安慰:「聖上,您身爲皇家長子,出生尊榮,征戰次次大捷,如今又君臨高位,這是人生得意時候,不知多少人敬仰羨慕著您……」
趙毅風倚在案幾邊,往口中到著酒,絕望道:「這天下,是朕給他的聘禮,朕願意娶他爲妻……可他不在,這聘禮有何意義?」
他不在了,這江山聘禮又如何將他娶回來?
飄忽的聲音,散去了冷傲疏離,觸向賀千丈心中,哀戚蔓延:是不是身處皇家就注定了孤獨和羈絆。縱使紅塵萬丈,無論盛世繁華,也不能溫暖那顆怕寂寞的心。
明明已經可以琴瑟和諧,爲何又要坎坷分離?
說不清道不明是心疼他還是疼惜他。
隻是感覺到累……罷了。
(二)
北璃官道
「公子,還有三日就到北璃皇城。」斬離雲趕著馬,朝車內的江玉樹報告。
江玉樹疲累的睜了睜眼,溫聲道:「我知道了。」
「離雲,我出了天傾國界,就不是天傾人,你以後喚我閣主即可。」
斬離雲含笑點頭:「好嘞!」
他好像是想到了什麼,轉身朝著車裡的人說:「閣主,你最近睡的時辰真的有些多,以前可不是這樣,可是太累的緣故?」
溫潤的聲音夾著這一絲疲憊從車內傳來:「無妨,大概是精氣過度虛耗所緻,回到北璃讓落叔給我瞧一下,應該無甚大礙。」
「閣主還是應當保重身子。」斬離雲不置可否的點頭,揚鞭駕馬。
江玉樹淺淺「嗯」了一聲,扯了毛毯和眸安睡,也不是為何胸口總是有些發堵。
神思無力思量,疲倦將他淹沒。
三日後
「閣主,到北璃了。」斬離雲停下馬車,恭敬的在外輕喚。
江玉樹隻覺得深處一片溫暖祥和的感覺中,櫻花爛漫開遍,將他籠罩,這種感覺舒服的他不想醒來。
「閣主,到北璃了。」斬離雲再一次輕喚。
耳邊的叫喊聲讓江玉樹有些不悅,竭力睜了睜眼,江玉樹悠悠轉醒。
順著斬離雲的手下馬車,一眼就看到門口靜立的落不秋和謝易牙。
北璃的宅子——落英閣還是那麼巍峨,街道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各處房屋錯落有緻,空置了多年的宅子現在有了人的氣息,隻是那人不是他。
——不是熟悉的溫暖。
謝易牙迅速奔過來,一把摟住江玉樹的腰哭的眼淚汪汪:「公子終於知道回來了。易牙……易牙……都快擔心死了。」
江玉樹摸著謝易牙的頭,暖暖道:「我答應過易牙會回來的,說話當然算數,易牙不怕啊~」
謝易牙緊緊抱著江玉樹的腰就是不松手。
江玉樹無奈的笑笑:「易牙鬆手,我和你落叔有話說,讓離雲叔叔帶你去玩。」
「不~~」謝易牙將頭埋在江玉樹腰間,耍起了孩子脾氣。
江玉樹好脾氣的安撫:「易牙真的要乖,我這才回來站在門口也不像話,這次回來我就不走了,我們就在北璃住下,你給我調理身體。好不好?」
謝易牙雙眼放光,欣喜道:「真的嗎?公子這次真的不走了,願意多陪陪易牙?」
江玉樹深吸一口氣,倦怠的闔了闔眼眸,微微一笑:「嗯。」
得到清雅公子的回應,謝易牙終是有些不安的放開了摟著江玉樹的手。
江玉樹眼有複雜的看了落不秋一眼,就在一眾人的簇擁中進了宅子。
室內。
暖暖的眼光通過窗櫺照進屋內,白衣公子臉色越發蒼白剔透。
落不秋神色凝重的給江玉樹把脈,手起了落,落了又起。
半晌,終是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朝江玉樹鄭重說:「公子有身孕三個月了。也不知道保養。」
「三個月?!」心下大驚。
迅速平復情緒。淡然詢問:「清玉雖不說醫術超群,可這探脈還是能察覺一二,為何我自己一點察覺都沒有?」
落不秋嘆了一口氣,輕輕道:「公子身子不同於常人,氣息虛浮淺顯,脈象若不是專職醫正查探,實難察覺脈象,公子探不出來也是情理之中。當然也是因為公子太過操勞,勞心勞力導緻沒有精力顧及。公子這幾個月來是否一直睡的時辰居多,全身乏力?」
江玉樹淡淡點頭:「是。我這幾個月睏乏時日居多,我一直以為是太過勞累所緻,沒想到是……」有了身孕。
想到上次打掉孩子的痛還有那流了一地的血,江玉樹心下難平。
這個孩子能不能保住。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
不敢想像。
他伸手抓住落不秋衣衫,神色有些驚恐和擔憂:「落叔這個孩子可能保住?」
落不秋拍拍他的肩,慈愛一笑:「公子放心,您現在就是身子比較虛,不宜勞心勞力,隻要好好靜養,孩子可以保住。畢竟公子先前打掉過一個孩子,精氣有些過度虛耗,落叔給你開幾個方子調養一下就無甚大礙了。」
為了讓江玉樹徹底安心,落不秋再次補充:「公子先前身體中的兩種劇毒都隨著孩子打掉流逝,現在除了體徵改變,別的沒有大礙,隻要公子聽落叔的好好休養,這個孩子落叔可以保證完好。」
心裡的擔憂落地,輕舒一口氣。
江玉樹微微一笑。「多謝落叔。」
「還有——」為了少些閒言碎語。「落叔,此事不可讓他人知曉。畢竟……」
孩子的父親在天傾,江玉樹沒有名分,孩子出世六國如何看。
世俗眼光,江玉樹背負的輿論壓力……
這一系列問題都圍繞著他。
落不秋心下瞭然,笑著拍了拍了他的手:「公子放心。落叔知道怎麼做。」
就這樣,江玉樹將趙毅風拋在了姜國,自己在北璃調養身體,也養著腹中的孩子。
(三)
姜國玉歷初年,六月十五,這一天注定不平靜。
泓玉帝一道聖旨昭告姜國:
茲有禮法崩亂,禍亂前朝,緻使女子地位低等,男子專權,狎妓斷袖之風暗地猖獗。朕深感情意所重,倫常之要理。遂,重撰禮法。
今日起:男子婚嫁,視為合法,男子相戀嫁娶者,終生不得娶女子為妻,若有私納小妾,狎妓藏屋者,一律宮刑。有心成雙者,即可到相應府衙領取合婚庚帖。此生不得隨意離棄。
男女相戀者,男子不得好狎妓斷袖之風,納妾限三人,如違此禮,杖刑三十,有官削官,無官削糧。有心嫁娶者,即可到當地相應府衙領取官書憑證。
此旨一出,不僅姜國的朝堂炸了,其餘五國也炸了。
公然篡改世俗沿襲禮法,千古第一人!
這般冒天下之不韙是為那般?
荒唐,簡直荒唐,承襲了多年的禮法豈是說換就換,將其餘五國置於何地?
姜國瘋了,自取滅亡!
就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時,泓玉帝第二道禮法頒布。
曰:姜國玉歷初年後宮制廢,不設皇後一位,最高階位以妃為尊。妃為首,嫁於帝王者為元妃。
此舉一出,六國震驚,舉國嘩然!
一時之間,滿城風雨。
此兩道禮法不同於任何國家,這是公然承認男人和男人能夠嫁娶合法,女子也可和男子相戀。這是要顛覆天下!
兩道禮法一經張貼公佈,立馬在姜國燃燒起來,朝堂上一時呈兩面化局勢。
一方支持男女相戀,男子嫁娶有違陳規。
一方支持男子嫁娶,同性相愛跨越性別。
接著就是五國都在談論此事,茶餘飯後談資也變成了這些。
此舉可是有關整個天下國風,星星之火一旦燒起來,那是要燎原的。
要是趙毅風真狠下心來,為了他的禮法推行,將其餘五國收歸一統,建立一個屬於他的盛世王國,這事就大了!
不行,必須要把此風扼殺掉!
沒有人知道,趙毅風骨子裡的瘋狂,一旦燃燒起來,那是毀天滅地的力量!
何為王者?
王者——既是不顧陳規陋習,敢為人先,行他人不能行之事,正他人不能正之風,自成一脈,唯我獨尊!擁有沉穩睿智冷狠不羈的性情,包容天下體察民心之苦的君心。
這樣的人注定是天生的王者!
而趙毅風作為一個在戰場上死過一次的人,也作為一個殺伐堅決的王,他必須要有常人不能有的氣魄。
不管朝堂如何變化,也不管其餘五國如何談論,趙毅風誓死將新禮進行到底。
天倭新帝楚飛揚破口大罵:「動亂綱常,天將誅之!妖風之氣禍及天倭。趙毅風你在自掘墳墓!」
天倭王室揚言:「趙毅風與天倭有宿世深仇,鳳飛大戰良將折損,不滅姜國他不堪為王!」
聞言,趙毅風冷笑:「朕等著你來!」
當初可是你天倭最先派兵攻打姜國,兩國戰火怎能善罷甘休?
南燕,玄真和趙毅風梁子結的大發,聽聞此舉,隻覺得荒唐。
飛展鵬嫌惡:「公然將男子相戀合法一事公之於眾,將男兒顏面置於何地?趙毅風帶頭盛行妖風,敗壞他國綱常。天誅地滅!」
聞言,趙毅風不屑一顧:「朕都不再乎,爾等叫囂作何?姜國行此制,如何妨礙你南燕?國將不國,實乃你飛展鵬無能!」
毫無疑問,趙毅風不屑一顧南燕。
玄真新帝仇八百和江玉樹之仇不共戴天,知曉此舉是趙毅風爲了江玉樹所著,心裏恨毒了江玉樹,隻覺得那個禍國妖星一日不除,姜國遲早要鬧處什麽事來。
玄真王室揚言:「江玉樹禍國妖星,動亂世道,攪動天下腥風血雨,妖顏禍亂姜國,動亂其餘五國禮法倫常,乃不詳之人,人人得以誅之!」
趙毅風聞言,冷哼一聲:「真本事,戰場上見!」
東桑帝君宗政毅沉默不語,隻是心裏隱隱持佩服之情:「公然嫁娶,千古一列,篡改禮制,男子相戀合法,實乃驚世之舉,這泓玉帝果然癡情不同常人!」
北璃國主第五雄燁聽聞後,隻覺得心火又旺了幾分,北璃皇室臉面丟到了整個天下,這明擺著是趙毅風爲了給江玉樹正名所行之舉。
江玉樹是北璃丞相,也是北璃皇室中人,他一旦雌伏同意,這不是將整個國的臉面都放在了姜國的臉面下面,任何一個傲氣的大國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像北璃這樣國立僅次於姜國的大國。
第五雄雄燁臉綠了好幾天,連著處罰了好些大臣,心裏火氣直冒:「第五赤玉,北璃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你將朕至於何地?」
第五赤眉隻覺得這個北璃丞相不簡單,對自己一國臉面一事,心裏恨透了他:「這哪是什麽北璃丞相,這是禍國妖星!」
江玉樹輕嘆一聲:「江某人已在北璃,如何又當得起禍國妖星一詞?!」
一時之間,天下禮法國風方向大變,人心動盪。
慾望的大門一旦打開,就在難收回。
在男人當道統治爲首的世道,注定了這項禮法必然成功。
一是它護全了男女情意,二是顧全了男子情意相傾之情。喜歡女子還是男子各不妨礙,禮法護全甚好,
隻是因爲觸犯了某些人的了利益,就大肆抵制,但又如何擋的住民心所向?
所有一切光明正大,受國法保護,何樂而不爲?
在其餘五國大肆抵制這種行爲時,姜國的臣民到倒很欣然的接受了。
連趙毅風都有些不解,隻知道天傾的臣民的很欣然的接受了,他們沒有反對。
他們竟然沒有反對?!
上書房
泓玉帝忐忑問禮部尚書榆木:「愛卿認爲此法可行?」
榆木毫不反對,應他:「可行。」
泓玉帝不解 :「爲何?愛卿不覺得朕不敬先人?」
榆木摸著鬍子笑笑答:「聖上此行不同於常人,臣甚爲敬佩。」
榆木是禮部尚書,一旦禮部認可,哪有何難?
一國之主發話,禮部認同,連禮部都認可了,臣民自然沒有人去觸黴頭,畢竟泓玉帝自己可是男子,他得帶頭示範,敢爲人先。
年少時,一直不懂榆木爲何不願意歸順自己,後來登基爲帝也還是不懂他爲何對自己頒布的禮法未有置喙,而是鼓勵此法推行。
直到後來才知,曾經有一個男子爲了求他歸爲自己一脈。
在烈日下靜候暈倒,依靠銀針觸感撰寫《禮法綱要 》,爲了自己低聲下氣去求人,受傷。
有些人,有些事,當時是真的不懂,等到他遠走消失後,才知道那人早就默默的做好了一切——全都是爲了你。
他爲了你,透支著自己。
獨自爲你謀劃著、算計著、隱忍著、隻是因爲他——心裏有你。
他知道:這世間,有一種愛,溫聲無語,輕若流水。
「玉樹,你真的很傻——」多年後的泓玉帝眼角微漾,看著那一方《禮法綱要》,淚濕雙眼:「你爲何總是這般……」
你可知,這樣的你多麽讓人心疼。趙毅風有時真的希望你,多一絲灑脫,少一分算計。
可,那樣就不是你。
你就是你,那個溫潤堅毅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