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春夏兩相期
臨近登基大典,跟隨趙毅風的大將還有賀千丈都忙了個底朝天。
這日晚間,賀千丈眼在處理完一堆奏章後,黑著眼圈向趙毅風請示:「定王殿下,國號帝位關係甚大,屬下不敢自作主張,還請殿下示意。」
趙毅風靜默半晌,終於提起筆,墨袖輕挽,蘸墨鋪宣,在宣紙上鄭重的落下一字。
看到這個字,賀千丈心下一驚:「殿下,這——」
一個大大的『姜』字躍然紙上!
『姜』的諧音有『江』,江玉樹的姓?!
趙毅風起身,玄衣霸氣,眼看殿外櫻花,長發在風中飛舞:「改國號為『姜』,年號為『玉』,趙毅風登上高位之日便是玉歷初年!」
這『天傾』徹底換成『姜』國!
想起白衣男子當年在皇宮時的溫和淺笑,在百邑城渴望家的溫暖時的落寞表情。以及那讓人憐惜的心疼與無助。
他用七年時間助自己君臨高位,又怎堪負他?
趙毅風淡淡一笑——我定會讓你揚名天下!
他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至於帝號,就定為『泓玉』!」
國號為「姜」,年號為「玉」,帝號為「泓玉」,趙毅風果真要將江山送給他為家。
這千秋萬代,這後世子孫,這九州烽火,這黃圖霸業,會是那個男子的家,他會永遠陪伴著自己。
然而,趙毅風沒有料到,這即將伴隨他十八年的帝號,竟隱藏著一個更殘忍的事實和預言。
泓玉——是弘揚他聲名,永遠懷念吧?
自古帝王登基排場頗大,趙毅風想著休養生息,不要太過奢華,有銀子給百姓興水利。
更重要的是:剛經歷過一場打仗,內憂外患,縱使國富民強,可也抵擋不住其餘五國來攻,所以趙毅風想一切從簡。
各位官員無不為趙毅風的利民之心感動和佩服。可他們不知道的是趙毅風怕麻煩,想多陪陪江玉樹,畢竟江玉樹這些日子總是睡的多,倦怠的很,他很擔心。
但是這個想法最終還是給打消了。
畢竟,一國之主,威儀重要,震的住排場才能震的住人!
趙毅風當年求禮部尚書,禮部尚書給吃了閉門羹,可現在榆木把這件事當成了一項神聖事項。比他命還重要,這讓趙毅風很不解。
登基之日越近,趙毅風也越忙,各種莊重繁瑣的禮儀都要學,甚至還要誦經禱告。這讓趙毅風有些叫苦:比打仗還累。
也是因此,皇宮一片和樂喜氣洋洋。隻有江玉樹居住的乾元殿還能求一份安定。
這次登基大典真的把趙毅風累著了,以緻於江玉樹將近有十多天看到的都是趙毅風的冰臉,還有回到寢殿後倒榻就睡的模樣。
看著那張飛鴿傳書,江玉樹悲涼的嘆了一口氣,這一刻來的這麼快。將薄薄的鴿書燃燒成灰,雪白的鴿子跳上江玉樹的手,輕輕啄著他手上的米粒。
陽光透過窗櫺照進室內,月白的衣衫,清俊的面容,純白的鴿子,構成一幅美景。
江玉樹是美好的,也是清雅惹人憐惜的。他的美像幽蘭一樣,靜靜開遍,遺世獨立,寂靜生香。雖不如趙毅風那般炙熱溫柔,坦率璀璨,卻也是用自己的堅毅傲氣花開滿園,如沐春風。
微微一嘆:這已經是第四封催著回國的書信了……要是不回國,北璃聯合其他國攻打,縱使趙毅風有驚世之才,可在國內不穩動盪時來犯,無疑會讓趙毅風元氣大傷,無數子民血流滿地。
如果他國聯合輪番來打,拉長戰線,這個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大國將會徹底分崩離析!
更有甚者,在新的禮法頒布後,多少人會反對趙毅風,又有多少人會打著「禍國妖星,人人得以誅之」的口號來攻打姜國,又有多少人會以「清君側」的名義向他發難?
其餘五國正好以此機會聯合結盟,將姜國覆滅。
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行為會得到什麼樣的代價?
這一刻江玉樹有些不敢去想。 大國新建,正當休養生息,卻因爲自己捲入亂世?
低垂眼瞼,長長的睫毛在雪白的臉上倒影出一片陰影。
一陣冷風悠悠起,江玉樹不自然的緊緊了衣衫。
這人怎麽還是這麽冷,這麽多年都不能改改性子?
趙毅風陰沉著臉進來,一轉眼就看見坐在窗邊煮茶的江玉樹眼有慍怒的看這個自己,溫柔一笑以作退讓。
不解皺眉迅速環看了一週,發現無甚異常,揮了揮手讓宮人退下。
在他對面徑直倒了杯茶,一飲而盡。
「這段時日真的累著本王了。」
江玉樹將手一攤,鴿子飛走:「殿下大典的事可是忙好了?前朝估計都快忙瘋了。至此風頭正盛之時,殿下躲懶不好吧……」
趙毅風搖了搖頭,微嘆一口氣:「本王從不知登基大典這般繁瑣,都忙了半個多月,讓本王歇歇,本王想多陪陪你。更想嘗嘗玉樹煮的茶水。」
江玉樹微微一笑:「都忙好了嗎?」
「沒。」趙毅風語氣裏有一絲疲憊,淡淡道:「禮部尚書看本王被拘著著實可憐,就讓本王先回宮歇歇,他片刻就到。」
一杯茶遞過,江玉樹笑道:「殿下這幾日精神著實不好,適當休息片刻。喝杯茶,茶有安神效果。」
趙毅風抽手接過,淡淡一笑:「辛苦玉樹了。」
「殿下,禮部尚書求見。」斬離雲躬身回答。
「請!」將茶杯擱置桌上,趙毅風身形不動,輕闔眼眸緩解疲憊。
「榆大人有禮了。」江玉樹笑著迎向榆木,眼眸對視間,兩人已經懂的。
沒錯,這禮部尚書榆木是江玉樹的人,是當年江玉樹親自求他歸於大皇子一脈。
想當年榆木可沒少刁難江玉樹。
榆木手持一件玄黑色修鳳紋的龍袍進殿。
躬身一禮:「見過公子。」
「榆大人辛苦,清玉代爲謝過。」看著榆木眼下的烏青,還有趙毅風的疲憊,這半月著實都不好過啊。
榆木笑道:「這是根據殿下身高尺寸裁的龍袍,百名繡娘日以繼夜繡制而成。還請殿下殿下試穿。」
江玉樹含笑接過:「有勞榆大人遠走一趟,剩餘試穿一事交給清玉即可,榆大人爲此太過操勞,還請歇息片刻。若是有不合理之處,清玉自當差人去大人府上回稟。」
「那就有勞公子了。登基事項繁多,下官不易久留,就此告辭。」榆木眼有讚歎的看了一眼江玉樹,躬身一禮遠走。
「榆大人好走。」江玉樹頷首輕輕道。
將龍袍遞到趙毅風面前,江玉樹溫和道:「來試試罷。知道你累,試了就歇息。」
將茶水再喝了一杯,趙毅風陰沉著臉起身。
江玉樹在他面前站定,伸手攔住他欲解衣的手。
「清玉以前一直沒有爲殿下做過什麽。也沒伺候過殿下更衣,今日就親自替殿下更衣。」
「這樣不好。你太辛苦。還是本王自己來。」
江玉樹輕闔眼眸,朝他淺淺笑道:「我來吧。」
拗不過他的堅持。趙毅風頓住手上動作,平息心中詫異,癡癡的看著他。「好。」
江玉樹修長的手在他胸口起起落落,寬衣,解帶。
趙毅風靜靜的由他將衣衫一件件退下,穿戴起那套繁複華貴的玄黑鳳紋龍袍。
眸光始終在他清俊的容顏上,以至於手上的動作木木的隨著江玉樹的指引。
修長的手指露出滾紅緞邊的長袖,濃密的黑髮被白玉琉璃冠束起。
前衽左右交疊。
玉扣相碰。
江玉樹一點一點,細心的替趙毅風更衣,淡淡的冷香縈繞在他鼻頭,他眼有溫柔的定定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這莫不就是歲月靜好?
伸手挑過玉帶,江玉樹圍繞趙毅風輕走一週,將玉帶纏系在他腰上。
他替他更衣的每一步都專注而寧靜,彷彿世間所有的是在他眼中都不存在,隻剩下眼前的男人。
「好了。」江玉樹溫柔一笑。
緊貼著他的身體,氣息彼此交疊。
趙毅風再也抑制不住,一把摟住清雅少年。將頭擱在他肩頭,輕聲道:「玉樹,我真幸福。你這是第一次伺候本王呢。」
江玉樹臉色發紅,有些不自然的推了推了他。「這是白日。殿下還請注意。」
趙毅風有些眷念的鬆手,身形偉岸的在他面前站定。「怎樣?」
修長的身在龍袍的映襯下越發霸氣,鳳紋浴火繡金,仿若要從衣衫上振翅飛翔!映著這樣冷峻的輪廓,霸氣的劍眉,劍削般的薄唇,傲世天下的姿態,冰冷疏離肅殺的氣息,越發令人神迷。
這就是趙毅風啊,這就是那個守護了自己七年的人呢!
天地間,又有誰願意用七年守護一個人,哪怕是換片刻傾心!
「很好看。」江玉樹的目光似驚豔又似讚歎又有自豪和幸福,「真的很俊美。」
趙毅風輕攬住江玉樹的肩頭,眼有笑意。「幸苦玉樹給本王更衣。」
上下來回打量一道,忽然發現不對,有些吃驚的摸著玉帶:「玉樹,這玉帶腰間尺寸正好,絲毫不差,而且很新穎別緻……」
江玉樹執杯端了杯茶:「這玉帶是清玉這半月親自繡的。上面的雲紋雙面繡織法特意向繡娘請教的。」
吃驚,詫異,心疼。
趙毅風一把拉過他的手,曾經修長的手指上滿是血泡還有針孔。
忍不住一聲嘆息:江玉樹,你真傻……你總是讓趙毅風既心疼又無奈……
眼有心疼:「這些有禮部來做即可,你又何必親自動手?」
「殿下登基爲重。」江玉樹淡然平靜將手抽回,端了一杯茶。
趙毅風心有好奇:「玉樹何時懂刺繡了?」
「其實本不難,繡娘示意一道就明白了。」他淡淡的訴說著,絲毫不爲自己手指受傷一事皺眉,溫文爾雅。
趙毅風感慨:「得玉樹如此,夫復何求?本王當初沒看錯人。」他倚在他水袖邊,眼有癡戀的看著他清俊的容顏,「你說人可以遇到很多人,可爲什麽本王當初選秀多看了你一眼後就忘不掉了。細細想來,原來玉樹是集上蒼靈氣於一體的謫仙,特意下凡來解救本王的。」
看著趙毅風眉眼含笑,散去陰沉氣勢。江玉樹溫柔一笑:「可又在胡謅?油嘴滑舌。」
雖在笑,可心裏還是有些許酸楚。
趙毅風,他那麽冷傲的一個人,卻一直一直爲自己跌落塵埃,墜入雲泥。小心翼翼的守護,細心體貼溫柔。那個冷傲端肅,冰冷疏離的人將一顆赤誠之心袒露,用盡一身灼熱來溫暖自己。連每個笑容都是那麽用心……
趙毅風,我和你還能不能有以後?——
不知爲何?趙毅風看到了江玉樹溫柔一笑中藏著無奈和悲痛……
「離雲。」在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一向淺笑溫和的江玉樹忽然鄭重的問他:「我們回北璃可好?」
「公子。爲什麽?」斬離雲有些不懂,「天傾其實很好。」
江玉樹笑著搖搖頭:「這裏不屬於我。我曾在心中立誓:十年裏,我會幫他奪嫡,助他君臨高位,看他娶妻生子,護他成爲盛世明君。如今,這一切都做完了,我該離開這裏了。我忽然發現我不適合這裏。」
「那公子去何處?」白衣少年纖塵不染,溫和淺笑的模樣讓斬離雲忽然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江玉樹會不會真的是謫仙,在解救了一人於苦海後又飄然離去。
江玉樹屬於何處?
「其實我也有些不知道。」離開他,離開那溫暖的胸膛,不知何處是江玉樹的家?竭力一笑:「易牙經常擔心我身子,爲了我苦學醫術,童年的歡樂都失去了。他現在在北璃,我最近也乏的很,就去北璃找個地方隱居吧。」
「公子真的想清楚了?」斬離雲不安再問:「公子這樣消失,殿下會難受的——」
「不過這幾年公子爲了殿下還有北璃也夠勞心勞力,是該找個地方靜養。北璃一年四季如春,適合調養。」
「那公子,要不要給殿下說一聲?」
江玉樹揮了揮手:「我早先已經和他說了我會去北璃辭去丞相一職,這次就不用了。」他要是知道,這也就不用走了,當年在雨中離開,他已經快癲狂,這次要是告訴他,想必是走不了。
斬離雲心無奈,有些期待:「不知何時出發?」
「四月十八。」
「呃!那是殿下登基大典!爲何偏要在這個時候?」
「是啊。」江玉樹的聲音溫和清透,卻帶著一絲飄忽。
斬離雲目瞪口呆:「那公子不去看殿下登基嗎?」
江玉樹合眸:「不了。他能處理的好。」
「可公子不去,殿下會不會沒有心思。他一定很希望公子在一旁。」斬離雲替趙毅風不值。
執杯的茶盞一顫,江玉樹淡淡一句:「無妨。你不用擔心,我能處理的來。」正是因爲登基大典,他那麽忙,各項事項繁雜,才無暇分身,這樣要走也可以灑脫一些。
斬離雲本來還想勸說一下,可他知道江玉樹決定的不後悔,根本沒有轉圜餘地,這個信任自己的閣主,這個孤苦的少年,他是真的累了。
「既是公子決定,那離雲就去收拾片刻。」
看著斬離雲在一旁忙著列清單,江玉樹闔了闔雙眸,閉目養神。
忘了半生飄零,忘了風雨相伴,忘了櫻紅爲媒,不去奢求永遠,可自己相守相助這麽久換來的結果難道真的就是這些?莫非在動心沉淪後真的要無奈分離?
「公子……」斬離雲不經意間擡頭,他看到睡去的江玉樹眉宇微皺,蒼白的臉上儘是疲倦。溫和堅毅清雅的江玉樹無論何時總是笑的溫暖人心,身形挺拔,宛如松柏。
可此刻睡去的他爲什麽輕飄飄的朦朧單薄?
四月的雨,氤氳了回憶。
在趙毅風登基的大典上如期而至,一切宛如那年開府成家時的悲涼。
那時,在皇子府,碎掉了白玉琉璃面罩。
而今,登基大典,注定了他與他再分離。
四月十八,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日子,是當年趙毅風開府之日,也是趙毅風登基之日。
江玉樹推脫說自己身體不適,想休養爲主,在回山間竹樓休息。
趙毅風雖然有些失落和心酸,但還是理解江玉樹身體寒涼一事,更多的是心疼,朝他淡淡一笑,趙毅風就那樣遠走在江玉樹眼中。
江玉樹靜靜看著他遠去,不讓自己去想他的一切。
趙毅風離去時,回過頭問他:「玉樹,今晚有萬家燈火你會來看嗎?」當年在百邑城他沒看到,現在他重見光明好想讓他看看。
江玉樹微微一笑:「當然。」
看著趙毅風傲然挺立漸行漸遠的背影。
江玉樹心中忽然湧上一層淡淡的淒涼,心中有什麽東西在蜿蜒一片。
寂靜相送的無奈,隨意幻滅的誓言。
趙毅風,答應你——傲世天下,要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承諾終究要負了……
趙升天迷糊醒來時,第一眼就看見靜立在床榻邊負手而立清俊文秀的江玉樹。
「江玉樹,禍國妖星!」
「今日是四月十八。趙毅風登基大典。 」江玉樹淡淡道。「不過,我要離開了。」
趙升天不解的看著面前的人。「爲何?」
江玉樹尋了個乾淨的地方就坐,平靜淡然的陳述著過往,像在一吐和皇家的前緣糾纏:「
江玉樹以前很倔強,不懂什麽是愛,那時嫁給趙毅風隻當是一場皇家笑話。也是你的一場信道荒唐,牽連那麽多人命。是你!讓江玉樹成爲了無家之人。」
「你可知我那時我是多麽恨你?我恨這皇權也恨自己無能爲力不能救江家。那時,我就在想能不能讓這天傾和這禮法得到重新改換……」
他淡淡一笑,有些些許疲憊和對皇權傾軋的無奈。「不過真的很好,這天下馬上就要易主,趙毅風就要登上皇位了。你一直顧全的禮法就要被篡改。你應該高興吧……」
「我本以爲我能助他君臨高位,肆意由著他篡改禮法,可我卻還是逃不脫皇家,我擔不起禍國妖星的罵名,一旦他身處高位,五國都將看著他,我不能成爲他的牽絆。」
「江玉樹這麽多年得他溫暖守護,爲他逆天而行,能讓他君臨高位,助他傲世天下,卻不能讓他承受其餘五國帶給他的攻打和詆毀,因爲——我愛他……」
「江玉樹不忍心他一個人在孤零零的皇位,可還是要拋棄他,這般可是如了你的願?你也是這麽想的吧……」
趙升天隻是聽後得意大笑,如癲如狂。
「朕早說過你是禍國妖星,哪怕你們得到皇權君臨高位又如何?你們永遠無法逃脫世俗的眼光。更別說你們的孩子!哈哈哈!」
江玉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說出這般話來,隻知道心中有無數的酸楚想對這個將死之人一吐爲快,也似乎是在悼念皇家最後一道殘息。
當年,嫁進皇宮時一切都是那麽和樂美滿,雖有著無數傾軋爭鬥,可那些人至少還在,如今七年後,這裏一切都將重新換掉。
都道人事易換,蒼涼易變。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吵嚷聲。
「快把趙升天帶出來!」
「發生何事?清玉公子正在裏面探望呢。」
「今天定王殿下登基。怎麽能少了自己的父皇。」
「嗯。小的知道了。」
外面看守士兵的交談聲傳入室內。
趙升天忽的踉蹌後退兩步,猛的抓住江玉樹的衣擺,嘶聲哀求:「帶我走。帶我走。」
江玉樹任由他抓住一把搖晃,隻靜靜的看著他,思緒回到江天遠說的話上——孩子,莫讓仇恨蒙了心。放下吧……
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帶著快意,也帶著譏諷。
「放我走,玉樹,你說的話他一定都會聽的。你求他放了朕,朕不要看著他登基,隻要能出皇宮去哪都行。」
江玉樹有些嫌惡的後退兩步,靜靜看著這個當初掌握江家生殺大權的王,那時自己也是如此求他,求他放江家一條生路,要不是他的信道風流,要不是他的荒唐任性,又何來江家趙毅風母族勢力那麽多人給他陪葬。
一聲聲哀求迴響在冷宮的空氣裏,也在江玉樹耳邊飄蕩。
「放了我,不放了我。就殺了我。」
「殺了我!」
江玉樹輕彈水袖,同情的看了他一眼。淡然離去。
空中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轟!」
骨頭碎裂的聲音在空中響起。
江玉樹頓住步子,轉身看去,隻見牆邊赫然一灘紅色的血,觸目驚心!
「江玉樹,趙毅風,朕……詛咒你們……得不到幸福!禍國妖星……人人得以誅之!」血從他頭上蜿蜒留下,模糊了側臉,他竭力的笑著,一種馬上將從皇家的解脫。
「朕解脫了,而你們還要在皇家掙起不破……哈哈哈~~」他嘴角漾起一絲幸福的笑,南宮憐清麗的容顏在他腦中出現。
終是因爲那一個女子,牽連一眾,毀了這江山。
記憶中的畫面浮現,女子清雅一笑,淡香悠悠,歲月靜好。
江玉樹靜靜的看著,隻覺的悲從心來,一股疲憊像水一樣將他席捲,這就是皇家。
「清玉,恭送陛下。」
趙升天輕闔眼眸,有些許淚水從他眼角落下。
「這一生終究還是錯了。」
合眸,閉眼,人走。
一步錯,步步錯。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潮濕的空氣中迴蕩著這句話,那聲音在漸漸變淡。
從此以後,再不響起。
江玉樹擡頭看了一下窗外,來時瓢潑的雨,現在小了。
無聲輕嘆一口氣,江玉樹飄然離去。
他沒有救那個君王,那是他用死在維持他的尊嚴。
冷宮大門關上的那一刻,江玉樹知道天傾的皇宮或許再也不會屬於他。
雨漸停,坑窪中的水澤反射倒影出蒼白的容顏。
「公子……」斬離雲有些擔憂的看了他一眼。
江玉樹負手而立,茫然的看著這偌大的皇宮。
廊腰縵回,簷牙高啄。
落在眼中,冰冷一片,像這雨一樣,來也無情,去也無情。
遠處的宮殿門口,巍峨的祭祀大典上,傳來祭司嘹喨的聲音:「天之爲命,上通神意,*惟爾令德,孝恭惟孝,友於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茲,東郊敬哉。
有廢有興,出入自爾師虞,同列繹爾則入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謀斯猷,惟我後之德,嗚呼!臣人鹹若時,惟良顯哉,邦與臣俱榮*!攜遠古爲天下。佈告四海,庶人皆知。」
祭祀大典神聖而莊嚴,雄渾的又響亮的聲音從新帝口中念出,聲音響徹宮宇,波撼人心。
「天權神授,請天示之!改國號爲『姜』,從今以後,天傾子民既是我姜國子民,改年號爲『玉』,朕登基之日即爲玉歷初年。帝號爲『泓玉』!」
細雨綿綿的天薄霧夾雜著水霧升起,雨點點滴滴落在臉上,像是在訴別離的挽留,也像是在預兆什麽。
「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一統姜國,千秋不換!」
風帶著雨,刮在臉上生疼。
祭台下方,一列列跪拜的人朝著泓玉帝臣服問安,勇武的士兵一層一層跪下,遙望而去,宛如湧動的綠波,帶起蜿蜒波浪。
萬人齊呼,山呼海嘯。「千秋一統,帝君聖明。」
數民敬仰,震天動地,聲若雷轟,直飛九天。
他,終於鳳飛九天。
可江玉樹卻聽到那次在東齊城他拿著聖旨看向自己時的慘笑和無助,他知道他沒有說的話——
「天也不爲天,我就逆了這天!
地也枉做地,我就覆了這地!
禮若不爲禮,我就篡了這禮!」
江玉樹輕輕合上眼:十年之內,清玉終是助你君臨高位……
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卻了無遺憾,隻是有些……心痛。
一直記不清你在撫國公府櫻樹下冷傲的側臉,隻記得再相逢時那一樹的櫻花飛滿天,落在手心裏的櫻花雨,是不是你點絳唇的溫柔?
連你在花下的深情眷念也成了似血般的烙印,隨著那一地妖嬈紅纓絢爛。
若是我離去,還有誰願意陪你,看那一場櫻花爛漫。
但是——手緊緊握住淥水劍,輕觸那支被他修好的紫玉蕭。
轉身,擡步,決絕。
注定,道不同不相爲謀。
那就!
——將這份情,就此擱淺。
白衣翩然而動,進轎,人走。
斬離雲隨侍一邊。
皇宮巍峨,雄渾風格。
熟悉的街道,那支探出牆的桃花,彷彿還在笑那人太冷不解春風柔情。
記憶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殿下,你看桃花落了。」
「你想說什麽?」
「殿下,你看桃花落了,你應該多笑笑的。」
「江、玉、樹!」
嘴角一抹笑,真實如初。
轎子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門,終於到了乾元殿門口的漢白玉石的台階邊。
一聲斷喝將回憶中的思緒拉回現實——
「江玉樹!!!」
龍袍在身的趙毅風赫然出現在乾元殿大門口正中央。
看著身後斷喝的泓玉帝,斬離雲有些不知所措。
轎中的江玉樹始料未及,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趙毅風會迅速結束登基大典跑來尋人。泓玉帝冷冷的聲音壓抑著怒氣:「你這是去往何處?」
江玉樹靜默不答。
「若不是我這段時間看你不對,叫人細心留意,你這次離去是不是連告別都不準備說。」
簾動,紫玉蕭探索。
江玉樹緩緩出來。靜立在他面前,點頭溫和一笑,不說一話。
斬離雲靜立一邊,隱隱預感有大事要發生。
「我不是天傾人,這裏不屬於我,我也不適合這裏。」他淡淡開口。溫潤含笑的眼神將所有的喜怒哀樂都糅合。隻是語氣倔強的不容人置喙。
夢裏的場景還有當年廢婚時他在雨中離去的那一幕再次浮現在眼前,一種莫名的恐懼襲遍全身,漸漸將趙毅風吞沒。
擔心害怕的事再一次發生,江玉樹這一走,還會不會回來?第五雄燁真的會那麽輕易的放過他?以他的倔強的性子,堅毅的性情會不會像那次刺殺後一樣,找個地方隱藏起來,誰也找不到,莫不是……七年執念換來的就是這個結果?
他不能走,這樣的他隻有一個。
他凝定他的眼,一句一頓的說:「趙毅風可以等,可以爲你背負罵名,可以不顧世俗禮法,不怕詛咒輪迴,隻求玉樹不要走……」
江玉樹溫和的笑笑,那笑裏藏著一股倔強傲然:「你應該知道,江玉樹決定的不後悔!我決定的事沒有人可以攔住!」
你還是那般倔強堅毅,決定了便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你可以對誰都溫和淺笑,可以和趙毅風歡好,可以顧念天下萬民,可以對北璃櫻花執念,卻唯獨不能將你的心多靠近趙毅風一份。
沒有人可以攔住你,連趙毅風都不能嗎 ?
害怕與恐懼,霸道與瘋狂將趙毅風的理智佔有,毀天滅地的氣息撲面而來。
「你既要走,就殺了我,這樣就可以灑脫離去!」
忽的胸口一痛!趙毅風擡起眼,難以置信的盯著他。
江玉樹淥水劍在手,劍尖赫然刺在趙毅風胸口,嫣紅的血堪比櫻花豔麗,一滴一滴,慢慢匯成汩汩溪流從玄黑鳳紋的龍袍上落下,宛如一朵盛開的曼陀羅花,妖嬈淒豔。
冰冷的劍尖一點一點刺向趙毅風身體裏。
江玉樹白衣水袖輕垂,隻靜靜的看著他。
趙毅風傲然挺立,靜默不語。
耳邊隻有滴答的雨聲落在劍身上,發出清脆的音。
江玉樹握劍的手在動,一點一點蠶食那顆火熱的心。
趙毅風,你永遠不會知道——
當年撫國公府,櫻花藏毒,害我眼瞎目瞽,雙蝴蝶劇毒殘留已讓我此生精氣虛耗,孱弱不堪。
身中蠱毒,每月十五月圓時候施針煎熬,藥草相伴,讓我身體精氣偏陰,體徵改變,不人不鬼,心下難安。
爲救顧家危機,強行一碗紅花打掉我們的孩子,提前食用『聚氣丹』,讓我爲你提前消耗十年生命。
孩子流產,助你千裏逃亡北璃輾轉天傾,斬將殺敵,我強撐的一口氣已是我此生僅有的餘力。
強行逆天算計,有違天和的籌謀,已注定了我不得善終的結局。
現在,這一柄淥水,或許可以斬斷你我之間的糾葛……
江玉樹心中,是有怨的。
是誰在揮劍斷情絲,又是誰在叫他把愛和相思輕放下?
趙毅風從始至終沒有想到,有一天,江玉樹會用淥水劍刺向自己的心口——那柄他送他的淥水劍……
一聲失笑:「櫻紅再相逢時,你用玉簫刺向這裏;比武偷吻時,你也是用玉簫刺向這裏;北璃櫻樹下,你還是用玉簫刺向這裏。而今,竟是淥水劍了。這次,還是這裏——隻是換成了劍。」
輪迴更叠的宿命,夢迴前世的情緣。
郎心似鐵的愛意,淡若流水的回應。
誰承諾誰的誓言?誰又毀了誰的刻骨銘心?
交織了離合悲歡,纏繫了生死悲慼,錯綜了家國大義。
這又是誰的悲歌?又是誰在錯寫這一曲亂世離殤?
趙毅風左手攀上淥水劍的劍身,鋒利的劍劃過掌心,鮮豔粘稠的血液順著劍身落下,也落在雨中!
「曾經,我問你你是否恨我,你說不恨。其實你心裏是恨我的。是不是?!」
趙毅風看著他,絕望而悲涼:逼到這一步,逼到兵刃相加,才看出你心中藏著恨。哪又該逼到什麽地步才能讓我知道你有沒有對我動心,有沒有愛過我!?
江玉樹輕闔了眼眸,握劍的手在微抖,旋即要鬆開劍——
「不許鬆開!」
一聲斷喝,趙毅風握住淥水劍的手又前胸口助推一份!
「你殺了我。從此解脫!」
血滴答的聲音更響,像一首歌,訴別離的悲歌。
江玉樹睜開雙眼,手下使力,鬆開淥水劍,遙望著巍峨宮宇。
「趙毅風,因爲你,我捲入皇家陰謀,沒了父親,失去娘親,兄弟姐妹離去,撫國公府二百多人性命全無。而今,因爲我,你顛覆皇室,失去娘親,死了父親,顧家三百多人血流滿地——你我就此兩消,互不相欠。」
原來七年執念,那麽多日的守護,那麽多風雨同舟,竟是利用和算計。
感情一事,竟是交易,可以這樣算啊?
就此兩消,互不相欠?你與我?
強壓下喉間腥甜,趙毅風無奈一聲失笑。
血從指間流溢出來。
胸口,那個能給他溫暖的地方,這次被他用淥水劍傷了。
泛著寒,透著冷。
他擡頭,眸光灼灼,撕心裂肺:「謀劃山河,算計國土,都是爲了你!」
江玉樹眼眸微動,凝定他,厲聲道:「我不是你野心滋長的藉口!」
說罷,江玉樹手腕用力,一個利落抽出淥水劍。
旋即轉身背對他,也帶過了他有些悲涼的笑。
這句話,足以斬斷他的執念了吧。
趙毅風隻覺得哀莫大於心死,靜默不語,胸口疼痛積聚,緊咬牙關抑制淥水劍寒涼溫度帶來的顫抖。
終是忍不住,那一口腥甜噴薄而出,漸染了華貴的龍袍,也——染紅了他親手給他繡的玉帶。
江玉樹離去的步子忽的一頓,袖中十指緊緊握住玉簫,修長的十指泛著白,血色全無。
可他還是沒有回頭,或者是不想回頭,亦或是不願回頭。
他怕一回頭,看到他的樣子,會忍不住留下。
他給的溫暖無人能代替,這樣的人太美好,他會捨不得……
江玉樹,第五赤玉一直以來都是顧全家,顧及國,不會拋棄他北璃子民的人。
終究,爲了那抹櫻紅,捨棄了他?
他以後該如何?
雨漸漸大了,沖淡了血的顏色,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像極了那年他傲然離去的樣子。
泓玉帝形單影隻的站在乾元殿大門口,臉色蒼白如紙,血流不停。
遠遠望去,竟是那般孤單落寞。
耳邊是他一聲哽咽的嘆息自語:「誰願爲你顛覆天下,篡改禮法,讓你光明正大……這是執念是情愛,你真的不明白?」
身上一陣顫抖,腹中一陣絞痛。
雨模糊了江玉樹的眼,是雨水還是淚水混著流在臉頰上,竟不得而知?
執蕭離去的他輕闔了眼眸,一道淺如霧,淡如煙的聲音在空中輕飄——
「怎會不明白?」
—— 我用此生助你,你君臨高位之日,便是我離去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