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後庭花破子(上)
江玉樹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是在竹樓的床榻上。
隻是是在他和趙毅風隱逸的半山腰的竹樓,房中佈置依舊,隻是早已沒有了那人的氣息。
最先入眼的是落不秋一臉和藹卻充滿擔憂的表情。
然後便聽到他和藹的「公子終於醒了」關懷聲。
「公子終於醒了!謝天謝地。」斬離雲雙手合十,激動難掩。
全身無力,眼眸脹痛,腰間痠疼,暈暈乎乎。
江玉樹輕輕搖了搖頭,撐著一絲力氣從床榻上坐起。
落不秋見狀急忙將軟枕遞到他腰間,「公子睡了三個時辰終於醒了。公子此番過度虛耗……後面需好好調理。」
斬離雲笑道:「公子暈過去,嚇壞我們了。落神醫說了,公子身體虛耗過多,以後切記不可勞心勞力。」
江玉樹輕眨眼眸,剛想發聲,不想腹中一陣絞痛,皺眉輕聲道:「我知道,隻是定王情況如何?」
深吸一口氣,他被中雙手緊緊按住腹部,向後方床榻輕靠了下,竭力吩咐:「離雲,我這個地方有落叔就行。你現在帶領繁煙閣的人速速趕去天傾,爭取半月後將顧家護全下來。」
「可公子身體……」他猶豫。
江玉樹朝他淡淡一笑:「有落叔在,不用擔憂。你快去,這是命令!」
擡眼看了清雅公子,他雖臉色慘白,神思倦怠,可話裏的力道讓人反抗不出來。
一時間,斬離雲呆愣原地,想留下來照看清雅公子,也不好違抗命令,竟有些爲難。
察覺到斬離雲的爲難,江玉樹再次強調:「快去,這有落神醫,你先派人去天傾看好顧家的人,減少傷亡。我隨後就到!」
看他不容置喙的神色,斬離雲抱拳一禮:「屬下去了。」
一陣馬嘶鳴,煙塵蕩起櫻花爛漫弧度!
江玉樹面色凝重:「落叔,有何話現在可以講了。」
落不秋臉色倏地一變,結結巴巴:「公子……你都……知道了……」
倦怠的輕闔了一下眼眸,他淡淡道:「落叔,你醫我這麽久,你有什麽能瞞過我。我這身體今日急劇變化,而且你反反覆覆號脈,隻字不提究竟是何病症,隻說是我勞心勞力所緻,可我自己的情況我心裏清楚。這次不是蠱毒虛耗這麽簡單。」
「所以——」他眉眼溫和,溫潤如玉:「落叔有話但講無妨。」
一想到江玉樹脈像是滑脈,落不秋隻覺得臉上一股燥熱攀爬,有些難以啓齒,又有些心疼這個孤苦少年。
一旦說出,他會不會接受,世人如何看?
孩子能不能得到正名?北璃怎麽看這個清雅公子?
在這個六國都以男女結合爲主的國度,他們又該如何生存?
一系列問題接踵而至。
落不秋心內萬般變化。
江玉樹定定的看著他,靜默不語。
落不秋負手而立,面有擔憂的在室內來回獨步。
一口氣接著一口氣嘆。
「落叔,難道這事有難言之隱?」他眼有好奇的看著他。
落不秋轉身坐回床榻邊,看著他,試探問:「公子可喜歡幼孩?」
江玉樹輕顫睫羽,眼中含笑:「我喜歡孩子,可我此生無緣桃花,怕是要孤獨終老。幼孩純良,性情本善。隻是——」
他低了低垂眼眸,掩飾眸中無奈:「隻是我身上煞氣、殺氣、戾氣太重,有損命數。怕是此生難以見到孩子。」
哎,上蒼造化捉弄。
落不秋無奈一嘆,看著面色慘白的清雅公子,低聲再問:「公子如何看待女子分娩一事?」
心下不解。
江玉樹眉頭微皺:「落叔,這與我這病症有何關係?」
「公子隻需說就是。」
江玉樹淡定了眉目:「清玉對女子產子猶有敬佩之情。」
「那……那……公子……可能接受男子受孕分娩一事?」
落不秋終於結巴的探問完了,長舒一口氣,一摸後背汗水直流。
聰明如江玉樹不用把話說的太明白。
落不秋知道江玉樹已然懂得。
聞言,江玉樹倏地神色大變,整個人呆愣怔忪片刻,雙眼木木的望向前方,沒有絲毫焦距。
「公子……」落不秋在他耳邊輕喚。
最近一直倦怠不堪,神思遊離。
難道是……是……有了孩子?
可是不會啊。本是男兒身,邊緣草早就不在身側,體徵不改,如何受孕?
一定……一定……是錯的……
但是,的確和他有過*之歡。這孩子?
也許……大概……可能……或許……是錯的……
江玉樹心亂如麻,思緒紛雜,一時之間有些不敢想像。
落不秋隻瞧見他呆愣的如一隻木偶,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變化。
——吃驚、疑惑、不解、緊張、懷疑……
「公子!」落不秋加重聲音。
「呃!……」江玉樹被嚇了一跳,急忙抽回神思。
深吸一口氣。
鎮定,鎮定,鎮定下來……不是還沒有得到他親口說明嗎?
或許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
清玉公子急速詢問:「落叔,我可是有了身孕?爲何沒有一點徵兆?」
他一語道破,落不秋霎時臉上血色全無,隨即又恢復如常。
定力之強江玉樹都暗自佩服。
自己不顧禮法,悖離人倫,這也就算了。如今這腹中可能有一個新生命。
身爲男人屈從本就是屈辱,如今又來一個孩子。
這叫那些把禮法、人倫當命根子的人如何看?
「公子……這……」
江玉樹凝定他,平靜無波:「落叔你回答我就是。」
落不秋猛地跪地,頭牴觸冰涼的泥土,不敢直視江玉樹的眼睛:「屬下探公子脈象,實爲滑脈,也就是喜脈。公子懷孕已兩月有餘……」
他擡起頭,目光悲慼:「公子懷孕兩月,在山間受了涼氣才會胎氣大動。隻是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這份感情本就有違禮法,得不到世人承認。那麽這個孩子注定不會被認可,世人隻會說這是怪胎……
江玉樹將手輕放在自己腹部上,失笑一聲。「都兩個月了……」這裏現在有一個孩子……孩子。
落不秋看不到他臉上任何表情。隻是低聲說:「公子眼睛得以復明也和這個孩子有關。」
「哦?!」江玉樹猛的轉眼吃驚看向他,靜候下文。
落不秋輕擦額頭汗水:「公子當年身中『雙蝴蝶』之毒,在下想遍辦法都無能爲力。以至於毒沉入血液,導緻公子眼瞎目瞽這些年。
而公子現在懷有身孕,血氣推行旺盛,血液滋養幼孩,血中毒素轉移。以緻公子得以重見光明,隻是……」他欲言又止,顯然有話要說。
江玉樹心下隱隱預感不好。
一定還有什麽代價!
然而江玉樹隻是輕輕的皺了皺眉頭,淡淡道:「是何?」
落不秋倒抽一口涼氣,不敢和他對視:「隻是這孩子如果要強行誕下,也會是殘缺之身,畢竟公子身中蠱毒和『雙蝴蝶』兩種劇毒,這孩子能存活兩月已是萬幸。若真到那時,這孩子隻怕一生處在黑暗當中,身帶劇毒。」
他頓了頓,停歇片刻,接著道來:「要是把孩子打掉,公子身體中的劇毒會隨著孩子流失,從此不用受蠱毒折磨,也不用擔心雙目不明。」
把孩子打掉!
江玉樹瞬間覺得心涼了一半。
這個孩子才兩個月,不管自己能不能誕下他,他好歹也是一條無辜的生命。
可是留著他,那是一輩子的黑暗和殘缺。
保住孩子,一生殘缺;打掉孩子,浴火重生。
他艱難的輕闔了眼眸——如果,如果自己不曾和他歡好,是不是就不會殃及這條無辜的生命。
莫非這就是江玉樹任性的代價——
可是……這代價,沉重的叫他受不起……
江玉樹幾乎能夠想像這個孩子生下來後——每日湯藥不斷,眼瞎不明,受人排擠,得不到世人認可。所有外在的不好都會在他身上得到印證……
蒼天,這就是江玉樹的命?!
「你說把孩子打掉可保我身體康健,那以後子嗣……」這個孩子要是打掉,還能不能懷上,能不能受孕實未可知。
「公子從小身中蠱毒,又被人在櫻花中用『雙蝴蝶』毒害,『雙蝴蝶』引發蠱毒,以至於公子每日十五忍受蠱毒折磨。
在下查探過,這蠱毒和蠱蟲是當年植入皇後娘娘母體中,而這蠱蟲是用『邊緣草』養成。邊緣草對女子孕中有補氣調和作用,可對男子……足以……改變體徵。
公子從出生起攜帶蠱毒,蠱蟲在身體中過多虛耗精氣,以緻公子身體精氣偏陰。這足以說明公子以後可受孕。」
落不秋說完已是冷汗涔涔,雖是難以啓齒,可終歸還是說完了,那一刻他隻覺得如釋重負。
這每一句無疑都是晴天霹靂,將江玉樹打懵!
原來,原來不知不覺中,那櫻紅蠱毒竟是改變他身體特徵的催化劑。
看似美麗妖嬈的眉間櫻紅,隻是身體被改變的一個徵兆。
心下失笑一聲。
江玉樹伸手扯了扯被子,將自己埋進那方溫暖中,像一個被詛咒的孩子一樣孤苦單薄。「落叔,你先出去,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第五雄燁你果然夠狠!
落不秋擡腳剛欲出門。
空中一道飄渺的聲音傳來,他聽到了他聲音中的——心痛、無奈、無助,不安……
他說:「我是不是個怪物?」
不知爲何?聽到這話,遊走人間半生的落不秋心突然疼痛不堪,一股難以言說的脹痛在喉間。
這個清雅公子從他遇見開始,始終堅毅不屈,縱使眼盲不明,他也還是讓自己活的像個正常人一樣;縱使身中蠱毒,每月施針苦痛,他也可以咬牙隱忍;縱使家破人亡,顛沛流離,他始終淺笑溫暖。
可此刻,落不秋忽然好想替他哭一場,就算不能哭,也可以幫他做一個正確的選擇……
人處十丈軟紅,從來不能輕易選擇。
可他這次選擇關係到兩條性命。
「公子。」落不秋收回離去的步子,走至榻邊,看著他蒼白的臉還有那雙帶有悲痛的眸子,安慰道:「落叔行醫多年,什麽病人沒見過。公子現在隻是在下手中的病人。有病在下當醫。」
江玉樹全身一震,吃驚看向落不秋盛滿慈愛的眸子:「我隻是病人?落叔不覺得我——」
落不秋慈愛一笑:「落叔從醫公子那一刻起,就已經把公子當做自己的孩子。醫者父母心不是?」
「落叔」江玉樹倦怠的闔了闔雙眼,朝他溫和一笑:「多謝。」
櫻花紛揚,和著微涼的雨落下,不斷滴落在身上。
在熟悉的哲蚌寺,卻是不同的地方,身邊的聲音告訴他,這個地方叫做『十裏長橋』,隻要手持紅綢在『十裏長橋』走完的人會幸福一生,執手相伴。
手持三十六骨油紙傘,精靜佇立在十裏長橋一端。
尋眼望去,長橋蜿蜒,周邊的樹上系滿了紅色的祈願,在風雨中獨自搖擺,歷經歲月洗禮。
多少人來此走完十裏長橋,又有多少人真的執手相伴?
就像那些紅色的祈願是否真的能夠經歷風雨後依舊永垂不朽。
雨打在臉上,生疼;風欺淩櫻紅,放縱。
長橋那端是誰?是誰在慢慢向他走來?
炙熱的眸光灼人體膚,循著灼灼視線望去。
對視瞬間,長橋那端正站著一位少年。
玄衣少年負手而立,劍眉星目,遙遙望向天際,玄色衣衫爲他俊朗的容顏鍍上一絲沉穩,仿若傲立九天被流光染就的鳳,俊美耀眼。
趙毅風?是他?
玄衣少年與他四目相對片刻,終於持傘走向白衣少年,從懷中拿出一隻紅綢,緩緩遞到白衣少年手裏,眼裏的深情讓人沉淪。「玉樹,桃葉渡旁,你我曾紅綢渡情。今十裏長橋,我欲紅綢爲引,執手相伴,你可願意?」
自己沒有推拒,尋眼看向手裏的紅綢,輕輕闔了闔眼眸。手上力道加緊,握住那條紅綢。
玄衣少年闊步走起,在十裏長橋,用紅綢牽著他,不管週遭人言,不顧人來人往。
漫天微涼的雨中,兩人手持紅綢走完十裏長橋。
任由趙毅風將他拉到傘下,趙毅風深情的目光看著他,手情不自禁觸向雪衣公子清俊的容顏。
長橋走完瞬間,心裏已經認可,此生執手相伴。
沒有推拒,也沒有迎合,隻是緩緩閉上眼。臉上卻沒有溫柔的觸感,睜開眼,玄衣少年消失了,連帶著那方紅綢也不見。
蜿蜒的十裏長橋隻剩他一個人。
趙毅風淒苦的面容生生幻化在眼前,猶帶著無可奈何,和別離的心酸。他目光悲慼的看向自己,「玉樹……」
江玉樹猛的睜眼!
幸福,總是來的快去的也快……
虛無縹緲的幻境。
如霧如煙的迷離。
微微一笑,心有不解:「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江玉樹怔怔的看向漫無邊際的黑夜,心裏忽然覺得涼涼的,像缺了什麽,空落落。
什麽時候這麽貪戀他給的溫度了?
夢總是在暗示著什麽?
光怪陸離的夢境最後昭示的結局往往殘酷的不由人心控制。
這場夢,在說明什麽?
爲何他離去的樣子眼含悲慼?
清風夾雜山間青草芳香飄入,絲絲寒涼吹進,竟有些冷了。
秋天快過去了吧……
他離去多久了?
腹部的疼痛已經散去,腦中還殘留著那一幕——
他玄衣一揚,破世的霸氣,逃離的孤寂。
「玉樹,你在這裏等我,我……」
再難入眠,江玉樹拾衣穿戴而起。
「公子。」落不秋推門而入,適時點了蠟燭,將一碗藥放在了桌上。
江玉樹皺眉不解:「落叔,這是?」
「安胎藥。」落不秋坦白說:「公子如果不想打掉孩子,在下隻有窮盡一生醫術,竭力護全公子腹中孩子。」
江玉樹負手而立窗邊,看向遙遠的夜空,銀河在空中橫跨,漫天星光璀璨。
他溫柔的話語猶在耳畔——
「我願做你的眼睛,替你看遍世間美景。」
若是他有個好歹,所說的、承諾的一切是不是都要成爲蒼白無力的誓言?
趙毅風,我定會護你周全!
「落叔,把孩子打掉吧。」淡淡一句,如煙飄渺。
落不秋吃驚的瞪大雙眼:「公子?!——」
「公子想好了?」
「嗯。」江玉樹平靜無波,眉睫靜楚:「打掉腹中孩子,我重見光明,不用受蠱毒折磨。也能早些救他。」夜空中的月亮給他鍍上了一層清冷:「定王這次兇多吉少。我必須要回天傾一趟!」
落不秋不明白了,爲什麽江玉樹要一直護全趙毅風。
曾經他試問他何不考慮和趙毅風在一起,他說他們可以是知音、是好友、是藍顏,卻唯獨不能在一起。
那現在這*之合,腹中孩子又算什麽?
「公子你就一直顧全定王,就不想北璃,北璃才是你的國啊。你這樣一直幫著天傾,幫著趙氏江山,那置北璃何地?」
憤聲不甘:「公子難道真的想放棄皇子身份,屈居他身下,甚至爲他生兒育女?」
「落叔,你不懂……」他淺嘆一聲。「有時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可就是覺得和他在一起很放鬆,莫名的放鬆。而且這種感覺有點讓人貪戀。」
清玉嘆息了一聲,看向落不秋的雙眼平靜如水,半點情緒也無。
隻剩下如玉的溫、若冰的寒。
「我答應過他,會陪他傲世天下。」
落不秋知道他決定的不後悔,知道勸說無力,拿著蠟燭出去。
再次回來後,遞給他一碗藥:「這是紅花,最快的辦法。」
江玉樹細細看著那紅與黑交織的汁液,口中一陣苦味翻騰。
這些年與藥草爲伴,是時候解脫了。伸手接過——
卻發現藥碗定在落不秋手上。他不解:「落叔,你這是作何?」
落不秋手下力道加深,緊握碗底,心有不甘:「公子,你真想好了,要打掉孩子?」
江玉樹的眸中一絲堅決之氣閃過。
不容反抗,不能置喙。
眸光——銳利、清寒。
似破鋒的淥水劍!
落不秋緩緩鬆了手,一聲嘆息:「公子這是何苦呢?」
他接過碗,失笑。將那碗帶有紅花的藥,一飲而盡。
「沒有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
碗落地,濺起碎片,這個夜注定不平靜。
江玉樹摀住腹部,依著床榻慢慢蹲下身。
腹中絞痛襲來,一陣一陣,似寒冷刺骨的湖水將他淹沒。
一滴一滴冷汗沿著他清俊的面容落下。
嘴唇顫抖,失血慘白,咬牙緊繃。
痛,常人不能懂。
落不秋心下一驚,伸手去扶。手上一陣粘滑。
一股血腥氣在室內蔓延。
尋眼下看——白衣上,血妖嬈,猶帶悲慼。
抑制心中酸澀,他顫聲:「公子,可還受的住?」
江玉樹慘白著臉,朝他淺淺點頭:「無妨!」。輕闔眼眸,忍受腹中墜脹,他唇瓣微顫:「落叔……此事……隻有你我……二人知道……」
落不秋眼有疼惜,抑制心中疼痛。朝他點頭:「好。」
江玉樹終是受不住紅花藥性,栽倒在地,血蜿蜒白衣,觸目驚心!
最後入眼是趙毅風的影。
他溫和一笑,伸手觸向那虛幻的影,
卻忽然,那幻影碎落一地——
趙毅風,這個孩子被我算計,你可會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