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那邊的十七宗聯軍們一動沒動,但身在其中的修士都能感覺出來,陸真人身邊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提起了戒備。
以異族煉器已經是常態,在屠龍之戰中昧下真龍之氣雖顯小家子氣,但也不是多大罪過。然而將養育多年的弟子當做煉器材料,如今又以弟子親族加以脅迫?道門正宗當中,師徒親逾父母子女,就算徒弟身為異族,這也是徹頭徹尾的魔修行徑。為煉製一法寶能隱忍策劃兩百餘年,還能博取師徒情深的名頭,想想便虛偽險惡得讓人心寒。
誰願意在此時與這樣的人站在一道?這樣的修士為了存活,什麼都做得出來。
陸函波能感覺到周圍修士的目光,心知自己的名聲已經毀於一旦。等這些同道離開這裏,牆倒眾人推,她大約不止身敗名裂。但那又如何?總要活下來才有以後。陸函波破罐子破摔,反而鎮定了下來。
“我壽數將盡,本來就沒有多少日子好過,可憐那小小孩童,難道要為我陪葬嗎?”她再次重複道,又像在勸誘敵人,又像在用保命符安慰自己:“兩位,意下如何?”
一時間一片沉默,只有智和大師閉上眼睛,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半晌,公良至終於開口道:“如果放師尊出去,師尊就會放過曦兒嗎?”
“那是自然。”陸真人回答,“我可以立心魔誓言。”
她眼見公良至松了口,心中不免松了口氣,覺得事情十拿九穩。公良至深深地看著師傅,說:“我不信。”
陸真人萬萬沒想到會得到這種答案,仿佛看見勝利的曙光又被打落回去,幾乎壓不住聲音裏的怒火:“為師會立心魔誓言!你……”
“我不信。”公良至平緩而篤定地說,“心魔誓言只會讓人再無寸進,心魔不定無法渡劫,比起生死大事,您並不在乎修為。您脫身以後會放掉曦兒嗎?還是會變本加厲,要加上添頭,讓我或阿昭用自己來換?”
公良至搖了搖頭,不等陸真人辯解,又說:“縱使您現在沒這個意思,等您回去以後呢?您準備兩百多年的結果近在眼前,恐怕不甘心看我們離開——您這些年來任由我四處遊走,一定是有辦法能找到我的行跡吧。等您回去,只怕我與魏昭再無寧日。”
“你難道要為別人讓女兒去死?”陸真人不接公良至的話,咄咄逼人道,“公良曦若因此而死,你就是殺她的兇手!”
“下令的是師尊,動手的大概是師兄,我為何要將罪責背到自己身上?我只恨沒能將她藏好,還連累周道友。”公良至回答,目光一片平靜,“何況,與您有仇怨的是魏昭,我哪里能替他做主放你離開。”
陸真人咬牙切齒,目光急急轉向魏昭,卻見剛才開始一直無話的魏昭目光空茫,咬緊牙關,又像在掙扎又像在神遊。陸函波念頭一轉,猛然抓到了救命稻草,喜道:“法師!”
發出絕技後一直在回氣的智和法師向前踏了一步。
他錫杖一敲,作獅子吼:“魏昭,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錫杖上十二銀環悉悉作響,佛光四射,將鬼氣森森的一方玄冰淵點亮,光華中似有梵唱。在他身邊的修士紛紛神智一清,心思動搖者感到清風拂面,心有鬼蜮者只覺被當頭棒喝,連幾個元嬰真君都緩和了臉色。錫杖下金光滲入玄冰淵冰蓋,順著魏昭剛才探過來的黑氣飛速逆流而上,如同火苗順著灰燼爬升。
公良至陣盤急轉,微不可見的大陣轉眼變了幾變,嘣!他們之間的金光與黑氣瞬間被拉伸扭轉,像被拉扯到極限的皮筋,齊齊斷裂開來。然而滲透的速度要比斷裂快上一分,一縷金光已經鑽入魏昭體內,像往起伏不定的天平一邊加了個籌碼。
魏昭半個身子弓了起來,利爪向自己眼中抓去,被公良至生生抓住了。只見他一雙眼睛霎時睜到極限,眼珠在眼眶中飛快轉動,豎瞳上下左右看個不停,速度快得幾乎出現殘影,仿佛在看什麼虛空中不存在的、速度加快了千百倍的東西。公良至心中一緊,神識探去,如泥牛入海,險些把自己也牽連進去。他驀地轉頭,那老和尚身上金光閃爍,目含慈悲。
雷音寺的絕技六道輪回,豈是讓人腳步踉蹌一下就能撐過的?它潤物細無聲,唯有爆發之時才有此等聲勢。
“公良施主,”智和法師道,“老衲觀你身上並無血氣,屠殺之事與你無關。你又何苦一錯再錯,以至於不能自拔?”
“我早已泥足深陷。”公良至上前了半步,擋在魏昭面前。
“魏昭已經無藥可救,你要為個必死之人來當這個打開封印的千古罪人嗎?”陸真人喝問道。
公良至不說話,手中的陣盤半點不動。
這沉重的對峙當中,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
笑聲並不陌生,之前才響過一陣,如今其中的狂態不減反增。聚焦在公良至身上的目光齊刷刷轉向他身後,魏昭笑得肩頭聳動,姿態怪異地站直了。
“誰要死了?”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哈哈哈哈!老和尚,你可知道你送了我一份多大的禮?”
只要魏昭在玄冰淵上,能與玄冰淵相連,被惡念,或者說玄冰淵的“意志”所眷顧的半龍,註定不會死去——哪怕魂飛魄散,還有惡念能來填呢。以此為底氣,他並不介意有什麼意外,只是沒想到這意外也能帶來“驚喜”。
能直擊魂魄,讓人身陷前世輪回當中的咒法,擊中了魏昭神魂中那本《捕龍印》。
於是魏昭看到了無數可能。
他看到自己以無數種方式死去,死在各式各樣的人手裏,玄冰淵下他感受了十年如何與公良至交戰,如何被蕭逸飛殺死,如今就在幾息之間感受到了五花八門的新死法。他的皮膚上似乎還殘留著被烤焦的疼痛,剝皮抽筋、挫骨揚灰的感受壓縮在不到一炷香時間,魏昭一定是這世上感受過最多死亡的人,沒有之一。
但好處是,他也以第三人視角,旁觀了一下“大反派魏昭重生,十年離開玄冰淵”這個可能性中,他目前所在支線上的未來。
“放了你,公良曦會回來?”魏昭低笑著看向陸真人,他的雙眼一片漆黑,“還我一具死屍,又有什麼用?”
公良曦還在呼吸,但也只在呼吸而已。聽從陸真人命令看管公良曦的人是他們的大師兄白正雲,知道師傅要煉捕龍印,又被瞞著大部分實情。這位在《捕龍印》中挑大樑當上下一任掌門的傢伙,和他的師傅一樣貪婪,又比師傅更加多疑,疑心讓他看管的女童身上有什麼異常,這誤打誤撞,被他猜中了。
要是動手的是陸函波,反而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園丁摘花果最為小心。可動手的是白正雲,他既沒有播種也沒有等待,如同溜入園中的竊賊,偷到什麼都是賺,抓緊時間最重要。他怎麼會知道公良曦魂魄特殊,神魂與龍珠本為一體?白正雲對公良曦簡單粗暴的試探釀成了大禍,可憐的小姑娘就像被搖晃過的豆腐腦,外面的盒子好好的,裏面已經一團漿糊,無藥可救。
那麼,魏昭還要顧忌什麼?
一團光芒在他的呼喚下輕而易舉地離開了皮囊,魂魄俱散,那個還在呼吸的空殼已經關不住它。諸修士睜大了眼睛,看著天邊一個小點放大成一團烈陽,那牢不可破的大陣就像一個肥皂泡,輕而易舉被戳了個小洞,不對,是小氣泡融入了大氣泡,陣法完好無損,而那團烈日撲向魏昭。
魏昭一張嘴,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這裏的陣法可以隔絕神魂,然而龍珠當初出得去,現在也進得來,它本來就是魏昭的一部分。魏昭仰天長嘯,龍吟響徹天際,站在他身邊的公良至能聽見鱗片爬升和骨骼響動的聲音,如同冰霜在忽來的寒潮中覆蓋大湖。只一個眨眼,身材高大的男人就化作了一條黑龍,他爪下不是潔白雲霧,而是翻騰的黑潮。
只一個眨眼間。
陸函波一瞬間失去了呼吸,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乾天谷的陸掌門還是個未曾修道的小姑娘的時候。她記得那匹沖向她的高頭大馬,口中滴著白沫,前蹄子高高揚起,在女童眼中遮天蔽日,勝過今後遇見的豺狼虎豹、妖獸與真龍。黑龍的陰影覆蓋了陸函波,利齒與她相隔不過一個手指,而她嚇得魂飛魄散,幾乎連個念頭也無法轉動。
怎麼會這樣?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陸真人大惑不解地想。當初遇見那條千年孽龍時,陸真人何曾怕到這個地步?她不是能仗劍屠龍的嗎?她不是在幾乎身死的時候,依然膽大心細,還能偷取鱗甲下的精氣嗎?
陸掌門有一百多年未曾提過劍,最近一甲子間,幾乎沒離開過乾天谷,每次離開都快去快回,做好無數準備。她越攬權越怕死,越怕死越無法突破,空有仙人之姿,再無仙人之心。那個能在浴血奮戰中提劍斬妖龍的陸函波,早就死了。
哢嚓,那張血盆大口猛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