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4人之將死
如瑾聞言,歎了一口氣。
不是為如意這個人,而是為她的命。
她也算得上是費盡心機了,從一個罪婦的陪嫁婢女走到姨娘的位子,期間不知吃了多少苦,勞了多少精神,一點點為自己籌謀,到頭來卻是大廈傾頹,連最根本的容身之處都沒有了。
而與她一同做事一起長大的姐妹吉祥,卻剛在半月前風風光光嫁了人,一過門就當家,此時新婚燕爾,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
彭進財今非昔比,已經不是在莊子上給人扛苦力的小雇工,自從跟了如瑾做買賣,現在也有了頗為像樣的家財,雖然比不上積年的富商底子厚,但前途卻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等長平王回京,天下局面一定,只要他肯勤勉做事,自有人人豔羨的富貴等著他。
而且如瑾還從王府的資財裡挑了一個位於鬧市的小飯莊做陪嫁,外帶良田百畝,一起歸於吉祥名下,讓她帶進了婆家。以後這都是她的入息嚼用,連帶著彭家也會衣食無憂。有主子撐腰,自己手裡有錢,吉祥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反觀如意,拖著一個病怏怏的身子在床上等死,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玉簪胡同那裡的永安王府舊人,只剩了她和一個穆嫣然守著空蕩蕩的院子,堪稱淒涼。如瑾問祝氏,「她跟前有人伺候麼?」
「穆氏跟前的人是咱們的,她跟前是以前宋氏買進宅子的一個小丫鬟,賣身契已經被宗親府整理給官牙了,只等她一死就再行發賣。所以那小丫鬟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有新主子,伺候得不是很周到。」
「將那丫鬟遣走,派個精細人照料她去。吃穿用度從我這裡出,念著她也姓藍,從前她給永安王籌謀的事,就一筆勾銷了。人之將死,我不與她計較太多。」
於是當晚如意房裡就多填了兩個火籠,被褥也都換成了新的,飯食是王府的規格,替換的丫鬟也無微不至,十分體貼。宗親府是不會管這些瑣事的,如意心裡明白是長平王府給的好處,睜著眼睛怔了大半夜,一言不發,唯有流淚。
次日醒來,就讓那丫鬟帶話,說想回藍府看看老太太。
正好吉祥回王府給如瑾請安,聽說此事,低頭沉默。如瑾問:「你有話說?」
吉祥黯然道:「奴婢自十歲進了侯府就跟如意在一處,在南山居從小丫頭熬起,一點點得了老太太信任,其中酸甜苦辣旁人不知道,我們兩個是彼此知根知底的……她雖然是身份特殊,可那些年過來,老太太也沒給她多優厚的待遇,反而有時候對她更嚴苛一些……現而今她落到這個地步,奴婢忖度著,她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老太太說。老太太現在未必有精力聽,可她自己心裡大概放不下,不回去一趟,興許沒法子安心上路。」
說著給如瑾跪下,「奴婢冒昧求一求主子,能否允了她這番心願。便是她以前再對不起您……死期將至,萬事皆空,還請主子網開一面。」
如瑾叫吳竹春扶了她起來,溫言道:「你不求,我也沒打算駁回她。正如你所說,她眼看到了萬事皆空的境地,我與她計較什麼。她這輩子命不由己,也算是個可憐之人。你若有心,就陪她一起回去,送一送她。」
吉祥道謝不已。
次日如瑾就讓人派了車去彭家接她,順帶到玉簪胡同抬出了如意,一起送去藍府。
及至兩人進了延壽堂,藍澤那邊才得到消息。聽說如意進了老太太房間,他頓時火冒三丈,吆喝著要把府裡的門房拖出去打,「隨便放進人來也不知會本侯,你們是給誰當差,誰花銀子養的你們!」又要去延壽堂趕人。
身邊小廝好說歹說勸不住,最後搬出了如瑾來,「……是大姑奶奶的意思,送兩位姑娘回來的車也是王府的,侯爺還是好好養身子吧,別去管那些閒事,今早起來您不還說頭疼。」
藍澤踹了小廝一腳,「姑奶奶姑奶奶,整日就知道她,你們心裡還有沒有我?」
嘴裡罵著,卻是不往延壽堂衝了,回了房間叫人抓藥去,「上回治頭疼的方子還留著沒,去配藥來,頭疼得厲害……」
小廝一邊聽差,一邊把藍澤的火氣透給了延壽堂。
彼時如意正被扶著坐在藍老太太床邊的椅子上,臉色蠟黃的掉眼淚。錢嬤嬤得了小廝的信,就回來繼續勸她,「……姑娘死了心吧,侯爺不可能認你。老太太三日裡沒有半日是清醒的,現在全靠人參之類的大補藥吊命,你就是在這裡哭乾了眼淚,她老人家也不一定能醒來,便是醒了,也不一定認得你。」
自從今年入了冬,藍老太太的身子越發不如從前了,以前還有時而清醒的時候,見了錢嬤嬤知道說話,近來卻總是渾渾噩噩的,有回連錢嬤嬤也不認識了,非說她是劉家老太太,抓著她的手叫了半天「嫂子」,絮絮叨叨說了好些年輕時的舊事,吐了半日苦水。
如意只默默不語,哭濕了兩條帕子,半晌才抬頭道,「嬤嬤,我已經是要死的人了,臨死前不過這點念想……您是老太太跟前最得信任的人,哪天她老人家醒了,您幫我和她念叨念叨,行麼?成與不成,大概是命,我也不強求了。」
被她含淚殷殷相求,錢嬤嬤只得隨口答應。
如意歇了一會,喘了幾口氣,又道:「我陪嫁去永安王府之前,老太太還說過,東府大姑娘不知能不能成,她若不成,我若成了,就是我帶著我娘入族譜的時候……我是掙上姨娘了,也算是成了吧?」
錢嬤嬤與吉祥對視,都沒接話。
人算不如天算,這時候也只能說一句命裡無時莫強求。
如意在藍老太太床邊守了將近一個時辰,她自己都累得坐不住了,老太太那邊一點醒來的跡象都沒有,只管昏睡。最終她只得聽吉祥的勸,去丫鬟們住的廂房歇息了一會。若不歇,連登車回玉簪胡同都無法支撐。
躺在特意燒了火的熱炕上,如意看著吉祥給她蓋被挪爐子,又打發小丫鬟去廚房要熱湯,剛止了沒一會的眼淚又掉下來。
吉祥又氣又心疼,罵她:「哭什麼哭,仔細眼睛!」
如意虛弱笑笑,「我這眼睛,早前一個多月就看不清東西了,也不差多哭這麼一會。你近前來,容我仔細看看你,過了今日,不知道我哪天就走了,這算是咱們最後一面。」
「說什麼晦氣話!」吉祥罵著,卻是近前坐到了床邊小木方杌上。
如意閉了閉眼睛,重新張開來仔細觀瞧,對著吉祥白皙的臉蛋瞧了半日,歎道,「比以前還好看。我是不行了,今早起來照鏡子,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吉祥白了她一眼,轉過頭去悄悄擦了眼淚,終是沒忍住說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你不是我,你不明白。」如意歎口氣,閉上眼睛養了半日神。
過了好一會,復又開口道:「大姑奶奶藍側妃那裡,怕是很快就要為后為妃了吧,她天生金貴,你我誰都比不起。」
吉祥皺眉,「到現在你還說這些做什麼。旁人只看見她的榮華富貴,內裡她受過什麼苦誰又知道。」
「那我的苦呢,誰知道?你知道嗎?」
如意陡然有些激動,想要支起身子,卻力氣不濟摔回了枕上,喘了半日的氣,最終自嘲地笑了笑,「罷了,我還計較這些做什麼。她沒要我的命,留我活到現在,也算是不錯了。」
「你也知道自己對不起她。」吉祥有些恨鐵不成鋼,「你在永安王府鬧得病入膏肓,還死心塌地幫襯那個男人做什麼,倘若當初你什麼都不管,說出來養病就出來養病,別私底下給他傳遞消息,主子想必會妥帖派人醫治你,能醫好也說不定,何至於鬧到現在,誰也救不了你。」
如意沒反駁,望著屋頂出了一會神,叫吉祥附耳到跟前。
「什麼?」吉祥見她神色鄭重,以為她要交待後事。
不料她壓低了嗓子,細聲細氣說:「以前的事不提了,念在她現在還肯管我,我就賣她一個人情。」
聲音壓得更低,一邊喘氣,一邊斷斷續續交待了幾句。
吉祥聽得大驚,霍然直起身子,「真的假的?!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別胡說。」
如意輕輕牽動嘴角要笑,沒笑出來,「信不信,在你們,我算還了她人情。」
吉祥哪還有心思在藍府繼續留下去,等如意歇息差不多了,就趕忙叫人抬了她上車,飛快送回玉簪胡同,然後自己匆匆趕回王府。
「主子,如意她和老太太哭了很久,說了不少侯府舊事,還涉及侯爺,奴婢想單獨稟您。」
如瑾正和母親陪著兩個孩子玩,一屋子丫鬟婆子,吉祥一進屋就不管不顧地開了口。她從沒有這麼莽撞的時候,如瑾詫異之餘也知道想必是要緊事,於是略沉吟一下就和母親告罪,帶著吉祥去了偏廳。
吉祥將門簾敞開,確定左右無人才和如瑾悄悄耳語幾句,一邊說,還一邊小心觀察門外是否有人經過。
如瑾靜靜聽完,心裡已經轉過了許多個念頭。
「她真是這麼說的?」
「嗯,奴婢不敢妄言。」
如瑾沉吟半晌,已然做了決斷,「這件事還要麻煩你家彭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