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別無選擇
荷露一臉義憤,聽了令就跑出去,斜眼瞪著衣飾光鮮的佟秋雁,讓婆子緊閉院門。
佟秋雁吃了閉門羹,並不氣餒,也沒有像昨晚那樣拼命擠門,而是站開幾步,對著兩扇緊合的門扇一聲聲高喊起來。「藍妃,妾身來給您賠罪,求您開門見一面。一切都是妾身和妹妹的錯,不關王爺的事,您生氣也好失望也好,只和我們姐妹發作,不要惱恨王爺,藍妃,求您開開門——」
來往做事的婆子丫鬟偶爾從辰薇院前的小路經過,聽見這樣的高喊,俱都放慢了步子往這裡看。相信過不了多久,滿府裡就要傳開側妃為舊友翻醋,和王爺生分的事了。
佟秋雁不在意旁人目光,一臉愧疚,眼睛卻是亮閃閃的。
「姑娘……不,姨娘咱們回去吧,別喊了,萬一……」小丫鬟一臉膽怯地小聲勸著。佟秋雁不理會她,喊完一遍,再喊一遍。
喊聲隔著門牆隱隱約約傳到屋裡,只氣得吉祥渾身哆嗦。這是幹什麼,剛抬了姨娘就來這裡顯擺叫囂了?真虧佟氏做得出來!她看看一言不發坐在妝台邊讓冬雪梳頭的主子,想了想,轉身要出門。
「去幹什麼?」如瑾叫住她。
「主子,您可別念以往情分了,這佟氏欺人太甚。」
「是她麼?我道是誰,這樣大清早來我門前鬧。」如瑾將一枚翠頭月環銀簪在頭上比了比,像是在問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她喊的是什麼?我沒聽清,你們聽得清嗎?」
幾個丫鬟相互看看,都是搖頭。的確是每人只聽了一句半句,但無論聽清什麼,都不願意覆述出來的。
從小廚房看早飯回來的吳竹春進了屋,聞聲就稟:「奴婢聽清了。」然後似沒看到吉祥的眼神,將佟秋雁的話一字不差重複一遍。
「她真這樣說?」
「是。」
如瑾就默默坐著,直到冬雪將頭梳完,她自己將銀簪插上,對鏡比了比,這才站起身來去往外間用膳:「竹春,去給她一個答覆,像側妃對婢妾那樣的答覆。」
「是。」吳竹春覷一眼主子如常的臉色,心中稍定,停了一下,道,「主子稱呼錯了。」
「主子快來看,褚姑做的點心真精致,牡丹花兒似的。」吉祥匆匆打斷吳竹春的話,不斷使眼色。
如瑾站住腳,「竹春,你要說什麼?」
「主子先吃飯吧,吃完再說別的。」吉祥又道。
如瑾只看著吳竹春。
吳竹春就說:「佟姑娘抬了姨娘,今早王爺上朝前發的話。」又把佟秋水要住進辰薇院的事說了。
如瑾只沉默了一息,隨即轉身繼續走到飯桌去,「原來是這個,什麼大不了的,你們一早晨嘀嘀咕咕。」舉了箸示意,「你去吧,替側妃給姨娘一個答覆,她若執意要進來,就請她進來一起吃飯,總之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奴婢明白。」既然是側妃和姨娘的交往,那麼以往情分盡都不算數了。
佟秋雁的喊聲高高低低不斷傳進,如瑾只低頭吃飯。
吳竹春一路走出去,開了院門,「佟姨娘早,喊這半日了,累麼?」
佟秋雁看見來人便本能地瑟縮一下,肩膀又隱隱作痛起來,「你……」幾乎就要後退,不小心踩了自己裙邊才恍然醒覺,立即穩穩站好,掩飾方才的狼狽。「我要見藍妃,煩姑娘通傳。」
吳竹春將她的懼怕看在眼裡,嘲諷地笑了一笑,站在台階上也不行禮,就那麼俯視著,說,「您是抬了姨娘還是抬了王妃?我倒弄不清了。」
「竹春姑娘說笑,王爺的令,我是姨娘。」佟秋雁舉帕壓了壓鼻翼的香粉,強自鎮定。
「哦,是姨娘,那麼側妃不是您想見就能見的了。上下尊卑,您是佟姑娘的時候比誰都懂,剛升了姨娘,就全都忘了。」
「……」佟秋雁勉強一笑,「我是來替妹妹給側妃道歉的,另一則,今日也該我來拜見側妃。」
「為什麼道歉,您妹妹做過什麼錯事?新姨娘的拜見也免了,我們主子正吃飯,沒空見你。」
「這……」佟秋雁發現辰薇院的丫鬟一個比一個厲害,往日沒事時倒沒看出來。
吳竹春擋在門口,她記著昨晚吃的虧,不敢強求,緩了一會,便道,「那麼多謝姑娘知會,我先回去,過後再來。」
「且慢。」吳竹春笑盈盈走下了台階,「這是您想來鬧就來鬧,想走就走的地方麼?」
「你要怎樣?」佟秋雁本能地連連後退幾步,被她的笑弄得背脊生涼。
吳竹春目視小丫鬟,「春芳,『請』你主子跪下,面對門口,端端正正地跪。」
春芳呆愣,佟秋雁吃了一驚:「你說什麼?你怎麼可以讓我跪?」
「佟姨娘,我替主子傳話,讓你跪,也是你該對我們主子做的交待。姨娘若是違命不從,說不得只好我親自動手了,您可別嫌疼。」
佟秋雁被竹春冷冰冰的語氣嚇到,下意識地返身就走,也顧不得什麼了,卻不料剛走了一步,後面吳竹春輕易就趕了上來,拽住衣領將她拽回了門前,伸腳一踢膝彎,兩下將她按在了地上。
「佟姨娘,不顧尊卑打上側妃的門來吵鬧,是你的錯。挑唆側妃和王爺的關係,也是你的錯。讓府裡人誤會側妃,還是你的錯。在這裡好好地磕三個頭謝罪,若是心誠,我自替你在主子跟前美言求情。若是不知悔改……」
佟秋雁怕再被卸了膀子,不敢掙扎,口中卻哭訴起來:「藍妃——藍妃您聽見沒有,妾身冤枉,您聽妾身……」
「還叫?」吳竹春一揚手,啪的一下,結結實實抽在佟秋雁臉上,「不知悔改,就不只跪下磕頭這麼簡單了。」
「你?」佟秋雁被打得有點懵,捂著臉愣愣看住吳竹春。
小丫鬟春芳嚇得「哇」的一聲,手足無措,不敢攔著又不敢跑,嘴一癟就要哭。吳竹春道:「去!跟管事說,從今天起將你分到莊子上去,佟姨娘晉了位,自然要用更好的人。昨夜你蠢蠢笨笨做了多少錯事,以後府裡不能留了。」
小丫鬟臉色慘白,哭也不敢哭了,怯怯朝著佟秋雁叫,「姨娘,主子……」
佟秋雁仍然沉浸在突然被打的震驚中,根本沒來得及理她。
「還不走?」吳竹春一揚眉,將小丫鬟嚇得拔腿就跑,一溜煙沒了影兒。遠近過路的僕婢們看著這邊,誰也不湊過來,卻都興致勃勃盯著。
吳竹春打了人就不管了,撒開了手轉身回院,「姨娘好好反省,若是半途走了,咱們以後慢慢算帳。」
佟秋雁臉上火辣辣得疼,從小到大,她從沒挨過打,更別說被人當眾打在臉上。她是姨娘,吳竹春不過是個丫鬟,竟敢這樣打她!霎時間她後悔自己太堅強,怎麼沒能就勢暈過去呢,也好過跪在這裡讓人看笑話。
抬了姨娘,體體統統出來,沒想到剛到這裡,門都沒進去就挨了打。她哪裡做錯了,到底哪裡做錯了?
就算她言語裡有些小機鋒,可大體上也沒什麼,她是新抬的姨娘,藍如瑾怎麼就敢讓丫鬟出來羞辱她,就不怕王爺回來之後兜不住嗎。
一陣陣氣血翻湧,直到吳竹春關院門砰的一聲響,她才從激動中驚醒過來。
「等等!等等!」她忍住了心中不平,連忙朝內呼喊。忍一時風平浪靜,好漢不吃眼前虧,心裡默默告誡自己,她朝門裡定未走遠的吳竹春叫道,「姑娘請開門,我這就給側妃賠禮。」
她伏下身子,開始磕頭。
吳竹春很快轉回開了門,看著佟秋雁端正叩首三次,這才笑道:「既然姨娘誠心悔過,我們主子讓我帶話,若是姨娘願意進去,她請姨娘吃早飯。」
佟秋雁站起身來,目光閃了閃,最終低頭:「勞煩姑娘帶路。」
真是能屈能伸。吳竹春輕笑,順勢將門開大,轉身引路。
如瑾剛用完小半碗粥,尚未放下筷子,聽說佟秋雁進來了,揚臉示意丫鬟添碗筷。吉祥陰著臉過去掀簾,看見佟秋雁低眉順眼的樣子,當時就冷笑兩聲,「佟姨娘,恭喜高升。」將「姨娘」兩字咬得死重。
「吉祥,不得無禮,好好兒請佟姨娘進來。」
佟秋雁低頭進了吃飯的小隔間,進去就跪下行禮:「姨娘佟氏給側妃請安,以後定當恭謹侍上,克盡恪守。」
這是新姨娘見主子的禮,如瑾放下筷子,笑道:「起來吧。」卻也只是叫起,沒有像以往那樣看座,按例的賞賜更是沒有。
佟秋雁站起來一抬頭,左臉上鮮紅分明的巴掌印赫然出現在大家眼前,吉祥驚訝地看看吳竹春,隱有贊歎,恨不得自己上去再來一巴掌補了右臉。
如瑾看見那印子,沒說什麼,只指指飯桌:「佟姨娘還沒吃飯吧?一起來用。」
小小巧巧的花梨圓角四方桌,湯粥小菜,點心糕餅,鮮亮可人。一宿沒睡又起了大早的佟秋雁頓時腹中咕咕響了兩聲,在寂靜的屋裡清晰可聞,頓時尷尬得要死。
「謝藍妃賞。」她紅了臉福身。
然而沒有丫鬟給她搬椅子,先前倒是有冬雪放了新的碗筷,不過顯然是故意的,放得距離飯菜老遠,真坐在那裡就要伸長了胳膊去夾菜,那不是失禮透了!佟秋雁只看了看碗筷的位置,哪裡敢過去,勉強笑道:「容妾身伺候藍妃用飯吧?」說著就上前欲接過冬雪手裡的湯勺。
如瑾沒說什麼,冬雪就把勺子給了她。佟秋雁小心翼翼添了半碗湯,雙手奉到如瑾跟前,「天氣冷,您喝熱湯暖暖肚子。」
如瑾持著銀匙喝了兩口,目視蒸籠中的素花餅,佟秋雁就忙拿了布菜的筷子將餅夾到小吃碟裡。就這樣,她伺候著如瑾吃了幾樣小菜,一塊糕餅,半碗熱湯,如瑾放了筷子,她又連忙拿了吉祥手裡捧的熱巾子遞上,伺候擦手,然後是漱口。如瑾要離座,她就給撤凳子,做得殷勤而順溜。
「姨娘辛苦,坐下來用飯吧。」如瑾回裡屋歇著去了,臨走時扔下一句話,佟秋雁鬆口氣,趕緊福身相謝。
但是幾個丫鬟都跟著進了裡間,剩下荷露菱脂兩個小的侍立在飯桌旁,木木的,誰也不上去給她搬凳子。佟秋雁看了看四周,見坐墩離著自己都很遠,似乎主動去拿不太合適,如瑾坐過的椅子又不能逾矩去坐,最終只得站在桌邊盛了半碗湯,吃了兩口菜,象徵性地用過早飯,很快撂了筷子。
然後走到裡間門口,隔著垂地的繡簾朝內道謝:「多謝藍妃賜飯,妾身感激不盡。」
「不必。」如瑾的聲音隔著簾子透出來,輕飄飄的,像在天際,「沒事便走吧。」直接逐客。
佟秋雁咬了咬唇,賠笑道:「妾身還有事相求。」
「說。」
佟秋雁暗暗吸口氣,忍了不快,央求說:「方才竹春姑娘發落了春芳,妾身那裡沒人,想討藍妃一個恩典,允許妾身去找管事的挑幾個人來。」
如瑾就問:「你是拐彎告竹春的狀,還是真想挑人,說清楚點。」
佟秋雁被噎住,忙說:「妾身沒有怪怨竹春姑娘的意思!是真想挑人。」
吉祥忍不住插言,含著怒意:「佟姨娘,蹬鼻子上臉這種事,做慣了是不是就沒羞恥了?各處丫鬟哪個不是管事們分的,就連王妃和我們這裡都沒的挑,你問問荷露菱脂,是我們要的她們,還是上頭分的?你倒要逾矩挑揀起來!」
「妾身不知這個規矩,妾身……知錯。藍妃分給什麼人,妾身就用什麼,不敢挑揀。」
一語未了,就聽如瑾溫溫柔柔的笑:「佟姨娘,你且聽清楚,不是我分給你人,是管事們負責的,或者你可以去找王爺。」
「……妾身失言。」佟秋雁除了告罪說不出別的話。
短短幾句對話,她真是領略了什麼是直接尖銳。經過了昨晚和今晨,她終於知道,原來一直溫和有禮的如瑾,一直和妹妹脾氣相投的如瑾,並不只是表面看起來那樣純善。
「下去吧,以後沒事不用來了。」
佟秋雁心中一緊。
果然,果然還是到了這一步。以後就不是同鄉故交,而是冷冰冰的側妃和姬妾的關係了麼?
但是,總會走到這一步的,或早或晚,自指婚聖旨下了之後,她們就注定不能再做姐妹朋友,不是麼……
不再是姐妹,側妃和姬妾的相處之道,自有規程。
「藍妃,您是要和我們生分了麼……」她穩定心神,很快想出了主意,提裙跪在簾外,先是輕聲細語,繼而慷慨激昂,「妹妹還在錦繡閣沒有回來,妾身也不知道她怎樣了,可昨晚她的事……妾身實在是無能為力,更不明白為何突然被提了姨娘!我們姐妹和藍妃相交多年,若是因為這件事損了情意,妾身寧願不要這個名分,寧願給藍妃端茶倒水做奴婢,您且等著,待王爺回府,妾身這就去回了王爺,再不要什麼姨娘的位置,並且立刻把妹妹送回老家去!」
簾內半日沒有動靜,連丫鬟走動端東西的聲音也沒了。佟秋雁伏在地上,幾乎忍不住想掀開簾角窺一眼。可她不敢,只能靜靜的跪著,老老實實等著。等著聽如瑾到底作何答覆。
如果,如瑾順勢接受她的歉意,以後兩人自然還能正常走動。即便不能親厚如昨,到底也可維持姬妾之間的體面。
如果,不接受呢?
她惴惴地想,惴惴地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腿都跪麻了,細微的環佩聲才輕輕響起,有人朝外走來。她提心咬著唇靜候,須臾簾子掀開,是如瑾站在面前。
「藍妃……」她眼裡立刻湧了淚。
如瑾淡淡地看著她,待她的睫毛全被淚水沾濕,珠淚滾落腮邊的時候,才說:「那麼你就去王爺跟前求吧,求他降了你的位份,求他送秋水出府——以後,我這院子就有你一間房,情分依舊。」
佟秋雁一時答不上話,萬萬料不到如瑾這麼直接。
「不願意麼?」
「不,妾身願意!妾身只求與藍妃和好如初。妾身這就去二門上等候王爺。」佟秋雁站起來就走。
然而身後,傳來極其輕微的冷笑。
「收起你的聰明,我並不在意自己有沒有妒婦之名,你也不必費心提防對付我。王爺那裡,你愛去就去,愛怎樣編排就怎樣編排,從此別來我這裡就是了。」如瑾放了簾子,轉身回屋,「佟秋雁,兩生兩世,到今天我算真正認識了你。勸你別做出什麼越格的事來,免得給我機會動手——我可真有點迫不及待了。」
佟秋雁呆住。
她並不明白兩生兩世是什麼意思,可卻完完全全的明白,她被如瑾嫌惡透了!
她所熟悉的女人間的相處之道,在這裡竟然全都不頂用。
望著晃動的繡簾待要說什麼,旁邊兩個小丫鬟雙雙逼上來,「姨娘,請走吧。」圓乎乎的菱脂還說「別站髒了我們剛擦的地」,見她不動,她們就準備動手。
佟秋雁連忙閃開幾步,慌不迭匆匆出了門。
昨晚突然被卸了膀子的驚悸還在,對於辰薇院的丫鬟,她有莫名的恐懼,生怕被她們碰著身上半點兒。穿過院子的時候,灑掃的婆子故意將水濺到她身上,將好好的一幅裙子弄得全是泥點,她敢怒不敢言,提裙快步出了院,後腳剛邁出,就聽院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幾乎夾了她的腳跟。
她猛然轉頭,盯著嚴絲合縫的月洞門瞅了好半日,才漸漸壓住胸中驚怒。
藍妃,藍如瑾,如果做不得朋友,就只能是敵人麼?
* * * * *
遣走了佟秋雁,如瑾坐在窗邊看了一會書,默默半日,沒翻一頁。
吉祥帶著丫鬟們將瑣事都做完了,回頭看看,她還在那裡孤坐,心中一酸,就忍不住上前相勸:「主子,她們不仁,您還講什麼義?犯不著自己傷心,豈不是錯付了情。」
如瑾將書合上,轉過臉,彎唇綻出一個和緩的笑,看得吉祥一愣。
「主子?」這笑,和昨晚全然不同了,將吉祥要說的勸慰全都打進了腹內。
如瑾懷裡抱著一柄鎏金雀紋圓手爐,白皙纖細的指尖在爐身上輕輕摩挲,淡淡地笑著:「我並沒有傷心,只不過是在想,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張六娘為什麼會在那裡,而佟秋雁和佟秋水,又為什麼會在那裡。」
吉祥被「這裡」、「那裡」的繞暈了,覷著主子臉色,似乎又不像是受了刺激,而且恍惚還有些以前在藍府理事的氣度,冷靜而淡漠,讓她一時摸不著頭腦。
「你放心,你們也都放心。」如瑾的目光越過吉祥,溫和看著幾個丫鬟,自嘲地笑笑,「昨晚我的確是難受,一面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一面是……王爺。」
是說要娶我,也真娶了我,並且給我那樣一個新婚夜的王爺——這些話和丫鬟說不出口,也不能說。
即便兩人並無夫妻之實,可……遠比許多夫妻談得更深,也更貼近,而且,即便她不想承認,距離似乎是越來越近了。
在這時出這種事,說不傷心,那是假。
可一味傷心更是沒用。
「我一夜沒睡好,這是真的。不過看了佟秋雁這番作態,倒是釋懷了。有些人不值得,那就丟開手。她不滿意做我的朋友,非要自降身份殷勤伺候,便由她。事情已經發生了,佟秋水和王爺我都會見一見,問一問,不會自己悶在屋裡犯嘀咕,你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切如常就是。」
吉祥大大鬆了一口氣,繼而卻又擔心別的,遲疑道:「主子,您……可別和王爺硬嗆,有什麼都好好說。」
「我知道分寸。」如瑾笑。
她先去見了佟秋水。
佟秋水在錦繡閣裡還沒有出來,如瑾帶人走過去,門口的內侍說「小佟姑娘還在睡覺」。
小佟姑娘?這稱呼倒是新鮮。如瑾徑直進了院,問清房間,直接進去。
佟秋水睡在一樓的暖閣,透過拐子紋門式多寶格的空隙,能看見裡頭架子床半掩的幔帳,萬字曲水的圍欄,淺豆綠素紗面米白底的帳子,露出床裡淡橙色雙蝶團紋的繡被。被子微微鼓起,顯是睡著人。
門前立著兩個素淨侍女,雙雙朝如瑾行了禮,恭順打起簾子,並沒有詢問或阻攔。
如瑾就將丫鬟留在外頭,舉步走了進去。
屋裡點著安眠的甜香,輕輕淺淺的味道,青絲披散的女子側身朝裡,正在好眠,並未察覺到屋中多了人。如瑾走到床邊,將另外半幅簾帳也掛在了床角金鉤上。這仍然沒有驚醒夢中之人。
如瑾在床邊的繡墩上緩緩坐下了,看著佟秋水均勻起伏的肩頭,聽著她綿長安穩的呼吸,靜靜地等。
像是一幅定格的畫面,屋外侍女靜立,屋內一坐一臥,沒有人動。唯有天然木小方几上獸首銅爐裡吐出一縷縷青白色的煙氣,還有窗欞勾勒出的日影在地上慢慢移動。冬天也有鳥雀,站在光禿禿的花枝上蹦跳嘰喳,將叫聲傳進屋裡。
如瑾想起前生,鄉間破敗陰暗的小屋子,佟秋水形容枯槁躺在木板床上,身下只有一床薄薄的舊被子,棉絮都露出來。今昔比照,天差地別。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兩個人之間竟然形成了這樣奇怪的關係。
那個聽說情郎已有妻小,連外室側室俱都不肯做,懷著身孕千里迢迢回老家的佟秋水,怎麼就成了長平王府裡連名分都沒有的婢妾?那個心高氣傲寧死不屈的佟二小姐哪裡去了,是前世記憶中一個生了差錯的夢幻麼?
應該不是的吧……
那幅月下睡蓮圖還被如瑾妥貼收在箱子裡,連著嫁妝一起帶進王府來的,那樣的筆觸格調,真實存在的性情,怎會是幻覺。
那麼,是什麼改變了人,改變了行為、選擇、性情?
如瑾自己經過生死,才有了這樣的改變,那麼佟秋水呢?她甚至想,難道佟秋水也和自己一樣,在破敗的鄉間淒涼過世,然後又回到過去活過來了麼?因為前世的不肯妥協未得善終,所以才要選擇一個身份顯赫的男子,寧做婢妾?
所以當佟秋水從睡夢中迷濛醒來,如瑾脫口問出的第一句話,竟是,「你死過一次麼?」
佟秋水嚇了一大跳。
醒來床邊就有人,任誰也會吃驚,何況這人還是她此刻最想避開的如瑾,更何況,如瑾神情恍惚地問出「死」字來。
她本能地驚坐起來,擁被往床裡縮了縮,舌頭有些打結,「瑾妹……藍妃,您、您怎麼在這裡?」她朝四周看,看到多寶格外站著侍女,這才稍稍安定一些。
如瑾將舊友的驚懼和變化都看在眼裡,飄遠的思緒收回,清明了點。佟秋水的害怕,讓她很失望。多年相交的朋友,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呢,她寧願她挺直脊背站在她面前,高傲的說,這就是我的選擇,該怎樣對我,隨你。
那樣,才是她所認識的佟秋水。
「你莫怕,我不會將你怎樣。」如瑾站起來,走到距離床邊遠一點的地方,去看多寶格上陳列的文玩。
「……藍妃,奴婢失禮。」佟秋水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深深低著頭,掀開被子走下床來,顧不得穿鞋,對著如瑾的背影跪了下去。
跪下了,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寂靜的屋子裡沉默相對,是此時此刻她最不想經歷的事情。盯著地毯上的花紋默默半日,最終她選擇了磕頭。「藍妃,奴婢給您見禮。」
舊日、往事,從此之後,皆成煙雲。
瑾妹妹和秋水姐,終是兩個活在過去,死在昨夜的人了。
如瑾倏然轉過身來,死死盯著伏身在地的舊友。
「為什麼。」她一字一字的問。
佟秋水躬身在地許久,背脊微微起伏,終道:「因為,別無選擇。」
好一個別無選擇。如瑾瞬間想起了青州時,佟太守將她請到書房,也說了同樣的話。她們一家倒是別無選擇到一起去了。
天下那麼大,究竟有多少個別無選擇,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又有哪個才是真的走投無路,哪個,不過是給自己也給別人的華麗托辭?
你有事,為什麼不去找我商量。你的姐姐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住進王府來,為什麼不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一看,反而忙不迭地去義勇獻身了……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湧上嘴邊,如瑾咬牙忍住。問什麼都是晚了,問什麼都是白問,佟秋水伏跪在地的冷冰冰的影子,已經給出了答案。
如果,如果我只是閨中懵懂、嫁進來又期盼夫妻和睦、想讓夫君多看自己一眼,多留意自己一點的普通女子,你這番獻身,讓我以後該怎麼面對你?怨恨、吃醋、爭寵、報復?
「佟秋水,你不後悔,是不是?」
這一聲佟秋水,比直呼佟秋雁更加艱難。
「藍妃。」佟秋水直起身子,對上如瑾目光的時候,有一瞬間的猶疑和茫然,然而很快,便決然而清晰地說,「侍奉皇家,身為燕民何敢言悔。奴婢,幸甚。」
如瑾不想再多說什麼,轉過身,掀簾走了出去。
佟秋水的聲音追在身後:「如果藍妃覺得是奴婢背叛了您,任打任罰,奴婢絕無怨言。」
「你沒有背叛我,你只是做了你認為正確的選擇。與我無關。」
從錦繡閣出來,日頭高高照在天空上,如瑾深吸口氣又輕輕吐出去,就像吐出了一直糾纏在心頭的陰郁。
「去讓賀蘭著人知會佟太守吧,就說王爺收了他的二女兒。」她吩咐丫鬟。
「那……還要請佟太太過府嗎?」吉祥想起昨晚的話。
如瑾腳步輕快地往回走,「你見過收婢妾還要知會婢妾家人的麼?」
當然是沒這個規矩。於是吉祥明白了,遂道:「佟太守也不知道聽了信會怎樣。」
大概,會高興吧。如瑾暗道。
王府裡下人們做事是很勤快迅速的,還沒到下午,新院子就收拾出來了,佟秋雁於是搬了過去,而佟秋水則住進了她原先的屋子。內宅管事雲媽媽特意去問如瑾分丫鬟的事,如瑾讓吳竹春過去幫忙。
吳竹春過後回來稟報:「佟姨娘院子裡兩個丫鬟一個婆子,小佟姑娘跟前一個丫鬟,都是妥當的。」
如瑾點頭。既然走到了這一步,該防的,就都不能免了。
她吩咐外頭備車回藍府,自從張六娘禁足,她出入更方便了,長平王最近又整日不在家,真是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
吉祥試圖相勸:「主子,這節骨眼兒上您回娘家可不合適,等王爺回來該誤會您了。」
「誤會我心胸狹窄,是個妒婦?」如瑾笑盈盈換衣,指揮大家收拾東西,「隨他怎麼誤會,我本來就打算回去一趟的,為這等事耽誤不回,豈不顯得更在意。」
王爺可不知道您原本就要回啊,連我們都不知道。吉祥發急,可是看到主子興致勃勃的,又不好深勸,最終只得老大不情願的跟著走了。
如瑾先去鋪子那邊兜了一圈,看到店裡客人不多不少,還算可以,然後又去周邊街面轉轉,買了一些新鮮有趣的小玩意,竹編的花籃、木作的美人瓶、根雕、貝殼首飾之類的,每樣最多不過十幾個銅板,全是沿途街道上的小攤貨,不值錢,但是滿滿當當裝了幾盒子,看著就覺高興。
到了家,自己留下幾個,其餘全都散給了碧桃蔻兒等丫鬟,明玉榭上下都分到了一兩樣,秦氏頭上也多了一根鳳鳥頭的竹骨簪子。大家不圖東西貴賤,主要是個興頭,全都樂呵呵的。
秦氏抱著小女兒笑道:「怎麼這時候想起回家了,事先也不告訴一聲。」
「想您了唄。」如瑾挨到母親身邊親親熱熱說了一陣子話,又逗弄了小妹妹一會,外頭報說彭進財來了,就走出去問話。
彭進財帶了上次說的阮虎,繡鋪裡女伙計阮嫂子的獨生子,果然是個人高馬大的少年,國字臉曬得黝黑,粗布薄棉衫有些窄小,更襯得身板剛硬。大概是被彭進財教的,阮虎一直低頭,哪裡也不看,候在偏廳裡規規矩矩站著,一見簾動人來,立刻就跪下去磕頭:「給東家問好。」
吉祥掩口而笑:「快起來,我可不是東家。」
阮虎懵懵懂懂站起,眼見著光彩輝煌的姑娘站在跟前,衣料是他不認識的,釵環更是叫不上名來的,頓時更懵。彭進財笑著拍了他一下,「快站好,東家要進來了。」
吉祥挑起簾子,如瑾緩步走進來,阮虎忙有樣學樣的跟著彭進財躬身行禮。如瑾到主位坐了,讓人給他們搬了兩個杌子,請他們坐了說話。
阮虎一五一十地回答著,年紀多大、怎麼進的武館、在裡頭做些什麼、領頭的是誰、師傅和館主又是什麼樣子,答得拘謹,往往詞不達意,好在如瑾問得詳細,不多時也都問明白了。如瑾就發了賞讓他下去,和彭進財說起鋪子。
「最近生意一如往常,賺的幾十兩都投進去了,多請了兩個繡娘,又在大集那邊進了一些貨,上次搭船那家冬天不走,這陣子咱們得自己籌謀貨源。」
「彭掌櫃自辦就是,我信得過。」如瑾笑問,「最近可有什麼煩擾麼?」
彭進財站起欠身:「東家問著了,還真有一點小麻煩,正要回稟東家。街面上的趙九派人來,想在咱們鋪子入一股,留了十兩銀子,以後要跟咱們五五分潤。」
如瑾道:「我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事,眼看著新鋪子賺錢了,地痞幫閒總要來試試深淺。方才我去那邊轉一圈,還看到兩個不大妥當的人站在街對面盯著咱們鋪面,就是這趙九的人吧?他什麼來頭?」
「東家機敏!」彭進財贊了一聲,「因著我拖著沒給趙九答覆,這兩日總有人在鋪外亂晃,眼下倒是不成事,不過時候長了……的確是有些難纏。這趙九是附近幾條街的地頭蛇,往常都是按家按月收保錢的,只有生意特別好的鋪子,他才進去投股。」
「那還多謝他高看咱們了。他也不是每家都敢留十兩銀子吧?」
「自然,東頭有個粥鋪是衛國侯小妾的娘家遠親開的,趙九連保錢都不收,另則咱們隔壁也是京營一個百戶的親戚,趙九也不敢惹。」
「百戶就不敢惹了?」如瑾失笑。
彭進財也笑:「所以我才沒搬出東家來,先來討個示下。」
「這樣,一會讓吉祥寫個條子,告訴你怎麼遞給京兆府江大人的五小姐,這點子事,讓府丞大人代勞也是用了牛刀。」
吉祥和彭進財下去,送茶點進來的碧桃就感歎:「虧得是咱們的鋪子,這要是小門小戶沒靠山的,豈不是被欺負死了。十兩銀子的本錢就要五五分潤,他怎麼不明搶!生意做得越好,倒越成了禍事。」
「天下商戶,凡是能做大的,無不有大靠山,否則越紅火就越不能長久。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大家都習以為常,小門小戶做個小生意,都懂得給地頭交保錢。」
碧桃歎氣:「什麼世道。」
如瑾忽然想起那日長平王說的,要一個人心安定的天下。不知道他的構想中,有沒有包括不讓地頭巧取豪奪。這種遍布王土,已經根植於民心的不平事,他管得了嗎。
這一刻,她在晉王舊宅裡想了一瞬長平王,王府裡,剛剛歸家的長平王也在念叨她。
「什麼時候走的?」他今日回來的早,一進門就聽聞側妃回了娘家,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突然就露了淡淡的笑。
賀蘭覷一眼主子,當然是怎麼也想不通他為何還能笑出來,只怕自己沒攔著側妃被主子怪罪,忙道:「午飯之前走的,說是有事,奴才不敢攔。」
「你攔得住麼。」長平王袖著手,一步三搖地朝前走,又問,「她說什麼時候回來?」
「……沒說。要不,奴才每天派人去接一趟?」
長平王笑笑說不用,直回錦繡閣裡去了。
賀蘭就納悶。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