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中雀 第四章
特地請了島上的醫生看印玄,發現他竟然閉關了。
阿寶看著盤膝坐在結界內的印玄,又酸澀又心疼,恨不得撲上去守著他。可惜這個結界顯然是一視同仁的,醫生走了一步就被擋在了外面。
「印玄前輩道法高深,博學多才,一定有自己的辦法,你不要太擔心。」丁海食忍不住伸手輕輕地拍了拍一動不動地凝望著印玄的阿寶。
阿寶身體猛然向後一跳,驚愕又戒備地望向丁海食。
丁海食的手停在半空中,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哀傷,卻若無其事地笑道:「到晚飯時間了,我們先下樓吧。」
醫生愧疚地看著丁海食道:「抱歉,島主,沒有幫上忙。」
丁海食笑道:「哪裡,是我連累你白跑一趟。」
醫生道:「島主哪裡的話。當初要不是你,我們也許早就被人滅口了。能夠在這個世外桃源生活下去,是我們全家人的福氣,別說跑一趟,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他這番話看似對著丁海食說,眼睛卻不時地看向阿寶,眼裡有著與一個外人身份格格不入的責備。
阿寶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哦。」
丁海食對醫生道:「我送你下樓。」
醫生道:「不用,讓木蓮小姐送我就可以了。」
丁海食道:「她昨晚睡得晚,我讓阿奇送你。」
醫生笑道:「一樣一樣。」
阿寶撇了撇嘴角,自言自語道:「奇叔昨晚睡得更晚。」
醫生從他身邊走過,突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指道:「阿寶少爺,你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島主一個人在島上很寂寞。」
阿寶生出莫名的厭煩情緒,好似即將噴發的火山一般,不耐煩道:「你們不是人?」
醫生臉色變了變。
阿寶也覺得自己太沒禮貌了,連忙乾笑兩聲道:「我是說你們在也是一樣的。」
醫生還想說什麼,被丁海食一路引走了。
阿寶站在原地,鬱悶地晃了晃腦袋。記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情緒就變得難以控制起來,胸口常常會生出奇怪的負面情緒,不受控制。
他把這種感覺告訴了大房子裡唯一一個落單的鬼,四喜。
四喜想了想,深沉地回道:「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是生理影響心理。」
阿寶道:「你說我有病?」
四喜道:「沒那麼嚴重,最多就是慾求不滿。」
阿寶張大嘴巴。
四喜摟著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大家都是男人,這種事情很正常的,能夠理解,不用不好意思。」
「誰跟你大家都是男人?」阿寶戳著四喜的小肚子,戳得他肩膀一抖一抖的,「你是男鬼。」
四喜哭喪著臉道:「幹嘛分得這麼清楚。」
「慾求不滿的話……」阿寶腦海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畫面,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嘴唇道,「應該怎麼解決啊?我是說,你說祖師爺會配合嗎?他現在身體不太好,不是啊,我不是想趁人之危,我是說,你覺得祖師爺會不會也有這方面的……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四喜睨著他,「大人,其實這種問題,擼一擼就好了,不用想得太複雜。」
阿寶:「……」
夜深人靜。
長廊那一頭傳來孤寂的腳步聲,緩緩在書房前停下。
嘎達。
門被推開。
丁海食放下書和眼鏡,疲倦地按了按額頭,微笑道:「你來了。」
丁瑰寶道:「中午太累了。」
丁海食道:「沒關係。反正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
「這是你的一廂情願。」
「算是吧。」
「你打算怎麼解除噬夢符?」
「找夢魘,把記憶用夢境還給他。」
丁瑰寶皺眉道:「夢魘?」
丁海食溫柔地望著他,道:「放心,我不會讓我的孩子身處險境。」
「抱歉,你的信譽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
「但是我的毅力一定比你想像的更好。」
丁瑰寶避開他不同於平日的灼熱的目光,淡然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
丁海食道:「馬上。」
丁瑰寶也不贅言,聽完就走。
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完全消失,書房的書櫥慢慢挪開,奇叔從縫隙裡慢慢擠出來,然後在書桌面前站定,「老爺。你打算什麼時候和少爺說清楚?」
丁海食雙手交錯,托著下巴,笑容溫柔,「即使恨我,他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建議。」
奇叔嘆了口氣,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感慨,「老爺和寶少爺畢竟是父子,父子連心啊。」
丁海食從書桌後面站起來,拉開窗簾打開窗。
山裡的夜風如泉水般清冽。
奇叔忙從衣架上拿下外套披在丁海食的身上,「好不容易等到少爺回來,老爺更要注意身體。」
丁海食抬頭望著夜空,眼底懷念之色,許久才道:「放心,答應阿欣的事,我一定會做到。」
鋼琴聲,好熟悉的鋼琴聲。
阿寶迷迷糊糊地站起來,順著聲音下樓。
對著大門的大三角鋼琴後面隱約有個人影。
他不由自主地下樓,身體著魔般地向鋼琴靠近。
鋼琴後面,一個婦人端坐著,十指在琴鍵上靈活地跳動,猶如十個精靈。她身穿黑色高領長裙,長發挽起,露出修長優美的頸項,竟讓阿寶看得痴了。
曲畢,婦人側頭看他,面容姣美又慈祥。
「我見過你,在索魂道……」阿寶叫起來。
婦人朝他伸出手。
阿寶魂不守舍地走過去坐下,等回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撲在她的懷中,頭蹭著她的脖子。
「我……你……」
阿寶震驚了。
這一定是法術,不然他怎麼會對一個陌生女人產生這樣強烈的眷戀之情,明明在不久前他還很確定自己栽在了祖師爺的手裡。
想到這裡,他又不免慶幸祖師爺在閉關,所以沒看到這樣的情景。
「你是誰?」他靠著婦人,黏糊糊地問,就像在撒嬌。
婦人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髮,柔聲道:「阿寶,你想不起來嗎?」
「我認識你?」阿寶警覺地直起身。
婦人溫柔地看著他,手指沿著他面部的線條慢慢地撫摸下來,直到肩膀,「阿寶,你要自己想起來。」
阿寶茫然道:「想起什麼?」
婦人微微一笑,阿寶眼前的景象隨之一變!
阿寶驚惶地站起來,打量這個陌生的房間。房間擺設很精緻,油畫、桌椅、花瓶……每一樣都將中西風格合併到了極致,可他一點欣賞的心情都沒有。隔壁隱約傳來細細的哭聲,阿寶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那道半掩的門。
其實到現在,他已經能夠確定這一切都是法術了,不是夢境就是幻境,可奇怪的是,他並不是很想打破它,就好像潛意識知道自己並不會受到傷害一樣。
隔壁房間的正中有一張大紅木床,那個突然消失的婦人正靜靜地躺在床上,神情安詳。
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聲音很耳熟,他卻一時三刻記不起是誰。
他慢慢地靠近床,感到悲傷正從心底瘋狂地蔓延開來,很快將心掏空,讓他喘不過氣。
哭聲越來越響,排山倒海,震耳欲聾。
他頭痛欲裂,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倒轉……
在昏過去的前一秒鐘,他突然想起哭聲像誰。
——他自己。
午後陽光宜人。
四喜看看在床上坐了半天的阿寶,又看看他身邊一動未動的早餐和中餐,忍不住抽出鮮花撓了撓他的鼻子。
阿寶打了個噴嚏,繼續面無表情。
「大人,你腳不麻嗎?」
阿寶沉默。
「大人,你尿不急嗎?」
阿寶繼續沉默。
「噓……」四喜開始吹口哨。
吹了大約三分鐘,正當四喜打算換個花樣時,阿寶突然從床上跳下來,去了趟洗手間,然後回來吃午餐。
四喜滿意地點頭道:「大人,這就對了,做白日夢沒什麼,大家都喜歡,但沒必要做得廢寢忘食嘛。」
阿寶聞言一怔,「做……夢?」
四喜道:「呃,大人要是不喜歡,可以叫做發呆。」
阿寶突然跳起來道:「遇到夢魘怎麼辦?」
四喜很認真地思考道:「那要看他是善意還是惡意。」
「什麼意思?」
「要是善意地給一些發財夢皇帝夢什麼的,我覺得挺好。」
「要是惡意呢?」
「這個……要問祖師爺大人了。」
阿寶突然眼睛一亮道:「我記得祖師爺說過,有一種噬夢符專門吞噬夢,用了之後夢裡相關的人和事就會不記得,人就不會做夢,夢魘也就沒辦法闖進來了。」
四喜皺眉道:「所以,如果大人用了以後做夢夢到我或者祖師爺,醒來也會不記得?」
阿寶呆住,「這個……」
四喜道:「還不如等祖師爺大人出關,讓大人幫你抓住它。」
阿寶撓頭道:「我也想變得有用一點啊,不能總是靠祖師爺。」
四喜道:「大人,從決心過度到自信,是有距離的,你要慢慢來。你昨晚到底夢到了什麼,幹嘛這麼害怕?」
「不是害怕,我只是夢到了……」阿寶回想夢境,竟然覺得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好似親身經歷過一般,尤其婦人躺著的那個房間,他甚至能想起床頭掛著的結婚照片。背景是海邊,女主角就是那個婦人,男主角是……
他僵住了。
因為他想起來,那個男主角是他的父親。
網中雀 第五章
「大人?」四喜驚愕地看著阿寶兩隻腳像裝了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往外奔去。
阿寶心裡疑團越滾越大。
父親是重婚,是續絃,還是……
他努力在腦海中回想母親的樣子,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這怎麼可能!
阿寶站在走廊裡,茫然四顧。回家以來,他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個家的樣子,現在才發現,家裡的一切都這麼陌生,陌生得怎麼都想不起自己在這裡生活玩耍的情景。
「大人。」四喜默默地站在他身後,「你沒事吧?」
阿寶突然轉頭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父親的臥室在哪裡?」
四喜道:「如果我說我知道,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阿寶反問道:「如果我說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四喜點頭道:「是很奇怪,而且襯托得我更奇怪。」
「在哪裡?」
「樓上,走廊到底。」
阿寶轉身就跑。
四喜躊躇了一下,決定去找奇叔上去看看。
阿寶一溜煙跑到丁海食臥室門,眼睛盯著門板,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這一瞬間,他好像化身為藍鬍子的新娘,手裡抓著門的鑰匙,心中充滿好奇,卻又害怕門背後的真相他承受不起。
手從口袋裡胡亂地抓了一把黃符,他輕輕轉動門把,躡手躡腳地推開門。
門無聲地開了。
阿寶走了兩步,腳猛然定住。
這個地方……分明就是夢境中婦人所在臥室的外間!
他盯著和夢境一模一樣的門,深吸了口氣,沉著地走過去打開。
丁海食摟著那位婦人的結婚照赫然引入眼簾。他在照片中笑得那樣燦爛,幾乎將陽光都比了下去,與現在判若兩人。
阿寶身體一陣乏力,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卻被一隻手扶住。他倉皇地回頭,正好與丁海食四目相對。
「找我?」丁海食微笑。
阿寶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在這裡出現,就順著丁海食鋪好的階梯下意識地點頭。
丁海食走入臥室,道:「自從你母親過世之後,你已經很久沒有到這裡來了。」
阿寶吃驚地看著照片道:「她是我母親?」
丁海食道:「是啊。你從小跟著司馬掌門,很少回來。」
阿寶道:「她是怎麼過世的?」
「生病。」丁海食道。
阿寶道:「治不好?」
丁海食輕輕地搖搖頭。
阿寶道:「我昨天做夢夢到她了。」
丁海食回頭道:「她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阿寶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夢裡的婦人有說不出的親近慾望,原來那個人是他的母親。他很想問自己為什麼對這些事一點印象都沒有,就算他再健忘也不可能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可是看著丁海食疲倦的面容,他又說不出口。怎麼說,忘記自己的母親都是一件不孝的事,他又怎麼能說出來讓父親更傷心。
丁海食道:「我有時候也會夢到她。」
阿寶道:「有時候?」
「不能夢太多,我怕我會不願意醒過來。」丁海食頓了頓,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阿寶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可看著那個對他來說仍存在著陌生感的背,手始終舉不起來。
幸好丁海食主動轉移話題道:「聽說你一天沒吃東西,下樓去吧,我讓阿奇幫你準備。」
「好的。謝謝。」阿寶說完才發覺自己的口氣太生疏客套了。
丁海食卻置若罔聞,含笑著走在前面。
阿寶在他擦身而過的時候,鬆了口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氣。
吃完飯,阿寶在山上溜躂了一圈,直到天黑才回來,吃完晚飯以後就在印玄房門口呆著。
四喜和奇叔一左一右地看著他。
阿寶抖了抖盤膝的腳,睜開眼睛道:「你們在看什麼?」
四喜道:「大人,你在幹什麼?」
阿寶道:「給祖師爺護法。」
奇叔皺眉道:「島上佈了陣法,尚羽如果進島,我們一定會發現。」
阿寶道:「我提供的是精神支持。」
四喜盯著阿寶,眼底有著瞭然的促狹笑意。
阿寶冷哼道:「你笑什麼笑?」
「大人不會是怕睡覺做夢吧?」
四喜一語中的。阿寶狼狽地站起來道:「才不是!」
奇叔和四喜都仰頭看著他。
「我馬上睡給你看!」阿寶頭也不回地進屋往床上一躺。
四喜飄進來站在床頭俯瞰了一會兒,幽幽道:「大人,你睡著了嗎……」
「睡著了!」阿寶回答得斬釘截鐵,「別吵醒我。」
四喜乖乖地哦了一聲,鑽進他懷裡睡了。
阿寶右手握成拳,忍著將他丟出去的衝動,腦袋裡拚命地想著這一年來遭遇的各種驚險刺激的事以防睡著,可越是這麼想,睡意就來的越洶湧,意識上一秒還停留在索魂道,下一刻就跑到了書房裡。
……
又做夢了?
阿寶無語地環顧四周,空無一人,那位婦人,哦不,他的母親並沒有出現。說不出是失望還是緊張,他轉身去開門,卻發現門把怎麼轉都轉不動,想開口喊,喉嚨也像被堵住了。
夢魘不會打算把他困死在這裡吧?
阿寶覺得自己太不小心了。夢魘上一次沒出手不等於這次不出手,他應該把這件事說出來,至少讓四喜每隔一個小時叫醒他一次,以免沉淪夢境。
他走到窗邊,暗暗祈禱窗能打開。
右邊視線內有東西晃動了下。
阿寶戒備地跳起來,側頭看去。
書架移動了下,露出僅容半個身子過去的縫隙。
……
這算是請君入甕吧?
阿寶乾嚥了下,手試了試窗戶的把手,果然打不開,只好試探著朝書架露出的縫隙探了探頭。書架有兩米多高,用的是正宗紅木,一看就很厚重,如果在自己擠入縫隙的時候壓過來……
不對,這是夢境!
阿寶小心翼翼地鑽過去,隨即看到一個放著好幾個架子的小倉庫。
藏寶室?
善德世家經營這麼多年,做慈善做生意,有一個藏寶室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夢魘為什麼要帶自己來這裡。
正對他的畫卷突然自動地捲起來,露出一個暗格。
……
好老套的設計啊!古代的設計師其實都是一招吃到老吧,也不帶動動腦筋的。
暗格挪開,露出保險箱。
阿寶向前踏出一步,就發現自己腳下出現一個陣法。陣法一共有五色線條,像霓虹燈一樣自己折騰了一會兒就消失了,隨即保險箱自動按下將近五十個數字,彈開。
阿寶遲疑了會兒,終究按捺不住好奇,慢慢地走過去。
保險箱裡的裡面有點暗,他伸手摸了摸,然後摸到一塊類似木牌的東西,抽出來一看,整個愣住。
雖然沒有親手摸過,但是這樣東西只要看過就不會遺忘。
呼神喚鬼盤古令。
它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夢魘編排出來的夢境還是現實?
阿寶抓著盤古令,心亂如麻,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猛然,週遭景物一變,他突然被挪到了海邊。夜色深沉,黑暗將天海融為一體,海風吹來撲騰的海浪聲讓一切都變得真實起來。
阿寶手裡的盤古令毫無預警地發出一抹赤如焰火的豔色,兩個鬼差從海中走來,二話不說架起來往水裡走。
……
祖師爺救命!
阿寶奮力掙扎,可惜掙紮了半天才發現這個掙扎只出現在他的意識裡,現實是,他來到一個陰森森霧濛濛看上去很像地府的地方。
網中雀 第六章
鬼差一左一右地抓著他往裡走。
只聞兩旁陰風陣陣,鬼哭狼嚎聲淒淒不絕,阿寶毛骨悚然,恨不得扭頭就走。
不知走了多久,鬼差終於在一道門前停下,將他鬆開。
阿寶撒腿就跑,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逃,越遠越好!
他自覺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應該跑得飛快,可視線所及兩個鬼差依舊在他身旁,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阿寶低頭,發現自己的兩條腿雖然在動,可距離一點都沒有改變,就像站在跑步機上做運動。
……
他慢慢地停下腳。
一個鬼差按住他的腦袋使勁一扭。
阿寶怕他沒輕沒重不小心把自己的腦袋擰下來,急忙跟著轉身。
門高十幾米,令人望而生畏。
阿寶猶豫了一下,悄悄伸出手推門。
門咿呀一聲打開,裡頭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該不會是要把他永生永世地囚禁在裡面吧?
阿寶心中大急,死活不肯邁步,卻被鬼差冷不防地往前一推,一雙腳被門檻絆了一下,五體投地地摔進門。他抬起頭,眼前突然大亮,火光熊熊,刺得他眼睛一痛,立即閉上眼睛還是淌下兩行清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寶抹了把眼淚,默默地爬起身。眼前的火焰小了下去,只有幾釐米高,噗噗地竄著小火苗,好似灶火,鋪著兩三米寬的平橋上。橋兩邊是望不見底的深淵,他想要掏一樣東西試試深淺,可摸遍身上的口袋發現他能找到的唯一一樣東西就是盤古令。
它居然沒丟。
阿寶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那道大門不知什麼時候關上了。
阿寶破罐破摔地坐下來。睡覺總有個到頭的時候,不然就叫昏迷,他不信他要是陷入昏迷,四喜他們會不知道,祖師爺會袖手不管。這樣想著,他心裡稍稍有點安慰,覺得眼前的火焰也不那麼恐怖了,如果剛才那兩個鬼差還在的話,他可能會問他們要個鍋煮點東西吃。不知道夢境裡的味覺能不能擬真。
火焰好似知道他的想法,一浪一浪地推動起來,猶如波濤一般。
阿寶抬眸。
他的母親就站在橋對面,滿臉溫柔地看著他。
媽……媽……
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阿寶身體幾乎是撲著衝向橋。
痛!
每條神經都在回饋這條信息,灼熱的火焰正焚燒他的腳底,可事實上,他似乎又沒那麼痛。
鬼使神差地,阿寶想起索魂道鏡子裡的「自己」。那個阿寶說過,他曾經踏過地獄烈火,那時候他是怎麼回答的?好像是腳底沒有傷疤?難道這一切都是那個阿寶在搞鬼?
他踉蹌著腳步過橋,離母親越來越近,心鼓噪著,不斷撞擊胸膛,整個人幾乎快樂得要瘋掉。
他已分不清楚這份瘋狂的快樂來源於自己還是夢魘,只知道想母親就要回到他的身邊……
母親配合地伸出手,雙目垂淚,心痛地看著他向前,嘴巴一張一合,卻聽不見她說什麼。
「媽媽……」
阿寶的腳跨到橋盡頭時,終於喊出了聲!
母親悲傷地看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阿寶衝動地伸出手,可還沒來得及抓住任何東西,整個人就像是被吸塵器吸住的灰塵,不由自主地向後飛去,眼見母親的身體在頃刻間小得只剩下圓點,他用盡全身力氣吼道:「媽!」
這一秒,痛得撕心裂肺。
連回到書房都沒有恢復過來。
阿寶呆呆地看著站在書桌前的丁海食,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完全回不過神。
丁海食一聲不吭地從他手裡拿走盤古令,轉身離開。
爸爸,我剛剛差點就救回了媽媽……
阿寶張嘴往前衝了一步,一下子就栽了下去,再睜開眼睛,他已經回到了床上,天還沒亮,窗簾掩著半彎明月,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他坐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看腳底。
白皙的腳底的確沒有任何傷疤。
夢境裡的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真的,為什麼現實中找不到任何證據?如果是假的,為什麼他會覺得那些情景似曾相識?
「大人?」四喜手腳並用地爬出來,打了個哈欠道,「你在想什麼?」
阿寶托著腦袋道:「我在想,我媽在哪裡。」
四喜道:「應該在地府吧?大人要是想念她的話,可以用搜魂咒召喚看看。」
「搜魂咒我會!」阿寶嗖得跳下床,跑了幾步又回來,「搜魂咒的咒語是什麼來著?」
幸好印玄交給阿寶的書四喜一直隨身帶著,一人一鬼坐在地上研究半個黑夜終於又讓阿寶將咒語記住了。他找奇叔要了個小茶几做香案,又要了點冥紙香燭,挑了個陰氣最盛的半夜施法。
四喜怕有閃失,特地叫了曹煜三元邱景云坐鎮,同花順陪同。
這不是阿寶第一次用搜魂咒,可比往常任何一次都緊張,咒語念了三遍都不對,直到第四遍,鬼差才被請上來。
紙片人抓住筆,在地上用硃砂寫了個:不。
阿寶納悶道:「不什麼?」
邱景云道:「人在地府,卻不能被傳召?」
紙片人點頭。
阿寶豪氣地多燒了一億給他。
鬼差錢收下了,回答還是千篇一律地不,直到阿寶把冥紙燒盡,他才趾高氣揚地離開。
阿寶目瞪口呆,「這樣也行。」
邱景云乾咳一聲道:「就當為以後考慮。」
阿寶道:「那現在怎麼辦?」
邱景云道:「你想召誰的魂魄?」
「我媽。」
「你為什麼不問你爸呢?」
阿寶呆住。這麼簡單的問題他居然要別人提醒才想得起來,可是……丁海食拿走盤古令的情景歷歷在目,讓他疑惑之餘又生出一股不願探究的懼意。「這麼晚了,明天再說吧。」
篤篤。
輕輕的敲門聲。
打開門竟然是丁海食,阿寶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丁海食看了看裡面,笑道:「有朋友在?那我改天再來。」
「我馬上回去睡覺了,伯父晚安。」邱景云識趣地告辭,留下面面相覷的阿寶和丁海食。
依舊是丁海食先開口,「聽阿奇說,你今晚會做法。」
「隨便玩玩。」阿寶乾笑了一陣,才低聲道:「我想召喚媽媽的魂魄,我最近經常夢到她。」
「夢到什麼?能跟我說說嗎?」
「好。」
兩人從阿寶房間出來,不約而同地去了書房。
三元和四喜對視一眼,見阿寶和丁海食都沒反對,就自作主張地跟了上去。
書房還是那個書房,可阿寶坐在裡面的時候,總覺得和剛來時不一樣了。
剛來,這個他住了十幾年的家為什麼處處透露著一種陌生感呢?他玩笑著將疑問說出,卻得來丁海食充滿悲哀和歉意的眼神。
「你夢到的,都是真的。」丁海食閉了閉眼睛,緩緩道,「從小到大,你就跟著你師父在外東奔西走,每年和我們團聚的機會非常少。儘管這樣,你和你母親的感情卻非常好。所以,你母親因病過世之後,你承受不住打擊,一度難過得崩潰。後來從阿奇那裡聽說我書房裡有一樣東西能夠令你母親死而復生才好轉過來。」
「盤古令!」阿寶道,「所以後來我進地府、踏火橋都是真的?」
「真的。」
「為什麼媽媽沒有回來?」阿寶捂著胸口,感到心在提出這個問題的剎那揪緊。
丁海食道:「你想知道的話,就試著把自己的三魂七魄重新融為一體。」
阿寶茫然道:「我沒失魂落魄啊?」
丁海食道:「你的魂魄分為一魂一魄和兩魂六魄,都在身體裡,卻各自為政。」
「怎麼會這樣?」
「我當年對你用了噬夢符,你因為抵抗噬夢符吞噬記憶,才逼出了另一個阿寶。」
「啊!那個丁瑰寶!」別人是精神分裂,他是魂魄分裂……阿寶道,「你當初為什麼要對我用噬夢符,現在又為什麼要把我融為一體?」
——真是看不下去了。
阿寶聽到腦海裡突然冒出的聲音,嚇了一跳。
「你……」
「對不起。」丁海食還以為他在對自己說話。
「不是啊,你……」阿寶輕輕地敲了敲腦袋。
——別管為什麼了,你只要同意把魂魄合體就行。
「我怎麼覺得像是個陰謀?」
丁海食眼底閃過一抹深切的傷痛,沉聲道:「我不會害你的。」
阿寶忙道:「我不是說你。」
——他是大善人,放心,大善人即使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也絕不會傷別人半根毫毛。
阿寶沉默半晌道:「我好像算是家破人亡行列的。」
——哦,對,那就很難說了。
阿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