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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翎畢竟只有書上的知識,真正直面戰爭,他是個生手。待看到那方陣漸行漸近,才感到自己手心上全是汗,那到底是多少人,他判斷不出來。
城門外,恒州與蘿州軍,也已擺好陣迎戰。雙方對峙沈默,空氣中游離著洶洶殺意,有人小聲問:“我軍是不是會主動出擊?”
沒有人回答他。
他們沒想到,兩軍對峙,竟生生對峙三天。張翎十人也基本在城牆吃食休息,正當焦躁之心漸起時,突然有人驚道:“你們看!動了!”
先動的是戎裡軍隊,他們的箭雨漫天落在守城軍隊的盾牌上。張翎聽到叮叮叮叮的聲音,知道那是鐵箭打在盾牌後落地的聲音。
戎裡的方陣緩步前行,他們以密不透風的箭雨開路,可守軍並不慌亂,突然只聽一聲巨響,戎裡前方出現一巨大的深坑,隨著震天的慘叫驚呼聲,三枚夾著呼呼風聲裹著油布燃火的巨石已落至深坑中,火勢叱啦一聲頃刻蔓延,那情況慘不忍睹,他們中間立刻有人捂著嘴退到一邊嘔吐。
張翎長大眼,慘白著臉咬牙看著。戎裡經此變故,方陣迅速向後退散,箭雨的攻勢明顯減弱,但他們行動有序,守軍也未貿然前行。那巨大的深坑裡被燃燒的士兵哭喊踩踏的聲音,響徹整個山谷。
雙方軍隊短暫的對峙,張翎在城門上看得分明,戎裡陣中有了細微的變化,他餘光一閃,還沒意識到什麽的時候,突然聽到不知道是幾千人還是幾萬人發出的怒吼,緊接著戎裡的軍隊以品字形迅速變陣,就像一隻大鷹一般,朝著守軍直奔而來。
眼看就要進入士兵間的肉搏戰,突然他們聽到尖銳的嘶鳴聲,和咚咚咚咚的奔跑聲,張翎立刻醒悟過來,下意識脫口而出:“射雕!”
“……”
沒人知道他說什麽暗號,就見山谷中揚起漫天塵土,幾十隻尾巴上拖著樹枝火苗的大象倏地就沖散了戎裡的隊伍,它們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
“啊!將軍!”
又有人指著守軍中,一個身著銀白色盔甲,帶著紅纓頭盔的騎士,拿著一把雪白的大刀,縱馬至隊伍最前,只聽他喝到:“兒郎們──沖────!”就身先士卒,一馬當先地沖向敵軍。
肉搏戰開始了。
這場戰鬥持續了一天一夜。守軍占著地利之便,埋伏在穀口的精兵策應城門前的主力,對戎裡軍形成三方包圍之勢,雖然戎裡軍士兵強勁有力,但守軍戰心堅韌,加之準備充分,硬是將戎裡軍逼退至穀口。守軍也不追擊,雙方又一次陷入膠著。
這回膠著便是五日,守軍輪番進城休息,張翎等也未下城門一步,他們吃著幹硬的戰飯,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黑壓壓的戎裡,之前的大坑中,被燒死和踩死的士兵,已經開始腐爛,空氣總蔓延著難聞的氣味。戎裡士兵不敢拾回他們的屍體,只是像一匹受傷卻伺機報復的狼一般,兇狠而陰沈地盯著守軍們的動向。
“將軍到底在幹啥呢?”禦林衛中有人抱怨,“應該一鼓作氣,把他們打跑啊。一味地防守,是消耗戰力而已。”
張翎想,這大約還是個圍魏救趙的故事。故事古老到爛,卻極其有用。
戎裡軍在第六天,突然像潮水一般退去,守軍還是堅如磐石般鎮守在城門之前。當時天色昏暗,張翎斜靠在石壁上休息,看著門下,軍中主將高騎戰馬,昂首於前,對於無聲無息撤退的戎裡,他並沒有下令狙擊,只是冷冷地看著。
那一刻,張翎突然發瘋一般思念著趙王。
他意識到這個頂天立地的將軍,是趙王原來的屬下。他們曾一同抗擊國家最大的敵人,百濮。他們並肩作戰,惺惺相惜。他不由得遙想趙王,當年縱橫馳騁的英俊身姿,那是屬於國家的趙王。
守軍在當天夜裡,開始掩埋此次戰爭死了的戰士。不管他們身前是哪個國家的人,死後都掩埋於蘿州一杯黃土。
又過了三天,城外的士兵們陸續回城,他們不再像臨戰時駐紮,而是變為常規的防守。
一場大戰,就此結束,張翎一行人也該啟程回京,戰後的會議,沒人通知他們參加,他們也不知道總結上,參戰的將軍們是如何發言的。
走之前主將難得宴請了他們。雖然仍是戰飯,但起碼有酒了。經此一役,他們也積累了最直觀的戰爭經驗,對恒州軍的戰力也有了初步評估。
酒喝到末尾,隊長突然對那主將道:“將軍是從恒州趕來的,聽聞是趙王進言陛下,恒州軍心戰力皆高於安州大軍,因此調將軍來此鎮守──”
聽到這,張翎心中一凜,暗道不好。
卻聽將軍乾脆俐落道:“嗯。”
“……”隊長又落一鼻子灰,再接再厲,繼續問:“當年恒州大軍抗擊百濮,三萬大軍抵擋百濮騎兵六萬,今日一見,將軍指揮一萬軍隊揮退戎裡三萬大軍──”
將軍冷冷打斷:“我軍兩萬。”
“……”隊長依舊沒放棄,接著酒意,繼續問:“乍抽走了一萬軍力的恒州,防守百濮和南鶻,壓力大嗎?”
將軍詫然看著隊長,“百濮和南鶻又要進攻恒州?”
隊長竭力忍住當場不抓狂,手上已經青筋爆出,“萬一,萬一又來進犯呢?將軍,恒州兩萬軍力能抵抗嗎?”
張翎全身發冷,這個問題極為毒辣兇險。將軍的回答不管是能還是不能,都是透露了恒州剩下軍隊的實力,以及趙王抽調兵力的考慮。這個問題──他不露痕跡地看了一眼隊長,內心一陣發怵──是皇帝讓他問的嗎?還是他自己好奇而已?
將軍想了想,“不知道。”大約是看他們的隊長要咆哮了,又認真說道:“要抵抗了,才知道。”
“……”
張翎想縱聲大笑,這個回答太絕妙!隊長一張臉漲成豬紅色,將軍見他們無人問話,也就沈默地吃肉喝酒。
一場氣氛詭異的宴請就此落幕。隔天,十個御林軍衛士一如他們來一般,快馬揚鞭,趕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