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御前的比試,其實景辰哪有那閑工夫候著這群人在中庭喧嘩,聖駕其實要到日暮時分才會駕臨,只是做那最終一場的評判罷了,饒是如此,行當和種類之多,也可以讓這場比試持續三日。
等到織染行的比試,已是選試的第二日。這天早上,蘇葉起得早,卻發現景淵也已經洗漱整齊,著的卻是親王的常服,規格比上朝更正式一些。他有點兒疑惑,景淵卻不解釋,只是祝他馬到成功,便帶了仗隊出府,看那方向,卻是往皇宮。
蘇葉也沒那份多余的心思去打聽景淵干什麼去了,也急急清點人手貨品往宮門行去。
宮門只開了小小一個側門,進去的人都要搜身,如此這般,折騰了一個時辰才堪堪踏進宮門。
門內便是比試的場所,中庭大片的空地此刻搭起了一個個涼棚,盡管是臨時所制,但也精巧非常,其實這也是第一日木工行當比試的內容。
前三項的比試會甄選出唯一的贏家,這唯一的一家才可以在御前和上一屆的皇商比試以期能登天子堂,做那獨一無二的皇族生意,名利雙收。
蘇葉並不擔心日間的比試,比透、比輕、比韌、比織染、比繡功,他為此准備了整整三個月,乃至十年,在蘇家的那十年。
結果不出意外,蘇葉脫穎而出。各家的掌櫃盡管失落,但還是維持著該有的氣度向蘇掌櫃道喜,不過也有不少蘇家故交,存了看戲的念頭,便不便一一道來、娓娓細說了。總之,日暮時分,偌大的中庭,便只余了蘇葉所帶領的一眾分鋪掌櫃和手藝出眾的伙計。
蘇白的出場就顯得氣派的多,如同眾星拱月般被伙計簇擁而入。今日沒有了景淵在場,蘇白似乎連找不痛快的興致也低了,只倨傲的看了蘇葉一眼,便在中庭的另一邊立定,和蘇葉成了各據一方的格局。
少頃,皇帝的龍車馳來,一眾人等下跪接駕,景辰賜眾人起身,司儀宮人便敲響銅鑼,示意儀式開始。
其實最終的比試形式是最簡單的,想來也無人敢在聖駕之前做出逾禮的事而落了下乘,因此最終的定奪只是要兩家商號各出一副屏風,誰得龍心,變得以勝出。
於是,皇帝揮揮手,宮人擺上兩幅屏風,這比試便算是正式開始了。
蘇白到底不是庸人,能將那蘇氏家業繼承下來的人總算有點本事。內侍揭開蘇白呈上的那扇屏風,一時間滿堂華彩,那是一幅五爪金龍圖,說起來也是皇商的特權,蘇葉卻是不能私造龍圖的。
蘇葉冷靜的聽他像景宣帝詳解這屏風的過人之處。 “這是蘇家不傳之秘——玉琉璃。前朝秘藥可使織染之物無光自亮,其奇處如夜明珠,然不招不搖,柔和卻不失光華,當屬世間極品。皇上,這便是小人呈上的玉琉璃。”
織染司的總管太監盡管言行恪守宮規,默不出聲,可是眼裡還是流露出了贊許之意,連景辰也微微頷首,似是非常滿意。
蘇白於是忍不住得意之色,在眾人不易察覺的角度對蘇葉流露出了一個挑釁的眼神,自得之意溢於言表。
蘇葉卻渾不在意,甚至他覺得自己真是高看了蘇白,醉心於家產的二世祖就算對於把持家業有所心得恐怕也沒有真正對織染繡的技藝下過功夫,這等膚淺的炫耀,不止他在自得什麼。
宮人掀開蘇葉所呈的屏風之時,所有人都有些失態,因此蘇白的一聲驚呼幾乎可以被忽視……
那是一頭麒麟,龍頭、鹿角、獅眼、虎背、熊腰、蛇鱗,腳踏祥雲,似下凡之姿,目光炯炯,除了栩栩如生,找不出第二個詞足以形容。
“蘇葉,”景辰說這個名字的時候語氣有些玩味,不過他掩飾的很好,沒人聽出皇帝的深意:“你也說說,這麒麟圖有何不凡之處。”
蘇葉躬身對答:“回稟皇上,這圖彙集蘇家三絕:玲瓏針、月華錦和玉琉璃。”
“胡說!”蘇白終於沉不住氣,大喝。
景辰挑眉,打趣的說道:“怎麼今日裡朕的皇商篩選成了蘇家內鬥?”
“草民不敢!”蘇葉收回目光,同蘇白一道躬身告罪。
“罷了,蘇白,姑且讓你弟弟把話說完。”一句話讓蘇白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不好看,皇帝卻看得津津有味,這等兒戲般的小打小鬧,可不就是一場鬧劇麼?
“陛下,這麒麟雙目有神是因為玲瓏針針法特殊,致使麒麟雙目凹凸有致,平常繡品自然不如它靈活。月華錦紋理細密,水潑不入,光照則反,才是當得起玉琉璃的織品;玉琉璃,”說到這裡,蘇葉忍不住頓了一頓,咽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冷笑:“玉琉璃並非得前朝秘藥便可制成,我娘親所制的秘藥才是真正的玉琉璃,這前朝的秘藥的確可使織物如夜明珠般於暗夜發光,然而制成染料卻要使色澤在夜裡也如白日一般鮮明,絕不是能於夜間發光便可稱玉琉璃的。”
“至於這真假高下,”蘇葉深吸一口氣,“草民鬥膽,妄自揣測,恐怕陛下心中自有定奪。”
話音落,滿場靜謐,皇帝的目光來回於兩座屏風之間,嘴角噙著笑意,若有似無,卻高深莫測。他側首,像貼身的內侍遞了個眼色,內侍伶俐得狠,馬上傳達聖意,宣蘇葉近前來面聖。
如果目光能夠殺人,恐怕蘇葉早就被蘇白的目光撕扯得粉碎,可惜這等憤恨又有什麼用呢?蘇葉安然的走近聖駕,俯身跪拜。
景辰笑笑,赦免他的禮數,示意內侍遞上兩份聖旨。蘇葉一一看過,臉色一白,便僵在了那兒。
“如何?”景宣帝徐徐問道。
“這到底是為何?”蘇葉臉色蒼白,忘了禮數,脫口而出,質問著。
景宣帝神色未變,口氣卻凝重起來:“不為什麼,只為朕身為人兄的責任。”
“沒有半分余地?”
景宣帝看著蘇葉的眼睛搖了搖頭:“金口玉言,說一,不二!”
“敢問皇上,他又知道麼?知道您身為人兄的這份心麼?”蘇葉忍不住咄咄逼人,他知道眼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九五至尊,但是此刻,他忍不住奮起而戰,只為了那兩道荒唐的聖旨、一道無解的選擇、一顆他絕對不能辜負的心!
景辰笑了一下,輕輕搖頭,答非所問:“景淵隨太後赴西山迦葉寺上香,齋戒三日、誦經九日,十二日方歸,你可以等,也可以不等,只是這聖旨卻等不得,選。”
蘇葉動了動手指,半晌,指指其一,皇帝似是愣了一下,隨即冷笑。
司儀高亢的聲音在中庭響起,蘇白的臉色由驚轉喜,只道是峰回路轉,倒也不糾結為何蘇葉會半途退出,只暗自慶幸於沒丟了這皇商的名頭,否則回到族中,族長那邊不好交代。
蘇葉走出宮門的背景帶著一份堅強的孤傲,腰杆挺的很直,就如同最初景淵教他的那般,如果皇帝的公正要建立在交換的基礎上,他寧願放棄這種榮譽,反正,他決心要做的事,就算不依靠皇權,也能做到。
“陛下,你看這……”景辰貼身的內侍,自小便服侍他的宮人猶豫地看著他:“太後娘娘她……”
景宣帝擺擺手,不欲多言,反而問道:“母後和皇弟可到了?”
“一路安穩,卯時初刻便到了。”
西山的迦葉寺本是名不見經傳的一所鄉間野寺,但永屹開國之日起,迦葉寺便一舉成為了護國寺,名聲大作。迦葉寺卻秉承著佛家刻苦修行的本願,在盛世繁華中徒留一地質樸,反而更得世間尊重,就連太後親王進了迦葉寺,一樣青衣素食,返璞歸真。
這是到迦葉寺的第二日,明明就在京城郊外,明明只是分開了兩日,景淵站在雲台之上俯瞰京城,卻有一種滄海桑田之感。
萬千思緒從腦海中翻湧而過,最後的最後,景淵輕輕嘆息,他也不過是個凡人,總會有些不欲於人知的心思,總會耍些並不入流的手段,總是需要一些盡管無用卻溫暖人心的安定之感……
十二日說不上長,對於忙於眼前之事的人,短的似乎不夠用,但也說不上短,對於心有牽掛的人,長的幾乎隔世經年。
回京的那日,蘇家已經換了家主。祖宗的宗法不可違逆,蘇葉手裡切實握著的證據做不得假,蘇白獲罪流放已屬輕判,不過早在蘇白下獄之前,蘇家已經是蘇葉的蘇家了。
內城一如往日熱鬧非常,景淵站在府邸門口卻不見蘇葉來迎,他有些茫然的看著管家,景六不敢去看他家王爺的眼,只好低頭回稟,說是自那日入宮,蘇葉便不曾回過府。
“如此……也好……他也是如願了。”言罷,景淵頹然地笑,舉步走進府邸。
是夜,已是入秋的天氣,起了涼意,景淵揮退眾人獨自坐在王府前院的一隅,對月獨酌。
酒借風勢,微醺,景淵抬頭望月,卻見天邊慢慢染上霞光赤色,他疑心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卻見紅光更甚,似是赤霞一般染紅了半邊天。耳邊,傳來腳步聲,景淵沒有回頭,心中存著一份期待,卻害怕連著小小的期待也被摔碎,強大的、溫柔的、高高在上的逍遙王,推去華衣、揮開血脈的榮光,也不過是一介凡人,渴望著傾心付出的愛戀得到同樣的響應而已……
“景淵……”
景淵猛然回頭,霞光赤色的映襯中,有一個人,終於沒有讓他的期待落空。
一襲青衣,不改初見時的清瘦,懷中抱著一尊牌位,孤零零看著他的,不是蘇葉又是誰?
“你不是……”你不是選了蘇家麼?
蘇葉抬頭,打量著映紅了半邊天的火光,笑道:“燒的真大……”
“你燒了蘇家?”景淵吃驚。
“房子而已,我遣散了僕從,金銀錢財也全存進了銀號,蘇家那座空宅,留著做什麼?”
“燒了蘇宅,你要住到哪去?”景淵心裡似有所感,只是此刻,他分外希望眼前的人親口說出來。
“景淵,你從未說過要趕我走啊……”蘇葉有些委屈的嘟囔:“我不在這兒,還能在哪?”
下一刻,蘇葉被景淵緊緊擁入懷中。
“不後悔?”
蘇葉輕輕地笑:“此生無悔……”
不後悔,不後悔初見時白梅樹下驚鴻一瞥,不後悔日日相擁的纏綿悱惻,不後悔承你細心呵護的溫情,不後悔此生,叫我遇見了你……
火光映紅了京城半邊的天,紅光與天幕之下,王府偏院中,兩顆心偎在了一處,落到了實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