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的是,在出使日程越來越近的時候,每日都在太子府中進出的蝴蝶倒是沒有多言勸他莫要橫生枝節。雖然蝴蝶的話就算說了大概也無用,但若是她將事情稟告到皇后那裏,息筱就會覺得頭痛了——他喜歡元玨的那種感覺不假,喜歡母親的那份心情更是沒有半點雜質。
如果母親開口讓他放棄元玨的話,息筱肯定會連考慮都不必,直接應允。但允諾過後會不會真的放手那個人……答案明顯得不用說出。
“我來了。”陽光的笑容灑滿了整個房間,息筱躡手躡足地走到他身旁,小聲說道。
元玨沒有醒來,過長的睫毛在臉上映著兩扇影子,清俊的臉龐寫滿倦意。息筱不知道他為何總是那麼勞累,既不見這個人忙著讀書考取功名,也沒見他需要為生活所苦,每日所做的不過是翻閱那一屋子的醫書,或是曬著一些奇怪的藥材。
在他身旁站了許久也不覺得厭煩,故意湊近過去對還在睡夢中的人吹兩口氣卻不見他醒來,息筱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低下頭,一雙紅唇輕輕地貼到元玨有些蒼白的唇瓣上,隨後便立刻撤走,息筱滿臉彤紅。跳動得太過劇烈的心還在鼓動,害怕被知道,卻又想被他知道。
喜歡這個人?還是喜歡上喜歡他的感覺?息筱並不知道,只是每次在元玨身旁,嗅著他身體內散發出的淡淡香氣,他就會心神寧靜下來。
看到他微笑,自己便會跟著開心;看到他蹙眉,自己立刻又擔心不已——這種心情在面對叔父時從來沒有有過……不,或許曾經有過,可現在他已經忘記了。
並不是因為失去了叔父,所以才特別在意突然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元玨。息筱明白他心裏對誰的掛念與愛恨並無關係。十幾年的情感湮沒了太多太多本來可以是簡簡單單的東西,就像寒冬時節他盡日裏抱著的那個紅泥火爐——本來是個尋常人家裏都可以買的到的俗物,可是被善於工筆之人提毫潑墨後,便成了附庸風雅者競相爭奪的物件,就連想碰一下都難。可當不小心把那火爐上的字跡擦掉,沒有誰再去爭奪的東西才又變成他獨一無二的寶貝。
獨一無二……這世上,誰又是誰的獨一無二?定睛看著元玨細瘦的身軀,感受到從他周身上下散發出的冷清,息筱的心沒來由地一陣緊縮。這個人是他想要的,但這段日子的接觸下來就算對方沒有明說他也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他的唯一。
元玨有喜歡的人。就算他從來沒有對說過,可息筱還是能感覺得到。因為這個人經常會獨自站在院中,望著滿園的藥材眼神開始變得飄忽起來,似乎在望著遙遠之處的哪個人。
不想開口問他答案,對息筱而言元玨的回答毫無意義。自己不會因為元玨心有所屬就不想要他,既是如此,又何必多事?!
苦悶地低下頭,息筱正陷入沉思時,耳畔忽然傳來一道柔和清朗的聲音:“今日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已經醒來的人淡笑地看著站在旁側不停變臉的孩子,或許是心情好轉的緣故,他蒼白的臉上也泛起幾分血色。
對於息筱的出現,元玨沒有太多抗拒。就好像這個人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在初見分手的第二天,看到忐忑不安的息筱站在門外,白嫩漂亮的臉漲得通紅的模樣,他只是笑著點點頭,便讓人進到屋中。
從那日開始,息筱便每日都來找他。兩個人的交談並不多,元玨不是個善於更人相處的人,很多時候他都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或是打掃庭院與擺弄不知道從那裏找到的奇怪藥材。
而息筱的要求也不多,只要能讓他坐在回廊下,靜靜地看著這個人就足夠了——兩人的這種相處模式雖然算不上多親昵,卻讓息筱覺得非常滿足。
沒有甜言蜜語,沒有假裝的關切,甚至有時候會冷落自己……可那些都沒什麼,都是元玨的性格所造成的假像。只要認真的體會便能發現,這個人其實是個很溫柔的。
“這麼早過來會讓你覺得困擾麼?”看到躺靠椅子上的人站起身,息筱反倒撿了個對門的位置坐下,伸手端起茶壺,給自己到了杯冷茶。
“會啊。”溫溫地笑著,在見到息筱因為自己一句話便惱怒得快要變成黑色的臉,元玨臉上興起戲弄的神色,“因為給你準備的藥可能還沒煎好,被看到這麼狼狽的一面,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越是正經的人,在端著面容調侃別人時才更難迅速分辨真偽。對於他無傷大雅的打趣,息筱反倒覺得甜蜜無比——覺得那個人好的時候,他便無論怎樣都是好的。
擺手示意息筱留在座位上不要動,元玨轉身便像後屋走去。抬手剛挑起簾子,一股濃郁的草藥香味贏面撲來,熟悉的氣味將他身上散發出的清冽竹香掩蓋掉,息筱微微皺起鼻子,對這種狀況有些不滿。
息筱是極喜歡元玨身上的氣味,那種不知道是熏在衣物間,還是由身體子內而外散發的香味很獨特,清雅有餘富貴不足,但配上他在山野書生的身份,倒也相得益彰。
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那些的時候。雖然相處日子不長,他卻也隱隱察覺出元玨醫術確有過人之處。縱使沒有開醫館,平日亦無病人上門求治,可光憑他在此處喝過湯藥後每日體內媚藥的發作便會較前日輕不少,息筱就開心不少。
宮中太醫對這種藥肯定也有辦法,但息沂初就是篤定他就算是要忍耐到身體難受得連床都下不了,也不肯將這麼丟人的事讓別人知道——別人無論將他看做是淫蕩還是庸庸碌碌,對於息筱而言都無所謂。可身為皇子的尊嚴他卻無法忍受被人下了這種藥,最終還落得需要太醫來幫忙的地步。
所以當那日元玨淡聲說著讓要替自己診脈時,息筱雖然沒有拒絕,可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至少直到現在,他最不願意的就是讓這個人知道自己生性有多淫亂。如果這個人從此看到自己時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或要與他割席而坐……那樣的情況光是想到就覺得麻煩。
然而診治過後元玨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每次息筱來前他便會準備一碗湯藥,讓人服下。第一次時,心有戒備的息筱趁著元玨放下藥碗便到院中翻弄藥物時,悄悄用身上的銀飾放到碗中試探,在發現確實無誤後狠一咬牙便喝下去……現在想來,當時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寂靜的房裏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混亂的心跳,靜靜地凝視後屋內忙著煎藥的男子背影,息筱眼中寫滿幸福的。那瘦弱的腰身不贏一握,身段風流誘人,周身冷冰冰感覺展現出恰到好處的禁欲感,讓人遐想無限卻又不忍汙髒了他。
什麼時候開始習慣坐在這裏看他?息筱不知道,不記得;不想知道,也不想記得……唯一讓他感到驚訝的,大概就是自己會那麼快就習慣某件事吧。
站起身,想要過去幫忙,可還沒他完全站直,體內猛地竄起一陣熱氣。陣陣寒風透過未關緊的門窗吹到屋中,卻吹不散息筱身上的燥熱。倦倦地拉拉誇大的衣襟,被包裹深藏起來的白皙肌膚上微微泛紅,息筱皺起秀氣的雙眉——真是該死,早不發作晚不發作,偏偏這種時候讓他丟人!
隨手再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一飲而盡,息筱用力掐一把自己的腿,讓痛苦分散越來越集中的注意力。
白煙皚皚升起,元玨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朦朧的水霧氣中。似是察覺到息筱的觀察,他微笑著回頭,一雙眼眸彎成了月牙。在屋中之人尚未回過神時,他已是用茶託端著藥碗走了出來。
“是不是過了今日,就不用再吃這藥了。”仰起頭,用澄澈的目光看向元玨,息筱單純的笑容中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嫵媚。這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大夫前日就對他說過,藥只吃到今日便行。雖然不想懷疑,可方才自己不小心又發作了,真的喝這最後一碗合適麼?
將藥碗放到息筱身前,元玨微笑著點點頭,眼眉間卻籠著一層淡淡的失望——不應該如此的!這個少年青澀風韻、純真潔白的存在。如果,能早點來見他就好了……
“元玨,怎麼了?”看著身旁之人眼神突然黯淡下去,息筱心沒來由地抖了抖,直覺地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快要挽留不住,無論怎樣伸手都會失去的感覺襲上心頭,他腦中思緒頓時飛快地轉動起來,臉上卻露出怯生生的表情。
對那個表情完全沒轍,元玨寬慰似的對息筱笑笑,伸手想要撫摸一下他的頭髮。忽而想起自己這樣做有些不妥,他踟躕幾下,還沒碰到息筱又將手緩緩收了回來。
無奈地站在一人高的銅鏡前張開手,任宮娥一件件的將繁瑣的衣服套到自己的身上,息筱臉上寫滿不耐。太子禮服穿起來太麻煩,早知如此費時,他就該一大早就出門,也免得浪費那麼多時辰。
青灰色的圓領、垂下時及膝的寬袖、白玉腰帶上刺繡花紋精緻無比。任憑宮娥的翹首環過自己腰際,將束帶上的扣袢系好,息筱轉頭看看窗外天色,不由得重重歎口氣。
昨日分別時才跟元玨約好,今日陪他一同去城東藥商那裏取他早就定好的稀奇藥材,可耽誤了這麼久,眼見天色就要轉陰,不知道待會兒會不會下雨。
“皇兄要是覺著這宮娥手腳不夠利索,弟弟倒是可以效勞。”依著門框,息籙不進也不出,看到見他出現後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的兄長,他反倒笑將起來,“今日可是靖安王府與首輔府的大宴,還不定要晚到什麼時候。這陣子天氣雖是挺熱的,可到了夜裏卻也會轉涼,太子出使在即,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病倒,怕是不禁父皇,就連皇叔也恨不得把前來催人的我給直接把扔去喂馬吧。”
“不過就是下個文聘,有什麼好張揚的。我去不去也沒什麼關係吧,真是麻煩!”待到細心的宮娥將掛在腰間的玉佩流蘇都打理好,息筱這才看著及第的暈黃銅鏡裏自己的模樣。
今日的主角又不是他,若不是母親昨日特地吩咐蝴蝶囑他千萬不得失禮,息筱甚至連去都不想去。反正他也有了新的樂子,何苦要委屈自己穿得規規矩矩地端坐在宴席上,讓人評頭論足。沒好氣地瞪一眼較之上次相見時又內斂了不少的弟弟,他心中卻不若從前那般羡慕了。
被父皇吩咐要看著太子,以免那個在朝堂內外早就沒什麼威信的殿下隨興所至丟了皇家臉面,故而息籙一大清早便來接人。在太子府中等了快一個半時辰也不發火,看到兄長終於準備妥當,他微微躬身做了個請禮。
在車中與弟弟也無什麼話可說,聽著外面街道上車水馬龍的聲響,他垂下眼睛,思緒很快便被元玨消瘦的身影佔據——現下那個人在院子的樹蔭下翻曬那些永遠也曬不完的稀奇藥材?還是坐在回廊的竹椅下,泡著一壺清茶,臉上露出寂寞的表情?
至少在息筱看來,元玨並不是很喜歡醫理,因為還從來沒見他救治過自己以外的病人;而他對待尋常藥材的態度更是惡劣得讓人咋舌。可他卻每次一聽到有稀奇的藥材,眼中就會閃爍出期望的光芒;每每在研讀醫書時,臉上不自覺就會帶著贖罪般的表情……就好像,他這麼做並不是因為這樣能使他快樂,卻可以減輕心中的痛苦。
人究竟要被傷到什麼地步,才會將自己逼到這種絕境?!可元玨越是如此,息筱就覺得自己越是喜歡他。尤其是每次看到他痛苦的眼神,自己心中便會升起抹不去的憐惜之情,那種感覺實在是太美妙,讓他光是回想便不會自覺地笑出來。
而拿著一本書冊看個不停的息籙也沒有與兄長搭話,只是微妙的眼神偶爾會落在他身上。若是按照以往,好幾日不能出門,他定會不停地掀開車簾往外看,興致勃勃的模樣讓人就算覺得他行為不恭也不忍苛責。可今日的兄長卻一反常態,只是靜靜地坐在車廂內,臉上恬淡的笑容比以往沉靜了許多,眼角眉梢處所隱現的是息籙陌生無比的神色。
是叔父的婚事上他改變的?還是另外的什麼人,什麼事讓他改變的?在自己不注意的小小一段時間內,仿佛跟兄長間的距離相隔得更遠,卻又無可奈何。息籙心煩意亂地坐著,眼睛雖然盯著書冊,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可臉上倒也瞧不出什麼端倪。
正在思索間,馬車已經到了靖安王府門前。其實比起家宴,今日靖安王府更像是在辦朝宴。
當朝天子親自做媒,撮合胞弟與把持半邊朝政的首輔家千金的婚事,光只是下文聘的日子就讓太子及諸皇子全都要到場。莫說是靖安王,就連首輔府上也是掙足了臉面。
滿朝文武但凡還在皇城內的,幾乎都到場恭賀;即便是沒到場的,也將禮數送到。靖安王府門前也就是熙攘喧鬧些,首輔府門前竟擺了一條長街宴,熱鬧非凡。
“喲,難得見到太子大駕,果然還是靖安王面子大。”剛踩著踏腳走出馬車,就聽到邊上傳來一道涼涼的聲音。微微歎口氣,息筱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似曾相識的場景……好像每次到靖安王府就能在門口與兩位兄長狹路相逢,真不知該說他太倒楣,還是兩位兄長精神太好特地在此等候。可無論怎樣,他都不想與他們糾纏。見息籙已經從另一旁下車向自己走來,他對兩位兄長淡笑著點點頭,然後便翩翩然向府行去。
幾日前大皇子府上請宴,帖子發到各位皇子手上,自然太子也是請了。可息筱卻將帖子扔到一旁,懶得去露個臉。他很討厭那個不管對誰都笑眯眯的大哥,所以沒必要特地賣面子過去。反正太子與大皇子平素也無甚交情,就算被人詬病他也不介意。
然而現在想來,自己那日若是去了可能反倒好些,至少今日不會被兩位兄長借機糾纏。他還想儘快跟叔父打過招呼,然後找個空檔早早的離開呢。
“殿下近日在府中勤於學問,分身無暇,兩位兄長還是莫要太苛責……”見息筱剛走兩步就被二皇子與三皇子擋去前路,走在後面的息籙微微躬身一禮,不亢不卑地說道。
對於兩個從小就跟他不大對盤的兄長,息籙的態度與其說是恭謹,還不如說他在人前會裝模作樣。只要沒有旁人在時,他的態度雖然挑不出半點毛病,但言語間譏諷的意味卻濃得讓人想忽略都難。
“怎麼他自己做得,我們就說不得了?”最是見不得息籙那種虛偽的表情,三皇子沒好氣地揚起下顎,毫不客氣地打斷弟弟的話頭,“好像一開口就變成苛責,這麼大的罪兩位哥哥可受不起,五弟你還是自己擔著吧。”說罷,還不忘朝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霎時,三位皇子與太子殿下在王府門前膠著著,氣氛緊張到旁側進過想要與他們打招呼行禮的官員們都不禁停下步子看熱鬧,卻又不敢隨意走近。
“五弟以為未來的太子位就穩是你的了?現在就敢教訓兄長。”素來喜歡熱鬧的二皇子冷冷地瞥一眼息筱跟息籙,言語之間更顯尖銳,“可別太得意。保不准咱們的太子殿下還有什麼後招,父皇未必會廢儲另立。”他倒是不信,父皇若真是把太子廢了另立五弟,這兩個人關係還能這麼好。
從小就是這樣,太子跟五皇弟關係就好得不得了。雖然小時候他也想過要親近太子弟弟,可那傢伙仗著自己是嫡長子的儲君身份,再加上臉蛋漂亮得不行,便對其他哥哥們沒個好臉色,反倒與母親是邊夷之地進貢女子身份的五弟走得越來越近……現在知道錯了吧!能搶太子位的最有利人選便是太子最疼愛的五弟呢,真真是個大笑話。
本不想與兩位兄長做更多的爭辯,可見到二哥看他就好似看白眼狼的眼神,息籙頓時怒從心起。他對太子哥哥的心意從來沒有虛假過,可容不得別人污蔑,隨意揉沙子。
年少的皇子立刻沉下臉來,跨一步走到與息筱並肩站立的位置,開口正要反駁,卻被突然伸手橫在他胸前的太子兄長給攔下。
“太子為儲君,對太子出言無狀即是不忠;若是按身份,我與五弟都是後輩,兄長這麼不夠友善,看來十幾年的詩書也是白讀了。”微微挑起眼角,橫一眼那些都噤聲站在旁側想看熱鬧的來往官員們,待到他們見到太子的臉色不佳,趕忙匆匆行禮過後便走開,息筱這才介面笑道,“難怪……”眼珠子將兩位兄長上下打量過,那種刻意的做法讓人一眼便能猜出他話中意指為何。
若是比鬥嘴,息筱自認為不見得會輸給兩個光是只有年齡比自己強的兄長。雖然很不想在他們面前過分表現自己,但他更不想讓息籙在這種時候得罪兩個還經常在宮中行走的皇兄,背上個恣意妄言、不敬兄長的罪名。
臉上掛著雲淡風輕的笑容,息筱的態度讓兩位兄長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應對。要是對著這樣的太子發火,他們于情於理都站不住腳;若是就此甘休,又覺得心有不甘。反倒是息籙聽到太子哥哥的一席話,驚訝地側頭看著他,心底爬出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四位殿下果然還在這兒,總算是沒讓小人白跑。”就在他們兄弟死人僵持著的時候,一道過於尖細的聲音從屋內傳來,往日都在皇帝身旁伺候的內侍總管忙不迭地走到門口,“今晨司天監來報說天氣有變,下禮的時辰宜提早,所以各位殿下的府上都已經差人重新去通知過了。可時辰到了還不見幾位殿下到來,靖安王已經先行去到首輔府上,特地令小的在此等候。”
他嘴裏雖是說得輕巧,可聽到之人都面面相覷,不敢多言。他們若是昨夜都在府中,自然能接到統治。可每個人都錯過,也便是說他們可都是夜不歸宿,如果話傳到天子耳中,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兩位兄長究竟去幹了什麼息筱分毫不敢興趣,只是他想不到竟然連息籙也有夜不歸宿的時候,看來這個弟弟真是長大了。興味盎然地轉頭看著息籙,卻在見到他別開頭尷尬的模樣後,息筱忍不住笑出聲來。
虧得這個人今晨在他府上還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卻沒曾想也是一肚子的渾水。若不是被內侍總管揭穿,他自己還被蒙在鼓裏,以為息籙這傢伙有多正直呢。
—————————
首輔府中的酒席排場大到身為皇家子弟的四位殿下都感歎的地步,他們的馬車在距離首輔府還有半條街的地方就已經無法通過,幾位殿下只能下車行走。自覺不能再在外人面前丟了臉面,四位皇子倒是很有默契的不再與對方多做交談。
進到首輔府中便是一頓忙碌的寒暄,拜見殿下的官員們也不似往日般拘謹。與息籙走到正堂,被首輔大人迎到正堂首座,見到許久不見的叔父,息筱只是笑著像他道賀,臉上儘是開懷之意。
今日的息沂初眼角眉梢都帶著化不開的溫柔喜氣,他以臣禮謝過侄兒太子後,便讓幾位皇子先行入席,他則繼續留在正廳與未來岳父招呼前來的官員。
這種狀況下就算想走也來不及吧……無奈地聳聳肩,看一眼身旁不知在想些什麼的息籙,息筱坐定席位,想到要這麼的呆上一整天,簡直欲哭無淚。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前來恭賀的人還是沒有停歇,眼見已經找不到機會出去,息筱只得趁著正席位上的人都喝得薄醉後,丟個眼神示意弟弟幫自己掩飾一下,他倒是隨手拿著個酒瓶溜到首輔家中的後園透氣。
一彎清月孤孤單單的掛在漆黑的夜空中,院子裏的冷風帶著呼呼寒氣,入夜後更是分外刺骨。池塘裏流水潺潺,漾著本是皎潔如盤的明月,偶爾上浮的錦鯉攪得水面微波蕩漾,為這寂靜之處平添了幾分風姿。
池塘邊上一排排楊柳枝條倒垂在水面上,透過柳條看著不遠處屋內燈火通明,息筱不覺有些奇怪。那種虛幻又飄渺的情緒在身體內慢慢蒸騰,讓人沒有實感。
一個穿著月白色長衫的清秀俊美少年找到息筱時,他正靠著一顆一人半高的柳樹坐在池塘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三十年的杏花酒。
酒很香,是他最喜歡的香味之一;酒味很醇,入口後清冽的味道便在喉間縈繞片刻,然後才滑進喉裏,頰齒留香。沒多時,汩汩的暖意就會從肚子裏慢慢往外漲,正好抵消了肩上落霜侵來的寒氣。
“酒多傷身,殿下會醉的,還是莫要喝太多才好。”見息筱迷迷糊糊間身體似要倒下,少年趕忙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取過他手上的杯盞。
少年的手掌很寬,壓在息筱肩頭的手心非常暖,就跟想像中的一模一樣——息筱有些遺憾地癟癟嘴,放棄裝醉的模樣,自己坐直身體。他還沒有被陌生人這麼親密對待,還覺得很舒服的記憶。當然,若是青樓中的美人又另當別論。
眼前之人身上所傳來的溫暖讓他有瞬間迷惑,突然就明白到,這樣的溫柔暖意並不適合自己。或許只有叔父那樣的人,才有資格吧。
抬頭,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那個人一雙盈光閃爍的晶亮眸子只映著一個人的影子。可是為什麼卻覺得那裏面充滿了不甘與悲哀?
一直以來,息筱總喜歡在別人的眼睛裏尋找自己的身影。因為在別人的眼睛裏,他會看到自己是唯一的存在。
“唯一”是多麼幸福的一個詞語……他生命裏所有的存在,幾乎都是解不開的唯一。然而對誰而言,除了那種時候,他似乎都沒法成為對方的唯一。
“堂堂首輔千金,在這種日子勾引太子殿下合適麼?還是說叔父無法讓你滿足?”伸手,輕輕捂著那個人的眼睛,息筱突然咯咯地笑起來。不管多麼渴望被人重視,可他還沒有落魄到需要從這個女子身上尋求安慰的地步,“那可就找錯人了。想必姑娘早該知道,我可是個沒有前途的太子。”不無惡毒地吐出傷人的詞語,息筱隨手摘下一根柳枝,拋到她懷中。
賤命如柳絮,就算是千金,即將成為靖安王妃,可她在自己眼中也不比這柳條貴重多少。歪著頭斜斜地靠在樹上,月光下的息筱渾身泛著粼粼的銀光,淡淡柔柔的,卻像又飄渺得緊。
這樣的人不是不可親近,卻有如隔著重霧,朦朧不清。男裝打扮的首輔千金伸出手,想要刮一掌這個口出污言穢語的傢伙,卻在指尖觸摸到他的衣袖時緩緩的收了回來。
不管有什麼理由,她都不能對太子殿下無理。就算不是太子,這個人也是皇子身份,若以下犯上那便是欺君罔上的罪名,那便與她特地換上男裝前來尋人的目的相悖了。
漫長的沉默,後院中兩人相伴而坐的剪影映在池塘水面上。
“我喜歡那個人,你呢?”轉首望著看不到底的青黑水面,說起自己心念所系的那個人,沈尚蓉臉上露出幾分溫柔的神色。
雖然沒有明說喜歡的人是誰,但這種時候還需要特地說明麼?看到她眼中如水的柔情,還有那待嫁閨秀的身份,想必這個女子是極喜歡息沂初的。
只可惜,佳人芳心總是要被壞男人傷過一次又一次,然後還是不能輕易解脫,總是喜歡執著於自己一廂情願的感情——其實從這個角度來看,自己跟沈尚蓉並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她是被狩獵,而自己則是在被獵的同時也喜歡去獵獸罷了。
“你很漂亮,也很聰明。”隨手將已經空了的酒瓶子扔到池塘中,激起一竄漣漪,息筱雙頰已經被酒氣熏紅,他似笑非笑地睨著沈尚蓉那張雖然可以稱得上清秀,但絕對不能用豔麗來形容的臉,輕聲譏道,“可惜聰明的女人很容易短命。”這樣的女人,就算憑著頭腦能讓息沂初迷戀,但絕對拴不住他對美色的迷戀。
然而往往才女們又總是自視甚高,眼裏容不得那些臺面下骯髒污穢的事,久而久之,夫婦便會失和,然後……說也奇怪,為何光是想到皇叔大婚後冷落新婚嬌娘的場面,他就覺得有趣得緊?或許真是今晚喝太多了。的b5
反正早已錯過跟元玨約定的時辰,那個人也不可能枯等自己幾個時辰也不放棄吧?所以乾脆就不再去惦念那個失信的約定,等到明日天光後便去向元玨道歉便可——似乎從來沒想過他對自己生氣的模樣,息筱恍惚間不禁有些雀躍。
其實生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能證明那個人是在乎自己的。最可怕的,便是連對自己生氣都不肯,那樣的話,他根本不知道該與對方說些什麼。
“因為是那麼喜歡,所以不想看到他受到一點傷害。如果你們的關係再繼續下去,最後受傷的肯定是他。”似未察覺息筱心中所想,對他甚至可以說是惡毒的話語也置若罔聞,沈尚蓉眼中流淌著淡淡的哀傷。突然深深吸一口氣,她轉回頭望著息筱,輕聲笑道,“所以請你放過他。”
在與息沂初熟識的這段日子,除了最初時候他們在談論著琴棋書畫外,後來幾乎所有的話題都集中在太子殿下身上。甚少出門的沈尚蓉雖然對朝中動向也略有耳聞,但是對太子她卻沒有多少認識,也不想去認識。可每次看到息沂初探到那個人時,眼中就會閃耀著讓人貪戀的光芒,她的心不禁“咯噔”一下,不知該如何才好。
憑著女子敏銳的感覺,她幾乎可以斷定息沂初是喜歡著息筱的。不是以叔父的身份,而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喜歡著他喜歡的那個人。然而這樣的感情是不被允許的吧,所以他也只能在與自己交談的放鬆時刻,才會允許自己流露出那種軟弱的神色。
大概就連尊貴的太子殿下都沒有見到息沂初的那種表情,獨佔了那個人的幸福感第一次讓沈尚蓉明白到,自己有多喜歡他,甚至就算這個男人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已經給了另外一個人也不要緊。
因為自己是這麼單方面的喜歡,所以只要是他喜歡的,她也會跟著喜歡。所以對於那個還未見面的太子殿下,沈尚蓉心中本是沒有半點怨恨或者妒意的。可今日真個見到這個少年時,她心中卻閃過一絲沒來由的恐懼——絕對不能讓這個孩子繼續呆在息沂初身旁,他的存在是錯誤的,只要有他在,總有一天自己喜歡的那個人會被傷得體無完膚。
或許她的要求過於傲慢,但沈尚蓉卻顧不了那麼多。所以才趁著今日家中大肆宴客,太子到訪的日子,她換上男裝掩人耳目尋他過來。
“你請我放過他?”沒有在意沈尚蓉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聽完她的話,息筱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我是皇叔的侄兒,你用什麼身份請我?”不過就是個首輔的女兒罷了,居然還敢在他面前托大,看來之前將她看做是才女是高估了。
並未將息筱的嘲諷放在心上,沈尚蓉迎上他不屑的眼神,溫柔地笑道:“未來靖安王妃的身份還不夠麼?”
她不會介意利用身旁所有可以利用的條件,只要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只要結果是好的,即使過程有些許的不盡如人意也無所謂。世間的事或許不會總是用結果來判斷好壞對錯,但朝廷中人,從來都是成敗論。所以只不過是厚著臉皮而已,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你可得留神,千萬要小心謹慎,每日燒高香禱祝自己能順利嫁進靖安王府,千萬別人還沒被抬過門就突然暴斃了。”聽到女子刻意加重的“靖安王妃”四字,息筱臉上表情未變,可心中卻恨不得將眼前之人一刀紮死,然後趁著月黑風高便扔進池塘裏,也免得看了生厭。
他從來就不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人,尤其是對外表看似柔弱實則奸猾狡詐的女子,更是不需要他費心疼惜。
“多謝殿下關心。”笑吟吟地看著搖晃晃站起身的太子殿下,沈尚蓉微微躬身一禮,恭送他離去。
——————————
靜靜的坐在車廂一角,息筱臉上全是陰森寒氣。
這裏很冷,真的很冷。用同一個姿勢保持了幾個時辰,身子都僵硬了。早先在首輔沈家後院喝的那些酒早就醒了,雖然現在還是有點頭暈,但卻不妨礙他正常的思考。
自己還真是太無趣呀!只是為賭一口氣,明明決定要放棄的,卻偏偏要再見他一面。說完全不眷戀著那個人的懷抱是假的,可是那種東西對現在的他而言已經是無足輕重。反倒是被叔父未過門的王妃挑釁後,他心中一股鬱氣不知如何排解,所以才藉故托詞對五皇弟說自己被夜風吹得頭暈,需要早些回太子府休息。的d5
謝絕皇弟的送行後,他走到門口便吩咐太子府上的馬車先行回去,而他則是坐到靖安王的車架中靜靜地等待起來。的41
堂堂一國太子居然為了等他而蜷縮在這窄小的馬車裏,還一等就是幾個時辰,息沂初果然好大的面子!若是換做別人,恐怕息筱早就拂袖而去了,哪里還按耐得住這種煩心事。
可息沂初畢竟不是別人,他是第一個讓女子特地來找息筱麻煩的人。就沖著這一點,他再等上半個時辰也值得。不過最好別太久了,也免得他全身都僵硬。
揉揉已經酸痛的後頸與腰背,息筱輕吐口氣。估摸著自己這麼做還是太有勇無謀了,可既然等了那麼久,這種時候才說放棄又未免太可惜。
“怎麼在這兒?不是說要回去休息麼?”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離開時,一直期盼著的人影突然就出現在車廂門口。息沂初怔了怔,卻沒有多加猶豫,欣長的人影便微彎下腰步入車廂,順勢將息筱拖坐回軟墊上。
看來他府上的車夫也開始吃裏扒外了,就連有人躲在車廂裏也未向他這個主人說明。今日還好是息筱,若是明日躲個什麼不知名的人那可就麻煩大了。
“許久未見到叔父,有些想念了。更何況,今日是見未來嬸娘的大日子,我還未與叔父道賀呢。”馬車緩緩駛動,息筱身子微動,像是不經意般輕靠在息沂初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