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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策》第60章
58、零五八

  一轉眼,便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一,沈奚靖早請時得了柳華然的賞,允他下午去看還被關在朝辭閣的雲秀山。

  沈奚靖已經有許久未見雲秀山,此時終於能見,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裡就像長了草,只見碧色,不能見泥土之褐。

  這十年來,他們在宮裡相依為命,就算大多日子都不在一處,但他們總是知道,有個人跟他同在宮裡,高大的宮牆圍起一座城,他們都困在城裡,無處可去。

  可是如今,眼看雲秀山要出宮,沈奚靖心裡還是有些彷徨不安。

  他擔憂許多事情,怕雲秀山在康親王府裡不能適應,怕雲秀山對康親王世子心結久消不散,怕他被人欺負,怕他身體不好,怕很多事情。

  當沈奚靖走向朝辭閣路上,他仍舊心中不安。

  這其實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穆玨能這樣惦記他表哥,想要一輩子與他在一起,無論當年的事情如何,他能有這份心意,沈奚靖心裡對穆玨是感謝的。

  可雲秀山到底怎麼想,沈奚靖也無法知道。

  他只瞭解,這個看似溫和的表哥其實比他更倔,更固執,也更偏激。

  沈奚靖就這樣一路皺著眉頭走進朝辭閣,朝辭閣的宮人還是那些,當年的小宮人們都變成了大宮人,他表哥如今要走,朝辭閣的人顯得更少一些。

  陳歲這會兒正站在院子裡忙活,他在陽光下挑著布料,刺目的光芒下,那些錦緞布匹閃動著美麗的色澤,一看便知是上品。

  見沈奚靖來了,陳歲笑著走過來行禮:「嘉主子,可許久未見,修竹,啊不,雲側君正在他屋裡,您直接過去便可,上午主子已經跟教習管事打好招呼,不妨事。」

  沈奚靖確實許久未見他,陳歲還是老樣子,難得跟沈奚靖露個笑臉,沈奚靖此時思緒還未平復,便問他:「有勞陳管事了,你這是在做什麼?太淑人可是要曬布?」

  陳歲並不是一個經常笑的人,笑起來有些生硬,但他到底算是沈奚靖的熟人,說起話來語氣都很和善:「這是太淑人要給雲側君的結親禮,他家裡也沒長輩,太淑人這裡東西雖然不是最好,但也還拿得出手,這些色彩艷麗的布,他自己留著也無用,便都給雲側君壓親吧。」

  他這一連串話說下來,沈奚靖已經有些動容了,他知道,雖然周榮軒頂了個太淑人的名頭,但宮裡這四個太侍,只有他沒有背景,從二十來歲便一個人苦苦堅持,能攢下這些身家,還是這些年皇帝對他多有扶照,如今他把大半都給了雲秀山,不可謂是不大方。

  陳歲見沈奚靖沒說話,又慌忙補了一句:「當時您在慈壽宮,主子不好給你東西,只能後來的時候補上,對你倆,主子都是一個心思。」

  說實在的,沈奚靖真的沒往那方面想,陳歲這麼一提,他才想起他侍寢之後,確實朝辭閣給過賞賜,但那時其他三位太侍都給了賞,但是仔細想來,還是朝辭閣給的東西實惠好用一些,到底用了心。

  想到這一層,再加上今日沈奚靖心裡難受,眼眶便紅了起來。

  他看著陳歲道:「我倒沒想那許多,只是太淑人這些年攢下些東西不容易,都給了表哥,他以後如何是好,這些年在宮裡,太淑人幫我們許多,已經是最大的恩德了。」

  沈奚靖一說就收不住話,倒是陳歲搖頭制止了他,笑道:「嘉主子,這些見外的話不提,您身份擺在那裡,不方便給雲側君東西,主子替你辦了,也不過是心疼你們孤苦無依,等主子歲數大了,你們多來看看他便是,有些話,那時候你們再直接與他講,最貼心不過。」

  陳歲伺候周榮軒許多年,與他關係一直很好,他們不比邊樓南與柳華然,他們之間不帶利用與算計,只是單純的好朋友,所以他今天講這些話,也不過是替周榮軒賺些人情。

  這些事情,沈奚靖不是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周榮軒能有這一份心,這一樣表態,就足夠他們感念。

  沈奚靖情緒有些激動,他站在那裡平復一會兒,才走到雲秀山的屋前。

  裡面很安靜,蔣行水敲敲門,很快便有人過來打開。

  開門這位,卻是一位熟人,以前沈奚靖的教習管事,張一哲。

  他見沈奚靖來了,也沒問別的,只與他問了聲好:「嘉主子,許久不見,您越發清俊了。」

  沈奚靖倒是沒想到表哥的教習管事還是張一哲,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道:「這次還是張管事操勞表哥的事,有勞了。」

  張一哲正細細打量他的樣子,見他舉手投足已經一派大家風範,心下十分滿意,笑著把他讓了進去,回身又拉著蔣行水出來。

  他們都很有眼色,知道這會兒兄弟倆有許多話講。

  沈奚靖背後那扇門緩緩關上,屋子裡又暗了下去。

  但這時外面陽光正燦爛,沈奚靖能看清屋裡的一切。

  這間小小的屋子,與他上次來,有了些變化。

  他那張床這些日子應該是張一哲在用,只簡單鋪了被褥,窗下的桌子上多了許多書本,還有一些瓶瓶罐罐,一盞嶄新的宮燈立在桌上,想必晚上屋裡再也不會昏暗。

  他表哥正端坐在床邊,安靜看著他。

  雲秀山還穿著宮裝,灰濛濛的衣裳並不能減他半分顏色,他長得比沈奚靖更俊秀一些,五官柔和,笑起來的時候,總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在沈奚靖心裡,他才是正統的世家公子。

  如今的雲秀山已經不再是雲修竹的樣子,雖然衣裳還沒換,但他整個氣質都已經變了過來。

  沈奚靖一時間有些恍惚,他終於知道當時雲秀山去雙璧宮,為何那樣與他說。

  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變化那麼驚人,那麼讓人心痛。

  原本,他們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卻在無奈在重重磨難之後,才漸漸綻放光華。

  就在昨日,沈奚靖還在難過於他已經漸漸遺忘年幼時的事情,可是此時他才發現,只要他們仍如舊時一樣,那麼曾經的帝京沈家與帝京雲家,就永遠不會消失在大梁厚重的史書裡。

  從明日開始,沈與雲兩姓,會再次重燃它本該有的光芒。

  想到這裡,沈奚靖都覺得有些熱淚盈眶。

  「表哥,這幾日,你過得如何?」沈奚靖慢慢走到雲秀山身邊,靠著他坐了下來。

  他們就像小時候在上虞一樣,那時候因為天氣寒冷,他們晚上睡覺總是擠在一起,挨過一個一個漫長的冬夜。

  雲秀山很平靜,他認真看著沈奚靖,緩緩衝他笑笑:「表哥很好,那位張管事,倒是個有趣的人。」

  沈奚靖點點頭,道:「張管事是不錯,等我以後有能力,要讓他去我宮裡做管事。」

  雲秀山依舊在笑,他說:「好,表哥覺得不錯。」

  從沈奚靖進來,雲秀山就很冷靜,他只笑著與沈奚靖說話,沈奚靖還沉浸在思緒裡,沒有發現雲秀山的異常。

  因為雲秀山明天就要走了,沈奚靖很捨不得,所以拉著他一直說。

  雲秀山就一直看著他,安靜地聽著。

  一直到沈奚靖說得口乾舌燥,起身倒杯水,才終於意識到,雲秀山有些過於冷靜了。

  沈奚靖有些茫然,他回過頭,盯著雲秀山看了一會,然後堅定地說:「表哥,你還是不願意嗎?事到如今,如果你真的不願意,我們去求求皇上,他或許不會為難我們。」

  雲秀山收起笑臉,他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說:「表哥其實,有點緊張。」

  「怎麼?」沈奚靖放下茶杯,趕緊坐到雲秀山身邊,有些焦急的問,「表哥,你別緊張,皇上與我講過,明天儀式並不繁複,也不用宴請賓客,很省事。」

  雲秀山聽他這麼講,突然笑了,他拍了拍沈奚靖的額頭,笑著說:「傻孩子,這有什麼好擔心的?表哥只是緊張,我離開這裡,你自己一個人怎麼辦。」

  沈奚靖鬆了口氣,道:「表哥,過了年我便十八,不是小孩子了,你擔心我什麼?我每天什麼都不用干,除了吃也沒別的愛好,日子好過的很。」

  「這宮裡的日子,怎麼會好過呢?倒是你,吃食上也要注意,要檢查過再入口,你記得?」

  見他又開始囑咐這些事情,沈奚靖便把話題引開:「我剛才見陳管事在給你準備結親禮,太淑人到底對咱們不薄。」

  雲秀山這會兒又恢復了平時的樣子,他點頭道:「太淑人對咱們也算用心,以後你得了機會,記得過來看看他,我並不能時常進宮。」

  沈奚靖應下這話,又問:「喜服可送來了?給我瞧瞧吧。」

  雖然雲秀山是做側君,但他也需要與穆玨拜堂成親,所以有一身親王世子側君的正統喜服。

  大梁吉服尚深色,平常人家不可服純黑,但可服硃砂,而王親貴族,則顏色更深,康親王是文帝的皇弟,是睿帝穆琛的親王叔,世襲正一品親王爵位,其世子婚服,可服藏青,雲秀山做側君,衣服要稍淺一些,只做絳紫顏色。

  當雲秀山把那件絳紫色的婚服拿出來給沈奚靖看時,沈奚靖難得誇了一句:「真好看,一定很襯表哥,可惜我明日看不到,表哥現在穿給我看看吧。」

  雲秀山看著沈奚靖,眼睛裡有沉沉的哀傷。

  他知道沈奚靖當時侍寢的時候,沒有任何儀式,他只是被步輦接到安延殿,就完成了一個人一生裡最重要的一項儀式,雖然那時候沈奚靖什麼都沒說,雲秀山也沒講,但他心裡還是為他感到傷心與難過。

  他甚至有些憤怒,沈奚靖這樣說得好聽是帝王宮侍,說不好聽,就是個小侍。

  這些事情,總是壓在他心裡,無法釋懷。

  雲秀山低下頭,緩緩披上那件大衫。

  衣服不知道出自哪位繡工之手,雖然看起來並不華麗,但繡紋十分精緻,層層鋪開的絲線暈染在整個衣擺上,雲秀山樣貌出眾,穿上這一件衣服,立馬能顯出世家氣質。

  還是要人靠衣裝,他那時候穿著灰色宮裝,說自己是世家子弟,他自己都不信。

  沈奚靖摸了摸雲秀山手臂上的繡紋,幫他理了理衣領,低聲道:「表哥,你以後好好地,不要想那麼多,只要不虧待自己,日子便能過下去,要是世子對你好,你也放開過去吧。「

  雲秀山沒答話,他只是輕輕環住沈奚靖,拍了拍他顫抖的肩膀。

  沈奚靖悶聲說:「不放開,日子沒發過,十年了,他們業已安息,我們還有未來幾十年日子,表哥,你要好好的。」

  他說完話,兩個人靜靜站在一起很久,久到他們都不願意分開時,雲秀山給了他一個回答,他說:「好。」

  大梁天啟十年五月初二,這日天晴雲白,和風日麗。

  雲秀山坐在喜輦上,被人一路拉著出了內宮正南門朱雀門。

  他穿著錦衣大衫,面無表情坐在高高的喜輦之上,身形端正,面容清俊,看起來十足的世家公子做派。

  張一哲與陳歲親自扶著輦骨,送他出了宮門。

  喜輦一路往和元殿而去,因是做親王世子側君,所以雲秀山需要在和元殿拜別皇帝與太帝君,以做感謝。

  張一哲看著喜輦上的雲秀山,突然問他:「你到底是否願意?」

  他原本沒想等雲秀山回答,但到了和元殿門口,他扶著雲秀山下喜輦時,卻聽他講:「奚靖只有我一個親人,這親人是一個宮人還是一位親王世子側君,是不一樣的。」

  張一哲想了很多答案,卻不料他說的是這一句。

  這一瞬間,已經被這宮廷折磨得心灰意冷的張一哲,也有些動容。

  有一種感情,超過了它本身存在的意義,一個人為了另一個人可以放棄一切,這足以令其他情愛,都黯然失色。

  張一哲想不到什麼回答的話,雲秀山也只是在這麼一個時間,恰好與他說了這樣一個答案。

  他們都清楚,這一次對話,會爛在他們心裡,再不會有人知道。

  雲秀山拜別柳華然與穆琛,又換了馬車離開永安宮。

  那條長長的送親隊伍一點一點消失在宮門盡頭,宮門開了又合,諾大的永安宮終又恢復了安靜。

  只不過,有一些事情,已然悄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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