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
沈奚靖趕緊把手裡的青花牡丹紋盤擺放到棗紅木托架上,轉身跪在地上:「回皇上話,奴才安樂,是書房的雜役。」
他其實有些慌張,因為他認出了那個聲音的主人。
隨著他的話,一雙鹿皮靴子出現在他眼前,黑色的袍服下擺繡著祥雲彩繡,走動間波光粼粼。
這是沈奚靖,第二次見穆琛。
沈奚靖僵硬地跪在地上,青金磚平滑瑩潤,卻有些寒涼刺骨,雖然是盛夏時節,但沈奚靖還是渾身冒冷汗。
黑衣少年在他身前站了一會兒,見沈奚靖低頭安靜跪著,便走到書桌後坐好。
「起來吧,朕又沒責罰你,怕什麼。」穆琛的聲音有些淡,沈奚靖聽不出情緒。
他只「諾」了一句,緩緩站起身體。
穆琛彷彿並不在意有個雜役在屋裡工作,他長袖一揮:「你且做吧,聲音小些就好。」
他坐在這裡,倒叫沈奚靖怎麼安心幹活,但皇上既然發話,一個小小的雜役安樂,自然沒有反駁的餘地。
他擰乾淨抹布,繼續擦拭多寶閣。
這間書房他和平喜二人日夜打掃,其實裡面擺放的這些古董根本就不髒,但是天子行地,卻要時刻保持乾淨整潔。
他這邊幹活安靜仔細,那邊穆琛卻從書本裡分出心思。
其實他今天是要去上林苑習武的,可是那個教習師傅見他是個小皇帝,言語裡多半有些放肆,穆琛一生氣,便著人通傳左相顏至清,叫他好生換個會說話的。
他們總說他還小,當前要務先學治國之道,政事有左右二相以及四大重臣,出不了什麼亂子。
但他卻對這些清楚得很,按理說,他即位時才十歲,他十皇叔鎮守邊疆多年,年輕有為,無論怎麼說,也不應立幼主,可偏偏讓他做了皇帝。
真是笑話,他父皇哥哥們活著的時候,誰都沒關注過他,反而他們死了,他倒顯得金貴起來。
穆琛一邊想著,一邊走神瞥了眼那個正忙活的瘦小身影。
那不過還是個孩子,十來歲的年紀,卻要進宮為奴,勞作十年才得以出宮。
他小時候跟爹親住在清心所裡,對於宮人的生活,知道甚多。
「你叫什麼名字?」穆琛又突然出聲,嚇了沈奚靖一跳,索性放下手裡的最後一件谷紋玉璧,轉身答話:「回皇上,奴才姓沈,名安樂。」
「安樂?」穆琛想想,總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
「抬頭朕瞧瞧,總覺得沒見過你。」穆琛索性說。
沈奚靖緩緩抬起頭,他臉上有些惶恐不安,額頭上有些薄汗,嘴唇很薄,抿成一條細細的紅線。
是他!穆琛有些愕然,他這錦梁宮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不過這些宮人裡,他就只記得身邊幾位大宮人以及管事們,小宮人們,他是一個都不認識的。
說起來,他對沈奚靖印象這樣深,其實還是早年萬壽宴上見過他。
或許沈奚靖不記得,也或許記得不能說,但穆琛對他印象卻十分深刻。
那是宏成三十四年春,先帝四十一歲萬壽節。
那一年,他剛剛八歲,因為是宮人所生,吃穿用度和帝君與侍君們所出的皇兄們沒得比。
但他到底是皇帝的兒子,是天家皇子,也要為父皇祝壽。也就是壽宴上,他看見了沈奚靖。
他知道他是沈侍郎家的庶子,知道他有一塊祖父送給他的鯉魚玉珮,知道他有對他極好的哥哥們,也知道他曾經穿著錦緞長衫,作為世家子弟進宮拜壽。
那個時候的沈奚靖也就五六歲,白白胖胖,可愛至極。
哪裡像現在。
穆琛的目光從他臉上一直滑到鞋面上,他長高了,瘦得不成樣子,頭髮乾燥枯黃,穿著過大的粗布豆青色衣裳,一雙褐色的布鞋都有些舊了,露出些許線頭。
沈奚靖有些不安,他動了動,手裡的抹布隨著他的動作晃蕩一下。
穆琛的目光又回到他的手上。
那是一雙做久雜活的手,紅腫,破皮,骨節寬大,早就沒了往西的細白圓潤。
穆琛記得,當年沈奚靖抓著他那塊玉珮,一雙小手比白玉還好看。
作為先帝最小的兒子,穆琛沒有皇弟,所以當他見過沈奚靖後,卻每天都在想,有個皇弟該多好。
可是,景泰之亂那一年過去,他當了皇帝的時候,卻又那麼慶幸,先帝只剩他一個兒子。
如若不然,他現在,可能跟他的哥哥們一起,葬在文帝親王園寢裡,而不是錦衣玉食,成為這個錦梁宮的主人。
景泰之亂那一年,究竟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穆琛不知道別人,但起碼,現在東書房裡的他們兩個,已經錯亂了命運。
「你的手,會痛嗎?」穆琛忍不住,輕聲問他。
沈奚靖猛地抬起頭,又匆匆低下去,低聲答:「回皇上,其實習慣了,也還好,不耽誤幹活。」
他的整個行為做派,已經跟大人無異了,明明還只是十來歲的孩子,卻要過早地長大。
穆琛冷笑一聲,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沈奚靖突然聽到穆琛冷笑,以為皇帝有什麼不高興,「噗通」一聲,又跪了下去:「奴才知錯。」
穆琛突然有些厭煩,他不知道是厭煩沈奚靖已經完全沒有過去那般天真可愛,還是厭煩自己的無能為力,他閉了閉眼,冷聲說:「沒你事,不用打掃了,出去吧。」
「諾,謝皇上。」沈奚靖鬆了口氣,支起身體,拎著那個看起來頗沉的水桶出去了。
因為管事叔叔們教過,在主子面前離開,需要面對主子退到門外。
沈奚靖是極認真的人,雖然穆琛是他來宮裡見過的唯一一個主子,但也顫顫巍巍,拎著水桶,倒著退了出去。
沈奚靖走了,穆琛的心卻更加煩悶起來。
他知道,景泰之亂那一年,帝京有一半的世家遭受了厄運,那些他曾經見過的世家公子們,已經有大半死在流放的路上,剩下的,則艱難地在邊城活著。
穆琛是有心叫他們都回帝京來的,不是他心地軟弱善良,而是他知道,那些人裡,有很多世代忠良,許多人為大梁流過血失去過親人,許多人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才有大梁這三百年的繁華。
如果世家子弟都如沈奚靖這樣入宮為奴艱難存活,那麼朝廷,就要讓天下讀書人寒心,誰還願意入朝為官?
可是,無論是柳太帝君還是兩相四大重臣與世家們,卻沒有一個人提出撫慰忠臣遺孤。他一個十歲的「皇帝」又能說什麼?
他知道,那些大臣家裡荒廢的宅院有許多都被世家與太帝君外戚柳家做霸佔,他卻一點法子都沒有。
但是他可以等,等到他真真正正成為皇帝的那天。
可是沈奚靖他們這些遺孤們,能等到那個時候嗎?
十一歲的皇帝坐在屋裡糾結哀愁,九歲的沈奚靖卻已經回到屋裡,照顧仍舊不大好的平喜。
這一夜裡,兩個人都沒睡好。
宮裡的日子其實很枯燥,尤其是皇帝還小,不需要侍人的時候,每天就顯得極為漫長。
因為大多數宮人們,都沒有什麼盼頭。
但沈奚靖卻覺得日子越發充實起來,他和平喜已經摸透了書房打掃的規律,每天只有一個半時辰便能幹完,剩下的一點點時間,平喜喜歡小心翼翼研究那些古董上的圖案花紋,他偏好古玉和瓷器,沈奚靖聽他說過一次,他家是做古董生意的,尤其在古玉和瓷器上造詣頗深。
沈奚靖則喜歡偷偷看穆琛書房裡的書,因為每隔十天左右他們才打掃一次書庫裡的藏書,所以沈奚靖很簡單便發現,穆琛只看經史子集策論治國剛要軍事地理之類的書,其他如遊記醫藥百科皆不涉獵。
所以在沈奚靖摸透了穆琛的讀書喜好之後,便放下心來,在他值夜的日子把想要看的書偷偷帶出來,晚上值夜的時候看。
他運氣很好,晚上值夜也是在書房門口這裡,不用伺候皇上起夜,也不用站在門口吹風,書房門口還點著一盞宮燈,也沒人過來巡查,沈奚靖索性靠坐在燈下,一看看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