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
天啟四年七月十九,三年前沈奚靖來錦梁宮的時候就是這一天,三年之後,他離開的時候,還是這一天。
雖然病還沒見大好,但他到底比昨天清醒些,簡單收拾好了衣服用具,便跟在平喜身後走出房門,令他們驚訝的是,管事杜多福正背著手等他們。
這時才卯正一刻,他們本想早早去朝辭閣與御膳房報道,卻不料杜多福比他們還早。
他高高瘦瘦,依舊是那副病怏怏的樣子,相處三年,沈奚靖幾乎沒怎麼見他笑過,但他對沈奚靖二人卻很不錯。皇上賞了果子,太帝君賜了點心,也能分他們兩個嘗嘗,同樣作為錦梁宮的管事,杜多福比方安岑和孫多吉要待手下人好得多。
沈奚靖突然想起來,昨天那場問責,從頭到尾,杜多福一句話都沒說。
今日這樣早等待這裡,是要跟他們說什麼嗎?
沈奚靖和平喜趕忙給杜多福請安,杜多福卻擺擺手。
「昨日我不方便講話,事情出在我管的書房,要是說了,恐怕更難辦,皇上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們兩個的去處雖然不如錦梁宮看起來金貴,但卻比這裡清閒得多,皇上是個念舊的人,你們二人這三年盡心服侍,皇上都看在眼裡,自然不會虧待你們。」
除了第一日領他們去東書房上工,平時杜多福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
沈奚靖一聽,趕緊與杜多福作揖:「謝過杜管事,謝皇上開恩。」
杜多福看了他一眼,從袖子裡摸出兩個瓷瓶,塞進沈奚靖與楊中元的手中:「我剛說那話,我們自己心裡清楚就好,我沒什麼東西好給,這些傷寒藥是專門找李太醫要的,效果比別人的都好很多,你們注意著別生病,好好地。」
好好地三個字他念的極重,然後突然說:「我走了,你們路上小心,寧祥宮與御膳房昨日就打過招呼,你們自去領值。」
沈奚靖和平喜站在原地,看他離去的消瘦身影,突然意識到,其實杜多福也有些捨不得他們。
永安宮坐北朝南,錦梁宮位於內宮最南端,御膳房則位於東北角,而慈壽宮與寧祥宮則位於內宮南邊,他們兩個沒有跟著主子,只得走宮室後面的小路,所以從屋裡出來,沈奚靖和平喜就要分道揚鑣。
他們兩個相互看了看,平喜突然伸出手拍了拍沈奚靖的肩膀,笑著說:「等哥在御膳房混成管事,記得來找我吃好的。哥絕對不虧待你。」
雖然知道這一離別下次再見就要年關,沈奚靖還是笑著回他:「好,我們都好好幹,當管事。」
他們兩個說完這句,沒有留下告別的話,就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相比御膳房,寧祥宮還要更近一些,它比鄰慈壽宮,一直以來都是先帝侍君們的住所。
沈奚靖雖然病中,但他吃了藥,感覺要比昨日要清爽一些,腳程也快了許多,天剛濛濛亮時便已經來到寧祥宮的側門門口。
在永安宮中,只有主子們出行,才可走正門。
這個點鐘,已經過了宵禁,所以宮門已經大開,門口正有兩位年紀與沈奚靖相仿的小宮人潑水掃地。
除巡夜宮人、侍衛以及安延殿管事宮人安排宮侍侍寢,在永安宮裡,亥時初到次日寅時正宵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離所屬宮室。
沈奚靖和平喜為了怕當值遲到,自然起的早些,但一路走來,天卻已亮起來。
那兩位小宮人見到掃地頗專心,沒注意到沈奚靖的到來。
「這位小哥哥,可否替我通傳一聲?我是今日來當值的宮人沈安樂。」沈奚靖沖離他比較近的那位胖胖的小宮人說。
那小宮人倒好說話,抬頭掃了眼沈奚靖,便放下掃把往宮裡走。
沈奚靖站在原地,盯著寧祥宮裡枝葉繁茂的菩提樹出神。
永安宮制,先帝殯天,無子宮侍要遷居於城外皇恩寺為先帝帶發祈福,而育有皇子的宮侍,則會繼續留在宮裡,但要遷居寧祥居住。
所以,這座偌大的寧祥宮,雖沒有錦梁宮的氣勢磅礡,寶仁宮的榮華富貴,慈壽宮的精緻氣派,卻殿閣繁多、安寧祥和。
只一眼,沈奚靖便喜歡上這裡。
不多時,那個胖胖的小宮人跟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宮人走了出來。
待沈奚靖看清楚那人容貌,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來宮裡這三年,還從未看到長相如此出挑的宮人,今上還未大婚,也沒採選,所以他們這一批擴選入宮的宮侍大多長相都還過得去,特別好看的不是沒有,但是沈奚靖是從未見過。
如今見到這位,也算是難得。
那宮人見沈奚靖盯他發呆,不由笑了。
「你是沈安樂吧,昨個內府的人已經過來通傳,朝辭閣那邊管事叔叔已經打過招呼,我姓祈,叫祁暮秋,你可以叫我祁哥,昨日知你要來,修竹可高興壞了,」祁暮秋見沈奚靖一臉疑惑,忙說,「哦,修竹就是朝辭閣姓雲的那位小宮人,你們一道進宮的。」
沈奚靖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表哥也被改了名字,這宮裡宮人的名字反反覆覆都差不多,不是福祿壽喜,就是春夏秋冬,這一輪用完了,再用什麼梅蘭竹菊平安喜樂之類。
修竹倒是挺好聽,沈奚靖一想到馬上便要見到表哥,覺得身上最後那點難受都沒了,病一下子全好。
這祁暮秋不止長得好看,聲音也極好聽,婉轉柔和,聽起來十分舒服。
沈奚靖跟著他在寧祥宮的各處樓台宮室裡穿梭,時不時跟正在早起打掃的大小宮人們問好。
「寧祥宮前幾年歿了幾位太侍,如今只剩下周太淑人,南宮太侍人與馮太侍人三位。三位太侍住處都不挨著,朝辭閣在最靠正門的地方,你且記好路。」
祁暮秋人倒是不錯,雖然長得精緻冷艷,讓人誤以為脾氣不好,但實際上,待人接物卻很溫和,和他的聲音很搭。
從側門到朝辭閣也並不遠,祁暮秋三言兩語給他介紹完寧祥宮的情況,一座院落便出現在沈奚靖眼前。
朝辭閣雖然名字叫閣,但卻是一個小型的院落式建築群,外圍沒有圍牆,太淑人居住的正殿正對大門口,兩側則是宮人居住的偏殿。
這會兒沈奚靖也沒心思關注朝辭閣的樣子,因為一個人正站在門口,滿臉笑意看著他。
那是雲秀山。
大半年沒見,雲秀山長得更高了些,算起來,他今年有十五了。
十五歲的雲秀山,已經有些青年的樣子了,沈奚靖遠遠看去,才發覺自己的表哥已經是大人了。
他束了發。
在平常的大梁人家裡,束髮是孩子長大成人的第一道禮,要在家里長輩至親的見證下,由父親給其束起全部頭髮,之後,還要去祖宗祠堂祭拜。
以雲秀山曾經的家世,他的束髮禮至少要宴請親朋,他的滿頭黑髮也必是由他父親雲尚書親手所束,他會在父親與爹親的帶領下,走進雲氏祠堂拜祖。
可是如今,他們孤身在宮裡,親族俱亡,束髮禮的頭髮,恐怕還是自己親手束上。
想到這裡,沈奚靖不由心裡一緊,也顧不上跟祁暮秋打招呼,便向雲秀山跑去。
「表哥。」沈奚靖忽然停下腳步,立在雲秀山面前。
他剛才太高興,竟然忘記臉上的傷,那傷痕一看就是被人打的,想遮掩已經來不及。
雲秀山剛剛帶笑的嘴角垂了下來,溫熱的手指碰了碰沈奚靖腫起來的臉頰,眼眶又有些泛紅。
他偏過頭去,不想然沈奚靖看到他難過。
進宮這些年,他已經很少哭了,作為年長的哥哥,他必須要堅強起來,給沈奚靖做好表率。
年少時膽小怯懦的雲秀山已經死了,現在的他,只是宮裡一個下等僕役,十四歲的束髮禮是他自己給自己過得,他沒覺得委屈。
對於他們這些景泰遺孤,舊日風華與繁榮都已不再,那些高門大宅與錦緞衣裳都淹沒在塵埃裡,留給他們的,只有深宮中終日的勞作。
事實上,經過那一年的事情,雲秀山早就不怕吃苦與幹活,他怕的,是不能保護僅剩的親人,就像眼前的沈奚靖。
昨天他還高興於沈奚靖要跟他在一處幹活,今天看到沈奚靖的樣子,他又難過起來。
這時候的雲秀山才意識到,沈奚靖到他這裡,並不是簡簡單單的調職,很可能是被錦梁宮下放到寧祥宮,如果真的是下放,那麼他在錦梁宮或許不如他講的那樣如意。
想到這裡,雲秀山向前走了兩步,把沈奚靖拉到身後,沖祁暮秋笑道:「謝謝祁哥領我弟弟過來,下次朝辭閣再做茶點,一定多給哥哥包些過去,勞煩祁哥老幫我忙。」
祁暮秋其實打第一眼就看到沈奚靖臉上的傷,不過他在宮裡多年,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清楚得很,所以他什麼都沒跟沈奚靖說,只給他介紹些寧祥宮的情況。
聽了雲秀山的話,祁暮秋也只是笑笑:「行了,你們哥倆好久沒見,我就不打擾了,回頭再過來跟你討點心吃。」
雲秀山趕緊應了,站在原地看祁暮秋走遠,才把沈奚靖拉進朝辭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