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雷滾,九霄動,狂獸現形,闖不周。
沒有人能料到,那下界的狼妖,爲了追趕天上的星君,竟去闖凡世與天界唯一的通道——不周山!
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周山隱于群山之後,乃凡間通天庭之唯一徑道,凡夫俗子,欲得天道,需徒步而上,以修其體,鍛其骨。然不周山終年積雪封山,幾不可行,又有威武天獸守道,此徑艱險非常人能想。
更何況,就算闖過不周山,南天門前的天兵天將也非等閑。
故當那頭化作雷獸青獅的妖怪六尾折四,左目剜傷,傷痕累累地被天兵天將拖到天池旁時,足見一場惡戰如何慘烈。
清冷的男子眼睛漸漸泛出妖異的紅昏。
天樞已不及制止,本就受染的星元瞬即被妖息吞噬,化作妖態,赤目勝血,發如飛雪。化妖的天璇,溫柔地摟緊思念著他的妖怪,爲他失去的左目而神傷。
“天璇,我們回去了,好嗎?”
輕聲的請求,帶著卑微與期待,然而將一切看在眼內的天樞卻知道,那血性的狼妖,已用他熾熱如火的滴滴獸血,將冷情無心的星君從遙不可及的九天之上摘入懷抱。
心中一陣恍然,一時間,竟不知該當如何。
是阻?是縱?
然事情已由不得他掌控,天威震怒,天帝下旨將巨門星君逐出天庭。
星君違背天道,化作妖仙,必遭百劫之難,首劫破魂,最是艱難。
面對這些,天璇已不在乎,帶著他的雷獸,離開了將他困了萬年的天宮囚牢。此生得狼妖相伴,縱曆天劫,魂飛魄散,也是不悔。
漠然地看著天璇絕決的背影,他沒有追上去。
因爲他知道,即使追上去,天璇也不會回頭。
即使回頭,又能如何?
貪狼凶星,星命孤煞,遇者生劫,怎還能奢望有伴相隨。
天璇終于還是選擇了自己的路,抛棄了仙品神位,甚至割離了七元星君同宗之源。如此,他與他的交集已然斷開。
從此一爲天仙,一爲妖邪。
能爲他做的,已然不多。
四周風清雲淨,天邊卻雷聲滾滾,仿佛有感天數異變……
青鸾落地,蹭了蹭他的袖子,天樞垂首撫摸過它光滑柔順的羽毛:“蒼辂,走一趟鎖妖塔。”
……至少在這之前,替他渡了這破魂首劫。
昆侖丘,鎖妖塔。
失去了寶珠的鎖妖塔,縱然高聳入雲,黑鐵如沈,如今卻已只剩下猶似枯骨般沒了魂魄的屍骸的塔身。
諷刺的是,沒了這絕非塵世之物的鎖妖塔,昆侖丘上反而重複生機,又見春生綠葉,夏發花枝,秋結碩果,冬複輪回。平素連活物也不多見,冰封三尺之地,眼下綠草如茵,更冒出零星的野花。
青鸾落在塔前空地上。山中小獸不少,但因爲有百鳥之王的鸾鳥在此,均不敢輕易靠近。
天樞吩咐:“蒼辂,你且在此地候著。”
青鸾似乎也感覺到仍留在塔頂那片叫人莫名生懼,不敢輕易靠近的妖氣,便低鳴一聲,俯首靜待。
天樞步入鎖妖塔,這裏,他已有兩千年不曾踏足,當年正是他親手將妖龍鎖囚于鎖妖塔頂。
沒有了寶珠法力,這塔縱有銅牆鐵壁,也鎖不住那是妖非妖,是神非神的妖龍。
塔內寂靜無聲,天樞站在螺旋而上的懸梯前,擡頭去看,九十九層之高,如山之巅,高不可攀。
天樞念動法訣,頓是身如飛絮,順著懸梯中空之處往上飛去。
轉眼間,待足落之地,已身在九十九層塔頂。
塔頂囚室與下面的樓層倒不無二致,縱然離陽日不過一檐之隔,卻始終陰冷黑暗,滿布陰霾之氣。塔內無數鐵鏈橫空而過,看上去橫七豎八甚爲混亂,若再看得仔細,竟是陣法所成!
又見地上散落了一些古怪的野獸骸骨,森白駭人,有獅顱帶角者,亦有虎脊帶翼骨者,且骨形碩大,如牛如象,並不似是凡間獸類。
不知塔內囚的是何猛獸,竟能將這些強悍無比的上古珍獸吃下腹去。
聞鎖鏈牽動聲響,自南面角落之處傳來。安靜的囚室只聞獸息粗重,仿佛在黑暗的角落藏了一頭碩大的野獸,盤踞暗影之中,虎視眈眈,蠢蠢欲動,好似隨時要從黑暗中撲出。
天樞絲毫不懼,手指輕彈,隨即見塔壁四角藏著的壁燈燃起熊熊火焰,頓時把一切照得無所遁形。
火光所到之處,仿佛暗砂延伸在地面牆壁之上的可怖形體像被烈火熾燒到一般發出嘶聲尖叫,往後迅速地縮去,盡數收到南面牆壁之下。
哪裏是什麽野獸,不過是坐了一個男人。
此人渾身裹在玄色長袍之中,便是坐在那裏也顯得異常高大,手足之處均被碗口粗的鐵鏈所箍,單看那玄鐵打造的鐵鏈之重,只怕連擡手拾物也見艱難。
光亮似乎打擾了他,男人略略擡頭,火光令那雙黃金瞳子光華閃爍。見他俊朗容貌,氣度不凡,難以想象如此人物竟然身負重枷,爲階下之囚。
他看到天樞,竟是挑眉一笑:“原來是貪狼星君駕臨,本座有失遠迎,還望恕罪!”言語間施然自在,氣度雍容高雅,寒冷的囚室仿佛刹那間褪盡陰邪,此時他身在之地,便似是華貴無比黃金打造的龍族宮殿,正以一方龍王之貴,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星君!
天樞面不改容,回道:“久違了,應龍王。”
塔頂囚禁之人,正是當年驅百萬妖衆逆天造反之妖帝——應龍!
當年一場惡戰,應龍敗于天樞手中被囚于鎖妖塔上,已有兩千年長。那場仙妖大戰確實震動三界。
縱見鬥轉星移,時移世易,曾曆此浩劫者早已骨化飛灰,重入輪回,然而九天之上,提起應龍之名,仍叫衆仙心悸難安。
這位一手策動逆天之戰的王者,如今深陷囹圄,桎梏加身,卻依然不改昔日從容氣度,按理說其敗于天樞之手,更令他失了兩千年的自由,本當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才對,然而應龍非但沒有立馬撲上去一拼到底,反而笑眯眯地借了火光徑自打量天樞,道:“星君看來氣色不佳,必是爲了天宮雜務四出奔波?”更是萬分歎息,“時過萬年,看來天帝使喚人的本事見長。”
語中不失關懷備至,好像二者並非敵對,而是良朋故友。
天樞涼涼應付:“不勞龍王費心。”
應龍似乎爲對方不解風情的態度大感無奈。
“凡人有句話,叫做‘無事不登三寶殿’。如今星君大駕光臨,總不見得是順道來看看這鎖鏈還夠不夠結實吧?”應龍擡了擡手,腕子上的鎖鏈叮當作響,冰冷沈重的枷鎖代表天威無情,“星君以己身星魂爲基,打造這囚妖大陣,可謂用心良苦。”
天樞道:“鎖妖塔原本就鎖不住你。”
應龍頗爲贊同地點頭:“星君果然有先見之明。只不過本座記得,當日戰場之上,星君曾經說過……”鎖鏈因其腕動而聲震刺耳,“‘逆天,無赦。’”
驟然間,仿佛又回到了天漢河上,星輝萬千化作大河奔湧。妖卒呐喊,天兵擂鼓,旌旗獵獵,殺氣狂漲。
兩軍陣前,二人對面而立,初次相會,一場惡戰已是近在眉睫。
應龍若有所思,似乎這個問題是剛剛想到,而非已曆兩千年長:“貪狼星君本意,乃爲誅殺本座。爲何最後手下容情?”
天樞鳳目微斂,煞意難藏。
當年一戰,他確實動了殺機。逆天大罪,當斬不饒,然而……
“爲何?”
應龍一再逼問,天樞神情冷然,並未猶豫,答曰:“天命不可違。”
金睛顔色見深,顯然未曾料到這是答案。
天樞之意,不言而明。
應龍乃上古神明,擅蓄水,因當年助軒轅黃帝殺蚩尤與誇父,不得複上天庭,留于南極,蟄伏山澤之中。應龍所居之處,自然能聚雲氣水份,而至氣候多雨。故南方之地雨水充足,而北方見旱。
若應龍死,則至南地亢旱不雨,乾坤顛倒,此舉實有違天命之道,故應龍縱然逆天難赦,亦能免一死。
“哈哈哈哈哈哈……”應龍突然大笑,張狂笑聲中隱有嘲弄之意,塔內鎖鏈受其聲威而紛紛震蕩聲響。
天樞漠然視之,未致一辭。
笑聲驟停,龍君玩味地凝視面前蒼衣神人:“天命。”
詞輕,而意重。
“如今鎖妖塔一破,百妖盡釋,妖邪作亂,凡間生變。本座很想知道,貪狼星君既負天命,又打算如何維持這天道正統?”
“重塑寶塔,再囚百妖。”
“難道星君以爲,那些好不容易從不見天日的鎖妖塔裏逃出去的妖怪,會乖乖回來受刑不成?”
天樞並無半點猶豫,冷道:“帶不回來,就地誅殺。”
貪狼星殺,此時盡露無遺,看向應龍的眼神更見森冷。
“並非每一只妖怪,都似應龍王這般——背負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