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爺,夜已深了,要安歇了嗎?”
聽到旁邊站著的仆役小聲提醒,天權合上手中書卷,擡頭看了看天色。那仆役名叫韓安,是韓君仲的貼身下仆。
天權點頭道:“好。”
韓安聞聲退後兩步,輕輕拍了拍手,便即刻有兩名女仆各捧了一個長托盤上來,上面整齊排列紫檀木刻出的名牌,這架勢,俨然就是讓他點名晚上伺寢女子。
“不用了。”天權站起身,他這副軀體雖是文官,卻也頗爲高大,並無儒生酸腐擺柳之姿,更多是因爲身在朝堂,挺直的腰板以及渾然的氣勢。如今有星君魂魄在其中,少了幾分霸道,多了些不經意的仙家威儀。
“是。”伺候這些年來,也不曾見過老爺不點牌吩咐伺寢,老爺雖說年過三十有七,但精力健旺,時常一夜能禦四女而不疲,可近日不近女色,更對人彬彬有禮,一改常態?
懾于韓君仲積威,韓安不敢多問,連忙吩咐撤下名牌。
仆人都走光了,房中余下天權一人。他擡頭看了看天空上一輪明月,皎潔無暇,不禁一時心曠神怡。邁出門外,更覺月色朦胧,睡意全無。
在天界時看那月宮,雖是晶瑩華麗美輪美奂,但看了這些年了亦是無甚可觀,反而在人間遠眺明月,朦胧難辨,缥缈不定,教人生出更多遐思。
天權心念一動,這些日子來,面對韓君仲留下的樁樁惡債,不得已花了許多心思妥善處理,若是爲仙時自然不會覺得疲累,但如今身在皮囊之中,難免會感到心神疲乏。夜深人靜,既然四下已無人……
只見天權腳下生風,漸漸離地,悠然踏空,不需穿廊過堂,便已離開相府,出了京城。
夜色清朗,他踏月而行,無甚目的,也無打算,只是隨意走走,卻不想一行,便出了百裏之外。
皇城近郊也非荒涼,少了煩囂,屋舍散居而建,時已夜深,到處烏燈黑火,倒是天權一人突兀得很,心血來潮的外出,更深露寒亦不過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衫,夜風吹動,信手而行,只帶著幾分閑散的隨意。
便在路過一個樹林時,忽然聞到隱約的腥氣,天權不由止步。
不過是個尋常的竹林,沙沙的竹葉在月色下映影搖曳,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聲響。他也是奇怪,但在清幽的竹香間淡淡如絲的血腥卻仿佛在冥冥中牽扯著他。
天權走過去,撥開竹樹往林中走去。
腥氣似一股線在前引路,他來到林中央,一棵巨大的竹樹下,赫然看到一個少年被吊在半空之中,他渾身被粗長的麻繩捆得結實,一動不動,只隨著風動搖搖擺擺。
天權見狀袍袖一拂,便有一卷利風如刀席卷而出,割斷吊著少年的麻繩。一失依傍,少年便像只粽子般倒頭載下,天權手疾眼快搶前將他接住,輕放在地上。
斷了繩索,再是細看,乃見這少年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嘴唇青紫,也不知在這裏吊了多久,額頭有處破洞,血早便凝固了,但血迹淌在臉頰上,難怪有腥氣飄散。
天權不禁皺起眉頭,是誰人如此殘忍,將他捆綁在樹上?
此處荒僻無人,若非他偶然路過,這孩子也不知要待到何時才有人解救。
天權摸了摸他的頸脖,少年的皮膚冰冷紮手,仿佛沒有一絲生人的氣息,若不是脖子上微微跳動的脈搏,他當眞以爲躺著的是一具屍體。只是若放他一人在此,入秋見寒,風冷草濕,再過半個時辰,當眞要凍死這孩子了。
既是遇上,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天權彎身坐下,將那少年抱起放在懷中,擡手,本是冷風吹灌的竹林頃刻間靜止了,一絲風亦沒有,天權念動法咒,只見他身上滲出一股青藍色的仙氣,慢慢擴散開來,將少年包裹。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少年慘白的面色恢複了紅潤,單薄瑟縮的身體也不再顫抖,連額頭的破損亦在不知不覺間結痂痊愈,直至聽到他呼吸平緩,天權才收回法力,微笑著解下披在肩膀上的外衫覆在少年身上,又細細替他包裹拽好。
下一刻,風又動了。
月亮下的少年,窩在天權的懷中似一頭小獸,一頭淩亂的黑發,比起中原人略爲深邃的五官,緊抿的嘴唇屬于倔強的剛毅,睫毛倒是密得很……忽然密叢的睫毛抖了抖,少年猛地睜開了雙眼。
月光下,竟是一雙綠幽幽的獸瞳!
然而他似乎根本沒從噩夢中清醒過來,失神的眼瞳映不進旁物,只有瘋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是感覺到有人禁锢著他的四肢,他狂怒地掙紮起來,就像掉進陷阱的野獸,不顧一切地撕咬。
“放開我!!放開我!!”少年尖厲的鳴叫響徹竹林,他拼命踢打,甚至張嘴去咬,對方卻有如泰山在前,根本由不得他撼動半分。
天權抱著這個神智混亂的孩子,任由他百般厮打直至脫力,月白色的長衫被他極具破壞力的手撕成了碎片,自己的身體也不知挨了多少拳頭,手臂上排排的齒痕大約也出血了,這娃兒也當眞夠狠的……這般模樣回去若是給韓安看到了,尚要以爲自己遇賊打劫了吧?
懷裏的孩子喘息著,漸漸凝神的瞳孔終于映入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身影,他不甘心地瞪著對方,既然打不過,自然是挨打了。但少年沒有恐懼地閉上眼睛,眼中,是不屈不撓的頑抗。仿佛一頭靜候機會,隨時張開獠牙咬碎對手喉嚨的小獸。
然而眼前這個任他踢打仍是穩穩坐著的男人,並沒有如他所想那般,以拳腳相向。那張可以說得上好看的臉,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莫怕,我只是路過此地,見你被吊在樹上,便將你解了下來,並無惡意。”
誰怕了?!
少年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是與那些比他大、人也比他多的惡童幹架,他也是雖敗不懼,縱是被獨自吊在這個傳說鬧鬼的竹林裏一夜,他也沒叫過半句求饒!
男人說話很是輕柔,聽上去便像五月的風,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看來確實不是那些惡童的夥伴,大概是那個過路的路人,大發善心把他解救下來而已。
天權感到少年僵硬的身體稍微放軟了,有一個微弱得近乎聽不到的聲音在說:“……多謝……”
忍不住會心一笑,便問他:“你爲何會被吊在此處,可以告訴我嗎?”
“告訴你有什麽用?”少年雖知他並無惡意,但還是戒備地掃了他一眼。
天權不禁好笑:“不可以說嗎?”他無意相迫,伸手敲了敲立在身旁的一株竹樹,“竹君何在?”
話音剛落,只見竹林一陣急風震動,綠光從地冒出,一個青衫男子出現在他們面前,一見天權,連忙施禮:“杞山竹君見過星君,不知星君駕臨,有何差遣?”
天權低頭看見少年瞪大了眼珠子,卻不是驚懼神色,反而是有些吃驚的模樣,不禁笑了:“你早見過他了,對嗎?”
少年點頭,問他:“有時他會坐在山坡上納涼,不過其他人看不見,他是鬼嗎?”
“是鬼非鬼,是妖非妖,不過是成精的竹精罷了。”
“你能把他叫出來,他是你的部下嗎?”
天權笑著搖頭,便問那杞山竹君:“這孩子被困在你林中,所爲何事?”
杞山竹君青著一張臉,應道:“此童無父無母,半年前孤身一人來到杞山,在山北破廟居住,村人見他一雙綠眼,視爲妖物,不敢靠近。平日村中孩童欺他年幼,常以拳腳相加。昨日村長的大兒子借機欺辱,將他綁在此處,此子不願屈服,在這裏已吊了一天一夜。”
男人的臉色漸漸沈了下來,他揮退竹君,低頭問那少年:“你時常被這般對待嗎?”
少年不語,他雖是受辱,但不代表會在旁人面前示弱。
見他如此倔強,天權不禁心生憐惜,又問:“你爲何不離開此地?”
少年猛一擡頭,道:“我不能離開!娘親告訴我,爹就在這附近的地方。”
“你要找他?”
少年點頭,眼中是不容動搖的堅定:“是的。”
“那你娘親呢?”
“她死了。”少年露出一絲哀傷,但很快抹去,“我們之前住在一座黑色的塔裏,後來娘親帶我出來,但她過了不久就死了。她交付我一件東西要給爹,說若無此物,爹便要被人殺死。”
“所以你總在這附近徘徊,半年了,可有收獲?”
少年咬了咬嘴唇,末了,搖頭不語。
“你還要在這裏繼續等嗎?”
“既是答應了娘親,我自然要做到。”
“即使待在這裏風餐露宿,饑寒相交,還有人欺負你,你還是要等嗎?”
少年毫不猶豫地點頭,幽綠的眸中是不屈的堅定。天權伸手,拉住少年瘦弱得皮包骨般的手:“你跟我走吧,這裏我讓竹君給你留意著,有消息了便馬上告訴你。”
“不行!我不走。”
“你留在這裏,只是讓人欺負。好似今晚這般,若無人經過,你不是要凍死了麽?若是死了,你又如何尋到你的父親?如何將你娘托付之物給他?”
少年垂首不語,他知道自己的無力,一個小小的孩童,僅僅是生存已耗去他大半精力,又如何談得上去尋父?縱是知曉,但他內心燒熾的自尊仍不願屈服:“我與你又不相識,憑什麽跟你走?”
“我收你爲徒可好?”
少年聞言猛地擡頭,對上男人笑容可掬的眼睛,漆黑的瞳中沒有半分虛僞造作。他是認眞的!他氣質不凡,衣服面料也比村人那些粗布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必定是城裏的大戶人家,然而他卻不像那些富貴的財主,鄙夷地看他,甚至連說上一句話亦像沾到垃圾一般的態度。這個男人,坐在那裏,輕輕地笑著,然後,將世界捧在手中,送到他面前,由得他去選,要或者不要,都可以。
沒遇上過這樣的人,少年一時間覺得鼻頭有些酸澀,除了死去的娘親,自生以來,便不曾有人待他如此的好。
天權沒有聽到少年的回答,卻看到他微紅的眼眶,不禁寬慰地摸著少年的頭發,將僵硬的身體摟緊,然後拉過被撕得不成模樣的外衫隨意一抖,說也奇怪,頃刻間破損的地方不見了,仍舊是幹淨好看的月白色,似月暇輕裹在少年單薄的身上。
“你身上負有異數,與我相遇也是一種緣分。”
聲音明明什麽都碰不到,但少年卻覺得身體像被這柔軟的話語撫慰著,暖暖的,像臘月裏躺在暖爐旁的舒服,想聽到更多。
“其實你也不必緊張,你第一次當弟子,我也是第一次當師傅,我們便扯平了對嗎?”
“噗哧——”哪有這般說法的?少年心性,他忍不住笑了,“你要教我什麽?”
“撫琴,對弈,臨書,作畫,你可喜歡?只要是我教的,天下便無人能出其右。”
少年皺起眉頭:“這些都沒用。我不學。”
天權又道:“星相醫蔔,乾坤術數,那可是別人求著我也是不教的,你可願學?”
“不學。”
“經政文商?”
“不學。”
“兵策戰略?”
“不學。”
……
末了,天權無奈問道:“那你想學什麽?”
少年想了想,眼中精光閃過:“我想學法術和武功。”
“法術啊……”天權笑了,“也行。不過武功我不會,要是開陽在的話倒是可以教你,若是你一定要學,我可替你找位武師。”
“嗯!”少年終于露出燦爛的笑容,然後又有些困惑地問天權,“那要行什麽拜師禮或者其他什麽的嗎?我都不懂……”
“無妨。繁文缛節不過是凡人自尋的麻煩,你只需叫我一聲師傅!”
“師傅!”清脆的聲音沁人心脾,天權忽然覺得讓這個少年一直一直地如此喚他,眞是不錯的感覺。
“你有名字嗎?”
“有。娘親喚我雲枭。”
天權牽起少年的左腕,順著腕以指尖畫了一個圓,指尖過處留下一道青藍光弧,待兩頭一交,光芒散去,手腕上便出現了一個青玉手镯。說也神奇,這镯子不似平素玉石翡翠般顔色,而是藍中帶青,夜中萦萦,仿似籠住了漫天星芒,好看得緊。
“這是爲師收你爲徒的憑證,上天下地,鬼神仙妖,只要看到此物,便會知曉,雲枭是我天權文曲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