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域何其大?
僅帝宮便是縱橫八百裏廣,更莫論千丈天河寬,萬頃天外天。
如非有意相訪,便是仙家之間亦百年難見一面。故此常有帝君舉瑤池一宴,便是籍意讓衆仙相聚,免得太過疏離。
若對方有心不見,偏又去尋,自是比大海撈針,還要難上千倍。
開陽在天殿階前已坐了一天一夜,前時巨門星君破魂天劫已渡,與黑狼妖重歸妖域,他便放下心來,再回天庭欲尋那千裏眼將那日之事問個明白。
可他翻遍天庭,卻始終找不到千裏眼。
自家府宅,殿前天階。開陽發現,相處至今,除了受帝君意旨辦差,千裏眼竟從不曾離開這短短幾十裏之間的距離。
如今他走出去了,而他會在什麽地方,自己竟是茫無頭緒。
問過衆仙家,也是沒有一位知曉。心裏不禁戚然,千裏眼在這裏,原居然連一個像樣的、知道他心思的友朋亦無。
這般冷漠如墳的孤寂中,他是如何漠渡萬年的時間?
開陽坐在千裏眼平素總是坐著的位置上,伸手撫摸冰冷的白玉殿階,那涼得刺手的冰冷,慢慢滲入身體,鑽進心髒,居然,凍得讓人生痛。
想起那人絕決地說,以後再也不會向天帝告呈自己私下凡間之舉。
他居然,並不感到高興,反而,心裏空落,怅然若失。
總是在背後凝視的討厭視線要消失了。再也......不會停留在自己身上。
"混帳的......小人......千裏眼......小肚雞腸......心胸狹窄......混蛋!!"嘟囔著突然爆發的一聲怒吼,把躲在一旁的順風耳給震得滾了出來。
開陽瞪著圓滾滾的、一臉討好笑容的順風耳,皺眉喝道:"本君心情正惡,莫要在此礙眼!!否則把你這家夥當成球兒踢!!"
順風耳當眞無辜,他不過是路過罷了,這幾日不見千裏眼,此刻又見殿階上坐了一人,還道是他,便過來看看,豈料遇上了性情暴烈的武曲星君,一頓排頭,吃不了,兜著走。
他連忙爬起身,見開陽已不理會他,繼續坐了那位子似乎在等什麽人,便邊走邊嘀嘀咕咕:"什麽嘛......這位子可是千裏眼的,星君大人來湊什麽熱鬧......眞是......"
"你說什麽?!"
眼前紅光一晃,剛才還坐得老遠的少年已閃身擋在他面前,順風耳頓時嚇得跌坐在地,開陽一把將他揪起,喝道:"你知道離婁在哪?!"
"離婁是誰?"
見順風耳不知所問,開陽這才想起千裏眼說過,這天界只有他與帝君知曉他的名字,當時也沒在意,可如今看來,連與他同登仙界的順風耳亦不知他名,便是說,在這仙庭之上,縱有大羅諸仙三百六十,也從不曾有一位,出言喚過他的名字......
心口突然堵得難受。
開陽慢慢松手,順風耳掉回地上,趁他失神之際連滾帶爬地逃了去。
擡頭看了漫天飛舞的雲絮,他知道再怎麽坐著,也不會見到千裏眼。只要他不想見他,不需要門扉,也可以拒絕他。
如今他身負尋珠之責,這個凡身,也不可在天庭逗留太久。
開陽輕歎一聲,再看了一眼那沒有了男人高瘦倒影的殿階,轉身催動雲湧,下凡去了。
天上一天,地上百年,他這一陣逗留,人間已過百年光景。
物是人非,那位做面人的好心伯父早已過世,幸好開陽走前囑四值功曹好生照顧,故而這老人在開陽走後安享百年之壽,終得善果。
開陽從懷裏掏出乾坤袋,此物本爲天璇巨門星君所有,乃是他臨入妖域時交與開陽,道之前有緣覓得五色玄石,可以此爲基,煉出神珠。
須知天地間有五金、八石、三黃。八石者,乃以玄石爲尊,集天地靈氣所成,幾不可覓。玄石煉丹,非但有長生不老神效,更有飛仙入道。若覓得五行爲根的玄石,再煉之,其力不可估量。
要煉這五色玄石,便要用藏於不周山中,女娲補天煉石時所用的玄武煉石爐。
可惜當日天璇只覓得玄石,丹爐卻失之交臂。
故開陽落到凡間,第一件事,便是去探不周山。
何謂不周?不,乃否定之意;周,乃完整之解。山名不周,便是缺整之喻,相傳當年共工與颛顼爭爲帝,怒而觸天柱。柱倒天傾,乃成凡間通天之徑。
不周山上有守山天獸,凶猛非常。
開陽自然早有准備,他先是用帕捂了口鼻,從懷裏扒出一紮墨綠線香,兩指一彈,便將香頭點起。這看來平白無奇的線香點燃後漸漸散出一種幽香,此香幽遠而漫,雖遠不淡,小小一紮,竟能覆蓋整個山頭。
片刻後,這不周山上衆生共眠,便連那些凶猛的天獸亦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開陽一路上山,路旁橫七豎八地躺了一頭頭望天!獸,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燒去大半的線香,不禁咋舌,搖光的東西果然厲害啊!以前曾聽他說過,從哪裏弄來了神人難敵的醍醐迷香,便在離開天界前到搖光殿裏翻了出來。
這玩意兒怕是得來不易,搖光藏得可深,都收到枕頭底下去了,也不知他想用在何人身上?破軍煞星的心思誰能知曉......
不過這種害人的東西還是趕快用掉的好,只是若讓搖光回來發現他好自珍藏的東西不見了──呃。
開陽甩掉腦裏那張修羅般的美玉臉蛋,攀到山後玄洞之外。
據天璇所言,這洞內有一口青銅古鏡,乃是上古神物,化出虛幻鏡像,以惑入洞者。
開陽倒是滿不在乎,既知是假,又豈會被其所惑?
反正無論遇到誰人,只要不管不顧,直接走過便是。
他打定主意,擡腳就進了山洞。
洞內一陣光影閃爍,立時便出現了虛幻景象。開陽嗤笑,還眞是說到便到。
眼前是天殿神宮,自己居然便坐在帝君寶座之上,座下一衆仙家低首垂眉,恭敬而立,便連那平日惡形惡狀的天樞也垂手一旁,不敢造次。
看得這般景象,開陽非但沒有半分歡喜,反而如坐針砧,渾身的不自在,只見他一躍而起跳落帝座,罵罵咧咧地叫道:"開什麽玩笑?這般吃力不討好的位子誰要坐?!"
言罷頭也不回地邁腿大步離去。
權勢貪欲,古來就有,利之所終,只爲至尊寶座。可惜開陽自在慣了,若當眞讓他坐那天帝尊位,還豈能消遙,自然是撒腿便走了。
天庭景象瞬即扭曲隱去,光明再現,竟是大千塵世下,長安李氏一家的門口。裏面燈火輝煌,仍是熱鬧富貴之像,但百年將過,很快這個受星君垂青的李氏一家就要沒落。
開陽忍不住邁前一步,若是再施點撥,他們便能再有百年福蔭。
然而......
"......天道循環,自有其理,輕率而行,縱有善德,難逃惡果......"
熟悉的聲音在腦中響起,開陽望而興歎,那家夥,實在可惡!即使不見了蹤影,還能對他如此影響。
只不過......便是因己之輕率魯莽,常讓那家夥承受不必之苦。
"唉......"開陽輕歎一聲,遂轉身踏開,無視那被狂風吹落的大紅燈籠,側向離去。
繞過李宅,幻象再度消失,此刻四周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一絲光亮。
再光芒展時,莫名已站在一座屹於衆山之顛的峰頂上。
光禿禿的山峰上,突兀地長了一棵桃樹。這棵桃樹並未像平常果樹一般蓬勃伸展,只長得高了些,幹直枝挺地向天而昂。稀稀落落的披針葉兒疏懶地挂在枝桠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開陽正是奇怪,卻見那桃樹側,懸崖邊緣,高瘦的男人便坐在那兒。
即使背對著他,開陽仍能一眼認出──千裏眼?!
他爲何在此?
遠處山巒起伏,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只偶爾有孤鷹鳴嘯,回音蕩蕩,這寂寥,仿佛已存在了億萬年。
峰頂高聳入雲,終年冰冷如冬,大約是不久前落了一場霜雪,地面雪皚如銀。而那個男人就這樣坐在雪裏面,也不知是多久,肩膀和頭頂都積著厚厚的白雪,連高瘦的身軀也都陷在了雪中。
開陽愣愣地站在他身後,仿佛就這樣看著時光流逝,雪融春至,男人卻仍是坐在同樣的位置,看著同一個方向。
他的背影如此孤單,就像他身後那棵峰頂上唯一的桃樹。桃樹靜靜地挺立著,山麓下一片春意卻無法感染它,卷嫩的綠芽凍在枝隙上,仿佛在等待著誰來靠近,爲它撥走凝固的冷霜。然而這峰頂實在太高,連最強壯的蒼鷹也只能盤旋在缭繞的雲下,根本不會有鳥兒會飛近,在枝上稍作停留。
在這裏,除了風動、雪融,再無聲息......
開陽一陣茫然。離婁他,有神目千裏,看盡人間極樂,生離死別,其實,卻從不曾眞正感受過,亦從來不曾明白,何謂歡愉,何謂悲哀。
所以,他總是那樣的笨拙。便像從小就關在屋中熟讀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的孩童,他悉知滄浪之水,濯纓濯足,卻不知曉,有水如滄,當在夏日,赤身躍入,尋那般渾身清涼的樂趣。
明知道那不過是虛假的幻象,但此刻,心卻難以抑止地抽疼。
"混帳......離婁。"
什麽女娲煉石爐,什麽五色天玄石,此刻不再重要,他只想快些找到那個將千萬年的孤獨靜靜收藏的男人。
開陽最後看了一眼桃樹下的背影,猛一轉身,往後奔去。
雪峰的幻象在他身後逐漸消失,突然刺目的亮光暴起,隨即一切恢複成常,開陽睜眼一看,原來自己一直便站在洞中,面前一面青銅古鏡,幻象在鏡面下收納而渺。
他看到了鏡後,一個碧綠精巧,遍體流有玄武镌紋的煉石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