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然而巨門星君心之所向,原早已決擇。
拒入天池淨魂,甯入妖道,受百劫,許那烈性黑狼妖生死相伴。
便是天帝神君,亦難免動容,天劫在前,他亦無意爲難,只下旨驅逐。如此結局本是不錯,但千裏眼眼力甚好,並未錯過天樞星君冰酷臉上的黯然。
不禁錯愕。
原來世情種種,尚有他未能看破之事。
帝君自然也是知曉,漏出歎息之意:"妖邪易滅,心魔難除啊......"
千裏眼在旁道:"帝君勘破世情,實在難能可貴。"
天帝冷哼:"朕若眞能參透,早登佛界淨土去了,還用得著坐在帝座上聽你陰陽怪氣地說上幾千年的垢事?"
"末將惶恐。"
"少耍貧嘴,要去救人便快去,否則武曲星君要等急了。"
千裏眼聞言一愣,對了,開陽離去後必定會去尋天璇,天樞既要強行帶走他,開陽豈會垂手一旁?
開陽絕非天樞敵手,想必也是被捆仙繩紮個結實,丟在殿裏納晾去了。
當下也沒想其他,向帝君拱手施禮,便往星殿方向飛去。
待他降下雲頭,急急跑入星殿,果然見那開陽被捆仙繩五花大綁,丟在側旁的柱下,憤怒的大眼珠瞪得圓滾,嘴巴張得老大,卻偏偏半聲都吭不出來。
"開陽?"
千裏眼連忙過去將他扶起,開陽一見來人是他,瞬間兩眼放光,喉嚨哼哼嗯嗯的一頓,仍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可是貪狼星君給你下了封禁法咒?"
"嗚嗚......"開陽只得拼命點頭,又不敢使勁掙紮,剛才一輪蠢動捆仙繩是越紮越緊,都快把他給勒斷氣了。
如今這位威武不凡的武曲星君,就像一條肉蟲般在地上蠢蠢蠕動,嗚咽著,吊起無辜的大眼睛看著千裏眼,哪裏還有平日橫行霸道,一擡手便是暴火狂噴的架勢?
千裏眼心中暗歎,這天底下能夠制住開陽者,除了那天樞貪狼星君,當不作他人想。
所幸封禁咒語並非高深法術,千裏眼尚能勉強解開,就看他將手指點在開陽額上,念動法訣,亮光微閃,終於是解開了開陽難言之苦。
"呼......"開陽終於喘了口氣。
但捆仙繩是仙家法寶,豈是能輕易解開?千裏眼想了想,便打算回去尋那天樞。
開陽剛能開口,卻見他擡身要走,不知爲何一時慌張起來,想伸手將他拉住,卻無奈雙手被綁得結實無比,慌忙之中,居然張口將那千裏眼的手腕叼住不放。
千裏眼只覺手腕一痛,愕然回頭:"你咬我作甚?"
"......嗚勿容許煮......"
開陽嘴裏咬著東西口舌不清,那雙眼睛死死盯住高瘦的男人,千裏眼突然有點後頸發涼,覺得自己的手便像是掉進貓兒嘴巴裏的鮮魚。
"有話好說,你先松口。"
"......容許煮......"
千裏眼甩他不掉,只得僵持在那裏。開陽那牙齒也是鋒利得緊,兩只小小的虎牙居然嵌進手腕筋絡處,千裏眼不禁皺眉:"疼。"
"啊!"這句話可比法訣有用得多,開陽連忙張開嘴巴,沒有支撐的身體"啪嗒"一下重重摔回地上,只跌得他龇牙咧嘴。
他看到千裏眼手腕上破損的齒痕,還有兩個小小血孔,當下更是懊惱不已。他並非有意傷他,只是一想到那扇緊緊關閉,冷漠地拒絕了他的硬木門板,他心裏便焦躁不已,無論如何,也想要留下這個男人。
"我不是故意的......"
千裏眼歎了口氣,即使星芒再是遙遠,再是渺茫,只要尚有一刹那能夠觸到那光的溫暖,那麽只怕再過千年萬年,他也不會記得被熾熱灼傷的痛楚。
他重新蹲下身,慢慢說道:"請武曲星君放心,巨門星君雖遭貶谪,仍有百劫之難,但他與那黑狼妖終能得正其身,未常不是一件好事。"
"不是的,我......"
"這億萬年間,能渡天劫者並無一例,但以巨門星君身上百妖之力,加上雷獸神威,應該還是有機會的。"
"你聽我說......"
"若星君還是不放心,可到不周山腳看看,末將適才見巨門星君帶了那黑狼妖往那方向去了。"
開陽盯著千裏眼那張平寂無顔的臉孔,慢慢皺起了眉頭,喃喃說道:"離婁,你在生氣。"
"星君多慮了。"
"你在氣我是嗎?"
"末將並未生氣。"
"不。你生氣了。"
"閉嘴!!"開陽的咄咄逼人終於挑斷了男人最後一根弦線,明銳的眸中暴射出狠戾,他手掌一張,竟摁住開陽後頸,將他強按在地,壓覆其上,縱然臉上表情僵硬,但起伏不定的胸膛全然泄露了他失控的情緒。
"既然星君心裏裝的都是巨門貪狼他們,又何必再來管末將是否生氣?!"
沈得如同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聲音,如斯貼近,甚至連氣息都一並吹入開陽敏感的耳裏,酥麻從頸子一直延伸直尾錐處。
"離婁?你要幹嘛?"
開陽看不到背後的男人,更看不到布滿陰郁的雙目此刻掀起滔天波瀾。
從來遙不可及的星光如今被禁锢在身下,而這個向來強硬無與匹敵的星君,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脆弱,雙手反綁背上,繩索都勒入衣物,勾勒出青稚的身軀。
千裏眼擡起了壓制他頸項的手掌,未待開陽移動,竟就此咬了下去。
"啊呀!!"開陽吃疼掙紮,豈料卻被千裏眼強壓在地上,身上有捆仙繩所阻,他不能動彈分毫。"你這個睚眦必報的小氣家夥!!"他以爲對方是在報複手腕之仇,豈料對方一松口,竟將他像串烤肥鵝般翻了過來。
對上那雙深邃得如同幽都夜黑的眸子,開陽不覺一栗。
兩手摁住肩膀上如同鐵鉗,他居然不曉得看上去瘦巴巴的千裏眼居然有如此神力。但他一向倨傲,豈能容忍被他人壓迫,頓時惱羞成怒,喝道:"你放開我!!"
千裏眼無視他的怒火,冷道:"星君恕罪,末將法力低微,無能解開捆仙繩。"
開陽只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一腳將他踹開。
"那你給我滾開!"
"末將本來就是個趁人之危、心術不正的卑鄙小人,星君不是早便知曉了嗎?"
開陽聞言頓時一陣錯愕,他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千裏眼,透過那張冷漠的面具,突然地,他從這高瘦的男人身上,看到了孤獨的悲傷。
明明得勢在手,但這個男人,眼睛裏卻沒有半點歡愉,施壓的雙臂微微地顫抖,連呼吸的起伏都似帶上了艱難。
"離婁?你......怎麽了?"
開陽困惑地輕問卻像雷鳴般震醒了千裏眼。
他頓住了,然後仔細地凝視著開陽,雖是十歲孩童的皮囊,但那倨傲的星魂在他的眼中如此清晰。
他居然......前一刻,他居然想要撕裂這副軀體,將這顆火熱的星魂據爲己有。
原來,這顆星辰,他已追目千萬年,那視線從探究,到欣賞,如今,已孑然變味,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
看著別人的棋局,卻不知,原來自己早已在萬之年前,在遇到爲軒轅指點迷途的青年那刻起,便已踏入一盤死局。
"呵呵......末將大概......是瘋了吧?......"
千裏眼咳咳地笑了起來,可,這是笑嗎?開陽皺起眉,適才的冒犯已變得無關緊要,因爲眼前的男人,明明一臉想哭的表情,可仍舊從胸腔震出一陣陣笑聲。
他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麽,可眼前突然一黑,原來是千裏眼擡手按住了他的雙目,只聽那男人低沈得幾乎沙啞的聲音在說話:"開陽......武曲星君......末將離婁......適才逾規了......還望見諒......往後......星君私行下凡時......記得小心莫要讓帝君知曉......末將......不會再......"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卻也越來越近,許是目不能視之故,開陽感觀更覺敏銳。
忽然唇上貼來一片冷冷的,有些幹燥柔軟的物事,開陽未及反應過來,眼前已重複光明,刺目的光亮下,他只來得及看到千裏眼離去的高瘦背影,他突然有種錯覺,這個總是容忍堅韌的男人,再也不會回來。
"離婁!!你給我回來!!離婁!!你敢給我走?!給我站住!!"
可任他如何叫喊,千裏眼離開的腳步亦不曾停滯半分,他踏出了星殿大門,終於停了。卻仍是沒有會回頭,只慢慢伸手,將大門在自己的背後轟然關上,截斷了落在開陽臉上的最後一扇光芒,同時,也截斷了兩道熾熱得似要燒焦他背脊的視線。
那一刻,他像虛脫了般,好艱難,才能讓身軀如平日那般挺直。
卻在擡目的瞬間,看到在殿門旁站立的貪狼星君。
他來,想必是要爲開陽解開捆仙繩。
千裏眼看著天樞,高大的身影被陽光拉長落在玉石壁上,屹而不動,仿佛在這裏早已站了許久。
他問:"貪狼星君爲何不阻止末將逞凶?"
即使不久前發生了雷獸闖天,巨門墮妖之事,天樞那冷峻面上仍未見半分動搖,可也或許,只是看不見罷了。
天樞並未動怒,只淡然說道:"本君相信,你不會傷害開陽。"
千裏眼拳頭一緊,這話淡薄如絮,聽入耳中,砸入心房,仿佛是隆隆滾木。
他不再停留,向天樞略一拱手,騰雲而去。
貪狼星君擡目看著空中缥缈身影,待再看不清時,方才微微搖頭,轉身伸手推開殿門,釋放了殿內震耳欲聾的吼叫:"離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