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１．

樓上的門半掩著，小涼佇立了許久，才能推開門、進到室內。

他在陽台上找到了阿晉，阿晉正專注地往樓下看，表情說不出的猙獰。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他盯著的是克楊開來的轎車。

如果小涼直接跟著克楊走了，也許他就會動手殺人吧？阿晉異常的認真，竟連小涼接近都沒有發覺。

隔著幾步的距離，小涼凝望著他的身影。一股無以名狀的虛幻感籠罩在心上，好似兩人其實不曾一同生活過。

事實上，那種感覺也是沒什麼錯的。日復一日，他不過是在啃蝕著兩人身邊縈繞的暴力。那些溫柔、那些互動，不過都是可有可無的附屬品罷了。

終歸他們是不一樣的，即使沉浸在與暴力相隨的日子裡，他們的想法、價值，仍是陌路，所以，小涼還是得離開。

「阿晉。」

聽見聲音，阿晉轉向小涼，神情忽然放鬆了。他快步走到小涼面前，低頭檢視他的狀況。

「你沒事吧？」

小涼瞇起了眼，輕輕搖頭，接著忽然抬起了手，放到了阿晉側頰。

「我要跟我舅舅走了。」

即使聲音在發顫，他的語氣仍很堅定。看似出於意志的決定，追根究柢，是這世道、是眼前這個人，讓小涼再也沒有選擇的。

小涼的話讓阿晉狠狠地愣了，他注視了小涼很久，也沒能吐出半個音節。

這是阿晉始料未及的結果，而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原本與他們的生活無關的克楊來了，不到半天，小涼竟然說要和他走。

「是怎麼回事？」

小涼見到了阿晉錯愕的神色，自嘲地笑了一下，隨即把所有的情緒都收斂起來。他搖了搖頭，慢慢地從阿晉身旁退開。

「就當作是，去給我母親殉葬吧。」

他轉身就想走，毫無意外地被阿晉拉住了。阿晉用力地像要把手指掐進他的皮膚，神色間卻有股難掩的慌張。

小涼疼的回過頭，正好看見他慌亂的神色。阿晉並不了解他，這樣想，讓小涼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對比克楊，對付自己時總是冷靜沉著，並且熟知如何傷害他、讓他屈服。阿晉真是什麼都不曉得呀。

「你知道嗎？阿晉。比起我舅舅，你對我真是一無所知……」

他垂下眼簾，看著阿晉節骨分明的手指，慢慢地嘗試掙開。

「他比你了解我太多太多了。但我情願你別懂，不然也許你對我，就會和他一樣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晉抓得更緊了，小涼痛到皺起了眉。他仰起臉，盯著阿晉，臉上的表情隨著空氣凍結，一點點地被洗去。直到他臉上再也透不出半點想法，那雙褐色的眼睛裡一片冰涼。

無數的場景驀然從眼前飛掠，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一句簡單、而無解的質問。

「為什麼？」

阿晉沒能理解那問題背後的涵義。關於道德、關於生存，以及關於他們，這些東西終究沒有答案，因為他們從來不在同一條路上。

深淵底層，只有小涼一個人而已。伴隨他的只是假想出來的幻影，不是阿晉。

御門君問過小涼他是否愛著眼前這個人，也許小涼得在此時否定了。他怎麼能夠愛上和他完全不一樣的人？他在幽谷之底獨自取暖，其實是與阿晉沒有任何關係的。

「放手吧。讓舅舅等太久，他會不高興的。」

隨著他把手抽開，所有發生在這裡的記憶都被埋葬，剩餘的是對暴力的渴望、小涼活著的本性。

要是當初阿晉沒有殺他母親、或者讓他把小啞巴給掐死，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呢？小涼不願意去想。那些相異的結果在現實中沒有發生，那就不必去假設什麼如果了。

「謝謝。這些年，給你添麻煩了。」

清淡的嗓音飄散在空間裡，語調疏離且陌生。小涼消失於阿晉的視野，而阿晉依舊呆站在原處。

平淡的告別，否決了他們幾年來一同度過的生活、一同建構的家。克楊的來到並非真正的原因，從很久以前，他們就注定要分別的。

殊途，導向別離，是自古不變的定律。從一開始，他們便不可能真正的相依。
２．

克楊發動了轎車，小涼坐在副駕駛座上。

他沒有再往回看，等到車子駛離了公寓、奔馳在城市的道路間，小涼望著車窗外飛掠的景色，一次也沒回頭。

他在離開後才想起，他還沒把故事交給阿晉，不過現在想，也來不及了。

「小涼，你知道嗎？那個叫荒谷的人聽說了我是你的舅舅，還求我來救你呢。呵呵，你需要人拯救嗎？」

「高處的人不會理解，無謂的善意更讓人厭惡。」

小涼支著下巴，不願意去看克楊的表情。但他能想像，那張跟母親非常相似的臉上，一定帶著惡意的嘲笑。

說沒有不安是不可能的。光是想到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小涼就全身緊繃。

「哎呀，那個傻瓜對你一片好心，你這樣討厭他，不太好吧？」

小涼並不回話，只是把所有的力氣花費在克制身體的顫抖、以及將腦袋裡的青年面容驅逐。

要不去想阿晉，就跟要把心中害怕壓抑一樣的難。畢竟他曾經一個人度過無數個雷雨夜、獨自哀鳴，而沒有人會抱住他的。

「在想什麼？」

克楊見他沒有反應，無趣地瞥了他一眼。小涼默默地搖頭，把手貼上了車窗的玻璃。

手心一片冰涼，刺骨的冷意由表面滲透進體內。

他們離開城市了，可前方的路途並非未知的。小涼收回了手，不敢往回看，不論是去看那包含五年光陰的地方、或是去檢視他擁有過的時間。

他闔上眼，在顛簸的路上、抱著懼怕的心情進入夢裡。

依舊是血海與暴力，撕裂的人體與漫天的殷紅。那裡誰也沒有，沒有克楊、沒有母親、沒有阿晉，只有一頭叫作風涼的野蠻獸類。

以在現實被折斷的利牙，咬碎對立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