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
門鈴聲打斷了阿晉念書的聲音,房間中,小涼趴在阿晉的膝蓋上,已經快睡著了。
阿晉闔上書本,把小涼抱起來、在床上擺好。擱下書,他出了房間,朝門口走過去。紅劣自動消失了蹤影,客廳空蕩蕩的。
開了門,面對阿晉的是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男人戴著軍帽,帽子下是一頭整齊的黑色短髮,他在臉上戴了一副深色的墨鏡,讓人只能看見他的下半臉。
那面部的輪廓有幾分熟悉,阿晉有一瞬間還反應不過來,直到男人把墨鏡摘下、露出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
「打擾你們了。我是克楊,我可以見見小涼嗎?」
阿晉瞪大了眼,僵在原地。克楊注視了他好幾秒,很快地在記憶裡找到了這張臉。
「我認得你,你以前常常會出現在我家樓下,對吧?說來也是呢,小涼不見之後,就沒再看到你了,原來是你帶走了他呀。」
克楊的嘴角浮現出愉快的笑容,他把頭探了進來,打量他們的客廳。
「真漂亮的家。小涼,舅舅來看你了,出來見見我吧?」
後半句話他加大了音量,讓房中的小涼也聽見了他的聲音。也在同時,阿晉反應過來,眼裡的殺意一閃而過,他抬起手,正要匯聚力量,手卻被抓住了。
克楊依然掛著笑,眼神深邃的讓人看不清想法。他鬆開了阿晉的手,微微挑眉。
「不論你想做什麼,讓我先看看他吧。相信小涼這麼久沒見到他舅舅了,一定也有很多話要和我說。」
語畢,他輕聲笑了一下。把目光往後移,纖細的身影出現在阿晉背後,小涼臉色蒼白。
他死死地盯著克楊,手抓著阿晉的衣襬,指頭的關節因用力而突出。
「怎麼不叫人?我好久沒看到你了,你胖了些呢,小涼。」
克楊彎下腰,朝他伸出了手,小涼下意識地後退。見狀,克楊瞇起了眼,卻是笑容不減。
小涼的身體開始發抖,哆嗦的樣子如臨大敵。克楊笑得相當親切,但小涼比誰都清楚那只是層假象。
阿晉回頭看了小涼一眼,眉頭深深地皺著。他正準備對克楊動手,這次拉住他的,卻是小涼。
小涼顫抖得更厲害了,可他慢慢地從阿晉身後走出來,到了克楊面前。
就像是自動走上斷頭台的犯人,他抬起頭,扯開一個極為難看的笑。扭曲著臉,小涼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
「舅舅。」
克楊揉了揉他的頭,把他的頭髮給弄亂。接著他湊近了小涼耳邊,按住了小涼的肩膀。
「好乖。你媽媽要是還活著,知道你這麼聽話一定會很高興。」
小涼狠狠地發抖,可他怎麼樣也沒辦法把克楊的手揮開。克楊抬眼看向阿晉,勾起的嘴角好似在宣示某種勝利。
「我們說會兒話好嗎?小涼。」
他也不等小涼回答,便牽起了他的手。阿晉毫無猶豫地上前一步、把他的手揮開。
「我可沒要讓你把人帶走。」
「哦,可是我不需要你同意呀?小涼,你不願意和你的舅舅說說話嗎?」
小涼的掌心是冰涼的,他回頭看阿晉,眼神似是求救,但身體卻做出了完全背道而馳的反應。
他靠近了克楊,即使身體還在顫抖、腳步也很僵硬,他仍來到了克楊身邊。
「好孩子。」
克楊語氣讚賞,衝著阿晉諷刺地笑著,同時把小涼往自己更拉近一些。
小涼渾身發顫,但如同被施了咒一樣,離不開他身側。
2.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小涼的嗓音也在抖,才被克楊拉到了樓下,他就再也撐不住地癱軟,被克楊硬是拉住了。
克楊往樓梯間看了一眼,阿晉並沒有跟下來。他再把視線轉向了小涼,小涼低著頭,在一樓的門前坐倒。
他的身體完全排斥著克楊,可是意志主宰了行動,他甚至沒有嘗試掙脫。
「呵呵,小涼,你應該還記得亭姊吧?」
小涼愕然地看著他,手腕被抓的都發紅了。克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斷。
他充滿興趣地觀察著小涼的神色,那錯愕與痛苦混雜的神態,令他相當滿意。
「你別忘了她呀,她對你印象深刻呢。哦,對,還有個叫作荒谷的警察,要好好謝謝他,不然我可找不到你。」
克楊矮下身,近距離地欣賞小涼的表情。小涼縮著身子,不停地打顫。
「荒谷的長官是亭姊的丈夫,你不知道吧?哈,她丈夫跟我認識挺久的了。你太特別了,讓荒谷注意到了你……」
小涼睜著眼,眼裡一片茫然。克楊頓了頓,嘲諷地看著他,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像你這樣的孽種,還能騙得別人同情你?那警察真是蠢呀,還可憐你,把你的住址、特徵都記著了。不過也多虧了他,我才有機會把你帶回去。你繼續在外頭待著,也只是造就更多的錯誤,你說是吧?」
說著說著,他又笑了起來。越笑越瘋狂,眼裡被仇恨給浸透。
若不是小涼母親離奇死亡,克楊原先也不打算去探究當年小涼的失蹤。可是小涼母親那種詭異、突如其來的死,克楊不能接受。
她是多麼好的女人啊。要不是血緣限制,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追求她。可她竟然就那樣死了!莫名其妙地、陳屍在自家裡……她被人殺了!荒謬、毫無道理!
「姊姊的死,跟你有關係吧?」
克楊把小涼往門上一摔,巨大的聲響迴盪在樓梯與鐵門之間的小空間中。小涼軟倒在門邊,瑟縮成一團。
克楊恨恨地瞪著他,小涼那張和他母親有些相似的臉更激起他的怒氣。但他明白純粹的暴力並不能使小涼深陷煉獄,他很快地找回理智、把滿腔的怒火換為嘴邊的冷笑。
「小涼啊,你覺不覺得,這世界很不公平呢?」
他踱步在小涼眼前,確認小涼的注意力在他身上,才繼續說了下去。
「像你母親那樣,堅強、聰明、美麗的女性死了。而你這種人卻可以好好地活著,是不是很不公平呢?你明明是這麼醜陋、歪曲的存在。」
俯下身子,克楊抬起小涼的下巴,用力地捏了一把。小涼閉著眼,想把雙手捂上耳朵,但又知道自己連不去聽的權利都沒有。
克楊所說的,他都是了解的。這世界的大多數人是怎麼想,他清楚,所以他也曉得他的生存之道是不對的、是不被接受的。
本來就是這樣的啊,克楊也只是提醒他了而已。事實上他是無處可去的,暴力不在這世道被容許,他本身……他的肉體、他的靈,也是不該被容許的。
「不需要我再多說吧?你很聰明,一定可以體會的。你看這世界,和平、美麗、良善,大家都是對的,只有你一個是壞掉的呢。」
「對不起……」
小涼不由自主地道了歉,換來克楊冷冷的笑。有些話語就像魔咒一樣,光是聽,對小涼而言就是極大的折磨。
他一點也不願意被提醒。那些曾有過的茫然、掙扎、與困惑,還有現在他只能苟且偷生的處境……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錯了啊。只有他是唯一被做壞的人,可是,為什麼?明明是生存的本能,可是卻被否定,為何只有他與世道逆向而行?
「跟我回原本的家去吧,小涼,那裡才是適合你的地方。」
克楊觀察小涼的神色變化,把手撫上他的臉頰,動作輕柔。他的語氣像是在安撫孩子那樣和藹,但笑容間充滿了諷刺與惡意。
小涼心裡明白,那個克楊要把他帶回去的地方,是煉獄的底層、是所有呼喊的囚籠。回到那裡等同被肢解,他將再也不可能完整地逃開。
可是他無法拒絕。母親確實死了,死在這世界的否定下、死於那些霸道的道德。同為依附暴力而生存的他,除了被制裁以外,又能有什麼結果?
「對不起……」
小涼喃喃著,將雙手手腕緊貼在一起、朝克楊伸了出去,一副願被上銬的模樣。
克楊笑出聲,粗暴地把他拉起,往樓梯上看去。
「去和那個年輕人道個謝吧,從今以後,你不會再有機會看到他了。」
小涼踉蹌了幾步,抬頭往上看,褐色的眼光芒黯淡,所有的色彩都在其中沉寂了下來。
「也好。」
他突兀地說了一句,踏上樓梯。彷彿已經看見青年的身體佇立在上方的盡頭,他們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