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夜裡,下了一場大雨。
雷聲、雨聲交雜,雨點拍打著荒谷家的玻璃,強勁的風令窗子不斷發出聲響。
小涼張著眼,縮在荒谷的床上。荒谷家的狀況有些奇異,他自己睡一張雙人床。
小涼被安排睡在雙人床的其中一邊,另一邊躺著的荒谷背對著他,看那翻來覆去的樣子,似乎也還沒入睡。
「為什麼是雙人床?」
小涼把問題拋向床的另一邊,寬敞的房間裡,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
「你還沒睡啊?」
黑暗裡,他看見荒谷翻過身來,外頭的閃電在一瞬間照亮了他的輪廓。
「我原本買這張床,是想說等我結婚後就可以用啦。不過我那個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老婆,到現在都還沒有著落呢。」
「找不到對象嗎?」
荒谷側臥著,抓了抓頭,似乎感到有些窘迫。
「是啊,遇不到適合的人呢。因為我想結婚後也住在這裡,照顧我媽,所以很多女孩子都不能接受吧。無所謂啦,總會遇到對的人的。」
小涼沒再多問,只是拉了拉棉被。窗外一聲響雷,他抖了一下。
不知何時荒谷靠近了他,閃電落下來時,小涼見到了他臉上擔憂的神色。荒谷伸出手,探了探他額頭。
「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有。」
小涼猶豫了一下,撥開了荒谷的手。
「我有點怕雷。」
荒谷似乎愣了,手頓在半空中好一下子才收回去。他懊惱地望了望窗外,又看向小涼。
「可是打雷也沒辦法控制啊……不然,你以前都怎麼辦的?」
小涼沉默了,搭在被子上的手不自覺地抓緊。他往遠離荒谷的方向挪了挪,拉開兩個人間的距離。
問題的答案並不難想,只是那解答背後的所有事,都太複雜。
「打雷的時候,阿晉都會抱我。」
過了良久他才輕聲回答,荒谷聽見後,頓時僵在那裡。
不說他不能理解阿晉和小涼是什麼關係,這個方法,他總不能照著做。
「那個……呃,阿晉是上次跟你一起走的年輕人嗎?」
小涼默默地點頭,頭髮摩擦在枕頭上,發出的聲響輕易地被雨聲蓋過。
他聽見了荒谷的嘆息聲,有點像是錯覺的那樣。他不確定荒谷究竟有沒有嘆氣,但那也不重要。
荒谷起身下床,走出房間去拿了什麼。回來時他在牆角把一樣東西插上了電,再輕輕塞到小涼身旁。
「這是我媽的電熱毯,跟真人大概差很多啦,可是也沒別的辦法了。」
他躺回床上,床墊向下沉了沉。小涼遲疑了好幾秒,才抱住了那個電熱毯。
「明天之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荒谷面向上躺著,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他久久沒聽見小涼回應,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說真的,你要是沒地方去,留在我家也行。就出去找個地方打工,生活上的事可以交給阿瑪料理。以後怎麼辦,你可以再慢慢想。」
「我會回家去。」
小涼感覺到抱著的電熱毯漸漸升溫,便把它抱緊了些。溫暖的熱度隔著皮膚傳遞,再次打雷時,他確實沒再發抖了。
倦意隨著恐懼的消褪襲來,小涼抱著電熱毯,便想睡了。
「你要回去嗎?可是……你在家裡是不是會被虐待啊?別勉強自己回不喜歡的地方哦,你要的話就待下來,沒關係的。」
「我沒有勉強。阿晉身邊……很好的。」
小涼含糊地應話,睡意漸漸侵蝕了腦袋,他沉沉地睡去。
荒谷的擔心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呢?就是會有這樣的人,他已經懶的去應付了。反正平凡如荒谷,不會理解他在深淵裡存活的方式。
他們不懂愛。賴以生存的愛,不是高處的人需要的。
2.
「也許對你施暴的人,是你愛著的家人,但那並不代表你要去忍受暴力啊。讓自己有個好一點的環境,不好嗎?」
這是早上荒谷出門之前問小涼的話。在玄關前,荒谷穿著鞋,手上拎著阿瑪做的早餐。
「家人應該要互相關心、互相幫忙的。我不曉得你家的情形,但暴力絕對不該存在於一個家的。我希望你能再想想,也許你不想給你家人惹麻煩,但你也該對自己體貼一點。」
「你心目中的家是那樣的嗎?」
小涼並不想留下,他已經決定好要回去了。他要等荒谷出門之後,便告別這裡。
荒谷這樣是無比幸福的吧。還有餘力去關切他人,那是多麼奢侈的事啊。可小涼一點都不想要那種憐憫。
「不然你覺得該是什麼樣呢?家本來就該是一個人歸屬的地方啊。」
小涼沒再接話,默默地送走了荒谷。在荒谷關上門時,他佇立於玄關前,手搭在門把上。
這愚蠢的警察啊,但願他就永遠別有需要來交易故事的一天。小涼諷刺地想著,那些高處的人在跌落之前,總是擺著那樣使人作嘔的嘴臉。
說慈悲,就像人類的玩物。玩得起的人便把它掛在嘴邊,把低處的人放在手中把玩,用自以為是的悲憫彰顯他的優越。
小涼討厭荒谷,憎惡著那樣的人。不管是現在或未來,他永遠不會接受來自高處的施捨。
小涼一直都是渴望愛的。不明白傷痕的人,又怎麼會了解他的需要呢?如瀕死的猛獸般,長久以來他在谷底喘著氣,深淵裡缺氧,只有愛能養活他,唯有溫柔可供他吸取!
除了阿晉以外,這城市裡找不到其他的人了。他終歸要回去,即使隱約猜得到迎接他的會是酷刑,他也沒有關係。
最低的底線只要不會死就好。更進一步說,死了又怎麼樣?阿晉早在幾年前就和他要過他冰封在過去的故事。他會給,在以後一定會。總有天他會用死亡為自己的故事下註釋,用最強烈的情感,去成就阿晉失卻的力量。
「阿瑪,我走了。」
連句感謝的話也沒有。小涼打開了門,身後傳來阿瑪的聲音,他沒聽清。
走離理應是救贖之處的荒谷家,小涼笑了。就一如他以往幾次在承受著疼痛時,所展露的笑顏。
甜甜的,彷彿沉浸在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