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
把小涼抱去給祿崎檢查後,阿晉便一個人留在房間、仔細地瀏覽紅劣帶來的相片。
最早拍的照片上,小涼看起來只有三、四歲,個子很小,整個人異常瘦弱。在他臉上還留著稚氣,天真的臉龐卻配在極不協調的畫面上。
他全身上下都沒有半件衣服,一握就能斷的細瘦手臂被綁了尼龍繩。他母親從背後用單手抱著他、對鏡頭笑著吐舌,另一隻手則抓著小涼的腿,對著照相的人把他的雙腳分開。
還沒發育的器官被鏡頭完整地捕捉,照片中的小涼呆呆地盯著自己的下半身,大大的眼裡讀不出他的思緒。
也許幼小如他,是什麼也沒在想的。在那種還對一切懵懵懂懂的年紀,那孩子大概還不曉得身旁圍繞的惡意吧。
但也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裡,暴力滲透進純潔的心靈中,塑造成了他如今的人格。
阿晉手一放,相片在他面前化作粉塵,鏡頭拍下的事實卻永遠不可能被抹滅,那些殘酷的痕跡,已經刻在小涼的生命裡了。
阿晉將相片一一看過,並將它們全數毀去。他回想最早之前他見到小涼時的模樣,忽然察覺了這麼多年來,小涼是不曾改變的。
他很少很少露出笑容,永遠在追逐著暴力,卻又在疼痛裡尖叫嘶喊。他不敢說出自己所想的、那些背離世道的念頭,他壓抑、他隱忍。
那孩子很單純,也很天真,那份天真是來自於黑暗的,是種純粹且野蠻的生存欲望。
「你的天真,何嘗就不是我的心疼?」
阿晉低語,空空如也的雙手什麼也抓不住。即便抬起手,他也觸碰不到過去,所謂神,對時間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2.
有些事情,痛了就想,想了,卻又痛。
世界是怎麼樣的、正常的人是怎麼樣的……小涼昏昏沉沉地想著這些,腹部的傷口莫名的就疼了起來。
那種疼痛隨著思考加劇,腦海裡掠過了他認識的那些人。有母親、克楊、祿崎、小啞巴……還有阿晉。
想起阿晉,他便不能自主地哭了。在半睡半醒間他感覺到眼淚濕潤了眼眶,帶著滿溢的苦澀與委屈。
他知道,睜開眼後,他將再也找不到地方去了。
終究沒有一處可以容他,那麼,是否死亡才會是他該走的歸途呢?
「小涼。」
低沉的聲音把他從浮沉間喚醒,一隻手將他眼眶邊的淚拭去,可小涼遲遲不願張開眼睛。
見到那張面容,他只會想起所有的痛苦。從前他把阿晉當成了自己,可現在,他做不到了。
「別碰我。」
小涼想躲開阿晉的手,卻反而被抱了起來。阿晉小心地避開了他的腹部,手放在他背後,輕輕拍了拍他。
「就跟你說些話,聽聽好嗎?」
小涼靜了下來,用額頭抵著他肩膀,慢慢地張開了眼睛。
那隻熟悉的手臂抱著他,小涼已經算不清他被這雙手摟過幾次、打過幾次了。
「等到你能回家了,我們一起找個興趣、做什麼都好,別再過以前的生活了。我會盡我所能地給你一切,你就只需要專心地活著就好。」
小涼顫了顫,嘴角拉開了弧度,笑了出來。
「你果然站在世界那邊、與我對立著。」
眨了眨濕潤的眼,小涼幾乎已經看見了自己在慢慢死去。他那個有著鮮血與暴力的夢無聲碎裂,在確認連神明都與他站在不同的路上時。
幻想不再作用,他再也找不到可供呼吸的氧氣。
「你期待我能改變、變得跟世道要求的一樣嗎?但我不可能正常的,很早以前,我就不可能了……我是食肉的獸,永遠不能溫馴地活在道德下。」
小涼抬起頭,在他的視野裡,阿晉的臉龐一片模糊。
「我沒有辦法為你改變世界。可是,如果是這樣,那麼我答應你,我會讓你在接下來的生命中隨心所欲……」
阿晉低低地說著,已顧不得幫小涼擦淚,小涼收斂起表情,安靜地注視著他。
隨心所欲。阿晉說出的是克楊為胞姊春雛所寫的心願,到頭來愛回歸本質,他只有全心全意地要小涼好。
再沒有質疑與不確定,他只怕懷裡的人兒消散於絕望中。
「阿晉,我不相信你。」
小涼回答得很輕很輕,淚珠滾落了他的臉頰,掉在阿晉的衣服上。
「你帶走我的母親、我舅舅……你在雪緣死掉後那樣對待我、你也不讓我掐死小啞巴……我不相信你。」
阿晉張著嘴、一個字也講不出來。那些舊事全存於已寫好的故事中、烙印於小涼的生命裡,完全沒有挽回的可能。
於是路走到了終點,在絕望之前,誰也沒能扭轉一切。
「你記得雀翊嗎?人不能貪,而我呢,也該知足了。」
小涼的手移到阿晉背後,回抱住了他。在小涼的腦海裡,短短二十年不到的人生畫面逐一閃爍,他覺得光芒刺眼,便閉上眼睛。
「謝謝你扮演另一個我,讓我在過去可以把你想像成我自己、吸取活著的養分。我愛你,是愛我自己、我恨你……是恨整個和我不同的世界。」
小涼退了開來,笑了。
那笑容像乍開的花,淚水如雨露更襯出了淒美。阿晉卻發覺自己無法控制地落下了淚,卻又只能呆呆地望著小涼的笑。
他沒張開眼,彷彿不願意再多看這世界任何一秒。忽然,小涼像是想起了什麼,用手摸索著找到了阿晉的唇,他將臉湊到旁邊。
「對了……我會把我的故事給你的。你也在其中參與了好多年,對整個世界而言,我的生命只是無足掛齒的小事,你卻陪伴了我好久……」
他將身子前傾,吻住了阿晉的嘴,便嘗到了淚水鹹澀的味道。阿晉像是好不容易回過神,緊緊地抱住了他。
「我愛你。」
唇離開唇的時候,小涼又重複了一次那三個字,嗓音發著抖、可語調相當堅定。而藏在背後的是什麼,沒有人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