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１．

在診所的房間中，小涼從床上驚跳起來，接著便因牽動了傷口、而往床下摔。

坐在一旁的阿晉及時伸出手，他便砸進了阿晉懷裡。阿晉很快地發覺他在發抖，不過幾秒，小涼開始瘋狂地掙扎。

他用虛弱的聲音尖叫著、手腳胡亂揮動，阿晉用雙臂困住了他，才不至於讓他掙脫。

「小涼！」

阿晉的叫喚迴盪在空空的房間裡，小涼扭動著身體，很快失去了力氣、伏在阿晉胸前難受地悶哼。

祿崎把傷重的小涼從死神手裡搶了回來。他在小涼的腹部開了一道口子，因此小涼的側腹是一片難以忍受的疼。

「別亂動。」

阿晉等他不再掙扎、小心翼翼地把他擺回床上。手上原先掛的點滴被扯了下來，小涼忽然握住了阿晉。

阿晉一愣，小涼把臉埋進了他的腰側，手軟綿綿地拉著他的手指。

「我逃掉了嗎？」

他迷茫地問著，阿晉彎下身，捧著他的臉、讓他看向自己。

真正對上了那雙褐色的眼睛，阿晉才驚覺到他的手也在抖著。他不敢回想前一天他把小涼送來時的心情，那時他真的以為小涼會在他眼前斷氣。

幸好，現在小涼活回來了，一切都沒事了。

「你逃掉了。這裡是祿崎的診所，沒有人會再折磨你了……我發誓。」

小涼盯著他，像是不能理解他在說什麼，頓了幾秒，他用力地搖了搖頭。

「不對……」

他靜了下來，縮著腦袋、離開了阿晉的手。他慢慢地爬到床頭，把自己捲成一團。

阿晉僵在原處，隨後皺起了眉頭。他忍著所有想問出口的問題，盡量將語調放得輕柔。
「我去找祿崎來。你有沒有哪裡特別不舒服的？」

「沒有。」

停了停，小涼在阿晉走出房間前叫住了他。

「別找祿崎了……你陪我一下。」

阿晉在門前停下腳步，要推開門的手抬起又放下。他回到了床邊，在小涼身旁坐了下來。

床墊向下沉了沉，阿晉傾著身子幫小涼撥好頭髮。小涼順勢抓住了他，把他的手攤到了眼前。

相比小涼的手，他的手掌大多了。小涼瞇起了眼、抬頭在房間裡張望，在床頭的櫃子上找到了一個裝水用的玻璃杯，他便撐起身子將杯子拿起。

一聲清脆的聲響過後，玻璃杯碎在他手裡。小涼也不管碎片割傷了他的皮膚，在阿晉愕然的眼光下，他抓著一塊碎玻璃便往阿晉手上割。

阿晉反射地抽開了手，小涼的手便停留在空中，被玻璃割開的傷口流著血，一滴血珠滑下了小涼手腕、滴進他長袖上衣的內側。

他看向阿晉，緩緩地放下手，目光也跟著黯然。

「如果是這樣，那我跟死了又有什麼差別？」

阿晉按住了他的肩膀，受波動的情緒影響，力道不自覺地重了些。這一按，小涼的上半身被往下壓，壓迫到了他腹部的傷口。

小涼一聲痛苦的抽氣，他才趕緊放開。只見小涼按著側腹，整個人癱軟在床頭。

阿晉不自覺地抿緊了唇，也帶了一點歉疚的意味，他湊到小涼身側、輕輕地抱住了他。

「我去讓祿崎弄點止痛的給你，好嗎？」

「沒有必要啊。」

痛感全集中在腹部，手上的傷便沒什麼感覺了。小涼的下巴靠在阿晉肩上，抬頭看，房間的燈光是刺目的。

他只適合黑暗，因為他是不被世界接受的，克楊說得並沒有錯。

「我本來就是要在疼痛裡打滾的，要止痛做什麼呢？」

阿晉顫了顫、把他放開，向後退了兩步。拉開距離後他更能看清小涼的表情，他神色木然，眼裡一片死寂。

小涼注視著燈光，用力地閉了閉眼，接著便把臉埋進雙掌中，讓視線掩埋於黑暗。

「小涼，把話說清楚。」

阿晉又靠了過去，把手放到他的頰側、一點一點地抬起他的臉。小涼的臉上沾到了血跡，忽然一滴淚就從血漬上滑過。

淚水帶下來腥紅的顏色，小涼像是在掉淚後才意識到自己哭了，他微張著嘴，睜大的眼中蓄滿了水氣。

阿晉慌了，他不知所措地呆站著，直到小涼低下頭無聲慟哭，他才反應過來、慌亂地為他拭淚。

好不容易活回來的人兒就在眼前，阿晉卻發覺他離小涼更遠了。

「舅舅已經不在了，就跟我母親一樣，對不對？下一個，是不是要輪到我了？」

小涼紅著眼眶，可吐出的每個字都異常清晰。阿晉僵住了，他在小涼的臉上看到了似曾相識的神態。

阿晉想起來了，他在小涼的母親身上看過、在克楊身上看過，御門君來到他們家中的那幾天，也曾露出相似的神色。

那是種沉浸於暴力間、上癮般的表情，他們眼神裡全是病態的血腥。

若有見過泯滅人性的魔鬼，那麼必定會把小涼的臉與之重疊。只是小涼的神情間多了他母親沒有、克楊也沒有的悲哀。

因為他被教導了這世界的是非黑白，所以，他擁有利爪而不能揮舞、他有著暴力的本性卻必須壓抑……他無處可去。

就好比是猛獸被拔去了牙、斬去了四肢，若再剝去了想像這一層皮，他就會真正地死在谷底。
２．

「你說，沒有人會再折磨我了，那麼我可以對人揮拳、去掐緊別人的脖子，欣賞他們痛苦的模樣嗎？」

小涼纖細的指頭移上了阿晉的脖頸，灰白的指甲扣進了他的皮膚。

淚水把一雙褐色的瞳洗得清澈，小涼如同在做垂死的掙扎，手指在阿晉脖子用力一掐，卻又很快地鬆開。

「阿晉……沒有暴力，我不能活。我寧可你打我，你就打我吧！我可以把你想成是我自己，這樣我就能繼續呼吸了。」

小涼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他仰起臉，面對著久久說不出話的阿晉。明明才從死神手裡逃脫，小涼卻主動地索求能把他再推回死亡的暴力。

他嘗試把阿晉的手擺到自己的頸子上，阿晉紋風不動，他便一再地試。小涼不停地哭著，即使害怕仍沒有放棄這樣無意義的舉動。

「我不會再打你的。」

阿晉抽開手，讓小涼撲了空。小涼呆愣了數秒，就被阿晉摟進懷裡。

「我不曉得你是那樣想的。你想對人施暴、想看別人在你手裡斷氣……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了解過。小涼，對不起。」

小涼的眼微微瞠大了，他靜默了半分鐘，突兀地笑了出來。

「不對，你明明知道。」

小涼笑著，豆大的淚珠由眼眶滾落。他的臉龐逐漸扭曲，在燈光的照映下煞白的像個死人。

「你不但知道，還站在世界那一邊，拒絕我、否定我，把我逼得只能挨打、藉著想像在這個容不了我的地方苟且偷生！」

「不，我不是……」

阿晉急急地想辯解，卻被小涼用盡全力地推開。還沒全乾的血沾上了阿晉的衣服，把他的襯衫染上了一片暗紅色。

小涼用力過猛，身子一偏便摔到地上，腹部的傷口頓時裂了開來。

「你打過我！」

小涼叫聲淒厲，整個人陷入了歇斯底里中。血水從衣服裡滲出來，他恍若不覺。

他完全失了控，阿晉一接近他，他便奮力反抗。直到祿崎被動靜引了過來、將小涼架住時，他的上衣已經被血給浸濕大半。

阿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失常。小涼確實回來了他身邊、也說出了內心真正的想法，但所有的事情並沒有雨過天晴。

了解隱藏在那些傷痕下的思緒，對他們一點幫助也沒有。阿晉看著小涼，只覺得自己也被那雙眼裡的絕望捲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