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六年後
六年後。
西元1937年2月7日的這天,上海的天空暗沉沉的,透著一絲陰霾。
邵昕棠抱著一大疊的文件,走在一條小巷子裡。還沒出巷子,就聽到大街上激烈整齊的口號聲:「抗日救國,打倒賣國賊,還我中華國土!」
邵昕棠看著一個個舉著統一旗幟的男女學生們,在巷子口猶豫著要不要出去。
從年前開始,這些學生就一波又一波的罷課起義,一次比一次聲勢浩大,逼迫中國政府跟日本正式開戰,為死去的同胞們報仇。
自從六年前,東北三省淪陷後,日本這個島國在中國越發的肆無忌憚起來。中國政府正處於剿共的熱潮中,國民政府跟老百姓想的安家樂業並不一樣,他們要的是政權,所以這幾年,「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被國民黨貫徹的很直接。
日本人現在在上海橫行無忌,卻沒有中國政府來管。而這些心中只想著國家,滿腔熱血的學生們卻被他們一次次鎮壓。
就在兩天前,國民軍的一個軍官開槍打死了兩個鬧事的女學生。這件事迅速的點燃了全國愛國學生的怒火。以上海本地為首,各大高校今早聚眾遊行,在上海兩條主街和市政府門前高聲吶喊,要求他們償命。
邵昕棠作為一個中國人,他能理解這些學生熱血的心裡。可是政權的事兒,永遠不是他們這些小平頭老百姓能夠左右的。邵昕棠知道中國與日本必然有一場死戰,他也想為祖國貢獻一份力氣,也想發出一聲吶喊。可是,他還在逃亡中,真的不宜做這樣露臉的事兒。他能做的,也就是用心寫一些能夠激勵,喚醒中國大部分還未覺醒的人民反抗的心,然後用筆名發在自己工作了六年的上海第一報社,新月日報裡。他也曾直接用英文寫稿向世界揭露日本這樣法西斯國家的罪行,得到了很多的回信和鼓勵。不少他的讀者想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想見他一面。可是早在邵昕棠做這些之前,他就跟他們報社的老闆,曲義東說好了的,他的身份絕對不公開。
曲義東是個五十多歲的學者,把他的報社辦的風生水起而沒有遭到政府的打擊,絕對跟他雄厚的背景脫不了關係。當年邵昕棠連張學歷都沒有就去應聘,其都沒有抱著什麼希望。碰巧遇到了那時還親自面試的曲義東。曲義東當時像個和藹的老哥哥,跟他談國際形勢,國家問題,不到半個時辰,他就說邵昕棠被錄用了。
邵昕棠當時非常驚訝,他壓根沒以為這個穿著普通的中年男子是這個報社的老闆。那時他猶豫的問:「難道你不用看看我的文筆嗎?」
「那你會寫字嗎?」曲義東那時候這樣問道。
邵昕棠點點頭。
「只要會寫字就行,我們這裡需要的不是書法家,也不是有一堆學歷的傻子,我們要的是這樣有自己深刻見解的人。熱愛自己的祖國,而對世界公正的青年。」
那時曲義東這樣說的時候,他也沒想到,邵昕棠不僅會寫字,他還能熟練運用六個國家的語言。六年來,他對他們報社簡直做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後來邵昕棠理所當然的成了曲義東不可缺少的助手。
邵昕棠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無論在什麼大場合裡都不卑不亢,同情弱者而不畏權勢,難能可貴的是他也有自己的處世觀,不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他有自己的小聰明,遺世獨立。
曲義東簡直對他滿意到不能再滿意,這麼多年的相處下來,他和他的老伴簡直把他看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
還有一點就是,曲義東和妻子舉案齊眉,非常相愛,卻只有一個寶貝女兒,他們倆甚至偷偷的計畫著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邵昕棠,讓他真的成為自己的家人。或許,比邵昕棠成功的男人這個年代也有,可是他這樣各方面優秀,又溫柔體貼的男人,真的是不可多得女婿人選。
如果是往常,邵昕棠絕對不會想著穿過一群正起義的學生,冒一點兒風險。可是報社就在對面,本來他今天就有事兒耽擱了,大家都在等著他的檔呢。
邵昕棠看了一眼表,咬了咬牙,決定穿過去。
邵昕棠長得白嫩,即使今年過完年已經二十四了,他看著仍然跟那些十七八歲的大學生差不多。所以當他走進人群中的時候,並沒有人懷疑什麼。
他一點一點的撥開人群想著報社走去。眼看報社的門就在眼前了。突然「砰砰」兩聲槍響,穿透學生們的高聲吶喊。
邵昕棠心裡一驚,就想快點兒推開前面的幾個人,趕緊回報社,誰知道人群突然就亂了,學生們驚叫著向前湧去。邵昕棠一手護著文件,整個人被他們擠到了中間,隨著人群往前湧著……
所以當邵昕棠後腰頂著槍口,被趕進監獄的時候,還覺得非常的莫名其妙。他沖正在鎖門的士兵好聲好氣的說:「大哥,我真的不是學生,我是新月日報的工作人員,只是路過那兒,您抓錯人了……」
「誰抓錯人了,抓的就是你們這些沒事兒天天就知道搗蛋的小崽子!」士兵轉過身一臉兇狠的看著邵昕棠,警告的說:「別給我瞎嚷嚷,壞了爺爺們的心情,把你們都拖出去斃了。」然後就把門上鎖,出去了。
邵昕棠鬱悶的看著那扇門,剛才被帶進來的時候,檔都被搜走了。邵昕棠不知道他怎麼會這麼倒楣。市政府門前抗議的那麼凶的學生他們不抓,非要上報社門口來抓。放著那麼多學生他們不抓,非要把他這個良民小記者抓來。
要說其實也不能怪誰,當時情況非常的混亂。士兵過來抓人的時候,照理說邵昕棠應該能躲過去。誰想到在那一剎那間,閃光燈一閃,他本能的就摀住了臉,連跑的都忘了,只知道不能被拍到臉。然後,他就連同那二十多個帶頭起義的學生一起被抓了……
想到這裡,邵昕棠忍不住嘆了口氣。這都過去六年了,照理說他也不用躲了。就在去年,他還不在意的跟曲義東出入公共場合。他真的以為沒事了,都多去那麼久了,於戰南估計都忘了他的名字了。
可是,在報社工作,很多事情是他們不得不做的,比如是全國的各大報紙,每天都會送到他們這裡一份。
年前六月的一天,報社新來的小妹拿著當天天津的報紙,一臉崇拜的驚嘆著說:「沒想到於大帥還是這樣痴情的人,哪個女人,這樣好的男人都不要,還跑了?真是傻!」
小妹說完,當時整個報社都非常好奇,爭著搶著看那張報紙,然後就每個人唏噓著發表一些看法。邵昕棠當然知道他們說的於大帥就是於戰南。當所有人都看完,那張報紙落到他手中時,他看到天津日報的頭版頭條上的標題是「權傾一方的鐵血軍閥也逃不過情之一字。」
這分明應該是一個三流八卦報紙的爛俗篇。但是因為這裡的男主角是於戰南這個威震全國的軍閥,所以他能在天津最大日報的頭版頭條上。
邵昕棠還記得內容。已經年過三十的於大帥一直單身,其中的原因是很多人一直想挖掘的八卦。在記者鍥而不捨的狂轟濫炸下,於戰南第一次在公眾面前提及自己的感情生活。他說:「不是一直沒有,曾經也有一個愛人,只是她走了,我一直在找她。」
中國的語言中,說話時聽不出他或者是她。記者們理所當然的認為是「她」。可是當邵昕棠看到他這句話的時候,心臟都顫抖了。他直覺,於戰南所說的「她」,就是自己。
邵昕棠也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當年對於戰南的恨似乎已經沒有了,他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去記著一個人的不好。可是,如果再見面,他又不知道該是一種什麼情景。於戰南是暴怒?是懷念?還是陌生?他完全不知道。所以他是一直躲避著能上報或者露面的機會。他承認,他其實是在逃避……
「先生,您真的是新月日報的人嗎?」
邵昕棠回過頭,就看到一群灰頭土臉仍然很沸騰的少男少女們。意識到他們是在問他。邵昕棠點了點頭。
「真的嗎,太好了!」一個梳著學生頭的十七八歲的男孩兒跳了起來,興奮的說道:「您是在新月日報做什麼工作的?」
邵昕棠沉吟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說,實際上現在報社的大小事物他都要參一腳,他有時參與策劃,還是最後的審核……
男孩兒見他不想說,以為是他的職位太低,不好意思開口,就善解人意的說:「你是復旦大學的畢業的嗎?哪年進去的,聽說他們最近幾年都沒招復旦大學的學生。新月日報簡直太難進了。」
邵昕棠笑笑,說:「我不是復旦大學的學生,我已經在那兒工作好幾年了。」
「真的嗎?您看起來比我還小的樣子。」男孩兒不可思議的驚呼到,然後問旁邊同樣眼睛亮晶晶的女大學生:「徐蕾,你說呢?」
那個叫徐蕾的女孩兒點點頭,很少看到邵昕棠這樣漂亮的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說:「先生,那,您認識Mr Vincent嗎?」
Vincent是邵昕棠的筆名。聽他這麼問,邵昕棠倒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然後說道:「……認識吧。」
他一說完,同一個監獄裡的二十幾個學生都躁動起來。剛才開口的男孩兒說:「先生,您不知道,Mr Vincent是我們的老師,是我們的偶像。」
他什麼時候成他們的老師了?邵昕棠就聽那些孩子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都是圍繞著這個Mr Vincent的。邵昕棠都不知道,他只不過是發過一些文章,就在這些學生們的心中有了這樣崇高的地位。他們崇拜他,他們把他視為一個時代先進領袖的代表中去……
雖然他們把他想像成了六七十歲,帶著黑框眼鏡,卻精神矍鑠的瘦小老頭,邵昕棠仍然很開心。他聽著這些天真熱血的學生們忘情的討論著自己,甚至爭的面紅耳赤。就不時的微笑著解答他們一些關於「Vincent」的事兒。
一直到晚上六七點種的時候,他們還是沒有被放出去。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來,那些學生們都可著邵昕棠先來。不過邵昕棠真的沒什麼胃口。現在聶健安應該已經知道他被捉的消息了吧,那孩子得多擔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