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狼之河(3)
「狼川,這樣會讓你舒服些。」
替狼川鬆解鐐銬後,霍蘭奚又信手把激光槍拋還給了童原。他神情淡漠,像是不掛於心地隨口一提,完全聽不出語氣中的關切之意,也沒表現出會令眾人傾慕的親切魅力。
手腳一旦得到寬懈,輪椅上的年輕人就搖搖晃晃著站了起來。沒朝身旁的空軍少校投去一眼,他就直勾勾地把眼睛盯向了門外——白亮亮的陽光灑在那裡,簡直如同至親久盼他的歸來。
當即什麼也不想,他瑟縮著拉開步子,朝外頭走去。走路的樣子非常奇怪,腦袋歪斜,肩膀高高聳起,縮手縮腳、背脊彎曲的模樣活像只大蝦。本來應該是個挺高的年輕人,卻因為佝僂的身體看來只有孩子般高。
童原又一次挺身而出,攔在了狼川身前,他拔槍指著他的眼睛,衝他厲聲道:「回去!」
狼川像是沒有聽見對方的話,仍然一步一步朝著有陽光的地方走去。他在陰暗的地下基因中心被關了一百多年,連眼睛都像夜色中的狼一樣泛出綠光,可留存於骨血的本能依然嚮往著溫暖的地方。
「滾回去,你這個怪物!」對方的充耳不聞令蜂黨軍官大感惱怒,他用槍托砸向那傢伙的脖子,一下將他砸倒在地,「我不會讓你踏出這裡,更不會讓你逃跑!」
「滾回去,你這個怪物!」倒在地上的年輕人同樣憤怒非常,仰起臉朝對方吐口水,卻沒有命中。他看似有一肚子的髒話要罵出口,結果也只是「鸚鵡學舌」了一回。
「把他抓回去!」童原一聲令下,又有幾個蜂黨士兵挺身上前。醫院裡的人被這陣勢嚇得不敢出聲,更有母親趕忙護起自己的孩子快步離開。
「你們退下。」霍蘭奚突然開口,朝趕上前的衛隊士兵們點了點頭,「如果他跑了,我會負責。」
沒有多餘的話,但態度十分明顯。童原黑著一張臉本想堅持,可身邊另一個蜂黨士兵已經畢恭畢敬地回話道,「那麼這裡就交給少校了。」
發現沒人再想阻攔自己,地上的狼川又爬起了身,還是踩著那看似即將踉蹌跌倒的腳步,走向了門外。
今天的太陽出奇的好。他突然在門前站立不動,抖抖索索伸出一隻手去撩撥琴弦似的光線,稍一接觸就馬上縮手回來,如此往復了好幾次。一百多年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和永遠冰冷的白熾光,此刻陽光真的咫尺相近,反倒令他無所適從。
如同雛鳥破殼看見這個世界,期望、陌生又恐慌。
猶疑一晌,狼川終於踏出了門去。短短十數步的一條路,因為他的奇怪走姿與忐忑心境仿佛長達千里。陽光劈頭蓋臉打下來的瞬間,金綠色眼珠的瞳孔突然縮小了,像是適應不了這樣的強光刺激。年輕人本能地閉起眼睛,試圖伸手去遮,可一叢猝然而生的陰影先他一步擋在了他的眼前。
霍蘭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他的身邊,手臂繞過他的肩膀,手掌遮在他的眼前。
手心距離眼睛尚有小段距離,沒有觸到他的肌膚。雙眸被一片令人感到離奇舒適的陰影籠罩,狼川聽見了一個低沉清冷的聲音,「你在黑暗裡太久,你的眼睛需要點時間適應。」
這個年輕人一直垂眸沉浸於自己的世界,終於在這一刻仰起臉望向了身邊的男人。他們四目相對。這是空軍少校第一次在陽光下注視對方,也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著他。過分削瘦的臉頰這些日子被吃胖些,幹淨利落的五官看來挺好看。
怔然的表情出現在那張紙一般透明蒼白的臉上,狼川動了動嘴脣,似乎想說話,但那雙金綠色眼睛忽然涌滿晶瑩的液體,無法控制地緩慢而下。
或許這樣明亮的陽光總難免催人落淚。
波利厄醫院總算比羅帝斯特別的地方有些生機,有花,有樹,還有零零星星這麼幾隻叫不出名字的鳥,有些棲息於枝頭,有些驀然騰起,在空中劃過旖旎弧線。脫了囚的年輕人好像對什麼都滿含興趣,用嗓音模擬出一種類似簧片觸擊才會有的聲音,粗糙又凶蠻,把那些鳥兒全部嚇跑,自己則大大方方霸占了一方空間。護士們對這樣粗魯的舉止嗤之以鼻,連好脾氣的魏柏倫也在一旁搖頭微笑。
年輕人對周遭的笑聲置若罔聞,隨手摘了歐石楠的花朵攤放於掌心,先是貪婪地嗅它、再用脣輕柔地觸它,然後就塞進嘴裡咀嚼起來。嚼了幾口他咧開白牙,一邊無聲大笑一邊手舞足蹈,活像跳一支滑稽的舞。
羅帝斯特的所有地方都缺乏一種打破墨守成規的精神,費裡芒為狼川的怪模樣忍俊不禁,他走到霍蘭奚身旁,對他擠眉弄眼,「嘿,我有預感,我會和這怪胎成為朋友!」
目光落在狼川身上,可霍蘭奚依然沒什麼表情。他不太理解自己這份有些過火的同情心從何而來,但那傢伙確實挺令人驚奇。
空軍少校甚至看見年輕人捉住了一隻棲息在花朵上的蝴蝶,輕輕巧巧地伸出了手,不費吹灰之力。他踡著手指捏住了那隻蝴蝶的一雙翅膀,一樣小心翼翼地嗅過、吻過之後,竟也打算把它塞進嘴裡——
「一百多年,我想這是他僅剩下的感知這個世界的方式。」魏柏倫似乎看出了霍蘭奚的不解,微笑著對他解釋,「不讓自己面臨饑餓,既是生理需求,也是現在的他所認知的整個世界。」
指間的蝴蝶感知到死期將臨,不斷掙扎著足翅試圖逃跑,就在狼川即將把它塞進嘴裡時,他突然被一陣轟鳴聲引走了注意力——
天空成群結隊地劃過了轟炸機機群,如同巨鳥滑過頭頂,發出隆隆轟鳴。應該是十一區的武裝分子又在鬧事,老元首靳浦還會通過協商尋求解決的法子,但靳賓的處理手段從來簡潔粗暴,他會派出令人聞風喪膽的德黑蘭16機群,扔出具有超強毒性與腐蝕性的炸彈,直接將武裝分子占領的地區夷為平地。
也讓數以萬計的普通人身陷絕境,流離失所。
面對迅速掠過天空的轟炸機群,他昂著腦袋,目瞪口呆,一張茫然懵懂的臉孔漸漸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飛行!」狼川突然大叫出聲,同時張開雙臂模仿著鳥類飛翔時的姿勢,追著那些銀色機體跑了起來。
童原以為他想逃跑,拔腿就追,可堂堂蜂黨軍官根本追不上這個飽受折磨的怪傢伙。他的速度太快了,即使是霍蘭奚也追不上。他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來,然後就不再跌倒了。他像從未來到過這裡。這個地方不屬於他,天空才屬於。宇宙才屬於。
「飛行!飛行!」那具年輕的身體就這麼舒展開了,不再是駝背佝僂的模樣,也不再無精打采地歪著腦袋。金綠色眼眸裡的渴望就像荒原上的火,一旦燃燒起來就摧枯拉朽,難以熄滅。一邊奔跑一邊仰臉正對天空,狼川衝著空中的機群像瘋了一樣大喊大叫,雖然他從頭到尾都只喊出了一個單詞——
飛行。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強烈又瘋狂地對這個世界言語,以至於喉嚨被扯得生疼,脫口而出的簡單音節也漸漸變得嘶啞不清。
「我的天!霍蘭奚!這世上還有這麼對天空痴迷的神經病!」望著那個仿似脫胎換骨的年輕人,費裡芒摸著粉紅色的鏡框,一臉不可思議地嚷出聲來,「簡直像你一樣!」
這傢伙能跑得比常人快上不少,卻不可能追趕上飛行中的轟炸機群,它們逗留於人們視線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分鐘。兩分鐘過後,爬上醫院唯一一片高地的年輕人又變回了原樣。剛才的奔跑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軟綿綿地跪倒在地,耷拉下的眼皮蓋住金綠色的眼眸,顯得失魂落魄,沮喪萬分。
梭行的歲月裡,那些錦繡的往事會艾蒿叢生,那些熾熱的記憶會塵封霉濕,那些鐫刻進彼此生命的人最終會鐫刻進碑銘,會在一抔土下瞑目長眠。
但至少有些人,有些風景,一定不會忘記。
空軍少校踱步上前,來到了垂頭喪氣的年輕人身旁。視線落在前方,嘴角卻微微起了一絲弧度,他說:「剛才飛過你頭頂的是德黑蘭16轟炸機,但和塔甘羅殲擊機相比,簡直就是鴿子對比鷂鷹。」
霍蘭奚停了停,俯下目光看向狼川,而對方也正仰著臉,滿眼迷茫地望著他。
「如果你想飛往太空,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