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開始擔任國小高年級學生的導師,其實也碰到不少的狀況。
由於不再單純教數學,很多時候必須檢查小朋友的作業,都會遇到讓我無法招架的狀況。
例如有一次,檢查小朋友的讀書心得報告。
報告的主題是西遊記這本書,其中有一個題目,要寫出故事裡的的優美詞句,包括一些成語,或者比較有深度的形容。
一個孩子是這麼寫的。
『沙悟淨背著受傷的豬八戒逃離蜘蛛精的洞穴。』
「小朋友,告訴老師,這段話哪裡讓你覺得很美?」我把這個孩子叫過來詢問。
『豬八戒這麼胖,沙悟淨還背得動他,我覺得很厲害。』孩子仰著頭對我露出燦爛的微笑。
還有一次,一個女孩皺著眉頭跑到我的跟前,憂心忡忡地問我:
『老師,為什麼這個公主「好不」漂亮,王子卻會喜歡上她?』
「嗯……在這個地方,好不漂亮的意思,是形容她很漂亮。」
『為什麼?漂亮就漂亮,不漂亮就不漂亮啊!』
「這個是習慣用法,這樣形容比較美。」我說。
『謝謝老師,』小女孩對我笑著,『老師你好不聰明喔!』
我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難過。
尤其面對這些孩子們,很多時候都清楚他們渴望快點長大的心情。
那個年紀的我,應該也是如此。
有時遇到比較棘手的狀況,我多半會尋求協助。
只是每次我問偉揚,他給我的答案永遠都派不上用場。
曾經有兩個男孩在點心時間,為了麵包的分配問題吵了起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制止兩個怒氣沖沖的小大人,於是我到教室外頭向偉揚求救。
『這有什麼困難的,男子漢遇到問題無法解決,江湖規矩,就單挑啊!』
「單挑?他們才小學五年級。」
『開玩笑,我唸幼稚園就跟隔壁的女孩子打架了……』
最後還是Shine把兩個小男孩拉開,一個人多給他們一塊蛋糕,才解決了。
我發自內心覺得Shine很懂孩子的心理,這點相當的不容易。每次看見孩子們的動作,都會想好一會兒,不確定自己是否也曾有過那樣的舉動和心情。
小時候整天幻想著可以長大,沒想到真的長大了,卻忘記當初為了什麼這麼期待。看看現在的自己,甚至不知道這樣的我,到底有什麼好期待的。
小時候的我,會不會思考著台上的老師自己在小時候,會不會也期待著提早下課呢?到了我真的站在講台上,為什麼卻從來不會想起這樣的問題呢?
我的腦子永遠都呈現混亂的狀況,天生下來就沒有辦法在很突然的狀況下做出最立即的反應。
在離開醫院的公車上,遇到馬尾女孩也是如此。
突然把一塊錢還給我的馬尾女孩,眼神中的期待,就跟小時候期待老師提早下課的我一樣,充滿著閃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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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右手看時間的故事……」我閉上眼,「這個故事,恐怕得說很久。」
『嗯。』
隨著公車的搖晃,我好像回到那個時候一樣。
第一百零一天的雨,那個陪我淋雨的女孩。
「先問妳一個問題,假如明天的降雨機率是百分之七十,是不是就代表如果有一百個明天,就會有七十個明天是下雨的?」
『應該吧,如果有一百個明天的話。』
馬尾女孩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我感覺很意外。
「可是,明天只會有一個。」我說。
『但是明天還會有明天,』馬尾女孩笑著,『假如還有明天的話。』
對啊,明天還有明天,我怎麼都忽略了這個答案。
如果我早一點想起,事情或者都會不一樣了。
可惜當時我做了決定,就把另外一個自己,留在另外一個選擇當中。
看著前方,我忍不住看著前方說著。
雖然是說給馬尾女孩聽,卻好像說給自己聽一樣。
我不知道在故事裡,該給那個陪我淋雨的女孩起什麼名字。
既然是講故事,使用原本的名字太過於赤裸,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辦法接受。
就叫她閃電吧。
我跟大部分的人一樣,平常習慣使用右手,也就是右撇子。
所以原本的我,手錶都是戴在左手。
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像閃電的女孩喜歡站在我的左邊,於是我把錶換到右手,想看時間的時候,也不會影響到跟她握著的左手。
說到這裡,我把右手舉起來看了看。
沒錯,是這個樣子沒錯。
我打算在這裡替這個故事打下句號,於是轉過頭看著馬尾女孩。
『那現在呢?』馬尾女孩問我。
「現在,我不戴手錶了,只是這個習慣還沒改過來。」
『我是說,現在那個像閃電的女孩呢?』
「她走了。」
她走了。
沒想到說出這三個字的我,語氣竟然可以如此平靜。
『她去哪裡了?』馬尾女孩繼續問。
「她覺得永遠走在我的左邊沒意思,所以離開了。」
『走在左邊沒意思?那你讓她走右邊啊!』
「我來不及做出反應,她就離開了。」
我永遠都沒辦法反應夠快,所以總是在關鍵的時候,說不出話表現不出來。
『故事沒了嗎?』
「右手的故事,的確說完了。」
馬尾女孩扁扁嘴,落寞地點頭。
我把視線從她的身上抽離,沒有焦距的看著前方。
『你叫什麼名字?』馬尾女孩問我。
「我是周雨庭,下雨的雨,庭院的庭。」
『雨庭?』馬尾女孩瞪大眼,『這麼巧?』
「妳也叫做雨庭嗎?」我好奇地問。
『不,不是。』她說,『你可以叫我Rain。』
「戀?」
『不,是英文,Rain,雨的意思。』
「喔,Rain,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英文果然不太好。
『我是雨,你是雨庭,所以你是我的剋星。』
「可以這麼解釋嗎?」
『呵,我隨口說說的。』
馬尾女孩笑了笑:『雨庭先生,我可以要求你一件事情嗎?』
「什麼事?」
她遞給我一元硬幣:『麻煩你了。』
我手裡捏著小小的硬幣,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這個是……」
『跟你買左手邊的故事。』
「左手的故事?」
『可以嗎?』
我拿著硬幣,覺得這小小的東西放在手掌心很沉。
我把硬幣還給她,對她聳聳肩,把臉朝向窗口。
看著窗外的風景,深呼吸了幾口。
透過玻璃的反射,我看到馬尾女孩拿著硬幣盯著直愣愣地看著。
我沒辦法看清楚她的表情,只知道突然間的沉默讓我喘不過氣。
「如果天氣預測明天的降雨機率是百分之七十,我也沒辦法保證如果有一百個明天,就會有七十天是下雨的。」我說。
回過頭去看著馬尾女孩,她還是拎著那個硬幣看著我,伸出手的動作看起來有點滑稽。
『你先收起來。』她說。
「沒關係,不必。」
『你剛剛突然不說話,把我嚇了一跳。』
「抱歉,我只是想該從哪裡說起而已。」
『收著吧,你就收起來嘛。』
我點點頭,把硬幣放進右邊的口袋。
其他的零錢都在左邊的口袋,於是這個硬幣在口袋裡,並沒有發出聲響。
我伸出左手,嘆了一口氣。與其說是嘆氣,不如說,我鬆了一口氣。
對一個陌生人說這個故事,似乎讓這個一直壓在我心頭的過去,有了一點喘息的機會。
突然間好像回到幾年前的那個午後的一場雷雨。
那個下午的天空是灰色的,好像一塊大石頭疊在頭上。
而我被壓在石頭下。
* 那個下午的降雨機率,超過百分之百。*
那是剛開學的季節,晨早開始的好天氣讓所有的人都沒有心理準備,陽光燦爛地讓人睜不開眼。
午後突然下起的一場雨,讓教室裡的所有人幾乎同時發出嘆息。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歡突如其來的一場雨,除了我之外。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教室裡頭還有人和我一樣,並不討厭這場雨。
看著窗外的雨,總覺得像極了一個知名的鼓手,賣力地敲打著鼓。
不知道這個鼓手老了以後,會不會不打鼓了,反而拉起二胡呢?
記得那個時候的我,還是很期待可以提早下課的。
下課之後,同學不是在走廊上等雨變小,要不就是低著頭快速跑著離開。
我不討厭雨,即使台灣的雨淋多了恐怕會導致禿頭。
但我並不在乎。
穿越過走廊上發牢騷的同學,我用不快不慢的速度在雨中走著。
雖然我沒有刻意放慢腳步,但是以我的速度走在雨中,其他人即使不認為我是瘋子,也會覺得我是個愛耍帥的人。
這個我也不在乎。
因為走在雨中,我感覺到自在。
更重要的,雨中的我並不孤單。
我發現那個像閃電的女孩也用不快不慢的速度在雨中走著,覺得很意外。
從上課的教室走到校門口,不算太短的距離,還得走下一個山坡。
她在我的前方走著。
因為下著雨的關係,我並沒有立刻走上前去與她打招呼。
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從來沒和她有多餘的交談,而我也不擅長這麼主動與人說話。
走在雨中的她,從開始很平常的方式走著,慢慢地有點小跳躍的方式,最後竟然張開雙手,抬頭看著天空,好像在沙漠中久旱逢甘霖的旅人一樣。
我幾乎看傻了眼,看著她停下腳步享受這場雨的模樣,讓我很是驚訝。
不知道為什麼,我停在她身後幾步的距離看著她的動作。
她閉著眼,抬頭,她轉著圈。
一頭長髮的她,雨水從髮梢不斷滴落在肩膀上,隨著她轉著圈的動作,雨水脫離頭髮,畫灑出一個美麗的弧線。原本就白皙的臉上,似乎因為雨水太凍,更顯得臉龐的蒼白,連嘴唇都有些紅的泛紫。
直到她轉過身來看見我盯著她看,才放下她的雙臂。
跟她四目相交之後,我趕緊把眼睛別開,低著頭往前走。
『周雨庭?』她叫住我。
「啊?」
我全身一顫,嚇了一跳的我差點在雨中滑了一跤。
也許是因為我逗趣的動作,她掩著嘴笑了起來。
『你是周雨庭吧。』她說。
「對,我是。」
『你在幹嘛呢?』
「我……」
我有種做錯事被發現的尷尬。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是在背後偷偷看著她而被發現,讓我覺得有點難為情。
我手忙腳亂地做著她剛剛的動作:
「我沒看到妳剛剛在這樣,這樣,然後那樣……我沒有看。」
我像她剛才一樣原地轉了一圈,發現自己失態的時候,又趕緊抓抓頭停下動作。明明這個動作她做起來就很優雅,怎麼主角換成了我,就像個動物園裡頭討著香蕉吃的猴子一樣。
『呵呵,你的動作好白痴。』她說。
我是學妳的啊,怎麼這麼說話呢?
『你怎麼不趕快跑呢?這樣會淋濕的。』
「我知道,我怕跑著跑著會跌倒。」我說。
『好白痴喔。』像閃電的女孩說,『淋雨會感冒,笨蛋。』
「沒關係,我一出現雨就會停了。」
『為什麼?因為你叫雨庭嗎?』
「應該是這麼說的吧。」
像閃電的女孩的臉色一沉:『那你不要出現好了。』
「啊?」
『免得雨真的停了。』
「妳、妳……喜歡下雨嗎?」
『正確的說,應該是我喜歡淋雨。』
「可是會感冒,」會感冒啊,笨蛋。
『淋雨的時候,全身都溼透了,身體就會變得很重很重。』她說,
『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覺得自己真的存在這個世界上,才覺得自己有份量。』
我永遠都會記得這場雨,永遠都會記得她說話的表情。
「其實,我也喜歡淋雨。」我小聲說道。
『嗯,我還有事,Bye-bye囉。』
雖然跟她說了再見,但我還是跟在她的身後。
我不是什麼變態跟蹤狂,只是恰巧我的她的方向都是往校門口。
看著她走在雨中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一點都不會感到怪異。
好像她原本就是被創造出來,在這幅雨天的畫作中當女主角一樣。
走出校門準備發動那時候還很健康的機車,我感覺到雨漸漸地大了。
大的有些誇張,甚至我的肩膀好像被打了幾巴掌一般。
『嘿,周雨庭!』
聽到了聲音,我才發現剛才那不是雨,是像閃電的女孩的手。
「有。」我說,只差點沒立正敬禮。
『有什麼有啊,白痴咧。』她說。
「妳怎麼會在這裡?」我驚訝。
『問你一個問題喔,你說喜歡淋雨,是真的?』
「是……是啊。」
『不是為了配合我?』
「我還沒辦法這麼偉大。」
『嗯,好吧。』說完,像閃電的女孩轉過頭就走,留下錯愕的我。
灰色的天空,好像距離地球表面很近。
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天跟地的距離才會稍微拉近一些。
遠方的天空時不時掛著幾條閃電,斷斷續續也出現低鳴的雷聲。
我低下頭發動機車,聽見像閃電的女孩在我身後叫著我。
『周雨庭……』我回過頭,機車不穩差點摔倒在地上。
『周雨庭!』她把手圈在嘴巴附近。
幾道閃光出現在天邊,隨即發出爆炸性的雷吼。
過大的聲響讓我眼睛不由得閉了起來,雷聲,雨聲,雷聲加上雨聲,還有機車奔馳而過的聲音……
『下一次下雨的時候,要不要一起淋雨?』
即使周圍非常的嘈雜,我卻聽得非常仔細。
我把車騎到她的身邊,這個時候的雨更大了,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妳說什麼?」我問她。
『你猜。』她說。
「一起淋雨?」
『你明明就聽到了。』她踹了我的腳一下。
「我只是確認有沒有聽錯而已。」
『沒聽錯,就這樣。』她轉身就走。
「這樣會不會被警察抓啊?」我叫住她。
『至於嗎?警察叔叔沒有那麼無聊。』
「為什麼要找我一起淋雨?」我問。
『沒有為什麼,只是好玩而已。』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這個是秘密,你不可以跟別人說。』
「好。」我點頭,「真是奇怪。」
『奇怪什麼?』她斜著眼瞪著我。
「我們從來沒說過話,現在卻要一起淋雨。」
『你別想這麼多,只是淋雨,不是要跟你翻雲覆雨。』
我啞然失笑,像閃電的女孩想得比我還要更多。
「我沒這麼想,你放心。」我笑著說。
『這沒什麼啊,你說你喜歡淋雨,我也是。所以下雨的時候,我不會撐傘,
你可能也不會穿雨衣,所以我們還是一起淋雨啊,只是不在同一個地方而已,不是嗎?』
「這麼說也有道理。」
我為她那一句「你可能也不會穿雨衣」感到好笑。
『你笑什麼?』她頭抬的高高睥睨著。
「沒有,」我趕忙解釋,「妳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這是像閃電的女孩跟我的第一場雨。
那天的灰色天空忘了告訴我,那個時候,究竟是我陪她淋雨,還是她陪我淋雨。
* 那是第一場雨,閃電跟雷聲都沒有缺席。*
或者因為台灣的雨太酸了,所以說完第一場雨之後,我發現自己的眼睛受到這場雨的感染,有點酸。
才剛說完沒多久,發現自己該下車了,對著馬尾女孩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拿著背包起身。
『故事還沒說完呢。』她說。
「沒錯,但是我得趕著去上班。」
『那怎麼辦?』
「下次有機會,我會把它說完的。」
『好吧,』馬尾女孩伸出小指頭,『我們約定好。』
我看著她的舉動,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我搔搔頭,難為情的伸出小指。
『不可以黃牛哪!』
「嗯,相信我。」
故事說得太入迷,我甚至覺得空氣中充滿了雨的味道。
下車的時候我瞇著眼睛抬頭望著天空,不知道會不會突然下起一陣雨。
依舊是艷陽高照,那場雨還是留在那個下午。
機車還沒修理好的一天,我都必須要搭公車上班。
接連幾天在公車上,都沒有遇到Rain,也就是那個馬尾女孩。
或許是因為當了導師,必須提早到公司,所以很少機會坐到原本那個時段的公車,所以也遇不到她。
我竟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這些日子裡,老天爺也很配合的沒下雨。
每天把日記本拿出來,都感覺像閃電的女孩,離我越來越近。
這是好消息。
大概是時序進入了大學期中考的階段,阿夆經常讀書到三更半夜。
有時候我在房裡,聽到阿夆因為讀書心煩氣躁,在客廳裡頭來回走動的聲音,我會拉著他一起去吃宵夜。
通常半夜會開的店家有限,最常去的就是路口的羊肉麵攤。
我總是讓阿夆先坐著,我負責點餐。
每一次,我都會多點一顆滷蛋,加在他的那份炒麵裡頭。
一天晚上,阿夆在客廳裡咆哮著,走出客廳才發現他對著馬克發脾氣。
看著他對著一個杯子念念有詞,我點起了菸坐在沙發上。
「你幹嘛?」我問他。
『沒事。』
「這麼大聲,在罵誰呢?」
『他囉。』阿夆手指著馬克。
「他怎麼了?」
『我看不慣他這麼懶散。』
「你瘋了啊?沒事跟一個杯子發脾氣。」
我把菸盒丟給他,要他抽根菸好好冷靜一下。
「放輕鬆點,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我說。
『嗯。』他點起菸。
「走吧,吃宵夜去。」
『不吃了,準備考試。』
說完他就逕自走回房間。
我拎著錢包出門替他買了一碗麵,裡頭替他加了顆滷蛋。
敲了敲他的門,把麵放在門口的地上,我便走回房間去。
過了好一下,我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禽獸。』他靠著房門對我說。
「你不會敲門喔。」
『禽獸,出來一下。』
「幹啥咧?」
『出來一下就對了。』
我走出房門,發現他把麵拆開,倒在碗裡頭。
「你吃你的,我要去睡覺了。」
說完我準備轉身回房間。
『一起吃吧,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阿夆把麵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放在原本的盒子裡,另外一部分倒在馬克裡頭,上面還放了一雙筷子。
桌上兩個免洗杯,倒滿了可樂。
我坐下來,看著眼前的情景。
『來,我們先乾一杯,慶祝馬克第一次裝熱的東西。』阿夆說。
「等等,這個可樂哪裡來的?」我問。
『先喝了吧,問這麼多幹什麼。』
我走到冰箱,果然我珍藏的那罐可樂已經消失無蹤。
「你這個直娘賊,這可樂是我的。」我踢了他一腳。
『可樂買來就是要喝嘛。』他舉杯,『我先乾為敬。』
那個晚上,我們以可樂代酒,可樂不醉人,但是我跟他都醉了。
而那一碗麵,是我吃過最有份量的麵。
我看到了半顆被筷子攪得破碎的滷蛋,躺在我的那一份麵的上頭。
而捧著馬克的阿夆,臉還是很欠揍。
隔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可樂裡頭真的含了酒精,阿夆睡過頭。
聽到他摔鬧鐘的聲音,我才從夢中驚醒。
看到他一邊手忙腳亂一邊嘀咕,心裡覺得亂好笑。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匆忙刷牙洗臉,整理好東西準備出門,我特別假裝悠閒的點了根菸。
出門前他對著我比出著中指,我拿拖鞋丟他,可惜他機伶地關上門,拖鞋扔到門上,又掉了下來。
站起身準備把拖鞋撿回來,門突然打開,讓我差點驚嚇的往後跌倒。
阿夆打開門,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訓斥他,就看見他的表情不大對勁。
『雨庭,天氣好像不大好。』阿夆說。
「什麼意思?」我把拖鞋撿起來。
『好像,』他手指著門外的天空,『好像要下雨了。』
不知道在客廳坐了多久的時間,一直到上班快要來不及了,才驚覺時間竟悄悄溜走。我在沙發上對著馬克發呆,看著馬克身上的英文字。
『It rains finally.
Kiss my tears please.』
窗簾被我拉開,可惜窗外卻沒透進來太多的光線。
我仔細聆聽著是否有雨的訊息,天空陰暗的叫人害怕,雨卻遲遲沒有落下。
這樣的等待,彷彿讓我像死刑犯等待黎明到來一樣,渾身難受得緊。
Kiss my tears
這個時候,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tears這種東西。
我又應該讓誰,來kiss我的tears呢?
上班之前我洗了澡,打開蓮蓬頭卻對著水聲發楞。
雖然天氣已經很涼了,我還是沖著冷水讓自己清醒一點。
遺憾的是,我分不清楚耳朵聽到的,究竟是雨聲,還是水聲。
被灰暗的天空壓著,我像是被人類的指頭揉捏的螞蟻一樣。
我想逃,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前進。
我希望雨不要來。
但是在公車上,我卻意外地期待著,另外一個雨可以出現。
那個馬尾女孩,Rain。
* 到底是Rain,還是Tears,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
也許因為天空灰暗得沉重,到了公司以後,我連虛偽的笑臉的佯裝不出。
偉揚瞧見了我的神情,趕忙跑到我的跟前。
『雨庭,我告訴你,今天我在路上看到一個人踩到狗大便,他竟然用另外一隻腳去把大便弄掉,最後搞的兩隻腳都是大便,你說好不好笑?』
「好好笑。」我擠出一個笑臉,勉強敷衍了偉揚程度很低的笑話。
『還有還有,最後他受不了,還拿手去撥自己的鞋子,連手都是大便!』
「偉揚,你的笑話不太有趣,但是我很謝謝你。」
『不好笑嗎?』偉揚說,『那我再說一個。有一天,蝸牛走在路上,突然被後面的烏龜踩過去,因此被送去醫院急救,等他醒來,大家問他事情發生的經過,蝸牛說,我什麼都不記得,因為他的速度太快了!』
偉揚一說完邊鼓掌大聲地笑著,情緒激動甚至還抱著肚子。
「很好笑。」我說。
『真的嗎?』偉揚瞪大眼睛,『你這麼說,是不是怕傷害到我?』
「不,我是怕你傷害我。」留下一臉痴呆的偉揚,我往書櫃走去。
我拿了今天要上課的書,Shine也在書櫃旁。
Shine正想拿書櫃最上層的書,雖然她的身材相當高挑,但是最上層的地方對她來說,還是太吃力了些。
我順手幫她取下課本,對她點點頭打聲招呼。
『你都是對的嗎?』Shine說。
「都是對的?」我沒聽懂她的意思。
『Are you all right?』她吐著舌頭,『學你的。』
「對的,都是對的。」
我不想承認自己現在是錯的,但是聽到Shine這麼說,還是忍不住笑了。
不知道什麼原因,一直低迷的情緒聽到了她的話之後,有逐漸走高的趨勢。
走進了教室,我把課本放在書桌上,發出重重的聲響。
孩子們被聲音吸引了注意力,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老師,你今天心情不好。』調皮搗蛋一號說。
『對呀,老師今天看起來好悶。』連沉默可愛三號女孩都開口說。
『老師臉色好難看,是不是吃壞肚子了?』
『不對,老師應該懷孕了,我媽媽懷孕妹妹的時候,常常這樣。』
『才不是咧,老師是男生,不會懷孕好不好!』
『安靜一點,老師不舒服,不要惹他生氣。』
面對這群可愛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承認我真的懷孕了比較好,還是應該大聲地喝止他們繼續胡亂猜測下去。
跟這些孩子接觸久了,發現他們善良可愛的一面,總是可以讓人很快的在心裡畫下粉紅色的圖案,鬱悶的灰色逐漸轉淡。
窗外已經可以聽見雷的悶吭,我拍拍自己的頭,想藉著這個動作讓自己冷靜清醒些。我估計是由於說完了第一場雨的故事,好像本來被壓在保險箱最底層的照片,被我硬生生抽起,揚起的灰塵讓我倍感窒息。
雨沒有來。
走出公司,我看著未落下雨的天空。
像閃電的女孩說,淋雨的時候身體變得很重,才會覺得自己真實存在這個世界上。
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嘗試過這種存在感了。
突然張開眼睛,我好像可以感覺到渾身溼透的自己,左顧右盼不知道等待著什麼。
偉揚看我在公司門口對著天空發呆,走到我旁邊拉著我的手。
『喏,拿去吧。』他把大傘硬塞到我的手上。『恐怕要下雨了。』
「我拿了你的傘,那你怎麼辦?」
『我沒關係,沒事。』偉揚右手槌了我一下。
「我懷疑你是不想帶這把大傘對吧。」
『千萬不可以有這種想法,我不是這樣的人。』偉揚一臉正經。
「我知道,我開玩笑的。」我拿著傘,「你不討厭淋雨嗎?」
『無所謂討不討厭,對我來說沒太大差別。』
「那你何必帶著傘?」
『我只是做該做的事,下雨天就應該帶傘不是嗎?』
「所以你喜歡雨天囉?」
『其實天氣不會影響我的心情,會影響我心情的,只有人。』
偉揚說:『像我看到你臉色難看,才會影響我的心情。』
「我今天臉色很難看嗎?」我問。
偉揚點點頭:『臉也沒好看到哪裡去。』
不知道有什麼武器可以讓偉揚閉嘴,最後我把手中的傘從他的頭上敲了下去,發出「咚」的一聲。
離開公司之前,他硬要請我吃晚餐。
可惜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I eat no down.」我說。
『啥意思?』
「虧你還是英文老師,」我說,「我吃不下。」
最後我還是把傘還給了偉揚。
下午往公司的公車上,我沒有遇到叫做Rain的馬尾女孩,也許在那個時候我就清楚,今天不會有雨。
我有種想繼續跟馬尾女孩講故事的衝動。
天知道這是為了什麼,有些東西明明被自己珍藏了起來,而一旦被人窺探了之後,反而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人分享。
尤其我發覺,對著馬尾女孩講這個故事,心中一點負擔都沒有。
通常故事都是在最後才打上句點,沒想到這個故事,竟然是確定了句點之後,才開始從頭說起。
都已經知道結局的故事,真要說起來,恐怕不是那麼吸引人。
可是這種故事往往都是最痛的。
就好像遇鬼一樣。
真正遇到鬼的人,說起遇鬼的經驗卻一點都不恐怖,時常都是走在路上看
到一個沒有眼珠子,或者長髮披肩一身白衣的女鬼出現在身旁。聽起來一點意思都沒有,可是他們真的遇到鬼了。
而聽到恐怖的鬼故事,卻不一定是真的,多半都是有想像力的人杜撰之後,配合很多光怪陸離的傳說編織出來的。但是這種故事才真正讓人感到害怕。
我覺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寧願自己永遠不要遇到鬼。
我心裡暗自唸了幾聲「阿彌陀佛」,突然一陣狗叫聲讓我差點魂飛魄散。
一隻黑狗在我的旁邊,彷彿也在排隊等公車一樣,盯著我看。
我並不怕狗,但是一隻不知道哪裡來的,而且表情明顯沒有善意的狗,還是讓我稍微後退了幾步。
在我前後排隊的人,也以我為圓心散開了一公尺左右,果然是個人自掃門前雪,不會有人管我家廚房的狗大便。
我左右看了看,確定了這隻狗應該不會是在排隊的哪個人的家狗,於是我壯了壯膽子,對著黑狗「嚇」了一聲。
黑狗非旦沒有理會我,反而一步一步靠近我,我又後退了幾步。
「你想幹嘛,你想幹嘛……」我對著黑狗說。
黑狗停下前進的動作,偏著頭看著我,舌頭伸的老長。
公車還不來,我覺得自己已經命在旦夕。
黑狗在我的腳邊坐下,完全無視於眾人的存在。
「小黑……」
反正是黑狗,一百隻黑狗大概有九十九隻叫做小黑。
黑狗抬著頭看我,如果狗也會笑的話,我覺得他現在對著我笑。
最後他索性趴了下來,就在我的腳邊。
看著他溫馴的動作,我也不感到那樣害怕,只是身邊排隊的人,還是一如原本的離開一段距離。
「小黑,你這樣靠在我的腳上,很不好看。」無聊過頭的我,竟然開始跟黑狗對話。
「小黑,你不可以這樣插隊,你看大家都在排隊。」
靠近我的兩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聽到我這麼說,笑得花枝亂顫。
我彎下腰,伸出手摸著黑狗的頭,有種放鬆的感覺。
小黑用舌頭舔著我的手,好像我原本就是他的主人一樣。
「小黑,你沒有買車票,不可以坐公車。」
小黑嗚咽了一聲,這我瞪大了眼睛。
難道他真的聽得懂我說的話?
「肚子餓了嗎?」我繼續說。
小黑站了起來,對著我搖尾巴吐舌頭。
我確定這條黑狗,真的聽得懂我說的話。
我四下看了看,站牌附近只有一個賣熱狗的攤子,我毫不猶豫地離開了站牌,離開了排隊的人群。
「老闆,一個熱狗,我要大一點的。」我說。
小黑跟在我的身後,不停搖著尾巴。
付了錢,我從老闆手中接過熱狗,自己咬了一口。
「我跟你說,我先幫你試吃,確定這個有沒有毒。」
小黑偏著頭看我。
「糟糕,我忘了這是熱狗,你不能吃同類,對吧!」
於是我又咬了一口,小黑嗚咽了一聲。
「什麼?你這麼狠心要吃同類?我看錯你了。」
小黑趴倒在地上,下巴靠著地板,表情很無辜。
「好吧,給你咬一口。」
我把熱狗放到他的嘴邊,沒想到他一口咬去,整隻熱狗瞬間消失。
「你好樣的,一口就全部咬走,噎死你。」我說:
「你慢慢吃啊,我先回家了。」
走回站牌,車剛開走了一班。
我靠在站牌旁等待,用完晚餐的小黑坐在熱狗攤子旁邊,往我的方向看。
我舉起右手佯裝看了一下時間,回過頭來小黑已經不在熱狗攤旁。
「好小子,一下子就溜了。」
才這麼說完,我就發現腳邊熱熱的。
「小黑,你怎麼在這裡?」我嚇了一跳。
『嗚嗚,噢嗚……』他低吼著。
「小黑,人跟狗是不能相戀的……」
『噢嗚,哦嗚噢……』
「小黑,你不能跟我回家的。」
看著小黑的動作,我不知道剛才買熱狗給他吃的舉動,究竟是對還是錯。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頭,眼睛閉上的他感覺很滿足。
「小黑,你趕快回去,聽話。」
小黑趴在地上看著我。
「快回去!」
他還是不為所動。
公車來了。
小黑站起身,對著我搖尾吐舌頭,我揮了揮手要他趕快離開。
看著他尾巴停止搖動,看著我的神情,我突然有點難過。
我踏上了公車。
透過車窗回頭看,好像還可以聽見他嗚咽的聲音。
*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狗兒會愛你遠超過愛牠自己。*
──喬許.比爾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