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曲能教腸寸結
半月之後,柳鍾意同溫衍二人終於行至雪谷附近,在旁邊一個小鎮子中暫且住下了。
因上次發現了跟蹤之人的行跡,兩人便分外注意了些,那人藏得十分隱蔽,顯是武功了得,然刻意去觀察還是能尋到一點蛛絲馬跡。兩人並未點破,佯裝不知,任他一路不遠不近的跟著。
在小鎮上待了幾日,這天上街時柳鍾意敏銳的發覺客棧的側邊多了一個小小的標記,這標記只屬於他和柳鍾情兩人,極簡單也很容易被忽視,除了柳鍾情,就只有他識得,那麼在留下這標記的人自然也只有一個。
想來柳鍾情今日也已到了這個鎮子上,只是顧慮鳴沙教的眼線,並未現身來見罷了。
柳鍾意輕輕扯了下身旁人的袖角,眼神示意,溫衍便知他的意思,掃了一眼那猶如只是道無心劃痕的標記,握住了他的指尖。
起初他們剛從百草莊出發時,他總能覺出柳鍾意隱約的擔憂,知道那人無比看重柳鍾情,縱是搭上性命也能毫不猶疑,而柳鍾情故意要入謝橪的圈套,柳鍾意這般擔心也是必然的。然而離這雪谷越近,柳鍾意表面上反倒越發冷定起來,眉宇間隱約的憂色也消歿殆盡,眼裡的情緒儘是冷靜堅定,只是那雙手卻一直冰涼,溫度猶如冰鐵。
溫衍知道他並不是不擔憂,而是不能擔憂,故而唯有冷靜的面對一切,無論是變故,或是危機。
柳鍾意微微側過臉來,望了他一眼,也曾說話,只是像要汲取熱度一般,緩緩與他手掌相貼。
第二日,兩人一早便往鎮外的雪谷去了。
雪谷之中終年積雪不化,而雪中還開出了一大片純白清艷的花朵,一眼望去,分不出何處是雪,何處是花。
不知何處來的風吹過谷地,發出怪異的聲音,乍一聽好似嗚咽,夜晚更是猶如鬼哭,故而那些不知名的花便被稱作嗚咽花。
在小鎮的傳說裡,雪谷之中原本住著仙人,後來仙人戀上了一個凡間女子,觸犯天條,卻仍不知悔悟,最終因逆天而煙消雲散,那日谷中忽而狂風大作,更兼落雪飄飄灑灑,瞬間便沒了膝。而仙人所戀的女子在谷中流盡眼淚,化作滿谷的嗚咽花。從此之後,雪谷之中積雪不化,嗚咽花不謝。
從地形上看來,雪谷入口甚窄,四面險而高聳,中部凹陷,柳鍾意入谷之後往四周打量了一陣,便覺謝橪將他們引到此處算計得果真不錯。只需在他們入了谷之後將四面一圍,入口守住,他們便無路可退了。
柳鍾意微微抿唇,手握住了袖中的匕首。
帶著寒氣的風刮過臉頰,夾著些細小的雪礫,落在皮膚上便是極微弱的冰冷痛感。嗚咽花足有半人高,走入花叢之中只覺滿目雪白,清冷的香氣縈繞身側,宛若仙境。
二人在花叢中走了一段,只覺身後除卻那個一路跟蹤他們的人外,又多了一人的氣息。
「小意。」
本是清冷的聲音,只有喚這個名字的時候,才會溫柔若此。
柳鍾意驀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只見那人一身淡藍衣衫,立在花叢間,鳳目薄唇皆染了淺淡笑意,看起來就如傳說中俊美的谷中仙人一般。
「哥哥……」
柳鍾意怔了片刻,這才一步上前抱住了那人,也顧不得壓折了一朵半人高的嗚咽花。
柳鍾情輕輕拍了拍他,低聲在他耳邊道:「小意,你受苦了,放心,這次,哥哥一定一一為你討回來。」
柳鍾意微微抬目,定定望著他,他已卸去那些易容,一雙桃花目這般看來含著諸般情緒,欲說還休。
柳鍾情知他並不需自己如此,便只是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道:「小意長大了,看起來當真俊逸無雙。」
「哥哥……」柳鍾意忽聽他說起這個,也不知該如何答話,只是訥訥的喚了他一句。
柳鍾情輕笑,望向站在他身後的那人,開口道:「阿衍,你說是麼?」
溫衍只覺柳鍾情方才對鍾意說的那話聽起來輕佻的就如調戲一般,不過柳鍾意低頭稍微窘迫的表情他倒也喜歡得很,故而從善如流的答道:「當然。」
柳鍾意沒有說話,溫衍卻注意到他耳尖微紅,瞧起來竟有幾分誘人的模樣。
柳鍾意自是不會覺察那目光中的深意,柳鍾情卻看得分明,心中突然生出些異樣的感慨來,像是有些不滿與自己最為親近的弟弟就這麼被人拐帶走了,既遺憾又不甘。
柳鍾情這麼慨歎著,忽而心下閃過一念,眼裡便泛了點笑意,瞥了溫衍一眼,拉過眼前的人,在那側頰落下一吻,頗有點宣告的意味。
柳鍾意並不知身後有人險些翻倒醋罈,他自小最親近的便是柳鍾情,同那人親親抱抱都像吃飯喝水一般自然,雖然如今長大了,卻也絕不會排斥這種親密的舉動,只覺得心中柔軟的角落被觸動,十分依戀的抱住那人,悶悶道:「哥哥,我不想你走。」
柳鍾情聞言便覺心口微疼,也沒了玩笑的心思,在他耳邊低聲道:「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一人。待會離開谷中之後,你們便回客棧去,有人在那等著。」
柳鍾意沒有問是誰,只是點點頭,仍是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目光不捨稍離。
柳鍾情拍了拍他,便聽溫衍輕咳了一聲,不由得微微一笑,鬆開了懷抱。
柳鍾意回頭看向溫衍,疑惑道:「莊主,是不是此地太過寒冷……?」
能不解風情到這種地步,也是一種本事。
好在他也習慣了。
溫衍頗有點無奈的搖了搖頭,拿出一個蠟丸,遞給柳鍾情,低聲道:「這是你要的東西,無色無味,七日生效。」
「多謝。」柳鍾情將那東西收好,眸中泛起些微的冷厲之色。
「還有這個,」溫衍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在他掌心,「可以讓你暫時失去內力,以免謝橪懷疑,效用也是七天。」
柳鍾情頷首,面不改色的將那藥丸嚥下,道:「想必那人也快要現身了。」
他話音方落,便聽一聲爆響,沖天而起的一點微光消失在空中,四面險而高聳之處現出許多人影來。
柳鍾情早有預料,故而並不慌亂,只是微微蹙眉。
略等了等,只見一道玄影掠過花叢,隔著不多遠亦在那冰雪間站定,定睛看去,不是他人,正是謝橪。
謝橪一時也未曾開口,只是目不轉睛的看著柳鍾情。
柳鍾情僅僅是面無表情的回視他,目光相接卻猶如刀劍交鋒一般。
片刻,謝橪目光漸柔,柳鍾情卻不為所動,冷冷道:「謝教主為了將我逼至此處,倒是費了一番功夫。」
謝橪似是想起什麼,沉聲道:「鍾情,你又騙了我。」
柳鍾情勾了勾唇角,「我騙你的事太多,不知你指的是哪一件?」
謝橪逼近一步,看了一眼一旁的柳鍾意,道:「你說過許多次,你跟他沒有血緣關係。」
柳鍾情不以為然,冷笑道:「他是我唯一的親人,若我不這麼說,你難道會放過他?你今天能逼我來此,不就是利用這一點麼?」
謝橪知他說的分毫不差,故而一時並未言語。
柳鍾情接著道:「不過,我今天倒是想知道,這件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話音未落,一旁柳鍾意便已出手,三枚銀針疾射向花叢某處,同時飛身而起,直撲那裡。
他銀針未到,那裡便有一道青影竄出,那人面上蒙著黑巾,看不到面容。
柳鍾意人已追到,左手打出一枚飛鏢,襲向那青衣人面門,那人身子一仰避過,柳鍾意執匕首一撩,堪堪將他面巾劃破,卻未傷他的皮膚。
面巾碎成兩半落下,青衣人一翻身,背對著他,似是不想被他瞧見面容。
柳鍾意也沒有再出手,指節卻因太過用力而微微泛白,方纔那短短片刻,他已認出了那人。
「你……」
青衣人依舊沒有回頭,卻聽那面謝橪揚聲開口:「祁肅,你是我堂堂鳴沙教左護法,卻不敢見人嗎?」
柳鍾意聞言一震,微微退後的半步,緊緊抿著唇,目光複雜,帶著些不可置信。
青衣人略微頓了頓,隨即回過身來,卻是避過了他的目光。
柳鍾意皺著眉,目光灼灼的看著他,卻不說話。倒是柳鍾情見狀緩步走了過來,看著那人,無甚波瀾的開口道:「我該稱呼你什麼,師父,蕭樓主,還是……左護法?」
蕭祁,或者應當稱作祁肅,聽了這話終於抬眼,看向他,道:「鍾情應當早猜到了吧,什麼時候?」
「你救了小意之後。」柳鍾情道:「知道我與他有血緣之親的,沒有幾人,而當時在雲川的,便只有你和小意,他不會說,那麼,就只剩下你了。當然,只是猜測而已。」
祁肅微微頷首:「但在你眼裡,想必還有其他的蛛絲馬跡罷。」
柳鍾情鳳目微瞇,眸中寒光閃爍:「比如說,五年前,謝橪是怎麼尋到我的;比如說,鬼樓的那些毒藥,與鳴沙教極為相似;還有……我在鳴沙教五年,從未見過所謂的『左護法』。」
祁肅歎了口氣,搖頭一笑,不再多話。
柳鍾意此時似是心神稍定,看著他,聲音卻有些乾澀:「卻不知,蕭樓主你當年為何不殺我們?甚至還要……教授武藝,將我們養大……」
謝橪聽了冷笑道:「左護法倒是悲天憫人,當年做這事的時候,沒有同任何人透露,連我都是五年前才知曉的。」
祁肅微微閉目:「我確是後悔了……若知今日,我定不會親手將你們帶大。」
柳鍾意一怔,聽他的意思,竟不是後悔救了他們……他不由得睜大眼看著那人,似是定要尋個答案。
祁肅低聲道:「當年最後離開雲家的是我……那時火勢已經十分大了,我隱約聽到有嬰孩的哭聲,便忍不住折回去看了看,原來你們被人藏在院中那口井的木桶裡,我……實在狠不下心對兩個孩子動手。」
時至今日他仍舊能十分清晰的回憶那日所見,火勢沖天,還算大的木桶懸吊在那口幽深的井裡,而木桶中一個八歲的的小男孩抱著懷裡的嬰孩,仰著頭靜靜望向井口。便是見了他,那雙眼裡依舊沒什麼波瀾,看起來又黑又深,就如底下的井水一般,竟令人生出幾分悚然之感。
而被男孩緊緊抱著的嬰孩似乎是受了傷,一直在哭,他敏銳的覺察到有血跡滲出,一點點染紅了衣布。
那時祁肅便看得出,此時自己若是不救他們,那嬰孩活不了多久,而看那個小男孩的模樣,似是因為刺激過大而有些神志不清,只怕待在井裡也一樣會死。
他想離開,想視若不見,甚至想殺了他們,但最終仍是不忍,江湖仇殺常見,然而這麼小的孩子何辜……於是動了惻隱之心,將那木桶拉上來,抱著待在木桶中許久已有些僵硬的小男孩離開。
一路上那個孩子都是一動不動,只知緊緊抱著懷中的嬰兒。他進城尋了大夫,直到大夫看診時,他哄了許久,男孩才將嬰兒鬆開,卻仍是寸步不離,目不轉睛。那大夫說那嬰孩是後肩處被火燒傷,須得好生上藥,否則極易夭折,而那個男孩似乎是因為受的刺激太大,記憶受損。
那時候他便想,既然這兩個孩子都對過去沒什麼記憶,自己也不必再同他們計較什麼過去。他記得曾聽聞雲征遙的妻子姓柳,便將「柳」做了他們的姓氏。
「我原想著這件事沒有其他人知曉,只要我不說,便可以瞞一輩子,卻未曾想到,鍾情會同教主生出那些糾葛。」祁肅從回憶中拉回思緒,眸中帶著些苦澀意味,「若早知如此,我應當將你們托給別人養大,也就沒有今日這諸多事端。」
柳鍾意聞言緊緊握住手中的匕首,皺著眉,卻不發一言。
柳鍾情深知他心中所念,畢竟……這於他們來說是一樣的,他抬眼看著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青衣人,略微頓了頓,開口道:「我實在不明白左護法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你放過我們,我十分感謝,但縱然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亦不可否認你同時也是我們的仇人。為何……你要教我們武功,甚至讓我們認你做師父?」
祁肅搖了搖頭,這些他都知道,只不過,當時並未想那麼多,只是懷著一種僥倖,盼著真相永遠都不會被揭穿。他雖然曾做過對於這兩人來說不可原諒的事,但在將他們放在身邊養大時,相處之中的感情做不得假。他此生親緣淡薄,父母離世得早,救下那兩個孩童時,念著他們與自己一般的遭遇,生出憐憫,彼時少年心性,一時興起想要做他們師父,然而時日久了,思慮多時,才發覺自己早已付出了不知幾分真情,欲要收回,卻是難了。
然而,這些放到如今來看,不過是徒增難堪罷了。
柳鍾情見他不答,也不再問,面上仍是一片冷漠,不洩露分毫情緒。
一時間儘是沉默,唯有谷中冰冷刺骨的風吹動花叢,發出類似於嗚咽的淒清之聲。
謝橪微微擺了擺手,示意祁肅暫且退下,祁肅頷首,轉身離開,在稍遠的地方站定,隨即便有幾名鳴沙教侍衛從花叢中現身,聚集在了他身後,神情肅然,頗有幾分嚴陣以待的意味。
柳鍾情看著,不以為然,開口嘲諷道:「教主可真是大費周章。」
謝橪走近一步,見他沒有退後的意思,便勾了勾唇,貼近來,道:「為了你,我自然願意多費些心思。」
柳鍾情挑了挑眉梢,「包括不擇手段?」
謝橪也不介意,笑道:「自然。」
柳鍾情微微低眼,唇角彎成一道冰冷的弧度:「謝橪,你用我至親之人要挾我,卻沒想過,你的死穴,也捏在我手裡嗎?」
謝橪還未反應過來他這話的意思,柳鍾情便抽出了他腰間掛著的佩刀,反手抵在了自己項上,退出一步離開了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哥哥……!」
這一下來得太過突然,柳鍾意也是一怔,低喚出聲,隨即咬住下唇,緊緊皺起了眉。
柳鍾情微微搖頭,示意他莫要上前。
謝橪攥著刀鞘,生出幾分惱怒來:「你……」
柳鍾情輕笑,眸光冷如刀鋒:「知道被人要挾的滋味了麼?謝橪,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放了他們二人,我跟你走,二是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謝橪聞言捏緊了拳頭,卻沒立刻開口,似是平息了一陣心中洶湧的情緒,深吸了口氣,方才道:「你明知自己是我的死穴,卻為何不肯留在我身邊。」
「笑話。」柳鍾情冷哼一聲:「你應當知道,覆水難收,破鏡難圓,無論我是否回到你身邊,我們都永遠回不到從前。」
「鍾情……」
「廢話少說,要如何選,教主快些決定罷。」
謝橪默然半晌,道:「我怎可能讓你死,只不過,想必你弟弟不會願意你這麼做吧?」
這麼說著他眼眸微瞇,目光掃向柳鍾意。
柳鍾意抿著唇角,手中緊握著匕首,未曾說話,冰冷的殺氣蔓延開來,夾在寒風中格外刺人,他彷彿一柄出鞘的利劍,隨時準備向那人發出致命一擊,廝殺至死。
柳鍾情低歎一聲,沒有回頭,仍是警惕的盯著謝橪,口中卻道:「阿衍。」
「嗯。」一旁溫衍應了,飛快的出手,一記手刀按在柳鍾意後頸。
柳鍾意對他向來無甚防備,此時更是始料未及,身體微微一僵,便軟倒下去。
溫衍將人接在懷裡,眉頭蹙起,眸中顯出憂色來。
謝橪見狀不由得微微一詫,出言諷道:「我倒是料不到溫莊主會做出這等事來。」
溫衍僅僅是低眼看著懷中那人,淡淡道:「我虧欠鍾意良多尚未償還,怎能讓他涉險殺你。」
謝橪沉默片刻,道:「好,這次放過你們也無妨,但若下次再擋我的路,便別怪我不客氣。」
溫衍不答,柳鍾情面無表情的開口道:「阿衍,帶小意走罷。」
「好。」溫衍將那人背起,頓了頓,囑咐道:「保重。」
柳鍾情點點頭,執刀的手仍是穩穩的架在頸上,抬眼靜靜看他背著柳鍾意離開這片花海,身影消失在雪谷入口。
因謝橪下了命令,自然無人阻止那兩人,待人去得遠了,謝橪上前去奪下柳鍾情手中的刀,柳鍾情也未反抗,鬆了手任他將刀拿走,鳳目微垂,不動聲色。
謝橪輕輕捏著他的下頜抬起,在那弧度冷漠的薄唇上落下一吻,沉聲道:「別再離開我。」
柳鍾情唇角微勾,露出一個笑容。
——這個局,不過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