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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54章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七章 幽禁

 那女子一怔,隨即一笑,慢慢道:「緩兵之計?」

 又道:「自己解決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本覺得你夠厲害,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她話聲雖然慢,動作卻不慢,伸手抓向秦長歌天靈,七色彩光,富貴畫屏般舒張開來,炫目如虹。

 於此同時有人大喝:「將這個女子好生盤問了!務必將她底細摸清楚!」接著便是嗵的一聲,人體被摁倒地上的聲音。

 手指再次一頓,女子緩緩笑了笑,突然喃喃道:「……有點寂寞啊……算了。」

 她一拂袖,身姿極其輕逸的一轉,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長歌仰首,也不見她作勢,只看見半空中長髮一展紅衣一颺,她已如流星般電射出去,隨即慘呼聲不斷響起。

 那呼聲速度極快,幾乎一聲接著一聲。換句話說,就是這女子殺人的速度也極快,無人是她一招之敵。

 一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驚人的武功。

 隱約間聽見調兵之聲,呼喝之聲,弓弩勁射之聲,機關啟動之聲,蕭玦厲聲佈防而楚非歡低聲指揮關卡的聲音。

 秦長歌仔細聽著,遺憾的搖了搖頭。

 如果自己還是睿懿,如果非歡還是非歡,今日便可留下這女子,可惜……

 一切沸騰紛繁的聲音裡,那女子的語聲突然清晰緩慢的響起,一字字道:「人,我沒殺,這個,我要帶走,誰攔,誰死。」

 似是為她的話做註解,又是一陣慘呼。

 那女子是在踏血前行,語調卻平靜依舊,其餘人的聲音裡卻不可避免的帶上了緊張肅殺之氣,唯有蕭玦和楚非歡兩人,一個毫無畏懼繼續命兵攔截,一個聲音恆定,低聲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啟動機關,機簧吱吱嘎嘎聲響裡,無數形狀各異的武器修攜著聽來各異的風聲,悍厲而殺氣凜然直襲目標。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聲湧動,飛矢如瀑,火把照紅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鐵甲傾巢而出。

 那女子移動的速度聽起來彷彿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右,所經之處要麼是慘呼聲起要麼是暗箭回射擊穿鐵甲的噹噹聲響,激銳的風聲裡她慢慢道:「好——不錯——可惜沒武功——」

 聲音空曠而幽遠,最後一句已遠在數里之外。

 她衝出去了。

 帶著重傷的蘊華,在三千鐵甲衛士圍攻和機關攻殺之下,漫不經心的衝出去了。

 說「衝」出去只怕都不準確,聽她那語聲,始終平緩如常,大約連氣也沒喘一口。

 雖說御林軍和鐵甲衛士因為皇帝在場,主要精力放在了保護皇帝上,雖說機關多年未曾使用,開啟時不夠熟練延誤時辰,但是這個女子以一人對千軍,抬手漫步,頃刻殺人,那種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視態度,那種強大到一定程度萬物都不在眼底的無謂,真真令人生寒。

 大約她今天全部的損失,就是被秦長歌燒斷的頭髮。

 秦長歌聽得她遠去,舒一口氣,直直向後一倒,用手指虛空按了按,做了個打手機的姿勢。

 笑吟吟對著虛擬的話筒道:「半面強人,現在我來回答你剛才的話,要知道胡亂逞強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況男人這種生物,你不偶爾依賴一下,他會沒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於他們茁壯生長啊……

 ——————————

 哢噠數聲,三重巨鎖的牢門緩緩開啟,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帶起的風吹得飄搖不定,蕭玦怒龍一般的捲了進來,秦長歌靠著鐵床,懶洋洋的看著他,半晌啞聲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蕭玦衝進來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想,只想快些確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雙永遠微笑平靜,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滿心的焦灼和熱切立時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靜下來。

 平靜之後,那種細微卻又澎湃不休的激越情緒,再次從血脈裡激起,宛如怒濤拍岸般拍打心房,這種極其熟悉卻又睽違已久的感覺,自他初見小宮女明霜後,一次比一次明顯濃烈,反倒昨日大儀殿上,對著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種深埋於記憶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臨。

 這也是他心生疑竇的原因。

 他對唸唸不忘的愛人的心靈感應,深入骨髓,歷世事,磨折風霜雨雪而不可抹殺。

 然而,她呢?

 明霜,長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卻清冷流光的眼眸,在歷經死劫,隔世重來之後,會以何等的目光,來迎接她前世的愛人?

 長歌,長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從來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覺得,世上任何荒誕的奇蹟發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覺得她永遠不會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亙古如一。

 正是因為這樣深切的瞭解和長久相處形成的強大的信念,使他在長樂大火之後始終不肯相信長歌死去的事實,犯下了他難以原諒自己的錯誤。

 如今她終於回歸,龍章宮無數個淒清夜裡失眠時的喃喃祈禱終成現實,他欣喜至不能言語,然而瞭解她如同瞭解自己掌紋的他,在即將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開始心慌。

 一切……不會那麼想當然吧?

 沒能保護好她,令她喋血深宮,令她冤情難雪,令她深怨長埋,令她在轉世重生後,只得以羸弱之身辛苦萬端的尋找真相的自己,是在也無言要求那份「想當然」。

 今日又因為思慮不周,令她再次遇險,險些喪身。

 那個紅衣女子出現在牢頂之上,甫一出手展示強大無倫的武功的那一刻,他連心跳都幾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錯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墮深淵,也難償滔天之恨……

 ……

 蕭玦停在了秦長歌三步距離之外。

 眼前女子淺笑盈盈,眼波流轉,是一抹煙一縷風一聲清音一絲馨香,是浩淼滄海是廣褒煙霞,誰都感覺得到,誰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鏡,照得見濁世纖毫塵埃。

 這些年,前生後世,他犯下的錯,她心知肚明,如今,她會怎麼想?

 她會……恨他吧?

 想到這個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剎那間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又或者誰突然傾翻了灼熱的沸油,無遮無攔肆意潑下來,一大片熱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來從無畏懼,卻在這一刻近鄉情怯。

 蕭玦只覺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遠如天涯,灌了鉛的腳步難以飛度。

 ……試一次吧……無論怎樣的結果,他都接受,雖然內疚自責,無言以對,但是如果不試一次,此生永難心安。

 她似乎也曾說過,連嘗試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緊握成拳,貼在袍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蕭玦面上卻強自平靜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問:「你願意再次親自改造一次麼?」

 秦長歌抬眼,目光掠過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過牢門口沒有跟進來,半側首看著遠處出神的楚非歡,他秀麗的容顏半隱在黑暗裡,一個沈鬱靜逸的輪廓。

 情愁幾許,空自傷人,那些前生裡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銷乾淨了罷,

 至於以後……且待時光和心靈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閒工夫搞建設?」秦長歌微笑起身,「明霜還是明霜,一個因為舊時記憶戕害,目前為止都還只敢清心寡慾的小女子,但未來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計,如果有一日明霜決定了什麼,自然會坦誠以對,現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開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尋求一個隱於雲天之外的答案。」

 她邊說邊向外走,在將近牢門前停住,一笑。

 「但望諸君成全我。」

 ————————

 緩慢的腳步聲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聽來猶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號牢房裡出來的秦長歌,堅持不要蕭玦的攙扶,卻首先提出要去看看關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當丙號牢房打開時,蕭玦退後了一步。

 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

 秦長歌只是負手立於牢門口,身後火炬的光亮飛揚如舞,映得她臉色倒有幾分紅潤,只是那目光幽深,宛如深淵。

 火色跳動,鮮豔活躍。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紅刺眼。

 人間地獄啊……

 遍地碎肉,腦漿,鮮血,殘肢,一簇簇的頭髮在濃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飄搖,屍體們以各種詭異姿勢橫死於地,有的撞牆,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殘害而死,你的手指捅進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齒咬斷了你的舌頭,被拽出的內臟扔得滿地都是,血腥氣息幾乎在門剛開啟一線的同時,便猛烈如海嘯般衝了出來。

 「啪嗒」一聲,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個舉著火把照亮的侍衛耐不得這噁心驚怖的場景,失手將火把驚落在地。

 更深一層的黑暗裡,人人面無人色。

 蕭玦踉蹌一步,失聲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秦長歌平靜的道:「音殺。」

 怔了怔,蕭玦嘎聲道:「剛才,剛才那個女子?」

 「嗯。」秦長歌淡淡道:「很好,很強大,我很久沒遇見這麼強大的女子了。」

 蕭玦的思緒根本不在她說的話上,只是怔然道:「剛才……這音殺……你……」

 秦長歌轉目看他,一笑道:「我聽見了。」

 退後一步,後背撞到鐵門,門在鐵壁上撞擊出巨大的聲響,隆隆如嘯,蕭玦彷彿沒聽見,只怔然而立,突然沈默下去。

 他素來挺直如劍的背影,這一刻劍鋒暗藏。

 半晌他低低道:「朕錯了……」

 秦長歌當沒聽見。

 蕭玦抬首,看著她眼睛,再次道:「我錯了……對不住。」

 輕輕一嘆,秦長歌道:「此事陰錯陽差,並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蕭玦默然,秦長歌已道:「把隔壁牢房也打開吧。」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遺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蕭玦嘴唇蠕動欲待說話,終究沒有開口。

 門開處,這回連秦長歌也震了震。

 迎門鐵壁上,血寫的一排大字殺氣淋漓,每一筆劃都還在不住滴落濃厚鮮血,猙獰怨氣似可衝破這銅牆鐵壁,直達九霄!

 「蕭琛,我夫妻定來尋汝!」

 牆下,董氏屍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屍體,秦長歌緩緩道:「此女不凡,她是諸多證人中唯一一個不需要任何挾制威脅許諾便自願出證的,數年來她身負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臨終血書,日夜思謀復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們看過,是黑色的。」

 「這是烈女,長嘯如嵐意氣如虹。」秦長歌仰首,「對於其他人,我雖有愧疚,但他們多半各有私慾,事已至此,我自然會對他們所遺家小善加撫卹,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報仇而已,我卻牽連她下場如此——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慘然的退後一步,蕭玦立於兩個牢房之間,目光再次在那些慘不忍睹的屍山血海中掃過,黑暗中隱約聽見骨節攥緊發出的細微的咯咯吱吱聲音,半晌,蕭玦籲一口氣,冷冷道:「傳旨。」

 趕來的夏侯絕立即上前俯身聽命。

 「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濫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搆陷羅織陷人於罪,著革去王爵,由夏侯絕前往王府查看家產,暫囚天牢,待有司審獄獻定,另行發落。」

 夏侯絕震了震,頭俯得更低,依言複述無誤後,匆匆而去。

 曬然一笑,秦長歌道:「為何不提睿懿被暗殺之罪。」

 「朕不回護他,」蕭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沒列證據指證他殺你——長歌,你的目標不是他,是嗎?」

 「他是親王,依朝廷律例,有議貴議免死之權,」秦長歌淡淡道:「我沒什麼說的,總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閒,冥冥中自由安排,對於某些人來說,有些懲罰比死更難受——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請在太陛天牢暫押之時,為他安排我呆過的那間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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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邁進龍章宮,便看見龍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長歌俯首看了看那張睡得噴紅的臉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這個香,被賣了都不知道,擔心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子。」

 「誰被賣了?」包子霍然睜眼,「需要我幫你數錢嗎?」

 「你被賣了,」秦長歌沒好氣,「不僅沒收入,我還虧本。」

 包子瞅瞅蕭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長歌脖子,在她耳邊悄悄道:「虧什麼?趕明兒我踹他下臺,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簾,二四六你聽政,咱哥倆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窮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長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為耳力很好所以現在臉色很古怪的蕭玦,一拍兒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說多了,你現在越發貧嘴,誰跟你哥倆?還有什麼你垂簾我聽政?你這什麼智商?」

 包子攤手,「我沒辦法啊……我落差啊……我空虛啊……我剛剛知道我是太子啊,有點不習慣來著,對了,太子都應該幹什麼來著?你好像說過一個什麼……九龍奪嫡?」

 「哦,」秦長歌斜瞟了一眼蕭玦,「如果你覺得你很閒,你是可以建議你父皇再給你添八個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龍奪嫡,記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無得,老三生得愛好文學,老四生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賢良深沉,老九生得陰險狡猾,老十生得魯莽粗暴,老十三生得狹義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戰……哎呀,問題大條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個?」

 包子立即抗議,「搞什麼?生那麼多做什麼?種馬啊?」

 秦長歌別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蕭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蕭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職業,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極其奸詐的嘿嘿一笑。

 ……蕭玦被這對母子的天馬行空的對話和橫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塗了,只聽懂大約是在說自己納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心道長歌連這個都和兒子說,難怪這小子才幾歲,就葷素不忌了。

 轉念又想到長歌去後,各宮妃子都還在,心中怕她誤會,有心解釋一下,但是當著兒子的面實在開不了口,卻聽秦長歌突然道:「非歡你去哪裡。」

 蕭玦愕然回首,這才看見楚非歡已經行至殿口,而長歌正目光複雜的望著他背影。

 停在殿門前,楚非歡並沒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團圓,如今長歌即已脫險,也沒有我的事了,請容我告退。」

 他語聲平靜,背對著眾人,無人見那清澈雙目中深意蒼涼,曾幾時心花零落,羅衣消盡舊時香,幾多深恨,幾多深恨也只能長此深埋,那些一家團圓的,言笑晏晏的,兩情相許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擁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讓我看見。

 ……離開吧,讓那些團圓的,更美滿吧,何必做個畸零的礙事之人呢?

 楚非歡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麗容顏,他亦是一輪淺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樓頭那些無聲而隱忍的夢境,更多淒涼。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長歌,語聲乾脆,「要走一起走。」

 蕭玦一驚,未及說話,秦長歌已回身,深深看著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說過,明霜還是明霜,請相信我這麼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開始。」

 手指緊緊扣住身側的銷金寶鼎的飛龍把手,不顧那鱗片稜角刺痛掌心,蕭玦亢聲道:「可你也應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長歌,我對不起你,我沒能做到當年我對你許諾的那些,我知道你心裡怪著我,所以我不能勉強你,也不當要求你回來,但是長歌,看在那許多年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兩心相許,看在溶兒面上,你最起碼,該給我個機會!」

 「我沒有怪你,」秦長歌一笑,「天為棋盤,星矢為子,你我屬於的這一番棋局,縱橫六國,非單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於機會……好吧,我雖然不入宮,但會以另一種合理並公開的方式留在你的視線之內,也方便將來行事,溶兒也可以常來陪你,你可以公開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蕭玦目光閃動,「溶兒恢復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釋?」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秦長歌一笑,「悉聽尊便,我只有一個建議,你去和蕭琛談談吧。」

 「嗯?」

 秦長歌將目光緩緩調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惡似疑惑,「也許你去,會另有些什麼收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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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如此短促,卻又如此漫長。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記憶,漫長得,彷彿便是一生了。

 蕭琛坐在秦長歌坐過的位置,仰首看著月光一格格移過天窗,不可追及的遠去,突然很平靜的笑了下。

 天窗已經修補過,太陛鐵甲衛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蕭琛盤坐半晌,默然起身,執了一盞油燈——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來的,再一次細細看牆上的那些字。

 他看得很認真,彷彿想將那些字都一字字看進心裡,再帶著血,帶著恨,刻進心裡。

 然後,他慢慢的,抹去了那些字。

 「睿懿……秦長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語,燭火明滅,映上他清雅的容顏,那隱在半邊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蕭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說……」他慢慢綻開一絲微笑,「我為什麼要讓你高興?我,不,說。」

 「將來……」他笑容裡滿是惡意,惡意裡漸漸多了一絲興奮的喜色,「你就等著哭吧……」

 那喜色又漸漸散去,他似是想到什麼,突然輕輕的顫抖起來,「不……不……」

 睜大眼,彷彿看見未來某個驚悚的畫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層青色的驚恐。

 良久,蕭琛緩緩彎下身,抱住了雙膝,黑髮散落,落於瘦弱的背脊,那麼一個牢牢保護的姿勢,他將自己欲待出口去死也不願出口的那句話,連同自己的所有難言的沈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蕭玦已經在牢門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絕來報,宣旨時,趙王素衣散髮,於府中清波亭中獨自撫琴,聽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聲,對著手下琴看了半晌,衣袖一揮,將琴推入湖中。

 一聲水花也未濺起,絕世名琴永久沉落。

 「長弦已斷,名音失聲,即已無人傾聽,何須再留?」

 趙王俯首看著平靜毫無波瀾的湖面,最終只說了這句話。

 夏侯絕將當時趙王的言語,神情,姿態,鉅細靡遺的一一回報給蕭玦,稟告完他半晌不敢抬頭,殿上的天子側身而立,遙遙望著遠方,身姿依舊如常筆直,然而他卻隱隱覺得,陛下這一刻內心裡,有什麼已經崩斷了。

 隨後蕭玦再次要他帶領著來到太陛天牢,身後於海捧著金樽玉盞,一壺碧青的酒液,在玉壺中蕩漾。

 夏侯絕連一眼都不敢看那酒,開了門,便躬身退下。

 在牢門前怔立半晌,蕭玦緩緩抬步,走了進去。

 蕭琛聞聲抬頭,看見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來的好快。」

 他一眼看到於海手上的酒,面色一變,隨即極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於海的手指微微顫抖,細細觀察著蕭琛的神色,想起剛才秦長歌離開龍章宮時囑咐他的話,只覺得額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來。

 他縮在陰影裡,一動不動的站著。

 一掀長袍,在蕭琛對面坐了,蕭玦半晌不言語,只深深凝注著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來。」

 「我聽不懂您的意思,」蕭琛已經恢復平靜,微笑如常,「陛下,我現在不想提我的『罪行』,總之,都由得你,如果你還唸著幾分兄弟舊情,你就最後陪我一次談談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壺上一瞟而過,蕭玦知道蕭琛誤會了,只是此時也沒有心情解釋,總之等會他便會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輕輕頷首,道:「你說。」

 「說什麼呢?」蕭琛任於海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端起酒杯,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話,放在心裡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著終有一日能和你細細的說,那該多好,可是真的輪到最後這個機會來說的時候,卻突然發覺,原來已經不能說了,原來說也是沒用的了……」

 是的,說什麼呢?

 說那年半夜無眠,想起曾聽丫鬟姐姐說擷梅園梅花開得好,只是裡面住的四少爺整天武槍弄棒,好生粗魯,一時興起爬起來,去了擷梅園,那梅花開得真好,嫩黃淡紅潔白盈綠,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幹橫斜,一枝枝都是詩意……朔風裡夜香暗飄,同時飄起的還有劍光。

 劍光如電,亮白之電,羿射九日之疾,海寧青光之斂,那少年身子頎長勁健,步履輕捷靈動,翻覆長劍輕若無物,滾滾光華圍繞著他飛旋,似鳳舞似龍翔,步履輕捷靈動,似墨筆名家淋漓盡致的寫意,筆筆都是吞吐風雲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為劍氣驚起飛舞,再被劍光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從此幽香不散,時時不請自來,叩問他的夢端。

 或者,說之後的書房相伴?

 他不愛讀書,夫子的功課他總嫌浪費練劍時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寫了他的,再寫自己的,從此學得和他相似的字體,夫子的功課真多,他總在寫啊寫,手都酸了,偶一回頭,見他風一般的捲進來,塞過來一顆果子——給!那樹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紅!

 ……他摸摸手腕,好像還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著他笑,他也笑,嚥著口水。

 那樹上,就一個果子。

 這一生,再也吃不到那樣的果子了啊……

 或者,說那年石板橋上的霜?

 從璟姐姐那裡知道他要走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怕趕不及,半夜匆匆起身,連大氅也來不及披,穿著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見他和她過來,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掛了霜色的楓樹林中馳騁,那楓葉紅得華麗喧囂,卻不及他們男的俊美女的絕色,好一對鮮明美麗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見她,倚著橋欄,對上那雙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顯與目光不符的微笑時,他便知道,她註定是他一生的敵人。

 他贏過,最終還是輸了。

 因為,他愛她。

 那年,回家之後,他大病一場,後來風濕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難醫,其實就算沒有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蕭琛淡淡的笑起來。

 值得嗎?值得的。

 他神情淒涼而欣喜,悵然而滿足,帶著複雜的惘然疼痛赭色,透過蕭玦的眼睛,看向遙遠的,他也許再也看不見的將來。

 蕭玦一直注視著他的神情,耐心分享著他的沈默,見他如此蒼涼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為什麼要——」

 「我說了我今天不想說這個。」蕭琛打斷他的話,將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來殺我,還想我老實說話,你弟弟沒這麼好欺負的。」

 傲然一笑,神情間光風霽月,蕭玦道:「你以為這是毒酒?朕是這樣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卻為蕭琛攔住。

 抬眉靜靜看著蕭玦,蕭琛道:「是我誤會了哥哥,我給哥哥斟酒賠罪。」

 一笑鬆手,蕭玦道:「也罷。」

 細細的斟了酒,蕭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對著蕭玦舉杯一照,「咱們兄弟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乾。」

 「乾!」

 「陛下!」

 於海突然出聲,手一伸攔住了蕭玦欲待飲下的酒。

 燭光下他滿面汗水,神情緊張的盯著杯中蕩漾的酒液,彷彿那不是酒,而是蝕骨穿腸的毒水。

 蕭玦怔了怔,正要發怒,一抬眼看見他神情,不由一驚,對面蕭琛一驚冷笑起來,道:「怕我下毒麼?」

 蕭玦長眉一皺,怒道:「於海,你昏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膽!敢這般僭越!」

 「陛下!」老於海噗通一聲,「是……是明姑娘的囑咐……陛下萬乘之體,不可輕忽……請容老奴……容老奴一試……」

 聽到明霜這個名字,蕭玦頓時皺了眉,蕭琛的冷笑卻更加森然。

 於海只當沒聽見,見蕭玦默許,抖抖索索自懷中掏出秦長歌給他的銀針,往蕭玦酒杯裡一試。

 一線黑柱,淡淡浮現於明光燦爛的銀針之上。

 有毒!

 蕭玦霍然抬首,逼視蕭琛!

 蕭琛卻怔在了當地。

 冷冷凝視蕭琛半響,蕭玦默不作聲的站起,一腳踢翻酒壺酒杯,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走時步子太急,捲起的風,吹滅了本就微弱的燈芯。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籠罩下來,遮住了所有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蕭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緩緩伸出手,去觸摸已經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節彷彿在這一瞬間突然僵死,每一動作都艱難的發出細微的聲響。

 半晌,他仰首,一聲長笑。

 悲憤如斯。

 「好!你好,你好——」

 ————————

 乾元三年年末,一個不平靜的年末,一個暗潮翻湧,捲起無數浪底沉渣,其影響深遠註定要蔓延至今後漫長的歲月,蔓延到六國天下,蔓延出戰火、蒼生、爭奪、殺戮、種種不可抗拒的風潮的年末。

 這一年帝國一直被遙遠的陰影籠罩著的天空,因為一個布衣女子的一出驚天狀紙,隱隱翻捲起獵獵彤雲。

 她昂起的下頷,以一個堅定的姿態,便撬起了帝國最為信寵隆重的親王的全部根基。

 還有些一時無法看見的牽扯變動與連根拔起,將如裂縫般,在將來的歲月裡,無聲洇染拓展開去。

 風雷將起,九州激盪。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發天下:「趙王信重,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搆陷羅織陷人於罪,革去王爵,圈禁安平宮。」

 旨意同時載明,當年長樂大火,系奸人設計所為,然國母洪福齊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無恙,皇后忠心部署,多年後歷經艱辛將太子送歸西梁,現太子重居冠華宮,元月初一舉行冊封禮,皇后因三年前重傷未癒,現於海外仙居之地待復原後鳳駕再返。

 西梁百姓聞訊沸騰,連續三日自發上街鼓舞歡慶,當今在位多年,但一直無嗣,全西梁都在擔憂他的承嗣問題,如今太子回歸,國祚有繼。何能不樂?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湧向聖德護國寺,爭先為國母祈福,無數人捐香油點長明燈,佛前拜求開國皇后早日回歸。

 ……

 新年新氣象,新年的陽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後院的花牆。

 花牆上,早早的開了一朵新桃。

 桃花嬌豔,粉色嫣然,桃枝遒勁,姿態清美,花下清衣散飛風韻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著那朵桃花,目光邈遠,如湛藍天際雲卷雲舒。

 聽得身後輪椅聲響,她回聲,一笑亦如桃花開放。

 「一切看似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第一卷完,下卷,六國卷)

卷二:六國卷 第一章 六國

  日光燦爛,萬里朗闊,一線飛簷,斜挑長空。

  飛簷頂蓋黃琉璃瓦鑲綠邊,望柱下吐水簷首,下接圓形殿柱,兩柱以飛龍雕接,龍頭出簷龍尾入殿,飛揚騰躍。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漢玉雲磚白雲般延伸,殿頂深黃翠綠寶光燦爛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寶珠頂,殿前兩明柱有金龍盤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龍藻井熠熠生輝。

  殿中窗牗壁帶,寶座屏架,熏爐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滿目燦爛渾金恰到好處的調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氣度雄渾。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宮。

  以北魏國體建制,皇宮應稱王宮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稱帝,北魏諸般建築規制,儀禮法度,皆是帝朝規格。

  北魏雄心,可見一斑。

  時將近午,熏風輕送,廣殿深深深幾許。

  一方出自中川刺繡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絕版名繡「飛龍俯典」屏風後,檀煙嫋嫋,,一男一女,對弈無聲。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轉,深黑如眸,敲擊在百年沉香木的棋枰上,篤篤有聲。

  一角琥珀色繡明黃螭紋秋香緞袖尾輕輕拂過棋枰,修長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輕笑,啪的一按,「著!」

  對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輕揚,眼波如水從棋盤上流過,半晌皺起俏鼻,微嗔道:「陛下這棋忒深沉了,竟是誘臣妾入彀哪,可憐臣妾數條大龍左衝右突,還是逃不開陛下的網去。」

  「你逃不過朕的棋網,朕又何嘗逃得你的情網?」對面男子抬首,一縷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煙氣中不住遊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雙眼睛光華暗斂,深沉若海。

  「臣妾亦為陛下所網。」女子含情脈脈,神情間兼具少女的天真與婦人的風韻,粲然一笑間明朗甜蜜,滿滿是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無言,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丁香色平金繡寶蓮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嬌柔淡雅,神情婉孌,低首再次細細端詳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穩之風,今日卻有所異常,攻殺淩厲,落子如飛,倒令臣妾一時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著,只是有時失之於略急,」男子沉聲道:「朕一換棋風,你便措手不及,輸也該當。」

  女子嬌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間可愛而微微狡黠,「臣妾雖輸了,但是能換得陛下一番教導,可比贏了還值。」

  「純妃,你就是這點最好,不小家子氣,」男子笑道:「宮中諸妃,雖說多有出身比你高貴的,但論起大度風範,非你莫屬。」

  「臣妾謝陛下愛重,」純妃淺笑一禮,「諸位姐姐出身高貴,教養端方,各有純箴不及處。皇后高貴雍容,榮妃姐姐良善溫和,瑜妃姐姐巧心靈慧……」

  「得了得了,朕說一句你說一堆,生怕漏了誰,」男子又氣又好笑的打斷她,「你我靜室對弈,朕說幾句讚語,你還怕傳到後宮打翻醋罈子?」

  他突然斂了笑容,注視純妃半晌,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宮中因為出身緣故,大約日子不好過,等忙過這陣子,給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再嚼你舌頭了……」

  「陛下,」純妃急急跪下,仰起首時眼眶已經紅了,雪白顏容宛如一朵玉蓮花,嬌怯不勝,「臣妾沒有受委屈,陛下千萬不可如此想,後宮姐姐們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於心繫陛下,但望雨露均霑的緣故……」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聽完,將棋盤一推,道:「朕總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順從起身,女子謙恭一禮,盈盈拜退,行至殿門,突關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鬱鬱之色,臣妾可以為您分憂嗎?」

  男子似乎正在神遊,手指摩挲著榻前一封剛拆封的書簡,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來了……」

  「誰?」

  蓬然一驚,男子這才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揮揮手,道:「沒什麼,你去吧。」

  溫柔一笑,女子邁出殿門,轉過迴廊,丁香色灑淡墨折枝銀花的長裙裙裾拂過九曲長廊,姿態優雅而平靜。

  只是身子方轉,神色突然森冷下來,眉目間如覆上一層淡霜,剛才的巧笑承歡,溫柔嫣然,頓如被風捲去了無蹤。

  「娘娘,」身後宮女輕輕問,「剛才您有三次機會可以贏的,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藝也算長進了,居然連幾次機會都看得出來。」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學會幾手,」宮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韜光養晦,這第一棋手之名,總是讓給陛下。」

  「我跟他爭什麼?」女子一抹冷笑譏誚深深,「在帝王面前逞強,不啻於我死,我還沒那麼笨。」

  她沉吟著,踱過花廊,纖手輕輕挽起嬌花一朵,將那嫩紅顏色,在指尖,慢慢的碾碎了。

  抬起手,對著日光反覆的照,十指纖纖,根根如玉,十指指甲飽滿如貝,光澤晶瑩,再被剛才的碎花染上輕紅色澤,越發嬌嫩如花瓣……嬌嫩的年華,嬌豔的風采,如此值得呵護珍惜的美麗……只是,誰來呵護?

  她冷笑,一聲比一聲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極亂,我試探一句,他哪裡肯說?不過,當我不知道麼?西梁皇后沒有死,他不舒服呢。」

  宮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發。

  抬首,仰望國圖之西的天際煙霞,女子明麗的容顏滿是奇異的嚮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來韜光養晦,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於這深黑壓抑的北魏皇宮,整日裡談些胭脂水粉誰家二郎,整日裡應付那些寵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負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長歌,你真幸福,你生於亂世,生來即擔負救世大業,你師門驚動天下威名卓著,行走何處都有人因為你的名門出身而心生敬仰自願追隨,你選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擁天下美色,卻為你漠視六宮專寵一人生死不改……我聽著你的傳奇成長,案頭堆滿了市井文人靠撰寫你的人生討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一區區女子之身,生成神后,死為傳說,如今又捲土重來,再掀六國風雲,你,還要創造多少個奇蹟?」

  一聲冷笑,她突然輕聲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趕上那個時代,恨我進宮時你已死去,如今你還活著,真好……大亂將起,風雲鼓動,正是英明傑出世之機,秦長歌,你等著,我一定會讓你看見,內川大陸上不是只有你配成為天下人畏懼景仰的鳳凰旗幟,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我,完顏純箴,沒有你的生來優越,卻會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讓你明白,我,才是整個內川大陸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讓你跪在我腳下,雙手奉上你西梁玉璽,稱我,陛下!」

  廣殿深深,光線黝黯,九龍榻上棋枰依舊,黑白子以歸入棋簍,男子猶自端坐,於繚繞的煙氣中沉思。

  半晌,他道:「如何?」

  對面明明沒有人,卻有一個蒼老的男聲,突然響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說這個,」北魏之主雙眉一挑,直視屏風另一側,「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當真不知?她要玩什麼,由著她,終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說另兩件事。」

 「另兩件事其實是一件,」蒼老男聲忽遠忽近,飄邈難定,「你煩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於死於她手下,而當年何不予曾有預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輕籲一口氣,「何不予……也來了,天祀那事,終究是朕思慮不周。」

 「你思慮再周也沒用,」老人的聲音一抹譏誚,「晉王的事,她的事,幾乎同時爆發,你真的以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驚,「她不是在海外養傷嗎?如何此事也有她手筆?」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氣裡的沉凝氣氛一寸寸凝結,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厲烈的道:「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

 深金厚絨地毯華貴富麗,上面開著更為熱烈的紅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膚,媚眼如絲。

 黑髮散披的男子,懶洋洋說完這句話,便好似累到了般,斜斜倚在嬌媚婉轉,唇紅齒白的少年懷裡,就著他慇勤捧上的金盃,淺淺飲了一口玉莉露。

 他抬首,一雙輕易飛揚的眉,黑如淩晨天色。

 他的容顏,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類尋常形容男子的詞語來描述,他給人的感覺似是流動的,流動的雲流動的風流動的眼波與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卻又覺得絕色至無可比擬,靜態和動態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為次要,神采風華,無可比擬。

 高山頂猛烈的長風吹散了他的髮,有幾縷飄入酒杯,幾縷拂上少年面頰,少年輕輕合了,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乾淨。

 男子一笑,將手擱在身側亭欄,伸手,做了個撈取浮雲的姿勢,獎賞般的戴上少年的髮。

 那孩子嬌羞不勝的嚶嚀……

 此處九城山,人在虛無縹緲間……

 九城山高山巍巍,萬仞之深,卻於絕巔之上,有精緻玲瓏八角白玉亭,如一隻白玉簪橫空出世,斜斜簪於山巔。

 眼前雲海翻滾,腳下松濤陣陣,萬山拱衛之中,一亭翼然,居於庭中,不言聲也可聞轟鳴之聲,如潮來潮往,迭起迭休,居於此處,便覺塵心洗盡,萬物爾爾,四海之廣,天下之闊,不過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朗襟懷廣闊之地,本應隱士高吟,群賢共飲,或枕石漱流,或舉觴酹月,方不相負。

 卻有人絲竹歌舞,嬌童錦繡,極盡聲色,不謝旖旎之歡。

 實在是……有些不調和。

 不過還有更不調和的。

 在那些或媚笑,或輕舞,或淺唱,或調弦的館娃孌童之間,那些華毯美人金盃玉爵之間,卻有一男子,坐得筆直,神情莊重,一眼也不看那些嬌笑著貼上身來的美麗孌童,直直盯著神情散漫的男子,皺眉道:「淵,我知道她回來了,我是來找你商量正事的,但是在我們談正事之前,你能不能把這些人妖先趕走?」

 「來,喝酒,」輕衣男子彷彿沒看見他的不滿,懶懶抬手,姿態宛如擷取一朵飄搖枝頭的花,「這玉梨露是南閩名釀,採梨花清露製成,九蒸九曬,極其珍貴,而且最宜揭壇三日後再飲,我命三十騎自南閩出發,三日三夜換馬不換人,趕到東燕時機正好,如今這酒香醇厚郁芬芳回味,為天下至香,你要是不喝,你會後悔死的。」

 「我不喝不會死,這事不先商量卻要死!」男子忍無可忍,咆哮,「白淵,尊貴的國師大人,請你正經點!」

 一聲輕笑。

 淡金衣袍的男子突然推開孌童,執了碧玉酒杯輕輕站起,緩步踱到前方欄桿前。

 他黑髮散飛在風中,沒繫腰帶的衣袍亦飛舞如企,對著腳下雲海,身側群山,以一種淡然俯瞰的姿態微笑著,一口口飲盡佳釀。

 一指腳下無限朗闊的碧山蒼天,翻滾雲海,白淵曼聲道:「這裡,是擁有豐富礦產和連綿山脈的內川之東,以民風彪悍著稱的女主之國,東燕;這山,是東燕第一名山九城山主峰之巔,萬丈高崖,一國疆土,盡在我腳下;這座亭,是我白淵獨有之地,全東燕,無論誰,非我同意不得踏足此地,如今你高踞我亭中,享我美食,觀我美姬,品我名釀,卻不知珍惜,伊傾城……」他惋惜的回首看他,神色間不盡嘆息,「你好生愚蠢!」

 「別叫我名字!」伊傾城羞怒低吼,「我叫伊城!」

 「哦……抱歉我忘記你改名了,」白淵的神情卻沒有一點抱歉的樣子,挑眉看他,「不過傾城,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抓不住重點,我的意思是,我能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事能令我——不先商量會死?」

 「可是她是——」

 「她是人,」白淵截口飛快,「同樣是人,我為什麼要緊張?」

 瞪了他半晌,頹然向欄桿上一靠,伊城無奈道:「好吧,我是個蠢人,從小到大,我從來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會做什麼,就像現在,你明明最討厭孌童,偏偏要做出愛得要死的樣子,任全天下人攻訐東燕國師有龍陽之好……好吧,我知道,你是因為輔佐的是女主……總之,你既然不放在心上,我說什麼也沒用,反正我一向都是聽你的,但有驅策,唯死而已。」

 「沒那麼嚴重,」白淵自斟自飲又一杯,笑道:「誰死我也不能讓你死,全東燕,我就一個可以說真話的朋友,你死了,我會寂寞死的。」

 「說實話?」伊城冷笑,「那你在我面前還要搞孌童的把戲!」

 「沒辦法,習慣了,」白淵一聳肩,「假作真來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嘛。」

 臉上憤懣之色突去,伊城默然凝住白淵半晌,低聲道:「淵,你何必————」

 「好了,喝酒,」白淵打斷他的話,親自斟酒,笑道:「良辰美景,佳釀美人,皆不可辜負,唔···那位美人,也是不可辜負的。」

 抬眼瞅了瞅他,伊城終於忍不住試探的問,「對她,你真的沒有任何看法?」

 「有。」

 「嗯?」

 「她很美。」

 「你!!!」

 「好吧,你不要用你殺人的眼光看我,我告訴你,」白淵終於放過可憐的伊城,懶懶往亭欄上一倚,笑容裡滿滿篤定。

 「她不僅回來了,而且,根本不是在什麼勞什麼海外仙山,這不是她的風格。」

 他手腕一振,半杯殘酒穿亭而出,潑入身側絕崖。

 無聲無息。

 「聽不到任何聲音是吧?」白淵笑容裡無盡深意,「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點酒,落入無盡深淵,那是一點迴響也不會有的,而有些人就是深淵,你看見的,永遠只能是雲遮霧罩的表像,你對她擅自使出的動作,就會如這酒一般,無聲無息,便消融了。」

 再斟一杯酒,他往身側燃起的溫酒的炭火上一澆。

 哧啦一聲大響,炭火滅了大半,燃起騰騰霧氣,遮蔽了半座亭子。

 白色霧氣裡,白淵的容顏忽隱忽現宛如神祇。

 「對於這類人,就應該這樣——等她燃起,然後,澆酒。」

 白淵微笑。

 「聽,那麼響亮。」

 他最後飲了一口酒,抬首,給了伊城最後一句驚爆的定言。

 「她,就在西梁。」

 「她現在在哪裡?」

 這是一個女聲,明亮,乾脆,一字字清晰如釘烏木的白釘子,殺伐決斷,隱在齒間。

 微風佛欄,帶著海水的微腥清新氣息,吹起玲瓏水晶簾琳瑯作響,簾前女子珠冠華服,憑欄而立,水藍色緞質月華裙上以珍綴飾雙鸞逐日圖案,珠子顆顆拇指大小,渾圓璀璨,每一顆都價值非凡。

 她身後是高大遠超尋常建制的白石殿柱,和同樣高闊的深殿,殿頂赤龍猙獰盤繞,遠遠延伸出闊朗的空間,殿周碧玉廊青玉地,一色水色雲磚,環一彎碧水千頃——這不是普通的池水,這是直通離海的海水。

 「回稟公主,」男子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的回答:「據說在海外養傷····」

 「海外?」女子一聲冷笑,回轉身來。

 「我們這裡就是海外,她在離國?笑話!」

 殿堂高闊,使得她原本高挑的身材也顯得有些單薄嬌小,然而男子卻如見巨人般,將本已低得很低的腰背,再往下佝了佝。

 離國實際掌權者之一,建熹公主楚風曜,儀態肅立的俯視著比她高上許多的男子。

 「去找找我那七哥……本宮有預感,他沒死,而且變亂將起……離國雖然僻處海外,這次只怕也難獨善其身,我給你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大司馬的職位等著你,或者,天水廣場上的雙魚百斬台的大刀等著你——你自己選罷!」

 「太子回歸?睿懿未死?」南閩,赤紅妖火形狀祭壇之上,大祭司陰離乾澀僵木的臉龐上,浮現一絲陰笑。

 他站起,極其溫柔的招招手,指端蓬起一簇黑紅色的妖豔火焰,形如三足之蛇。

 手指劃了一劃,蛇身變化,現出詭異圖案。

 他桀桀一笑,笑聲宛如女子。

 「這個女人……我永遠算不準她……對了,我的溜出家門的,彩蠱美人們呢?你們在哪裡?」

 「睿懿未死?」北堂嘯雙手撐在地圖之上,愁眉苦臉的看著圖上被四國緊緊圍困的中川,不住喃喃:「左衝右突,已是支持艱難,現在又冒出這麼個消息……西梁這些年休養生息,國力強威,已具掠奪天下之能,本來孤還寄希望於看在盟友稱臣的份上,西梁給與咱們喘息之機,如今這個殺神居然活著……這個女人可不像尋常女人,那憐憫之心比男人還少……她永遠是怎麼省力怎麼來,情分絕不考慮,我中川一定首當其中……完了,完了……」

 「王上,」底下同樣一群愁眉苦臉的臣子,面面相覷半晌,一個老臣試探道:「不如……和親?明微公主現在已是我國第一絕色……如果王上捨得……」

 「呸!」北堂嘯惡狠狠啐了下來,「我捨得!真要能保住中川我捨得!可是你出的什麼餿主意?和親?簫玦那個人死戀秦長歌,秦長歌是個超級大醋罈子,你不知道?和親?你今天說要和親,她明天就會滅了你,原本可以拖三個月,咱們一天就可以因為你這個和親建議被滅國!」

 他怒氣勃發,黑烏烏的鬍子都豎了起來,半晌,頹然往椅上一坐,道:「先看著罷……咱們的『潛狐』,訓練了這麼些年,也該拿來用用了……」

 一句睿懿未死,如風雷起於極天之際,驚動整個內川大陸,驚翻六國,驚起六國最高層的掌權者為之輾轉不安,驚得這些散居內川大陸各處的絕頂人物,於同一個時辰,以不同的態度卻是同樣的慎重,談起並開始考慮在未來幾年內,因為西梁皇后未死而必須因之變動的計畫和應對。

 然而那位註定是內川大陸頂尖人物,註定要以自己的生死影響多國國策的內川大陸目光彙聚點,基督山伯爵西梁版事件的主人公,此時正毫無中心人物的自覺,坐在小棺材上,和兒子以大棺材當桌子,用自製的撲克牌爭上游。

 「跟你說了這個不是炸彈,三張牌也想搞出個炸彈?」

 「小王大王明明去掉了,你手中哪裡冒出來的?」

 「是黑桃三先出,不是紅桃三!」

 太子爺悻悻,摸摸小鼻子,臭娘老教訓他,到現在都是輸,害的怪沒信心的……忽然眼睛一亮,雄糾糾氣昂昂啪的甩出幾張牌,

 「同花順!」

 秦長歌好溫柔的微笑:「真是好牌啊……不過太子爺,你的手指為什麼一直蓋著第二張牌呢?莫非那張牌長得比較抽象?羞於見人?來,給為娘我欣賞先——嘖嘖,一色紅桃裡摻個黑桃,好個同花順啊……」

 「對四也想壓我對a?太子爺,你以為a就是一,一比四小是吧?」

 「太子爺,我出完了。來,鼻子!」

 包子悲憤的殺身成仁的遞過臉。

 遞過被紙條貼得橫七豎八摻不忍睹的漂亮臉蛋。

 秦長歌毫無憐憫的將一張紙條牢牢黏在兒子挺直的鼻子上,笑嘻嘻左右端詳,「好,好,格局嚴謹,方位合適,隨風飄揚,我見猶憐……」

 「憐……我可憐」包子目光茫然欲哭無淚的站起,爬上一直微笑觀戰的楚非歡膝蓋,「乾爹,你還笑……」

 有人目光陰沈殺氣騰騰的看過來,滿面鬱卒,「蕭溶?」

 「唔?」包子大眼睛好無辜的眨了眨。

 深吸一口氣,西梁皇帝實在覺得有點憤怒,自己像個毛頭小夥子天天下朝就微服奔棺材店追女人,女人好客氣好溫柔但是仔細想來她這態度和對店門口賣雞蛋的好像一樣溫柔客氣也罷了,為什麼連自己已經認祖歸宗的兒子,在受到挫折後也是爬人家的膝蓋,而不是自己的?

 更鬱卒的是,客氣了,溫柔了,爬了人家膝蓋了,自己還不能將醋意擺在臉上,堂堂西梁皇帝,為了人家的客氣和兒子爬錯了膝蓋就生氣想想實在說不出口。

 思考了半天,只好換個冠冕堂皇的說法,「蕭溶,你現在是太子了,將來是我西梁之主,你這個賴皮的性子,可得改改……」

 「陛下是在質疑我的教訓方式嗎?」秀美的臉巧笑倩兮的湊過來,滿面好奇。

 「呃……哪有?朕是說,溶兒的性子,隨性靈活,挺好,我西梁不同他國,當今第一強國,溶兒作為帝國太子,該有這份豪氣……」

 「那是自然,因為,made in 睿懿嘛。」秦長歌眼波流轉,毫不謙虛的拋出個雷翻眾人的答案。

 滿室愕然裡,秦長歌丟下撲克牌,很優雅的伸了個懶腰,看著烏雲沉沉欲雨的天際,喃喃道:「暴雨之前的壓抑啊……最近實在安靜得有點奇怪,嗯,我知道你們快耐不住了……哦對了陛下,你很快便不用天天跑棺材店了,因為我準備去幹公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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