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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100章
卷二:六國卷 第九十二章 元兇

  陌上花開,緩緩歸。

  卻無人再於金宮玉闕中翹首微笑而待。

  一路上繁花似錦,爛漫著妝點了己經屬於秦長歌的萬里江山,天涯大地充滿花香,沁透了所有人的肺腑,只是開在心裡的那朵花,卻已經早早凋謝。

  行到西梁境內靈州時,秦長歌接到了兒子的飛馬傳信。

  將那封錯字依舊很多的信一字字看完,秦長歌的目光慢慢落在路邊的一叢玉簪花上,那花開得潔白精緻,修長的花形微微下垂在碧綠寬大的葉面,如同三年前重生時,於上林庵村林裡看見的那妖豔男子,垂在膝下的手指。

  他那晚的呢喃響在耳邊,輕柔得比如一個不忍驚破的夢。

  「我想睡你很久了……」

  玉自熙。

  其實我早已知道此事你有份。

  那晚如果你不在場,如何會搶得我的焦骨。而你那個性子,並不喜歡經常進宮,會在那個時辰出現在那裡,你的嫌疑無論如何都是洗不清的。

  上林孤墳,讓我確定了你的嫌疑,孤墳前的對話,卻又讓我迷感,因為我感覺到你內心是真的對睿懿沒有憎惡。

  這三年,我時時注視著你,若即若離裡隱約也看清楚了一些事,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因此,我從沒真正恨過你,甚至,我願意再次相信你。

  你是玉自熙,你是我結識多年的老友,你是在戰場上救過我和蕭玦多次的恩人,你是時時譏嘲於我卻在關鍵時刻從無背棄的那個人,你甚至連唯一可能導致我們決裂的權欲紛爭因素都不放在眼裡,你有什麼理由,要殺我?

  一個人,要如何背棄自我,對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下手?你再狂放不羈,也不至於不堪如此。如今我終於明白,原來你被她蠱感,正如素玄當年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冰圈之上,那起舞的女子,一舞驚動天地,他那個有幸一見的屬下,為此終身不娶。

  而你,亦墮入了同樣的魔障。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是飲雪神女,傳說中冰圈中的那個神秘種族的聖女,素玄正是因為八字和她相沖而被驅逐,而素玄,最終也報了仇。

  但是神女的重傷,卻在種族被滅之前,那是因為,她練的是我師門中從無人選練的「鏡花舞」,這是女子修煉的武功,多年來千絕沒有女弟子,唯一的女弟子我,對舞蹈不感興趣,我曾以為那武功會永久失傳,不想依然現於世間,並最終害了我自己。

  那舞,舞若鏡中空花,絕世之美而絕世虛妄,據說若能大成,芸芸眾生世間男女,無有不沉溺者。

  只是那舞其是千絕的禁忌之功,因為練來極險,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令修煉者遭遇一場水月鏡花。

  你遇見她時,她想必已將大成,所以你一生為其所感,只是冰圈上一個飛天舞影,從此困住了你高飛的心,從此令你舉起暗劍,劈裂你我多年浴血共死的緣分。

  而她……想必在最後關頭,卻功虧一簣。

  現在只到下一個疑問,她為什麼會練我師門的武功?千絕人丁稀少,不涉紅塵,除了出了山門便永不可回歸的入世弟子,頂多會有一個暗處行走,觀風天下的特使,千絕極重門規,但凡山門中人,終生將門現視為圭臬,雖身死亦不可違,她為什麼會千絕的武功」

  觀風天下的特使,最多行走紅塵三年,在極其特殊的情形下,可以收門外記名弟子,但是自千絕創立以來,從無先例,難道她是那個例外?但她憑什麼是那個例外?

  秦長歌輕輕仰首,看向東方那個沈默了多年的世人心底的神祇所在。她神情微微迷惘。

  殺了白淵,卻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個更深的深淵,離海之上的濃霧被帶血的風吹散,現出的卻是另一座掩於層雲之間的海市蜃樓。

  秦長歌微微嘆息,取過腰間水囊喝水,注視著清澈的水面,她突然再次出神。

  那粼粼的水面恍惚映出那年那男子驅馬而來的身影,長眉飛揚目光燦亮,手掌上平平一碗水,點滴不灑。

  那嗒嗒的馬蹄聲,似乎近在耳邊,似乎一回首,便可以看見他帶笑迎上聲音琅琅,「來,喝水!」

  阿玦……

  你何苦如此?

  不過是在我死後挖了我眼睛,我真的,早就知道;我真的,沒有在意過。

  那日玄螭宮內,昊天陣內一片混沌中,我回到了過去,當睿懿倒下,長樂宮門被人輕輕推開,地面鋪開了那個修長的影子,我回首,看見了你。

  原來是你。

  不是不震驚的,然而瞬間釋然,是你又如何?不過給了我一個解答而已,讓我明白了你時時而來的噩夢原因何在而已。

  玉自熙我都可以原諒,何況你?

  卻因此不敢走近你,不敢接受你,阿玦,那麼長的時間內,我若即若離著待你,是因為我還害怕,萬一在挖眼之前你還有別的動作,萬一我愛上你最終卻發現你是最大的兇手。

  那將是何等殘忍的事。

  所以,我選擇了保護我自己。

  也保護你。

  此生你若不再愛我,此生你我若真成陌路,那麼真相揭開後,也許你我都不會那麼疼痛。

  淑妃鬧出臨幸事宜,我實在是借題發作,我明知你大抵是餘毒未清,又受了某種場景刺激,才有了臨幸她的事,卻做出不肯原諒的姿態。

  只是,再堅硬的姿態,在你的執著頑強的心意面前,終究崩潰著不堪一擊。

  那是幸,還是不幸?

  其實到了最後,如同非歡勸說我一般,我也打算放棄了,殺了就殺了吧,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連根拔起那些疼痛,將自己未癒的傷疤再揭出更沉重的傷口?

  然而到了後來,我漸漸確定了你不可能是整個謀殺的真兇,你頂多,也便是被催眠著去挖了眼而已。

  然而到了後來,也不容我不報仇,那些敵人,已經看見了我。

  那麼就繼續吧。

  這征途烽煙無限,遮擋住了命運最後的讖言。

  阿玦。

  是我的錯,我該早點將真相告訴你,然後和你說,我不介意。

  我那麼害怕傷害你,卻最終因此置你於死。

  ……

  風吹破盈盈玉簪,一朵隨風揚起,落於秦長歌發上,黑髮上花白如玉,秦長歌伸手,緩緩將那花仔細簪好。

  玦。

  未亡人為你載孝。

  數日後。

  秦長歌立馬郢都城門前。

  馮子光和單紹,已經先一步引領著大軍班師,素玄想必也在軍中,護送著那兩具冰棺回程。

  秦長歌遙遙望著皇城的方向,風吹起她的長髮,散出千絲萬縷的疼痛。

  那裡,小小的太子正倚門而望,盼來的不是親人們的凱旋,而是兩個父親的靈樞,那小小的孩子,會是怎樣的疼痛,怎樣的需要安慰?

  那裡,她的愛人,將被縞素十里的迎入正陽門,重臣護喪,舉國哀泣,千人舉幡,萬人送靈。

  那裡,她一生的知己,那個無論生死都守候著她的男子,將會被放入屬於他的冰室,等待著秦長歌親自扶靈送他回鄉,海的兒子,永久回歸那個溫暖的深海之國。

  秦長歌多麼的想將他葬在郢都,讓這個從來不願遠離她的男子永遠可以看見她,但是離國皇族有傳說,異鄉遊子,死後必須回歸,否則永受陰世流離之苦。

  秦長歌不敢讓非歡再多受一絲苦楚,哪怕那只是個虛幻的傳說。

  這些都是即將要做卻不想做,不想做也得掙扎著要做的事。

  這些都是她一旦掙扎著做完,也許就會令她將這些日子繃著一口氣徹底洩盡,再也難以爬起的事。

  秦長歌凝視宮城,目光裡無盡愴然。

  然後,撥馬,轉向。

  背向宮城而行。她去了聖德護國寺。

  禪房香煙嫋嫋,大幃閉關之所,跪滿了一地僧人,神情肅穆,喃喃低誦

  秦長歌立在院門口,看著那禪門素淨低掩,心口微微一緊——我,來遲了麼?

  有人輕輕從蒲團上站起,緩步而來,秦長歌抬起眼,看見面前老僧,目光純淨,面容清臒。

  聖德護國寺方丈靜聞大師。

  微微合十,靜聞道:「檀越現今才來——家師等候已久。」

  眉毛一挑,眼底綻放出驚喜的光,秦長歌道:「我以為……」

  「今日是家師示期坐化之期,如今尚餘一個時辰。」靜聞平靜的道:「請去。」

  依舊是那間熟悉的禪房,君子丫開得茂盛,雞骨頭堆了一地。

  秦長歌從懷裡掏出新買的燒雞,笑道:「喂,老頭,趕緊再吃最後一回,不然天上可沒有燒雞了。」

  釋一緩緩睜眼,眼中神光已將散去,神容卻分外澄淨,身周檀香氣息淡淡,僧袍無風自舞。

  秦長歌看著他的臉,不由肅然,想著這聖潔時刻,自己故作笑謔,實在有夠無恥。

  不想那老傢伙一開口還是雷死人。

  「天上有蟠桃,比燒雞好吃。」

  秦長歌忍不住一笑,隨即笑容斂去,輕輕在釋一膝前蹲下,低低道:「你這老傢伙,要死了才肯和我說實話嗎?……他曾經找過你,你為什麼不肯說?你不知道……如果早點知道,也許他們都……不會死……」

  「癡丫頭」釋一平靜的看著她,「這本就是你自己的事,他人不可擅自干涉,否則再生變數,又是一番新劫,老衲何能,敢擅動天意。」

  「那你現在又肯說了?」秦長歌瞪他,「你這沒口齒的老傢伙。」

  「說?說什麼?說既不說,不說既說。」

  「死?死什麼?死既不死,不死既死。」秦長歌大怒,「你也別坐化了,也別想吃什麼新品蟠桃了,你留在人間吃燒雞算了。」

  釋一一笑,摸模她的髮,道:「無須生怒,因果迴圈不過一夢,玉簪花開,荼靡花謝,寶殿金鑾血如雪,談笑煙塵音容絕,此事由你起,由你結,去吧。」

  他指指面前一個盒子,「這裡有我畢生練就的九轉丹,雖說不能真的將死人救活,但是功用也可謂非凡,練武的人用了尤其大進,你現在的軀殼,限於先天體質始終無法臻於頂峰,有了這個,便是素玄劍仙,也不是你對手。」

  秦長歌收了盒子,想了想,拉了拉釋一衣袖,「喂,你上去後,會不會有空去地府作客?能不能幫我改幾個人的命譜?」

  「丫頭,胡說什麼。」釋一微笑,「生死命定,再說你說的那幾個人……」他突然閉目,不再說了。

  秦長歌一把拽住他,「喂,別死,你還沒說完呢。」

  釋一卻只是微笑著,輕輕拉開她的手,伸手指了指東方,道:「去吧,就按你心中所想的,放心行去吧。」

  他目中忽起金光,深遠而博大的籠罩了這廣袤大地,衣袖微微一揚,畫了個囊天括地的大圈。

  「將來……都是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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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間的春風綠了淮南淮北,卻難綠四季冰寒的赤河冰圈。

  秦長歌重裘大氅先是騎馬進入赤河中心的凍土圈,隨即前方有一處微微高起的白色土坡,那就是少有人蹤的冰圈了。

  秦長歌在護衛拱衛下乘著雪橇前行,在冰圈外摒去護衛,緩緩下了雪橇。

  攏緊領口,領上雪白的絨毛被冰風吹得在臉周飄舞,微微有些癢,秦長歌揚起臉,看著冰圈之上分外碧藍高遠的天空,想起很多年前,被命運驅使駐足於此的少年,是不是就是站在這個位置,看見了他令一生心之所繫的畫面,從此永墮愛而不得之深淵?

  秦長歌緊了緊衣物,她貼心綁著一塊火龍皮,這是出產於冰圈之中一種極難捕捉的珍稀小獸的心口皮,著於人身則可抵嚴寒,心口綁上這麼一塊,最起碼無論多麼冷也不會凍死。

  她緩緩一人走下那冰圈之外的白色高坡,越往裡走寒意越盛,很快連眉睫上都結上了霜花,而足下凍土全呈白色,細看來卻不是冰雪,秦長歌是不敢用手去觸摸的,熱手觸上那溫度極低的土壤,只怕立即就會被黏住,扯下一層皮。

  冰圈很大,空無一人,在臧藍天幕下沉靜安睡,秦長歌的身影,很快成了白色闊大畫捲上的一個小小黑點。

  風漸漸大了起來,迴旋著在冰圈裡遊蕩,割到臉上便是殺氣凜冽的一刀,好在秦長歌從頭到腳,都將自己護得嚴嚴實實,否則這般冷厲的風,吹上幾下臉上就會出現血絲。

  秦長歌隔著氊帽揉揉臉,手突然停住。

  前方,隱約有兩個盤膝而坐的人影。

  秦長歌怔了怔——不是說冰圈其實早已無人居住了嗎。素玄早就該將飲雪族滅族了啊。

  向前走了幾步,看清那是什麼,秦長歌突然頓住。

  那是一處矮山,山前有高出地面的冰柱,看上去像個小型的舞臺,不規則長方形,冰面光潔平滑,晶瑩透徹,冰柱中,閉目盤膝坐著一男一女。

  玉自熙和飲雪神女。

  兩人俱容顏如生。

  隔著晶亮的冰面,看得見那男子依舊如前紅衣爛漫,華光魅豔,黑珍珠般色澤的烏髮垂落,流水般瀉了一肩,一雙微微上揚的眉,掠出精緻的弧度,而唇角微微翹起,似在含著一抹永恆神秘的微笑。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想起當年血月之下,那黑髮咬在那唇角的少年,策馬奔馳衝破萬軍而來,

  他揚臂豎起長刀三尺,閃著雪亮的冷光,直矗於身後那一輪血色圓月之中。

  那年的白如雪玉,紅如妖月,黑勝黑夜的鮮明顏色,如今便要永遠冰封在這千年冰川之中了嗎?

  恍惚間又是當初那個清晨,踏過石板橋的霜,溪水裡,陽光下,濯足的紅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陽光靜止,秋風裡吹散浮動的魅香。

  又或者眾目睽睽長街之上,笑謔著堵上的他的柔軟的唇,那唇將永生保持這鮮豔色澤,永不消褪,只是這樣留存的方式留給繼續前行的人們的,又是怎樣一種暗暗生痛的紀念?

  ……上林庵中斜臥孤墳、山腳下羯鼓前流蕩煙光、金甌宮反唇相譏、貢院門口糾纏刁難、杜城青樓中不情不願的男女反串、李登龍內府一曲驚天、大儀殿莊肅慶典上送上的蕾絲內褲、靜安王府後花園白銀地水晶冰上的對飲烈酒,觴山腳下隆重吹打著給滅狼出繽,然後再打算把它吃掉……

  秦長歌突然微微,帶淚的笑起來。

  眼前光影浮動,紅衣騙躚,隱約好像他依舊姿態妖嬈的斜倚冰川,翹起潔白手指,幽魅嘴角微微一撇,笑吟吟道:「……一死如煙滅,要墓地棺材的做什麼?不過虛無應景而已,與其爛在骯髒的泥地裡,不如選個好地兒解決掉自己,比如這狗,我想它一定願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在冰天雪地裡,凍在千年冰層中,永不腐化,永遠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玉自熙。

  這是你最終的選擇嗎?

  在幹完了最後一件最痛快的事兒,將那些一生和你不對盤的狗屁官兒們狼狠整治完了之後,你終於不用再背負著那般沉重的內疚和無望的等待,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

  你美色永恆,而身側她亦永遠陪伴。

  此生心願已償,是嗎?

  退後一步,秦長歌向玉自熙,輕輕三躬。

  一躬,謝他多年追隨,屢次相救,若無玉自熙,睿懿和蕭玦早已骨化飛灰,也輪不到他再殺一次,從此背負永久的罪愆。

  二躬,謝他明明認出了她,卻緘默不言,無論在長樂事變中還是後來她重生後,都在無奈的情形下盡了他最大的努力去彌補後果。

  三躬,謝他最後不曾辜負她的信任,相護溶兒。

  至於那些無奈之下違心犯過的錯,即使後果慘重,即使禍及天下,也便都過去吧。

  歸根結底,他何嘗不是受害之人?

  自熙,這般千年萬年的沉睡下去,也許終有一日,你會不會再度醒來,美眸再啟,風流又現,淺笑輕輩間顛倒眾生?

  ……但望有那一日。

  天色漸漸的黯了,風先前像冰刀,現在就像冰鎚,秦長歌再次緊了緊大氅,眼光落在玉自熙身側的飲雪神女。

  對於這個女子,雖然她果然美絕天人,但她實在沒有好感,若非她練禁忌之舞,何至於玉自熙輕擲一生,何至於她間接被害?

  然而目光這一掃,突然落在神女的腰側。

  她穿著極少,完全是霓裳舞衣的樣式,和當年素玄轉述的他屬下見到的形容彷彿,雪白纖細的腰肢不堪一握,只繫著七彩霓虹珠串,那赤橙黃綠青藍紫光芒流動的彩珠之間,隱約露出左腰側一點豔紅,望去有如飛蝶。

  秦長歌下意識去摸自已的右腰,摸到一半恍然想起,現在這個身體已經不是睿懿的了,那個睿懿右腰上的一模一樣的飛蝶樣的紅痣,早已或在觴山山頂、或在上林山腳、或在東燕那個小姑娘的骨灰盒裡,化為飛灰了。

  一模一樣的痣……世上沒有這麼巧合的事。

  秦長歌目光緩緩上移,仔細打量著神女的臉,眉目精緻,顏色勝雪,雖然俯首閉目,依然可以感覺得到容華極盛,確實瑰姿豔逸,皎皎有姑射之姿,想必睜開眼時,定是容光迫人,再若驚鴻般舞起,教人色授魂奪,也再合理不過。

  但是,並不十分像睿懿。

  秦長歌繞著冰柱轉了一圈,心中疑感未解,忽見冰柱之後,有一處山石看來有些奇怪,用手輕輕摸了一遍,忽的下力一推。

  一道冰門,緩緩開啟。

  目光深深看著那門,秦長歌想起素玄和溶兒的轉述都曾說過,神女之舞都曾在剎那間消失,現在看來是另有密道,秦長歌目光在那密道之門上打量了下,發現有人動過的痕跡,大抵當年這密道還頗隱秘,所以素玄屬下和玉自熙都沒能發現,經過這麼多年,後來素玄和白淵都來過,自然不復神秘。

  推開冰門,一路向前,這裡像是那個矮山的山腹,但是並無窒悶之感,顯見得有氣流流通,秦長歌隨身帶著夜明珠,捧在手中,珠光流轉耀亮腳前方尺許方圓的地面,依然如前的凍土,只是越往後走,土質卻越發鬆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異常。

  行了約摸一刻鍾,前方隱隱出現亮光,又是一道門戶,推開,有風撲面而來,卻不是先前害面的冰風。

  前方,竟然是個隱蔽的山谷,滿種青松翠柏,四季不調的長青樹,蓋著茅萃的房屋錯落有致陣陌縱橫,煩有田園氣息,若不是空落落的無人,幾乎要以為下一瞬便可以看見老農牽著牛從田間犁完地上岸。

  然而這裡並不是真正的村落,若是,也已經是死村,秦長歌向前走了幾步,感受了下這裡的溫度,雖然沒有冰圈懂人的徹骨之寒,但是依舊是很冷的,只是那些長青的村木,給人造成了春天的錯覺而已。

  這裡,大概就是冰圈中那個神秘種族飲雪的大本營了吧?

  秦長歌目光緩緩在整個山谷房屋佈局上流過,心裡突然起了陣奇怪的感覺,明明第一次踏入這裡,心裡卻覺得莫名的牽引和熟悉,血脈裡翻騰起了奇異的感受,像是回歸了某處牽繫靈魂的地方,不需引路也能找得到來路和出口。

  她試探性的向前走了幾步,突然看見前方一棟茅屋裡,居然嫋嫋冒出煙氣。

  心裡有些詫異,飲雪族不是已經被滅亡了嗎?怎麼還會有人住在這裡?秦長歌行到那茅屋前,立於門檻上,極其禮貌的敲門。

  「請問,有人在嗎?」

  一人從濃煙滾滾的爐灶後一邊捂嘴咳嗽一邊愕然抬頭,滿臉柴屑和煙灰,隱約可以看見秀美的眉眼,她拭了把煙灰,更加烏漆抹黑的望著秦長歌。

  秦長歌比她更驚訝,這不是玉自熙那個「妹妹」,襄郡主羅襄嗎?

  目光從她沾滿泥灰的手上,一直慢慢打量到她滿是煙灰的臉上,這個一直以來金尊玉貴的嬌美女子,在玉自熙蔭庇下生活不知人間憂慮的女子,如今孤身一人獨居世外空谷,用執慣金銀玉筷的手去抱柴禾,用穿慣綾羅綢緞的身去著粗布荊釵,又是為了什麼。

  又一個為情所苦的人啊……

  羅襄也在怔怔的看著秦長歌,此時表長歌已經恢復了明霜的容貌,她自然不認識,也想不出居然有人能進這冰圈背後的神秘天地,直找到了這茅屋前。

  對她笑了笑,秦長歌在這個女孩眼裡看見深深的疼痛和迷惘,也不想再對她隱瞞身份,淡淡道:「羅襄,我是秦長歌。」

  身子震了一震,羅襄下意識的丟下手中柴禾要拜,秦長歌抬了抬手道,「在這個山谷裡,你已不是襄郡主,我也不是睿懿,我們都只是來尋找或陪伴故人的人。」

  羅襄抬眼看著她,只是這一句話已令她淚光盈盈,秦長歌注視著她,緩緩道:「你……要在這裡陪他一生麼?即使他身邊的人永遠不是你?」

  羅襄珠淚滾滾,卻倔強的昂著頭,抿唇不語,半晌啞聲道

  「皇后天人,什麼都心如明鏡,羅襄這點打算,皇后卻也不必問了。」

  秦長歌苦笑,仰首看著飄著陳日門簾的門楣,淡淡道:「心如明鏡?世人還是混沌些好……羅襄,情愛之事,只有彀中人自知,我不會管你的抉擇,但是你可否告訴我你和他,怎麼認識的?」

  羅襄輕輕站起,這一刻她眼波微微蕩漾,宛如空山中飛鳥掠過,帶起透明的風的痕跡,那數年前的初遇,那些美好的一見傾心的記憶,在這樣的痕跡中生出美麗的空花,散於長風之中。

  「我是白淵在王爺身側布下的人,我和青殺一樣,是白淵通過種種方式,送到陛下和王爺身邊的。」

  「青殺的出現,利用了陛下心善,憐憫末路英雄的心意;而我,則是利用王爺多年來希望找到家人的迫切之心,憑藉一張相似他幼妹的容貌,走到了他身邊……不過,我想我根本沒能瞞過王爺。」

  她側首,看著山谷之前那個冰柱的方向,淡淡道:「自從我到了他身邊,我就成了金絲鳥籠中雀,被嬌養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郡主小姐,一開始我急,後來我也不急了,我只要在他身側就好,至於我的任務,就讓我完不成吧,國師遠隔東燕,想在靜安王府殺人,除非國師親自來,但是他不會來的。」

  「……他將我護得很好,我知道他是看在那張臉的份上,可是那樣也很好啊,最起碼我有他願意多看一眼的東西,不是嗎?」羅襄回首向秦長歌宛然一笑,神情居然有幾分羞澀嬌媚。

  秦長歌閉了閉目,無言以時,這些愛情的局,迴旋往復,不知終始,不過是剜那星火,終究燎了那青蔥原野。

  剩下的,只是一片慘白的劫灰,來年春風依舊,來年羯鼓箜篌聲聲宛轉,卻也再不是當初那盛景中的驚世之曲。

  而那滿座驚顏裡一笑撥弦,不著言語而足盡風流的人,亦已永不再來。「最後一個問題。」很久很久以後,秦長歌道:「當初,放走白淵,你也在,是嗎?當時大船上衝出來一掌『打下』白淵的那個紅衣玉自熙,其實是你,對嗎?」

  注視著秦長歌,羅襄慢慢露出笑意,輕輕道:「……他真的是很聰明的人啊……其實那天湖底,我們事先已經派人從蘆葦蕩那裡掘了一條水下暗道,然後他和白淵的『假屍體」一直藏在轎子上,而我在眾人注視下上轎,我們兩人一般裝扮,半路上他在轉彎和死角處溜出來,將那假屍體藏在蘆葦蕩下暗道邊再回轎,我溜到船上,黃衣之外套上他的紅袍,裝作他打下白淵,隨即我跳下水趕回,他那時正好『出來透氣』。兩人一交換,他下水,出現在白淵假屍體之側,當你們的人趕到時,看見的就是他和白淵的假屍體,而我們的轎子上,自始至終,都有人在,而且我們倒影極其相像,隔著轎簾,是根本分不出的。」

  「為什麼不是玉自熙打下白淵,而你在水底接應?」秦長歌皺眉思索,「完全可以掉過來。」

  「因為他始終不放心我,白淵下水後交換屍體時,要有一個人接應,如果接應的是我,他怕我會給白淵順手暗傷了,而且他水性不如我,未必能及時遊入暗道,你們的人來得真快,要不是我們掘了極其隱蔽和直線距離最短的暗道,只怕真的會被發現,我因此遊得飛快,還掉了一件東西。」

  「是不是這個?」秦長歌攤開手,掌間那個當初楚非歡找到的小小玉瓶,一倒懸間,有大雪茫茫而降,「是他送給你的吧?」

  羅襄驚喜的要拿,突然覺得不妥,怯怯的縮回手,乞憐的看著秦長歌。

  秦長歌將那玉瓶緩緩遞了過去,淡淡笑道:「留下吧……以後還有很長的孤獨的路要走……沒有念想,要怎麼熬過,那些不變的日昇月落?」

  從茅屋出來,秦長歌四顧一圓,直接步入了一間最為寬敞的瓦屋。

  瓦屋佈置平常,只較其他房屋多了一個祭台樣的東西,臺上原本供奉著的圖畫,不知怎的已經濺滿了血跡,看不清原來畫的是什麼,秦長歌推開裡屋的門,佈置清素得如同雪洞一般,只在妝臺上有一個銅鏡,隱約看出是女子閨房,大約就走飲雪族神女的住處。

  妝台後隱約有個暗門,秦長歌不費事的打開,裡面是一個描金盒子,那鎖極其精巧,不過在秦長歌手裡,也不過就多花了半刻鍾功夫。

  她的手指一直很穩定,眼神裡卻有些深沉的暗昧之色。

  「啪」一聲盒蓋開啟。

  散出淡淡的,因年代久遠而封存住的,時光沉潛的氣息。

  盒底事一張色澤微黃,因為時間久遠已經變得枯脆的紙,紙下有兩雙極其精巧的小鞋,大抵只能給嬰兒穿著,依稀還能看出來是淡黃顏色,一雙左邊繡飛蝶,一雙右邊繡飛蝶。

  那紙上寫著:壬戌年乙巳月庚子日葵未時。

  下面還有一排小字:是夜,雙星耀月,得降雙生,喜乎?悲乎?

  喜乎?悲乎?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張紙,盯著那熟悉的生辰八字,彷彿要將那張薄脆的紙,看出一個深深的洞來。

  很久很久以後,啪的一聲。

  枯黃的紙,漸漸洇開一點水跡,將那早已承受時光侵蝕,再不堪任何輕微摧殘的紙面,穿透一個黑洞,宛如一隻從塵封歲月深處,帶著神祇般的宿命的了悟,靜靜凝視過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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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六年三月末,於溫暖金風之中勒馬,前方,矗立幹年的碧落神山在目。

  秦長歌出神的看著山腳青翠蔥鬱,半山雲霧繚繞,到了山巔卻遙不可及的世上第一大神山,慢慢伸手,做了個推開的姿勢。

  推開,推開世人眼中的至聖之地的莊嚴大門;推開,推開塵封在歲月裡某些不能為人觸動的秘密。

  哪怕那推開的動作,需要用沒過膝蓋的鮮血之泉來衝擊。

  今日一旦跨上神山,必將是生死之局,千絕門自來珍惜名譽,極重門規,下山弟子,除觀風使之外,永生不得回歸山門,如若回來,只要邁進山下一步,便視為叛出門牆,永為千絕棄徒。

  秦長歌露出一絲冷笑,千絕門規,還有一條,但凡千絕中人,永不可親手屠戮同門,不知道這條門現,現在還管不管用?

  回首,看向身後急調的幽平二州大軍,如一條黑色巨龍,蜿蜒布出數十里,只是那一望,森森殺氣浩浩軍威,便撲面而來。

  再次仰首看向高遠達於天際的,那個她心目中曾經的神聖之地,那個她生長於此,學藝於此,忠誠於此,信仰於此並為之奔波勞苦一生,至死不休的,師門。

  那輪斷橋上的月,是否還永久籠罩在霧氣中?如同某些隱藏的暗昧的計畫。

  「其實,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並追隨的人所毀滅。」

  白淵,你一生裡最後一句實話,我聽懂了,卻一直不願相信,直到釋一指向東方,和我說,「去吧。」我才如墮冰水的確認,那個世間最殘酷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秦長歌慢慢伸出手,一彎,一掬……手指卻在流動的風中撈了個空,那些曾經擁有的最美好的記憶,早已風化在時光的勢隙裡,化為心底永不停息的淚滴。

  ……如果沒有那場精心設計的死亡,就不會有重病滅亡的非歡,不會有慚恨中箭的蕭玦,不會有負疚一生最終冰封千年的玉自熙,不會有失而復得得而復失被命運折騰得心喪如死的秦長歌。

  從蕭琛到玉自熙,從玉自熙到白淵,一層又一層真相之後,是一層又一層迷霧,而迷霧盡頭,誰的手撥開濃雲,現出命運鐵青森涼的臉色。

  大夢無邊,誰在彼岸?

  師父。

  今日我,挾滿腔疑問憤怨而來,為求一個答案,不惜殺上山門。

  我只想問一句。

  為什麼?

卷二:六國卷 第九十三章 一統

  大軍巍巍如綿延鐵牆,矗立在碧落山腳。

  號稱神山,多年來深受世人膜拜,可望而不可即的碧落,第一次迎來了帶著敵意的目光。

  那些沾滿沙場血跡的軍靴,即將狠狠踏上那些從無人觸碰的青翠草木。

  秦長歌下馬,出神的看著前方一小塊白玉石碑,上面簡簡單單書:「碧落」兩字。

  字跡飄逸瀟灑,若有仙氣,是千絕始祖創立此派時親手所書,但凡被派遣下山的弟子,臨行前一定要向這石碑三叩首,而遠涉紅塵再也不能回歸的弟子,思念師門時,也只能到這石碑之前為止,遙遙對著山巔叩首,若是再進一步,便視為叛出師門。

  千百年來,從無人有犯此門規,事實上,千絕門門規是所有弟子的金科玉律,所有人從進門伊始便被日日告誡,誰也興不起一絲叛逆的念頭。

  那麼……不妨從我開始吧!

  帶著一絲冷笑,秦長歌緩緩邁前一步,素白袍角,越過了那道玉碑。

  從現在開始,我把我自己逐出門牆了,既然我已經是千絕棄徒,那麼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秦長歌一腳踩上玉碑,下了第一個命令:

  「砍樹!」

  碧落神山山腳很多陣法,貿然進去只會被困死,只有先砍掉,大軍接令出動,從自己面前的樹一樁樁砍起,那些生長多年的樹木,漸次轟隆隆倒下,再被後續軍隊拉走。

  秦長歌不打算躲躲藏藏,不打算溫良恭儉讓,既然不顧一切踏入了碧落山腳,既然已經撕破那層師徒面紗,還那麼客氣做甚?

  秦長歌的打算就是,樹攔,砍樹;人攔,砍人!

  什麼事情動用軍隊來做,都雷厲風行效率非凡,很快碧落山腳就成了白地,樹木不斷滾落,樹幹露出慘白的斷面茬口,那一線白色不斷向上延伸,似一條玉龍,盤旋猙獰,呼嘯騰身上衝。

  砍了一半,半山之上忽起厲嘯,嘯聲如雷滾過天際,震得砍樹的士兵齊齊手軟,隨即天際青色流光一閃,幾個青色人影如鬼魅般出現在樹梢,衣袖一拂,便有士兵慘呼著滾落下去。

  秦長歌眯眼注視著那幾個青布衣的男女老少,想起傳說中世代守護天機之門,卻從不出現在任何人面前的無名家族,自己也只是知道而已,不想今日殺上山來,果然見到了。

  一聲輕嘯,馭劍而起,秦長歌飛身縱上那些人對面的樹梢,目光森寒的將那些人一一打量,那些人面色木然迎上她的目光。

  山風呼嘯,秦長歌黑髮狂舞,目中厲色一閃又滅。

  衣柚一拂,道:「殺!」

  勁弩和火器隊如鐵青色大潮湧上,紛紛在調整角度,那些深黑的管筒對著那些人,隨時等待著發射出帶著烈焰和鋼鐵寒光的殺機。

  那些人不避不讓,佇立不動,連眉梢都沒動上一絲,彷彿修行的概念裡,多年來只有守護碧落這個目標,為此生自然也可為此死,以至於失去任何起落悲歡。

  秦長歌看他們也如看那些樹木一般——攔在前面,就死吧。

  對戰一觸即發,沉滯的靜默裡,似乎能隱約看見即將流出的鮮血,敵人的,或者自己的。

  「噹!噹!噹!」

  三聲脆響,若石磐之聲,突然自山巔遠遠傳下。

  那些僵立的青衣人齊齊抬首,看向上方,隨即互視一眼,也不看那些虎視眈眈的衛隊,青袍一卷,如彈丸般向後一射,消失在樹叢深處。

  秦長歌皺眉看著他們突然撤退,而山巔此刻石磐之聲未絕,一時心中微微有些迷惑——千絕門撤去守衛,為何?

  接下來始終沒有任何人出來阻攔,秦長歌遙望那個雲遮霧罩的山巔,在心中盤算著門中現在都有哪些人,大師兄是應該在的,師父師祖,年紀都老大了,不知道有沒有羽化掉。劍仙作為與師門淵源極深的散仙,大抵也是在的,自己下山前,師門還有二師兄和三師兄,至於後來有沒有再收弟子,那就不知道了。

  論起武功,這些人自己沒一個是對手,就算整個天下也沒有對手,既然到了這個地步,秦長歌也不在乎了,殺就殺吧,已經被殺第一次,還怕殺第二次嗎?

  不問個明白,才叫死不瞑目。

  第二日微微下了小雨,山路泥濘,正好有砍下的樹樁踏腳,秦長歌默然揮手,帶著精選出來的護衛和精兵,直奔山巔。

  東方第一層天,碧霞滿空,是為碧落,遠在高天之上,群峰之巔。

  到了山巔已經沒有路,秦長歌自然無所謂,一路飛身上去,那些功力不足的護衛和精兵只有慢慢爬,先行一步的秦長歌一抬頭,忽然咦了一聲。

  千絕山門,矗立眼前,大門,居然是開著的。

  那門上雲霧升騰,千蛟飛翔,於茫茫雲海七彩霞光籠罩下宛如要破門而出,直升天際。

  秦長歌愕然看著那門——大陣呢?門口的璿璣陣呢?還有,為什麼開了正門?千絕門正門輕易不開,自己當年下山還是從邊門走的,難道是大開正門等我去廝殺?

  山頂的風分外猛烈,自大敞的正門中呼呼刮過,門內一如既往雲霧繚繞,看不見諸般景物。

  既來之則安之,到了這一步,哪有過門不入的道理,秦長歌一甩衣袖,跨過高達兩尺的門檻,慢慢步入久違的師門。

  洪鐘突起。

  接連九響。

  聲音沉穩厚重,破雲裂霧,在高遠闊大的群山之間遠遠傳開去,回聲嗡嗡不絕,如起千百鐘聲,波浪迭迭般迫過來。

  九響金鐘,正門大開——秦長歌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門現中似乎有這麼一條,當帝王親來拜謁,當以此禮迎之。

  印象中千絕典籍中記載的這般的禮節使用只有過一次——前元第三代皇帝元明帝,自幼得千絕門二十二代弟子董疏篁輔佐才坐穩帝位,君臣情分非同凡響,董疏篁在帝位穩固後掛冠而去,一開始不知所終,元明帝親自上碧落神山尋找董疏篁下落——就是那次,金鐘九響,正門大迎。

  秦長歌突然想笑,這叫什麼?千絕門還真是循現蹈矩啊,上門的殺神也按現矩來,再說自己還沒登基呢,就是登基也應該是溶兒啊,自己頂多輔政而已,也值當千絕這麼大禮?

  越想越覺得好笑,好笑得諷刺,忍不住仰首長聲大笑,笑聲如利劍萬柄,四處飛射,在廣闊甬道上遠遠劈開,將那些聚攏來的雲霧再次迫散。

  迫散的雲霧盡處,甬道盡頭,現出肅然而立的麻衣男子。

  他身後一色黑白兩色的拱橋樓閣,軒敞亭台,廊台扶桿雕著青色的浮雕,飛翔的雙翅寬展的奇形大鳥,簡練霸氣,姿態傲然。

  青白黑三色的卵石鋪成九宮圖案,一路延伸至樓臺深處,院子裡一色白梅長得茂盛如前,褐色枝幹道勁伸展,高山上氣候寒冷,這個時節依然幽然吐芳,那些黑色的古樸的連幅的長窗,隱隱泛著瑩光,廊下垂著燈焰微青的八卦長明燈,直線般一字排開垂天而來。

  一切如前。

  卻已永不如前。

  秦長歌極慢極慢的笑了下,一絲笑意也無的眼睛,盯著那男子,「軒轅吟,別來無恙否。」

  男子微微俯身,「小師妹。」

  「不要這樣叫我,我已不是你的小師妹,你也不是我的三師兄,沒見我直呼爾名麼?」秦長歌淡淡道:「軒轅吟,今日我來,你們想必都知道為什麼,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第一,你們一個個的攔著,讓我血濺五步或者你們血濺五步。」

  軒轅吟不動聲色的聽著,寬大的衣袖在風中微微搖動。

  「第二,讓我過去,讓我親口去問師祖,為什麼。」

  微微笑了笑,笑容裡滿是修行者的清散意韻,毫無煙火氣,軒轅吟隨即垂目,道:「師祖已於去載羽化,您是見不著了。」

  「那師父呢?不會也羽化了吧?」秦長歌笑得諷刺。

  「師父在太微閣。」軒轅吟道:「他閉關已有數載,連我們也未能得見。」

  「哦,」秦長歌籠手袖中,笑吟吟道:「軒轅吟,我沒心情和你們有謙有讓的廢話,你給我個準話,是打是殺是圍攻?反正今日我便只到下一口氣,爬也要爬到太微閣前,和咱那師父,哦,我應該叫清玄上人了,和清玄上人說說體己話兒的。」

  「小師妹,你從來都是這個性子,」軒轅吟不答她的話,只微笑道:「當年師祖在眾弟子中挑選下山人選,力排眾議選了你,你可知道為什麼?」

  「不會因為我是女子吧?」秦長歌諷刺的一笑。

  「你說對了。」軒轅吟垂目,平靜的道:「你在門中時日不算長,有些事你還未完全知道……不過,千絕門最重要的一條鐵規,你想必也知道。」

  「凡入世弟子,無論怎樣官高爵顯,不得覬覦大位問鼎皇權,否則必以天法懲之。」秦長歌緩緩背誦,譏誚的看他,「……難道師祖是因為女子絕不會問鼎皇權,才選了我?沒這道理吧?前面那麼多下山的弟子,都是男人哪。」

  「我說了,有些事你未必全知道」,軒轅吟負手而立,山風中衣袂獵獵,「在你入門之前,師祖曾經給千絕門後續命運承繼做過推演,得出的結果是必有弟子踐極九五——你知道的,這對於以輔佐帝王,立誓永不染指皇權,並極重聲名的本門來說,不啻於毀滅性的打擊,一旦有弟子違背這條鐵規,千絕門有何面目再面對天下人?有何面目再為帝王師門?」

  「所以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特意選了女子?」秦長歌若有所悟,慢慢道:「……原來如此。」

  「我說到這裡,以你聰慧,當知根由,還有什麼不解的,你去問師祖吧。」軒轅吟讓開身子。

  秦長歌看他一眼,突然道:「那件事,你有沒有參與?」

  「師門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軒轅吟語調平緩,「我永遠不會回答你這個問題。」

  要到太微閣,必須先經過二師兄的澄心軒和大師兄的出岫居。

  澄心軒內,性冷如冰,卻也最崇拜師門的二師兄帝絕,冷然立於軒門前,注視著「千絕棄徒」施施然而來。

  他身後長劍不掣自鳴,輕響不絕。

  秦長歌對他沒有笑意的露齒一笑,很溫和的道:「帝絕,你是不是很想殺了我?」

  帝絕狠狠瞪著她,半晌咬牙道:「門規有令,無論何種情形下,不得對天命帝王有任何傷害,不得直接染上同門子弟鮮血。」

  秦長歌哈哈一笑,道:「帝王?我不是,同門?我已經不當這裡是師門了,你盡可以一洩憤怒。」

  「師父還沒下令逐你出門牆,你便還算我門中人。」帝絕語氣頗為不甘。

  「是嗎?那真是我的恥辱。」秦長歌微笑走開,走出好遠,聽見身後「哢嚓」一聲驚天巨響。

  掀起眼皮,看見身後一道巨大的裂痕,風吹起的浪潮般向前快速延伸,直至自己腳下,裂縫越來越大,兩側黑白卵石齊齊粉碎,俱都堆成界限分明的黑白粉末,被風一吹,立即散了無跡。

  還是那麼個暴烈脾氣啊,卻只能拿地面出氣,熱愛門規的千絕弟子,真可憐。

  不過武功……實在是越練越強啊……

  秦長歌搖搖頭,一抬頭卻看見慈眉善目,靜立出岫居前等候的大師兄隋霽雲。

  對於這個人,秦長歌實在沒有辦法像對軒轅吟和帝絕那麼不客氣,當年,是隋霽雲下山將她帶到千絕門,碧湖冰冷的湖水裡他教會了她關於千絕門生存的第一課,之後在門內,一開始也是他代師父教授於她,直到她展現了不同於他人的出眾才華,才由師父親自教導。

  他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千絕弟子,以捍衛天下和明君帝業為己任,以捍衛本門榮光與承繼為己任。」

  捍衛,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則的捍衛,哪怕是去死。

  抬頭,注視著這個亦兄亦師的男子,看見他微微染霜的鬢髮,心底忽然起了陣蒼涼的痛,這些雲天之上,聖門中人,也終不能抗拒時光侵蝕,那麼命運呢?裹挾在命運輪盤中的人們,他們是不是也沒能逃脫?

  秦長歌的問話,開門見山。

  「大師兄,當初門中那個觀風使,包括整個計畫中和白淵聯絡的,就是你吧?」

  隋霽雲只是沈默的看著她,半晌悠悠嘆道:「天意……天意終究是逃脫不開……」

  他微微側身,也讓開了道路,道:「長歌,師父沒有逐你出門牆,我們永遠不會對你出手,你請吧。」

  秦長歌默然踏過他身側,擦身而過時突然問,「你在紅塵的第三年,我已複生,你為何沒有趁那最後的機會,試圖找到我,再想辦法讓我再死一次,從此一勞永逸?」

  「我找過,當時已經知道你回來了,但是不能確定是誰,」隋霽雲坦然答,「但是門規有定,帝星之側,一代只能出現一個千絕門人,我是不能到蕭玦身邊尋找的,於是我拜託了劍仙師叔。」

  秦長歌怔了怔,想起當初第一次滯溶兒去上林庵,蕭玦遇刺那事,原來當時上官清潯出現,竟然真的就是為了逼出她來,要不是青殺代攔了那一劍,要不是上官清潯是個散漫無意的人,自己那日就暴露了。

  「上官師叔告訴我,沒找著,當時已到三年回歸之期,千絕山門將閉,此生不會再啟,我若不回去,將永遠無法回歸,我只好立即回來。」

  「後來為什麼沒有試圖再想辦法找我?」秦長歌斜睨著他,「因為按門規,沒有需要派遣下山的弟子或觀風使,便再也不得過問紅塵事務?」

  隋霽雲不答默認。

  秦長歌一揚頭,放聲大笑。

  「千絕門長達百條的鐵規,真是好東西啊,足足保護了我好幾年,保護我到找上門來哪!」

  「那是因為千絕擔負的重任不同他人,這是帝王師門,稍有不慎,出現敗類,將會禍延天下累及師門。」隋霽雲負手道:「你不要以為師門草菅人命或對你不起,不要師門一心一意要殺你,你應當知道,師門做任何事,從來都只是為了千絕的存續和聲名。」

  「我知道,」秦長歌大步走開去,「我就是那個敗類,我已經禍延天下,那又如何?我現在決定了,這個皇帝我做定了,你們拚死不想讓千絕門中出一個皇帝,我就一定要做!」

  她手一揮,跟上來的護衛精兵勁弩隊火器隊快步上前,將三層院子密密包圍,秦長歌冷冷道:「給我留住他們,過來一個人,你們也別下山了。」

  底下哄然應是,舉箭的舉箭抬劍的抬劍,圍住了那三人。

  軒轅吟若有所思神色不動,帝絕不住冷笑,隋霽雲回望太微閣,神色鬱鬱。

  秦長歌大笑道:「願意殺人,就殺吧,看你們殺不殺得完!」

  幾步將他們扔在身後,直奔後院太微閣,昂首看著前方太微的匾額,大喝,「清玄上人,我來了!」

  靜默。

  「告訴我,為什麼!」

  又一陣靜默。

  秦長歌雙手抱胸,往門邊一倚,冷冷道:「上人,不要逼我,我的大軍就在門外,只要我下令,拼著死上個萬把人,還是能把千絕門給燒了的,尊敬的上人,你不是體恤生靈麼?你不是視千絕如生命麼?你忍心這許多人命狂自犧牲?你忍心千絕百年基業被毀?」

  「你來了。」

  難辯男女,難辯老嫩的聲音突然響起,近在耳側,彷彿有人就在身後說話,秦長歌卻連頭也沒回,只看著那黑底金字的匾額,淡淡道:「別廢話。」

  「當年,你師祖以紫薇術數推算,十年之內,千絕門牆內必出帝星,並最終禍及師門。」那聲音悠悠飄蕩在整個千絕門上空,忽遠忽近,如暮鼓晨鐘,滌盪於人心間,「為了避免這等情形,你師祖特地選中了你。」

  秦長歌一挑眉,亢聲道:「皇后不是帝星!」

  「當時不是,你下山前,你師祖還重新推算過,確實不是,」那聲音裡毫無情緒,「但是在你做了皇后之後,有一次你師祖心血來潮對你的命盤重新推演,突然發現星圖有變,你命星即將移向紫垣。」

  「我可不可以說這是一個很諷刺的笑話,」秦長歌嗤的一笑,「照你這個說法,我是要謀朝篡位了,所以你們佈局,借助白淵之手殺了我,但是你們不覺得,如果我不死,如果我不重生來要報仇,吞併六國直至如今掌納天下,現在我很可能還是西梁後宮裡的睿懿皇后,那麼,什麼都不會發生,我也不會殺上山門。」

  「不過是天意撥弄而已,」那聲音淡然道:「也許是如此,但是,誰知道就一定不是你之後當真以皇后之身謀朝篡位,壞我千絕門現聲名呢?」

  「好個誰知道,好個莫須有!」秦長歌大笑,「很好,很好,原來如此,因為我『也許』會當皇帝,你們為了維護千絕的規則和聲名,不得不對我出手,但是礙於千絕門人不能屠戮同門的規矩,你們選了白淵這個棋子,這個滿懷仇恨的小子,也許從護衛開始到做到國師,其中都有我偉大的觀風使大師兄的手筆,我說呢,我說他雖然驚才絕豔,但有些事也不至於那般清楚,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師祖大人術數通玄,算什麼算不到?」

  那聲音沈默,秦長歌冷笑,「後來怎麼不想辦法對付我了?看白淵一個人對付我夠了?」

  「霽雲回來後我們重新推演,發現你重生後命星已經定位紫垣,而不是當初的侵犯帝星,那時候你已經是天命帝王,」那聲音淡淡飄旋在半空,「千絕門,帝王輔佐之師,永不會對真正的天命帝王有任何大逆行徑。」

  「哪怕這個天命帝王,將來會率領大軍殺上千絕?」秦長歌譏誚的道:「我發現,你們遵守門規捍衛門規,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隨即苦笑一聲,她聲音突然低了下來,輕輕道:「我原先……何嘗不是呢?」

  是的,何嘗不是呢?十四歲奉師命下山,一力輔佐蕭玦登上帝位,讓出後位,甚至違心的為他娶妃子以平衡勢力,滿心裡想著的都是他的帝業……甚至重生以來,依然習慣的以輔臣自居,為他出謀獻策為他治國平天下…………一直記著千絕的門規,前世今生都不曾背離那個自小灌輸的律條,連想都沒想過要背叛,結果卻諷刺如此…...

  想起來真是好笑,在門中千辛萬苦渡過了十關考驗,到頭是為了被趕著去迎接自己的死亡。

  只能說,千絕門洗腦的本領,比搞傳銷的還厲害啊。

  「最後一個問題」,秦長歌籲出一口氣,道:「我的身世。」

  那聲音突然沈默下去,半晌方自響起。

  「你自己不是已經猜著了麼?飲雪一族,向來只能有一位神女,不想上代神女居然生出了孿生女兒,按照慣例,如果有這種情形,是必須要殺掉一個的。但當時你師祖感應天機,破例出山在天下尋覓佳徒,正好路過冰圈,看見了你們姐妹,兩人根骨都極好,你師祖極難選擇,最後抱走了你。你師祖愛才,覺得你姐姐不能帶走頗為可惜,讓你母親選擇一門武功作為餽贈,你母親當時正在傷心,隨手指了鏡花舞。之後你師祖因為和上官有約,不方便帶著你,便將你寄養在雲州,後來他悟及天道,急急趕回碧落閉關,便由你大師兄去雲州接來你,在你的記憶裡,自然只記得雲州是家鄉。」

  「原來雲州不是我家鄉……可惜了那四十萬父老……」秦長歌閉目,喃喃道:「師兄接了殺掉我的任務後,便以觀風使的身份下山,他的手上不能直接染我的血,只能借刀殺人,他選擇了白淵作為那把刀,他大約見過玉自熙拚命尋覓冰圈中的起舞女子,將這個消息提供給了白淵;他幫助白淵崛起,擁有了能夠對付我的力量;甚至非歡當時遇上離國內亂導致沒能及時保護好我,也許也有白淵和他的手筆……而且,大師兄的通玄術數窺人內心也是很強悍的……觀人色而知人心,西梁皇室裡那些人暗藏的心思,他大抵也看見了,所以到那時,各方勢力人心被他們兩個巧妙拆解運用,最後成了一個不可逃脫的殺局……」

  她突然睜開眼,道:「那個機關,殺掉我的機關,誰做的?」

  「我。」

  卻不是剛才清玄上人縹緲空寂的聲音。

  這聲音清朗熟悉,淡淡一個字從齒縫間擠出,深深苦痛便仿若有形,撲面而來。

  秦長歌手指冷了一冷,不動聲色的緩緩抬頭,便看見那白衣男子,手拉長劍,自樓閣後緩緩轉出。

  素玄。

  他看起來氣色不佳,神色憔悴,氣息也有點不穩,立於樓閣匾額之下,深深看著春長歌。

  他目光雲煙翻騰,如蒼茫長河滾滾而來,帶著無盡暗潮風浪,濤光明滅。

  秦長歌向後退了一步。

  碧落之巔,相對的男女,相望無言。

  上次相見,還是朋友、知己,是可以生死與共的信重的人,到了此刻,卻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深深吸一口氣,秦長歌啞聲一笑,道:「師弟。」

  素玄震了震,苦笑一下,沒有回答。

  「我差點以為飲雪神女是師門那個例外的不入門的記名弟子,不想,還是你。」

  素玄緊緊握著手中劍柄,一字字極其艱難的道:「我……到最近也才知道。」

  秦長歌愕然看著他,道:「可我覺得你好像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素玄回身對太微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道:「我的意思是,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我是千絕門的記名弟子,是你的師弟。」

  他看向秦長歌,「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懷疑得很早,確認得很遲,」秦長歌無奈一笑,「當初你說去探望師長,在郢都城郊挽陽亭你趕的那輛馬車,我在機關中看出了熟悉的手法,但是又似是而非,當時我想也許你就是個機關天才,未必所有精巧的機關都出自千絕,而確認,卻是因為那個九連環。」

  對上素玄疑問的目光,她抬手,緩緩在發間摘下一根黑絲,道:「這個東西,是碧落山脈一個叫孤絕峰的山谷裡獨有之物,其實就是一種極其堅韌的樹木的樹皮經緯,經過特殊手法製作後,不懼刀砍火燒,千絕中人常常拿它做各種武器,我重生後,命人給我弄了來做成頭髮粗細用以制敵,然後那日,在那個九連環中,我看見了這東西。」

  她笑了笑,道:「那個九連環,是大師兄給你的吧?千絕門中人,經常喜歡在各種器具內部弄上這東西,這樣會更加堅韌不易散落,所以我一看見,便知道,你和千絕有關係。只是我不明白,既然那時沒有千絕門人在世間行走,你是怎麼成為記名弟子的?」

  素玄眼中突然露出悲愴之色,半晌才道:「是上官師叔救了我,治好了我的手,他說自己懶得教弟子,幫我找個好去處,但是他沒有帶我到碧落神山,只是拿了些秘笈給我,說是記名弟子,叫我不要問師門到底是何門派。」

  「上次你離開郢都,是不是聽上官師叔提起大師兄尚在紅塵,想去見上一面,托他帶點禮物給師門,結果沒見著?」

  「是的,差了一步,那時大師兄三年期滿已經回山,上官師叔把日子給記錯了,大師兄只給我留下了一封信。」

  「信中要你想辦法找出我?」

  素玄頷首,神色無奈,道:「大師兄並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字裡行間卻讓我覺出了不對,後來回來後,看多了陛下和楚兄的神情,看多了你的神態舉止言行,我漸漸猜到了你是誰,那時我很迷惘,我不知道我的師門和你有什麼仇恨,我不想傷害你,我也不願背棄師門。」

  秦長歌苦笑了下,突然不想問那個機關是怎麼回事,素玄是機關天才,八成那機關是他當初學武練習時無意所作,被上官清潯拿來交給大師兄,大師兄又給了白淵,秦長歌自己記得,大師兄當初選學的武藝,沒有機關之術,他是不擅長這個的。

  何必再問呢,那對素玄實在也太殘忍。

  素玄卻自己輕輕道:「我剛才聽你們說話,我突然明白了……當初師叔給我的幾本秘笈裡,我對機關之術最感興趣,曾經做了一個連動機簧,還曾設計過一個多節腰帶的圖,可以利用機關的內部推動設關殺敵,這兩件東西做出來之後,上官師叔說很好,該當拿給我師父看看,讓他高興高興,可我不知道會……」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機關被拿來對付他心心唸唸要報恩的女子,一次成功了,一次險些成功。

  以白淵的聰明,就算只拿到圖紙,做出精巧機關也是遲早的事,所以素玄的圖紙落到他手裡,被他發揚光大成了絕命腰帶,差點一舉殺掉秦長歌等三人。

  秦長歌看著素玄滿是痛苦的眼睛,不忍的掉開目光,忽然喃喃道:「我寧願是劍仙殺了我?為什麼不是他?卻要費這麼大周章?」

  「師叔多年前就已立誓封劍,永不殺人了……」素玄慢慢道:「因為他曾殺錯了一個人,所以之後二十年,他劍上從未沾血。」

  秦長歌目光流轉,在四周掃視一困,道:「劍仙人呢?千絕門礙於門規不能再殺我,但是他可以,最起碼他可以打倒我。」

  「不用找他了,」素玄慢慢舉劍,道:「師叔不會來了。」

  劍平當胸,垂下眼睫不再看她,素玄平靜的道:「我知道你要進去殺師父……那不成,這場最後的爭鬥,就我和你來吧,反正我也算是你敵人,我滅了飲雪族。」

  他一字字道:「千絕門下素玄,請戰師姐秦長歌!」

  秦長歌愕然看著他,道:「你……」

  素玄的神情,讓她立時明白了他的氣息不穩和神情憔悴不僅僅是得知真相,大約,還有一場惡戰吧。

  他先為了她,對自己的亦師亦父的前輩出手,再為了師門,向她邀戰。

  一生困於他人恩情之中的素玄,到得最後,夾於那些顛倒翻覆,難以辨明的恩仇之間已不知如何抉擇。

  長風飛捲,捲起那對拔劍相向的男女衣袂。她看著他滿目蒼涼,他看著她滿心無奈。

  秦長歌立於高樓飛簷的太微閣前,看著那明光四射的長劍,耀上自己的雙目,本已被深重傷痕折磨得滿是麻木的心,突然再次深深痛起。

  耳中聽著浩蕩山風將廊下鐵馬吹得錚錚輕響,先是一聲聲琳瑯圓潤,到後來越來越急,仿若這人生初初開始時,都滿載恩情希望,溫暖甜蜜,越到後來越見森寒猙獰,悲歌蕭瑟,又要到什麼時候,被命運狼狠最後一撞,撞至片片碎裂,終換得千古事雲飛煙滅,到頭來恩怨都歇?

  走到後來,命運戲弄竟至於此,想報恩的反害了恩人,上一刻的知已註定要成為下半輩子的仇人。

  秦長歌微微的笑起來。

  自己從來不是素玄的對手,即使他先把勁敵上官清潯放倒耗費了一部分真力,依舊不是。

  那麼,就死在這裡吧,自己如果死了,恩怨全消,素玄以後的日子,也許會好過些。

  這個一生為恩情所束縛的人啊……

  緩緩抬劍,一個極其尊敬的起手式,秦長歌慢慢道:「秦長歌,請戰千絕門下,素玄。」

  劍光如明月耀起。

  素玄的劍勢如滿海的粼粼水光,剎那間就到了秦長歌眼前。

  側身斜腰,秦長歌一飄間已經跨越那片海到了對岸,反手一劍行雲流水刺向素玄背心。

  「叮叮叮叮叮叮叮。」

  剎那間連響七聲,七聲裡還有無數相撞的聲音因為速度過快只凝成一聲,兩人轉瞬間已經交手數十招,這場痛苦的決戰,兩個人都不想有滋有味的打下去,秦長歌不玩她那沒完沒了的手段,素玄不用他那舉世無雙的真力,兩人就是以快打快的用劍,劍光兔起鶻落,卻根本不想落在對方身上,總是在不停的擦身而過,不停的將四周柏樹的翠葉齊齊椎毀,再化為深碧色的雨,紛紛落在素裳白衣之上,白影變成了綠影。

  已經是第二百招。

  秦長歌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素玄手下走過二百招,現在的這種打法,只怕兩千招都分不出勝負。

  而太微閣,那個縹緲遙遠的聲音,再沒響起。

  多麼為難的局,你殺不了我我殺不了你,卻又必須要殺……素玄,我幫你早點解決了吧。

  你是武林第一人,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我……我只剩下了溶兒,溶兒早慧,做個小皇帝,應當是很好的。

  康熙八歲繼位,溶兒也不比他笨,大抵是沒問題吧。

  我……成全你。

  淡淡一笑,秦長歌在素玄一劍刺向前心時,舞劍霍霍護住命門,做出滴水不露的防禦,按照慣例,素玄的劍勢,一般都會在最後一步才會滑開。

  素玄的劍光,果然順勢滑了過來。

  劍勢將至前心,只差毫釐。

  秦長歌突然撤劍,真力一收再一引。

  白光一亮,長劍以一往無回的去勢,直奔當胸。

  近得已經可以感受到死亡凜冽的寒意。

  秦長歌閉目,輕輕微笑。

  阿玦……非歡……我來見你們了……

  「噝!」

  忽有真力狂湧而來,一拖一拽,拽起秦長歌撤開的手,神奇的將她手中橫撤的劍抬起,向前直豎一沖!

  「哧!」

  劍鋒入肉的細微聲響。

  卻如巨雷響在秦長歌耳邊。

  霍然睜眼,秦長歌震驚的發現自己的劍竟然穿在素玄的左肩琵琶骨內,直穿而過。

  鮮血狂湧,自她掌中長劍流過,積起,再承載不了的不斷滴落在地,迅速積了一大灘,如血月暈紅鋪開,染盡黑白地面。

  秦長歌怔怔看著那自己抬起、刺入素玄身體的長劍,看著自己的手慢慢染上他的血殷紅如許,一時只覺滿眼昏亂,到處都是紅斑耀眼,閃動的跳躍著,宛如楓葉片片飄落,遮蔽視線。

  她踉蹌退後一步,還沒來得及鬆開長劍,素玄已經對她慘然一笑,慢慢後退,硬生生將自己的身子從劍上抽了出來。

  劍鋒摩擦肌骨的吱然之聲,響在靜寂的空氣裡分外清晰,聽得秦長歌心頭髮冷,只覺得從手指到腳底都如冰徹骨。

  素玄卻已不再看她。

  他越過她,撩衣而起,向著太微閣緩緩跪下。

  「師父,此身技藝,終為千絕所付……弟子力盡於此。」

  一個叩首,重重落在黑白卵石地面上。

  太微閣靜默無聲,似是對那一對優秀弟子的無奈相拚,對著天下第一人的決然犧牲,完全的無動於衷。

  素玄卻已不需要回答。

  他叩首三次,灑然站起,緩緩回首。

  遠山上夕陽正好,射來無數鑲著金線的絳色霞彩,在群山層雲間翻騰,如金龍穿行於浩野,立於金光下的男子,於風雲開闔煙波萬頃間慨然回首,雖半身浴血,然眉宇間又現卓然曠朗,淩雲之氣再起,俯仰間馭盡長風。

  他朗聲一笑,巍巍絕巔回聲不斷。

  「世間恩仇快意否,從此再與我無關。」

  無關無關無關…………一遍遍巨鼓洪鐘般響在秦長歌耳側,她尚未及回神,素玄已經一振衣袖,從容轉身。

  秦長歌怔怔上前一步,想要說什麼,卻最終不知說什麼。

  素玄卻突然回身,向她回眸一笑。

  那笑容月朗風清,依稀是當初熾焰幫總壇初遇,將石榴一扔,姿態瀟灑迎上來的素大幫主。

  秦長歌濕了眼眶,喃喃道:「你何苦如此……」

  「不該是你,」素玄溫柔的看她,看著這個自己一生尋找一生紀念一生裡心思為她翻湧卻終究必須擦肩而過的女子,「你還有自已要做的事。」

  他微笑,帶著點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回宮吧,有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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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這件百鸞千珠海水江牙紋正紅禮服,是您等下祭天要穿的,奴才是不是現在就侍候您換上?」

  秦長歌停下批閱奏章的手,懶洋洋看了那需要兩個人才能捧得動的禮服一眼,揮揮手道:「把珍珠全部摘下來,送給太子打彈子玩。」

  想了想又道:「順便把中川剛進貢的千珍膏送到龍章宮,看看祁繁那傢伙,這回找的藥效果是不是好些,上次那個就不錯。」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扔下筆,踢踢踏踏的去了,留下御衣監和司禮監的大太監面面相覷,欲哭無淚的悲號:「天啊,祭天的時辰馬上就要到了啊……」

  那個翹班的人卻根本不理這些團團亂轉的太監,自顧自腳步生風的奔去龍章宮,一邊揚著手中的盒子,一邊道:「阿玦,又有好東西啦。

  還沒轉過長廊,一團肉球撲過來,扒住她的膝蓋便去搶那盒子,「我看看什麼好東西。」

  「沒你的份,」秦長歌奪過來,「去讀你的書,你又蹺課了是不?」

  「喂,難道你不是翹班?」蕭太子鄙視的看著一丘之貉的老娘,「我記得今天是你祭天的日子,你到現在還穿著常服,要說懶,誰比你懶?」

  「我看是你們懶,」秦長歌嘆氣,「可我有什麼辦法?你爹不肯做皇帝了,他好不容易才醒過來,這身體,我也不敢讓他操勞了,你又不肯做,說要去離國,我有什麼辦法?」

  包子紮在她懷裡,突然靜默下來,輕輕道:「老娘,我不甘心,我答應過乾爹我要去的,我答應過他要給他拿回他的東西,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說話不算數。」

  「對,不能說話不算數,」秦長歌輕輕撫摸兒子光滑的黑髮,悠悠道:「就像你父皇曾經答應過好好陪我一生一樣,他差點毀約,還好,還算他記性好,掙扎著活過來了,不然,我上天下地,也饒不過他。」

  晨風清爽的吹過來,吹起母子一般黑亮的長髮,吹起御花園裡花香淡淡,吹起更前方的一處花圃裡的菜香,那裡居然辟成了農家田園模樣,池塘田壟,種菜養魚,一方濃密樹蔭下,鋪了青布氈的木椅上,坐著釣魚的男子,陽光射在他身上,一個溫暖閒適的背影。

  秦長歌遙遙看著那個背影,抱著兒子,想著幾個月前,趕回宮卻發現蕭玦未死。原來那日白淵射出的箭,因為被蕭玦對射劈成四半,最後射到他要害時那四分之一的箭已經細了不少,再加上素玄及時趕到,使盡了身上的靈丹,又一直給他接續真氣,護住了他一口遊氣未失,只是一直昏迷未醒,並且確實傷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素玄害怕給了秦長歌希望再讓她失望,會使她強撐的一口氣徹底崩潰,乾脆在蕭玦未醒之前,一直隱瞞到底。

  秦長歌回宮後,幾欲喜極而泣,當下便將釋一給的靈丹,和從太微閣裡蒐羅出來的靈藥統統用上,這些絕世之藥,終於救回了蕭玦一條小命。

  釋一給的靈丹,秦長歌根本就沒用,她原本打算死在碧落之巔,愛人已亡,要那絕世武功又有何用?

  那日衝進太微閣,卻發現師父在答完她的問話後也已羽化,大師兄隋霽雲率領眾弟子叩別師父,長嘆:從此再無千絕。也自斷心脈而亡。

  秦長歌那時只記得素玄離去時的那句話,心急如焚歸心似箭,也不想再為難和這事無關的另兩個師兄,當即匆匆下山,行至一半,聽見千絕大門轟然關閉的聲音。

  她於半山之腰靜靜回首,知道從此千絕之門永無開啟之日,千絕之名,終將湮於塵土,這一代名垂天下的帝師之門,終將成為傳說。

  也只是傳說而已。

  正如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連同那些驚才絕豔的男女們,這些深潛的陰謀和久伏的恩仇,這些因為愛與懷念,相思與別離而墨色淋漓走筆於蒼茫歷史藍圖上的抵死糾纏,在百年之後,也將成為世人口中津津樂道的傳說。

  故事中那些男女,愛過,恨過,來過,再以不同的方式飄然而去,留給世人一個驚豔的背影。

  但是最起碼現在,自己終於抓握住了最後一點幸福。

  蕭玦醒後,因傷重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恢復健康,他是生死關前走上一遭的人,再也無心皇權,堅決要退位,秦長歌想讓兒子繼位,蕭太子上躥下跳,拚死不從。

  同時百官上表,請立女帝。

  秦長歌無奈之下,只得先挑下了這個別人趨之若鶩,在她看來「很見鬼」的擔子。

  ……懷裡的小身體軟軟膩膩,秦長歌輕輕撫摸著他,想起回宮不久後那個夢。

  夢裡,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問她:「靈元,恩怨已了,胡不歸?」

  她不睬,那聲音陰魂不散,聲聲嘆息,「你們本都是九華會上人,何必貪戀紅塵煙火?你和他,居然都死戀人間,該死的不肯死,該走的不肯走。」

  她問:「非歡是不是在九華會上等我?」

  那聲音帶著笑意,道:「不過人間歷劫一場,怎的,你還當真了不成?」

  「如何不真?」她笑,「那些愛恨生死恩怨糾結,那些橫刀向敵拔劍豎天,那些灑出的鮮血,那些付出的深情,那些一路走過的風煙血火,那些一起渡過的輪迴之劫,都真切的在我心間一遭遭輪過,不親歷其中苦辣酸甜滋味,你們這些永遠長生,永遠餐露臥雲,永遠超凡脫俗,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悲切的神仙,是不會懂的。」

  那聲音嘆息,突然多了些神往,「聽你說的,很有感覺啊……」

  「所以我只好抱歉的請非歡多等些日子了,我們要遲點回去,」秦長歌帶點悵然的笑了笑,「這一路走來太不容易,而且,溶兒還太小哪,我捨不得。」

  我捨不得。

  這一路走來太過艱難,那般百死掙扎才能得來的寶貴溫暖,我捨不得立即放手。

  紅塵多苦,但苦得真實,那些舌尖於刀鋒輕嘗過的滋味,痛後微甜。

  就如此刻,歷劫歸來,每個人心裡都多了幾道傷口,在靜夜回思時隱隱生痛,但是每個人都在努力治癒那傷口,等候某一日,雲散月生,清光遍地,千里共嬋娟。

  這樣,也很好。

  晨風徐徐,前方樹下釣魚的人,仿似心理感應一般,突然轉身遙遙看過來。

  秦長歌揚起臉,看向那個方向,露出溫暖的笑容。

  尾聲:

  乾元六年七月,西梁大帝蕭玦禪位於皇后秦長歌,是年,改元淩霄,國號大秦,制大秦曆,以乾元六年為大秦曆三七一年。

  大秦曆三七二年,秦長歌聯合北魏法王何不予,以計殺魏天祀,隨即出兵滅北魏,徹底將內川大陸離海海岸東的大片國土盡歸自己掌中。

  大秦曆三七八年,離國大君楚溶起兵反叛,聞者景從,一路攻城掠地,三月便下京城,離國國君自盡,建熹公主率百官捧降表,迎楚溶入京。

  兩月後楚溶登基,改年號「長歡」。修表與秦通好,約為永世友好鄰邦。

  兩國在秦長歌和楚溶治理下,物阜民豐,國力強盛。

  大秦曆三八四年三月壬成,乾元帝蕭玦駕崩。

  四月庚申,天降垂虹,白氣貫於天地,陸地東南,紫光如練。

  龍章宮中,正閱覽奏章的淩霄帝忽擱筆於案,默默微笑,然後命宮人備香湯,沐浴更衣。

  浴後修書一封,交予親信宮人,並轉至國相文正廷之手,隨即遣散宮人,垂幕而坐。

  未幾,崩,而顏色如生。

  大儀殿金鐘三十六響,舉國縞素,萬民齊哀。

  有守殿宮人稱,曾於帝崩之時,得聞異香,且天際隱隱有人呼喝:靈元靈元,恩怨已解,塵俗終結,胡不歸?胡不歸?

  是以百姓皆以淩霄女帝為天女臨凡,家家焚香設靈,頌聖祝禱之聲,上衝斗牛。女帝遺詔:江山一統,在吾身後,我子蕭溶,天下坐擁。

  蕭溶數日後趕回,於棺前繼位,離國國君,成為大秦朝的新主人。

  次年,兩國合併,修築天塹運河,天下版圖一統。

  定年號:「靈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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