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九十章 相救
乾元六年三月初三,西梁郢都,靜安王玉自熙挾驚天噩耗而來,一個雷霆霹靂般的消息震翻當朝,隨即闖宮門,越大殿,直登御座,以巨鼎閉正殿宮門,將恰逢朝會的文武百官連同監國太子全部堵在大儀殿內,挾持太子,欲待以監國之印,號令九軍,謀朝篡位。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焰城,正是秦長歌追逐白淵到了最緊要關頭的時刻,屠鷹的一聲大喝驚得秦長歌霍然回首,驚得屬下齊齊看向秦長歌。
此時退則白淵永久逃逸,此時繼續——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母親,在獨子遭危險的時刻,會悍然不顧。
秦長歌仰首,天邊星月俱隱,層雲密佈。
千里之外,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幼子,自己唯一剩下的親人,正在遭逢受挾制,生死不知。
對面,輕舟之上,白淵微微一笑,對她做了個告別的姿勢。
掌控全局,伏線千里,叱吒風雲的東燕國師,繼睿懿之後崛起六國名動天下的白淵,算準了她不得不回頭。
秦長歌目光緩緩下移,落在笑得容華無限的白淵身上。
隨即也對他一笑。
道:「追!」
屠鷹險些一個跟斗倒栽了出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子說什麼?主子是不是急昏了,說錯了?主子知不知道自已在說什麼?
然而秦長歌已經淡淡道:「我不回去。」
對上屠鷹不可置信的眼神,以及那種主子「你別和白淵逞一時意氣」的暗示,秦長歌無奈的苦笑了下,道:「我不是逞意氣,不是說白淵逼我放棄我就偏不放,而是此刻回去於事無補,消息傳遞到這裡,已經過去了幾天,等我再趕回去,結局如何想必已塵埃落定,如果溶兒脫險,我何必回去?如果溶兒死去——那麼我的仇人,還是白淵。」
屠鷹無言以對,忽覺心中蒼涼,一個母親,在愛子遭險的那一刻,決然選擇背向而行,這需要多大的定力?
這些立於權力頂崢的絕頂之人,因身處高處目光清醒而抉擇利,非常人能及,然而那清醒背後的隱忍和苦痛又有幾人能夠理解?能夠做到?
是不是不如此,便不能成就絕巔之高?
是不是不經歷一番鮮血林漓的刻脫和輾轉,便不能成就高於凡俗之上的強大靈魂?
屠鷹忽然慶倖自已是個很普通的人。
前方,秦長歌已經命令放舟去追,突然淡淡道:「我還是願意,最後相信他一回……」她轉首,雙眸在暗淡的夜色裡光芒閃爍,「你回國,如果溶兒還沒有脫險,想辦法告訴他,找蕭琛。」
輕輕嘆息,她道:「就怕來不及……但望他能自己想得到……」
有沒有帶著十八個人,關起門來謀朝篡位的?
把皇史宬的所有史書典藉都搬出來,發動一百個人,在煙灰騰騰的故紙堆裡從古到今翻遍,大抵也是找不到的。
不過無妨,靜安王一向擅長劍走偏鋒,首開先河。
整整五日,號稱「天下本一家,皇帝我來做。」的玉自熙玉王爺,用大儀殿內的巨鼎堵死了沉重的宮門,將恰逢朝會,幾乎一個不漏的西樑上層文武百官連同蕭太子以及蕭太子偷偷帶上金殿放在屏風後正在睡覺的寵物狗哈皮,一起留在了大儀殿搞「閤家歡」。
他的十八護衛,留了九人在門外看門,九人在殿內看人,趕來的上萬侍衛愣是不敢對那區區看門的九人動手,因為玉王爺放話了,誰殺他一人,他就殺殿裡的人,從太子殿下開始。
外面的侍衛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一個個焦灼如熱鍋螞蟻,只得拚命向遠在焰城的皇后報信,期盼她趕緊回來主持大局。
而對於被關在大殿裡的百官們來說,這五天,是非常悲催的五天,悲催在吃喝拉撤睡的問題上,門上挖了個洞,專門傳遞御廚房做出來的食物,但那是供奉殿下和王爺的,其餘人沒份,就算送來,玉自熙也不給吃,喂哈皮,哈皮撐得肚子溜圓,不住的打飽嗝,於此同時此起彼伏的,是官兒們叫得山響的肚皮,那些平日裡體尊肉貴的人們,一個個摸著癟哈哈的肚皮,眼巴巴瞅著御案上玉膾佳餚,拚命偷偷擦著口水。
太子殿下看他們可憐,也會叫油條兒把吃剩的食物分給大家,玉自熙媚笑著也不阻攔,但是那麼多人,那點食物哪裡夠?不過有總比沒有好,便見平日裡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官兒們,巴巴的排隊領食物,分到手裡的一小塊肉或一小塊魚,捧著小心翼翼,如同那是離海萬年極品珍珠。
太子殿下每逢這個時刻,便笑眯眯托著腮觀賞眾生相,順便和以一模一樣姿勢觀賞的玉王爺評論一下諸官們的吃相——有人饕餮,食物到手立即一口吞下,還沒反應過來,那塊肉已經鴻飛冥冥。
太子評價:豬八戒。
玉王爺:?豬八戒何許人也?
太子答:豬頭人身,磨磚砌的喉嚨。
玉王爺肅然凝視該官半晌,頷首同意,並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難缺,城府不佳。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個大大的豬頭。
有人細嚼慢嚥,吃得溫存無比,一塊肉足可吃上半個時辰,吃完還要仔仔細細將指縫裡的那點可恰的油一一舔過,順便把指甲擠一擠,擠出一滴滴肉屑,吃掉。
上座兩人嘖嘖有聲目光熠熠的看著這一幕,不住驚嘆搖頭。
太子評價:邦斯舅舅。
玉王爺:?邦斯舅舅何許人也。
太子答:一老頭,對吃很癡迷。
玉王爺再次贊同,並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肥缺,必貪。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了個抱著烤鵝的老頭。
吃完了,就得消化,消化完了,就得拉撒,雖說吃得少,但是肚子裡還是有廢料要清理的,可是這不是自家茅房,這是堂皇大殿,觸目所及不是金磚就是玉階,不是翠鼎便是寶盒,到哪裡去撒?
太子爺是不用操心這個問題的,玉王爺將殿前空心的銅鶴扭斷了脖子,那個斷口很適合太子寶貝的尺寸,銅鶴肚子很大,裝什麼都夠了,滿了就由玉王爺用掌力將斷口再次合攏,然後扔進內殿,玉王爺自己也是這樣處理的。
可是官兒們就可憐了,第一天下來,夾腿顫抖面無人色的,抱肚子滿地亂轉欲哭無淚的,一時控制不住撒了滿褲子的,滿殿裡哀聲不絕。
老賈端是聖人,聖人也要排洩的,然而對於愛面子的老賈端來說,士可殺不可辱,屎可忍尿不可忍,當眾撒尿更不可忍,老賈端發顫手搖,老淚縱橫,指著玉自熙大罵,「奸賊!老夫做鬼也不饒你!」便抱著腦袋要撞牆。
結果玉自熙一拂袖,老賈端立即轉向,撞到了油條兒的肚子上,兩人哎喲哎喲撞成一團,玉自熙笑吟吟道:「自古艱難唯一死耳,你怎麼尋死尋得這麼輕易?你這被陛下託孤的顧命重臣,忘記你的主子還在我手中了嗎?」
老賈端闃然而醒,決定不再尋死,怎麼可以拋下太子置他不顧?玉自熙斜眼瞟過來,扔給他一個扭斷脖子的銅鶴,「您老屏風後解決吧。」
可憐老賈端,端著銅鶴去屏風後含羞忍辱,下面一群官兒伸長脖子,無限羨慕他的頂級待遇。
沒有那麼多的銅鶴,問題還是得解決的,最終有了聰明的官兒,看上了那個堵門的巨鼎,吭哧吭哧爬上去,在巨鼎裡幸福的大聲呻吟。
立刻便有無數憋綠了眼睛的官兒,也顧不得大儀殿上諸物神聖,自己小命要緊,紛紛攀鼎而上,痛快排洩,人多,自然排洩得也多,很快沒處下腳,官兒們便開始練劈叉,在這方面,武官要比文官佔優,有幾位實在劈不開的官兒,只好扒著鼎邊懸空解決,於是大殿那頭太子殿下和王爺再次托腮觀賞,根據露在鼎外的那位官兒的神態表情,來揣測他們有沒有長尊貴的痔瘡。
雖說大殿很大,臭氣不至於傳到太子和王爺嬌貴的鼻子,但是心裡總覺得不甚舒服,包子和玉自熙商量,那個,「給蓋個馬桶蓋吧?」
玉自熙非常好說話的一揮袖,御座屏風橫飛而起,牢牢蓋在巨鼎之上。
於是官兒們又多了件體力活——需要排洩的時候,必須三人以上同時進行推蓋活動。
吃完了拉完了是睡,這個不是個大問題,三月份雖然不太暖和,但是裹著自己袍子也能將就,就是磨牙的放屁的臭腳的太多,嚴重影響睡眠質量。
太子爺就睡在寶座上,反正明黃袱面寶座寬寬大大,他原可以睡自己的小寶座,偏要去和玉自熙擠,也不管面前這人是要篡他位殺他腦袋的大壞蛋,拚命往他懷裡蹭,還不住想去拉他的手,玉自熙一次次推開,人質一次次鍥而不捨的奔向他懷,兩人推啊奔啊奔啊推啊鬧到很久,王自熙終於對悍勇絕倫、不入敵懷誓不甘休的包子太子棄械投降。
於是御座之上出現極其詭異的一幕,玉王爺海棠春睡媚眼如絲,被篡位者太子爺趴在篡位者身上狀如無尾熊,小小的手指無限依戀的扣緊篡位者的手,晶瑩透亮的口水愣是滴濕了人家胸前紅衣。
到得早上一覺醒來,某人的下巴頓在某人的胸膛,下巴下的衣服濕漉漉一片。
包子眨眨眼,烏溜溜的清亮大眼緩緩對上長睫下垂的狐狸眼,兩人目光相交,都有光芒瞬間閃了閃,然後都各自避開。
玉自熙的目光落在了殿角……那小子眼神怎麼怪怪的。
包子的目光落在了穹頂……我不哭……娘說過,不是哭的時辰便不要哭……
到得晚上,無尾熊再次膩上了篡位大奸賊。
大奸賊很習慣的躺著,甚至在無尾熊快滑下去的時候,還伸手拽了拽。
大殿沉寂,燭火灰暗,殿口處磨牙放屁的聲音還在繼續,寶座上相擁而睡的一對詭異的篡位者和被篡位者還在好夢沉酣。
黑暗裡某個無尾熊搭在寶座下的手指突然翹了翹。
揪了揪睡在寶座下的哈皮的頭頂毛。
哈皮立刻顛顛的奔到油條兒——那裡以前這是吃飯的暗號,包子負責揪毛,油條兒負責餵飯。
縮成一團打瞌睡的油條兒立即驚醒,轉頭向太子看過來,看見那小小的腳丫,曲起大腳趾,做了個勾引的姿勢。
油條兒脫下鞋子,赤足慢慢挪過去,趴在御座下,拉過包子的手。
包子閉著眼睛打呼,在他手心慢慢寫,「去找我皇叔。」
油條兒寫,「然後?」
「九門京軍和善督營,沒有手諭不能調動,現在官都困在裡面,外面人缺少主事的人,不曉得怎麼辦,得放出我皇叔,我皇叔應該會有辦法。」
油條兒寫,「他肯麼?他會相信我?」
包子的手頓了頓。
油條兒突然覺得太子的手指變得冰涼。
半晌後,那冰涼的小手才繼續寫下去,「你告訴他,陛下駕崩,他要不想陛下唯一的兒子死掉,他就出來幫忙。」
油條兒眨眨眼睛,寫,「玉王不是和您說陛下沒駕崩麼,您在騙趙王?」
那小手又頓了頓,寫,「對,騙他!」
油條兒撤回手,對著包子點點頭,包子眼睛斜斜瞟著,看著大殿後牆上方開著的一排天窗口。
那窗子是頂窗,比尋常窗子小,成人是無法爬過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裡都用長竿頂開。
油條兒跟著包子練武這麼久,不說小有所成,爬窗子是沒問題的。
當下過去拉了拉老賈端,兩人潛到窗子邊,老賈端頂起油條兒,那小子踩著賈端的肩,卻發現離窗邊還有點距離。
油條兒揪著頭髮,暗恨自已怎麼就不會太子常說的那個武俠小說上的什麼「壁虎遊牆功」?
正在著急,忽有人赤足貓腰過來,一溜小快步,到了兩人身側,默不作聲往下一蹲,示意老賈端先爬上他的背。
窗縫裡透出光線,照見那個人的臉,是新近榮升為文昌公主駙馬的文正廷。
老賈端大喜,顫顫巍巍的爬上文正廷的背,不防禦座上忽然傳來翻身的聲音,老頭吃了一嚇,人老體衰反應遲鈍,腳一歪滑了下來,自己滾到地上,還把文正廷背上蹭掉一塊皮。
兩人都直覺的想要噝聲抽氣,卻都在看見對方臉上神情時拚命咬牙忍住
文正廷咬著嘴唇,再次不做聲往前一湊,老賈端用力憋住一口氣,拐著腳爬上去,然後是油條兒。
壓在最下面的文正廷臉漲得紫紅,一腿跪地,拚命慢慢直起腰,油條兒努力踮腳夠那窗框,這回夠了。
眼見著油條兒慢慢頂開天窗,從那縫裡靈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賈端齊齊無聲舒一口氣,一起癱倒在地。
一直盯著地下他們三個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氣,斜挑著眉毛,瞅了瞅剛才翻了個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
玉王爺,你睡得真熟哪……
臉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隨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頭,在黑暗中拚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麼用力,幾乎要把自己眼眶給瞪裂了。
玉自熙突然閉著眼睛推包子。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濕了我衣服我殺了你。
包子偏頭對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來,慢吞吞的行到內殿,卻沒有去那個銅鶴那裡,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緊緊抓住了內殿垂下的厚重帳幔。
他抓得那麼用力,將小小的身體全部繫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遠處一點燭光昏黃的照過來,照著小小的太子,照著五日裡一直喜笑顏開渾若無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來完全沒心沒肺的那個孩子。
照見他淚流滿面,一串串淚珠無聲自眼眶滾落,瞬間將自已的小袍子打濕一大片。
看見了……看見了……抱著他睡了幾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個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還有那個小小的紙團,那上面寫著,蕭玦在禹城中箭……駕崩……駕崩……
是真的……是真的……
父皇……駕崩……
包子咬著嘴唇,繼續和帳幔拚命,他只覺得不能哭出聲音,然而那滿心的疼痛和悲傷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脈的渠道,沒有方法可以疏濬發洩,他只能在黑暗裡,一個人,將自己吊在帳幔上,拚命的扒、拽、扯、用那些無聲卻瘋狂的動作,一點點的將滅頂而來的苦痛推開。
「嘶——」
一聲輕微的扯裂聲響,帳慢終於不堪包子全身壓上的重量,不堪這般沈默無聲的瘋狂椎殘,嘩啦啦齊齊墜下,大幅的明黃鑲飛金龍帳幔如蒼天將傾般向那小小身子當頭罩落,如煙似夢,悠悠將不揮不擋也不躲的包子裹在當中。
很久很久以後。
月光移過當窗。
照見大儀殿內殿。金磚地上,滿地鋪開明黃帳慢,帳幔正中,隆起一個圓圓的肉球。
月光沉靜,照著內殿,那小小的一團,看來極為安靜,然而只有仔細看得久了,才會發現,彷彿,一直在微微顫抖。
千里之外的大儀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將自己埋進帳慢堆無聲哭泣。
千裡之外的焰城,秦長歌於快舟之上霍然回首,彷彿聽見了愛子壓抑的哭聲。
這裡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實也就是海水,河道寬鬧一望無際,風從水面掠過,帶著海岸邊貝殼和海藻的腥氣,再在半空遠處蒸騰出一片迷茫的霧氣,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明月下,前方輕舟穿行極速,秦長歌緊追不捨,白淵遙遙立在船頭,海風掠起他的衣袂,依舊神情閒淡如神仙中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即使隔這麼遠,秦長歌仍然能感覺到他似乎情緒低沉,幾乎不比自己心緒好哪裡去。
自已是擔心溶兒,他呢?
前方船頭,並沒有看見女王,這個名聞天下、卻很少有人看見過她真容,而又命運離奇、在短短時日間突然由一國之主轉變為天涯飄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麼?她心中在想什麼?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一方緊閉的船艙,柳挽嵐大概便在那裡,白淵竟然沒有將她帶在船頭身邊,顯見她的病真的很重了。
白淵一生的夢想大約就是能讓她拋卻國家全心的愛上他,並和他過一段逍遙天涯的,只有他和她兩人的日子?
如今,這個夢想,實現了麼?這段時間的行走,她愛上他了麼?
愛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東西,有些人一枚荊釵便可換來一生期許,有的人傾盡一國未必能得佳人回眸。
輕舟上秦長歌站在船頭,突然看見前方白淵從腰間取出一件東西。
他慢慢的將那東西拼接在一起,是個弓弩的形狀,隨即彷彿有意一般,從袖子裡取出幾個黑色的東西,放在掌心,對秦長歌晃了晃。
隔著那麼遠,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秦長歌卻能猜到,大抵是霹靂子之類的玩意。
目測了下兩舟的距離,秦長歌皺起眉,白淵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則必以霹靂彈侍候之,但是如果放慢速度,這麼不死不活的吊著,白淵安然上岸沒入人海,再買丹出海,自己就更難抓住他了。
身側凰盟護衛等待著她的指示,秦長歌毫不猶豫答「繼續!」
兩舟在一點一點接近,到了一個秦長歌臂力無法到達白淵卻可以的距離時,船頭上一直持弓而立面對秦長歌的白淵,一笑拉弓。
「啪!」
秦長歌仰首,靜靜看著那道黑色弧線電射而來,向著自已的船帆。
黑色弧線將至,秦長歌霍然飛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飛捲,嘩啦一下鋪開一條白色的匹練,秦長歌姿勢流轉的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圓,將那黑色的威力無倫的小東西一兜,立即飛快的送了出去。
「轟!」
水面上炸起高達丈許的水牆,水牆嘩啦啦落下時,泛出許多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水面上有鮮豔的魚血,一絲一縷的漾開來。
卻又有一道黑光,在水牆還沒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牆,射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的秦長歌。
秦長歌半空一個觔斗,於海天之上騰然翻躍,伸足一跨已經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閃,一截船帆被她剎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裡,大力一掄。
「轟!」又是一聲,這回霹靂子被搧開,炸著了一塊礁石濺開的石塊砸上船體,船身一陣晃動。
此時秦長歌和白淵又近了一些,秦長歌已經能夠射箭至對方船頭,一步跨上船首,秦長歌一把抓起護衛遞上的弩箭,也裝上霹靂子,示威的對白淵晃了晃。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們不妨對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這三月冷水。
白淵在對面隱約一笑,做了個你盡可試試的手勢。
秦長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聲道:「不能!」
斜睨著他,秦長歌道:「為什麼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皺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開國皇后,怎麼這麼個性子?」
「誰規定皇后必須威嚴尊貴,必須一板一眼?」秦長歌譏諷一笑,偏頭看前方輕舟,目光忽然一閃。前方,白淵背後,掩得緊密的船艙門簾,忽然探出一隻手。
或者說只是手指,纖細精緻,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鴿血寶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那般碩大的寶石,非常人可以使用。
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身子一顫,驚喜道:「挽嵐!」
秦長歌斜眼膘他,「是麼?你確定?」
「我絕不可能將自己妻子的手認錯!」司空痕怫然不悅。
「她伸手出來,是在說什麼?」秦長歌看著那個手勢,雪白的指尖在深藍簾布映襯下顏色鮮明,指尖如蘭葉微微上翹,輕輕三點。
司空痕癡癡的盯著那手指,彷彿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問我,你好嗎?」
「她怎麼認出你的?」秦長歌回身看他,你已經改裝了。」
司空痕豎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難得的色澤飩淨,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這海風之上的夜空。
秦長歌突然輕輕笑起來。
「你說,她信任他,甚至,她愛他。」秦長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當局者迷,柳挽嵐愛的人,絕對不是白淵。」
「你怎麼知道?」司空痕看著她,「她那麼信重白淵。」
「那是兩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長歌微笑著,附耳對司空痕輕輕道:「喂,我想到殺白淵的辦法了。」
「嗯?」
「借你小命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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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條兒在策馬前奔。
這個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邐輔開,平靜延伸向遠方,兩側花木都被月光洗得乾淨,村梢上枝枒肥嫩,映著天色閃著翠綠的色譯,風溫暖而帶著馥鬱的香氣,拂過人面,如絲如緞。
油條兒卻無心欣賞。
要一個身負重任、汗流滿面、腳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少年去欣賞這一副夜色裡的春,等於要他去自殺。
主子還身陷險境哪。
從大儀殿翻出來,油條兒繞過那九人把守的正門,找到不敢強攻大儀殿,卻一直守著不肯走的侍衛們,侍衛正副統領當時都在殿內護衛,外面只有隊長在,立即撥了人馬陪油條兒去找趙王。
來不及找到合適的鞋子,油條兒赤腳上路。
前方,安平宮門在望。油條兒舒了口氣,大力撲上去扣門,他將銅門環敲得梆梆直響,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好遠。
半晌才有個太監烏眉黑眼的來開門,一邊罵罵喇咧嫌被吵醒,油條兒在宮裡被奉承久了,又滿心焦躁,一個巴掌便煽了過去。
「咱家有大事,你這混蛋敢耽擱!」
一邊推開太監就直奔入內,侍衛們急急跟進,空寂的安平宮被驚醒,宮人太監們惶然衝出來,油條兒直奔內殿,大聲喊:「趙王殿下,趙王殿下!」
「王爺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油茶兒心中一驚,還沒來得及追同,屋門突然被人打開。
蕭琛當門而立,未繫腰帶的長袍在風中搖搖盪蕩,整個人又白又輕,似是一朵隨時都將被風吹去的雲。
他面色蒼白目光卻極亮,那般淡淡掃過來,油條兒立時覺得心中一窒。
蕭琛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太監,眼底掠過一絲不安,淡淡道:「這麼晚過來,是傳旨賜鴆嗎?」
「殿下,殿下,」油條兒撲的一跪,膝行著上幹抱住蕭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蕭琛眉峰一挑,「怎麼了?」
油條兒抽泣的說了,蕭琛靜靜聽完,淡淡一笑,道:「與我何干?」轉身進屋,將門關上。
油條兒大急,趕緊撲上去拚命敲門,可是怎麼敲怎麼求,蕭琛都不理會,油條兒無奈,一回身惡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離開都離開,我有機密要和趙王稟告。」
直到院子裡沒有人,油條兒才趴在門鏈上,輕輕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擾您,奴才再說一句話就走。」
「你已經吵擾了我很久,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屋內蕭琛的回答毫無煙火氣,也毫無任何情緒。
油條兒當沒聽見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訴您,陛下駕崩於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兒子也死掉,請您務必出手。」
「吱呀」幾乎是瞬間,屋內再次開啟,蕭琛搖搖晃晃出現在門口,臉色已經不能用剛才的蒼白來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開口,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你說什麼?」
油茶兒仰頭看著他,眼淚漣漣,一個頭磕在塵埃,「陛下駕崩了……」
晃了晃,蕭琛一把扶住門框,他頭拚命的向後仰,用手摀住了鼻子。
跪在地下的油條兒沒有看見,那一霎趙王口鼻同時出血,一滴滴的盡數流到他手上,再被他無聲抹去。
這一瞬天旋地轉,這一瞬黑暗降臨,眼前什麼都看不清楚的蕭琛,伸出瘦得皮膚緊繃的手,在門框上一陣慌亂的摸索,將滿手的血塗得門框上出現豔紅的一條。
蒼白的手指,緊緊掐住門邊,不這般用力,他害怕自已立刻就會倒下,再也不能醒來。
玦……
……你……竟先我而去?
你……不等我了?
自己明知大限將至,卻拚命支撐著,想在你班師後再見一面……
真的只想再見一面……而已……
天意當真慳吝如此,連這最後微薄的願望,都不願成全我麼?
去年安平宮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為我一生裡最後的記憶了麼?
蕭琛仰著頭,將逆流而出的鮮血,再一口口咽進腹中,每嚥一口,苦澀腥甜,便如嚥下這淒然悲慼的人生。
我一生近在你身側,然而永遠在追逐你的背影,你於我,從來只是樓閣裡的劍光,板橋上的霜,梅樹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羨,然後看著它們從我生命裡一絲一縷的淡去。
那些寫在宣紙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從無出口之機,最終在夜深人靜裡化為火盆裡的紙蝴蝶,翩翩飛去。
宛如一場人生中註定無人觀看的舞蹈,在淒清的聽見回聲的寥落掌聲中落幕。
這些年……這些年……也努力想著放開你,放開我自已,努力想著從另外的路裡,走出我自已的新鮮的喜歡來,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纏緊了我,越掙扎越不得脫。
蘊華選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裡一次次送來……他們都很好,很可愛,有近在咫尺的溫度和香氣,可是……我等待的,永遠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遠只有你。
長樂火起之夜,我看著你那般茫然的走進去,心裡有隱隱的歡喜……那年楓葉之下那雙清冷冷看過來的眼睛,從來都是我的噩夢,那樣的女子,太過通透,她會看透我的心思,會漸漸疏離你我,會用最巧妙的手段剝脫你對我的信重和關愛,會讓我連一個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著你的願望,都無法長久的持續下去。
我怎麼能忍受?我怎麼能放任?她和我,註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無數辦法,想要殺她。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傷心。
可是她不怕你傷心啊……那個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樣的方式,了結了你我最後的兄弟情分,於不動聲色中暗斬一刀,徹底斬去了你對我的希冀和信任。
我多麼想、多麼想、告訴她那日的真相,然後看著她被狠狠擊倒,如同她擊倒我一般。
然而我還是不能。
這一生,你是我的兄長,你是我的劫數,你是我牽著心臟的那一點血肉,一旦剝脫,我必不能存活。
而我……註定以一場水月鏡花,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後的註解。
……
血已不再流,至於那些不為人見的傷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蕭琛緩緩低下頭來,凝視著油條兒,只是這麼一剎那間,他臉色又差了幾分。
「你跟我來。」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幾張御用玉版紙,蘸墨濡筆,提筆慢慢寫上諭。
唇間露出一絲苦笑……當年,為你抄那沒完沒了的書兒,居然練會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已也辨認不出來,這麼多年從沒使用過,卻不曾想……在你去後……我卻要最後再寫一回。
是冥冥中天意註定,要讓我用這樣的方式最後紀念你一次麼。也好……
幾份上諭一字排開,蕭琛輕輕從懷中取出晤得微熱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蠟虎紐私章,上面刻著:錦堂主人。
這是蕭玦的號,以當年他在准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錦堂」為名,蕭玦是個不對這些閒事上心的人,這個號,還是他幫他取的。
私心裡,只是為了紀念當年錦堂裡那翻驚搖落縱橫飛舞的劍光。
這個私章,是他親自刻給蕭琛的,蕭琛曾經在發佈詔令時用過,上次蕭玦來看他,他向蕭玦索要,他居然也就還給他了。
蕭琛苦哭……哥哥,你是太愛護我,還是太不在乎我?
天意……還是天意,天意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別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隨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誤。
微笑著,蕭琛將仿造得天衣無縫的上諭交給油條兒,輕輕道:「去吧。」
油條兒驚異的瞪著上諭,他是認得陛下的字體的,不想王爺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樣,這下調動善督營和京軍,絕無問題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頭,大聲道:「奴才代太子謝王爺慨然相助」
蕭琛一揮手,想起那日安平宮她手中牽著的那個對他輕輕鞠躬的孩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慘澹的笑意。
「我不是為他……」
油條兒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抱著上諭匆匆而去,行走帶起的風將門咣噹一聲帶上。
蕭琛連頭也不回,只是恍惚的,慢慢收拾著桌上的紙筆。
一低頭,「啪」,一聲,一滴鮮血墜落紙上。
蕭琛出神的看著那點鮮血,突然提筆,就著那點豔紅,側鋒逆行勾老幹,濃墨中鋒勾道枝,一株雪地勁梅,漸現輪廓。
「啪!啪!」鮮血越滴越多,在紙上遍灑開來,蕭琛微微一笑,就勢點染成滿枝紅梅,枝千道勁,繁花滿枝,宛似當年准南王府四少爺的院子裡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蕭玦,常於其下舞劍,幼年的蕭琛,常躲在樓閣轉角偷看。
那一樹蕩漾著梅花和劍光的雪啊……
從此落在了誰的肩?
……
宣紙潔淨,梅花嬌豔。
一生裡,最後一幅梅圖,以血作成,卻已無人鑑賞,但也無須鑑賞。
「啪!」
墨筆落地,在水磨磚地減開黑色的星光萬點天地落幕,四海靜寂,月光在開滿曼珠沙華的彼岸遙遙相望,等待著牽引飛起的靈魂渡過這苦短人生的最後一段道路。
長風悠悠,沈默聆聽那個一生尊榮也一生悲苦的男子,黑暗中淡若飛雪的呢喃。
……哥哥。
……我真恨……你是我哥哥。
乾元六年三月初八夜,安平宮中,趙王蕭琛,西梁大帝唯一的幼弟,薨。
乾元六年三月初九,一紙上諭,急調善督營和京軍大軍勤王,十萬大軍包圍大儀殿,並按上諭所示,悍然調動擂木戰車,將至高無上的金鑾殿宮門狠狼撞開。
門開的那一霎,巨鼎翻倒,滿地屎尿,屎尿中百官臭不可聞。
門開的那一霎,靜安王回眸輕笑,低低道:「這幾天下來,消息應當也到了焰城了,白淵,我『篡』了,至於她會不會回來,我可不管。」
隨即踩上御座,一揚手扔掉自己戴了幾天玩的九龍冠,幾下撕掉披著當被子的黃金袍,斜睨著那些狼狽的官兒,大笑道:「一生裡最痛快的事,幹完了!」接著一把拖過太子的手,踏著滿地散落的冠上珠寶,飄然出殿。殿週邊得鐵桶似的大軍齊齊後退。
包子卻輕輕按著他的掌心,低低道:「我送你走。」
玉自熙愕然側首。
「你關了我幾天,只是怕那壞蛋還在朝中埋伏有人對我不利,因此把所有人拘住,並守護好我而已,」包子抿嘴,用手指慢慢讀著那目光翻湧的男子的心,「你很為難……你不願意,你只是做個樣子而已……你放油條兒走……你等的就是這一刻……」
玉自熙震驚的看著他,包子卻垂著眼睫,他小小的心裡,一直盤旋著那副美麗的畫面……那個翩然起舞的女子……遍地閃亮的冰雪……一盞飛落的紅燈……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的人……
他有句話一直沒有出口。
王爺……你很可憐……
三月的春風,和緩的吹過潔白的天階,階上紅衣的男子和黃衣的孩子,攜手齊齊仰首,看著雲天之外的某個方向。
紅衣男子看向東方,那裡,千年不化的冰川下,有個人在等他做最後的告別。
黃衣孩子則出神的望著南方的方向,那裡,娘是否正在向他的方向回首?
他的手指,始終輕輕勾著玉自熙掌心。
慢慢的,一字字在心裡重複著玉自熙心裡最深處的愴然呼喚。
「一生裡顛倒翻覆,不惜兩次叛逆,終換不來,你回眸一顧。」
卷二:六國卷 第九十一章 情孽
借你小命一用。
焰城近海,輕舟之上,秦長歌低聲如呢喃,卻如驚雷響在司空痕耳側。
司空痕霍然回首,秦長歌已經在他耳側低低說了幾句話。
目光一閃,司空痕眨了眨眼,秦長歌微笑的看著他,對他的謹慎小心十分滿意。
然後轉頭,向著白淵,冷笑著舉起裝上霹靂子的弓弩。
水鏡塵劃船加快,白淵一返身,進了船艙,大約是想好好護在女王身邊。
司空痕突然向秦長歌撲了過去,一把推開她手中弓弩,霹靂子錚的一聲彈射上天,劃出一道筆直的黑線落入水中,再次炸翻了一堆魚。
秦長歌大怒,拂袖揮開司空痕再次舉弩,司空痕一跤栽倒甲板上,骨碌碌滾出好遠,卻立即悍不畏死的再次爬起,跟踉蹌蹌的撲向秦長歌手臂。
秦長歌一腳將他踢開,重重撞在船舷上,司空痕一仰首,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軟癱在地,被晃蕩的船身一搖,滾到了秦長歌腳下。
「錚!」
琴音突起。
從前方船艙內傳出。
輕盈綿邈的琴音,低徊宛轉,柔而不弱,在波浪迭起四散殷紅的水面飄散開來,再緩緩傳入靜默聆聽的人耳中。
那些牽念…不捨……信任……悲傷……無奈……告別……一絲縷一絲縷都化在了空谷幽蘭似的高遠琴音裡,恍惚間足踏空山,滿山桂子正落,而明月下一朵香蘭,正靜謐著收斂蕊心。
一陣靜默,隨即,一曲簫音突然生自海上,扶搖而起,直上九霄,在蒼穹星光之間游戈,簫聲中亦滿滿不捨悲傷,卻比琴音多了幾分鬱憤悲涼。
海風突然靜了靜,層雲突然低了低,鷗鳥無聲自水面掠過,激起月華般粼粼的波光,波濤盡頭,綿延無際的水岸在即。
這一刻萬靈沉寂,聆聽琴簫相合而心事盡訴。
滾倒地下的司空痕霍然回首,顫聲道:「挽嵐在告別……她在向誰告別……啊不不是我……她不成了……不,不!」
他全然忘記自己身在何地、打算做什麼,掙扎著便要爬起,秦長歌立即一腳將他踩住,傳音怒喝:「她馬上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敢亂來,我立刻就叫她死!」不待司空痕回答,冷笑一聲,秦長歌第三次舉起弩箭,平端向著白淵的船艙。
司空痕大喝一聲,一把拽住秦長歌的靴子,用腦袋向她腿上一撞。
秦長歌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子一歪,隨即定住,手中弩箭一顫,霹靂手電筒射而出,角度微微歪斜,射向了白淵坐船的船首。
水鏡塵突然飄身而起,掌中「氣槳」忽然化成一道柔軟的白布,和先前秦長歌一般,四面不靠的包裹住了霹靂子,然後反擲回來。
秦長歌突然掄起司空痕的身子,半空裡迎上霹靂子!
「轟!」
兩船之間,半空裡炸開人體,一剎間爆開豔紅淋漓的血色之花,黑煙滾滾裡,碎肉和白骨如千萬瓣綻開的花絲般四散激飛,掠出深紅的軌跡,隨即紛紛墜落深藍海水,漫天裡下了場血肉雨。
琴音突裂,戛然而止。
極度巨響後一陣極度寂靜。
「啊!」
前方船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竟是白淵的聲氣,聲音裡不僅有痛苦,還充滿悲傷憤怒,只聽那聲音,便覺巨大的疼痛撲面而來。
一直在親自掌舵的水鏡塵霍然而起,回身匆忙一瞥間面色大變,然而竟不再過去,而是橫劍一甩飄身而起,直直向前方水面掠去。
他掌中白光一閃,劃氣成舟,在腳下鋪延成了薄薄的一片,分水破浪,直向不遠處水岸邊一艘船奔去。
秦長歌厲叱:「給我攔!」
嘩啦水聲連響,水岸之邊,秦長歌早先埋伏待用的精通水性的凰盟護衛分浪而出,黑色水靠的身體遊魚般在水中一轉,已經齊齊包圍了水鏡塵。
而秦長歌那邊早已在爆炸的那一刻已經放下小舟,秦長歌飛燕般點過小舟,直撲已經停下來的白淵座船。
將至而未至時,座船之上突然門簾一掀。
出現的是捂著胸口搖搖晃晃的白淵,他指間鮮血奔流,將一身淡金衣袍盡染。
他手中拖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垂著螓首,一頭青絲月光般傾瀉下來,她一直在咳嗽,拚命咳嗽,捂在嘴上的手指,又長又尖,閃著青紫斑斕的光隱約還有殷紅的顏色,仔細一看卻是打磨得極為尖利的彈琴的琺瑯甲套。
白淵不看即將到達的死敵秦長歌,不看棄他而去的戰友水鏡塵,只是死死盯著那女子,一遍遍輕聲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女子低低咳嗽,始終不曾抬頭,伏身的甲板之上,有淡淡的粉紅的血水洇開去。她指甲緊緊扣著甲板,慢慢道:「……你滅我國、殺我軍、現在、又害死了痕……我……報仇……」
白淵踉蹌一步,如同再次被重擊,撞上船舷,束髮的發帶被勾住,白淵霍然一甩頭,淡金髮帶悠然飄開,滿頭黑髮飛揚而起,遮住了這一刻他痛極崩潰的眼神。
「原來……你都知道,原來,你恨我。」
「不……」女子低低喘氣,埋首血跡之間,似乎再也無法掙扎得起「……最近……才想明白。」
幽黑狂亂,宛如烈火深淵的眼神突然一凝,白淵目光裡的火剎那聚攏了來,化為兩盞幽碧的燈,灼灼的盯著柳挽嵐,「那你……以前……有沒有愛過我?」
他吃力的一字字道:「你……剛才以琴音訴心曲……我不會聽錯,不會聽錯……」
他突然大聲狂笑起來,笑聲比那被海風吹得四散的長髮還要紛亂,在水面之上遙遙傳開去,震得明月黯淡,震得波浪驚起,震得更遠處的群山都在不斷顫抖,發出空洞悠遠的回聲。
然而那笑聲,笑到最後,竟至完全沒有了聲息。
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
……原本可以永永遠遠的守下去,卻因為他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最終全部失去,如同此刻胸膛中流出的鮮血,一旦奔逝,永不可追。
……這一生癲狂半世守護,都化作這離海支流萬千滔滔逝水,一生裡最後一次琴蕭相合,到頭來卻成了你暗含殺機的告別讖言。
那朵珍重開在掌心多年的花,末了,卻在蕊心裡釀出了帶毒的汁,結出色彩斑斕氣味芳香引人採擷的果,等待他一往無回的嚥下。
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終至燒手。
假使百千劫,所作孽不亡,因緣會聚時,果報還自受……
白淵笑至無聲,胸膛上的鮮血卻已漸漸凝結,其實柳挽嵐攻擊極準,正中前心,這個纖纖嬌弱的女子,之所以認的人身要害,還是他為了她的安全,手把手教她的。
只是她畢竟臨近彌留,氣力不濟,殺手也未能徹底。
然而那仍舊是永生難愈的重傷。
伏倒血跡之上的女王,卻突然對白淵招手,她顫顫伸出的手指,在風中勾勒成一個無限嬌弱的姿勢,宛如月下最後一朵幽蘭花,即將萎謝。她低低道:「我……告訴你……」
白淵疼痛的看著她,慢慢俯下身去。她一生的最後一句話,會是什麼?
白淵滿心裡燒著帶血的火,一寸寸輾轉過那些無辜的血肉,所經之處遍野燎原,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狠毒的折磨,每一個動作都是拆骨裂膚的酷刑。
然而他還是慢慢湊近那女子,那般淒涼的希冀……她的最後一句話,他想聽……再不聽,此生也將再無機會……
柳挽嵐突然躍身而起。
以一個垂死之人積蓄良久最後能拿出的全部力氣,死死抱住了白淵的身子,隨即往船下一躍!
「夫死,我共亡!」
剎那間白淵的手已經按在了她的後心。
剎那間白淵的衣袖振了振,已經搭上了身側船身。
然而他突然放開了手。
海風流蕩,柳挽嵐抱著白淵,翻翻滾滾著落下去。
那一刻快如閃電亦慢如緩行。
白淵和柳挽嵐在下落。
小舟上秦長歌突然抬首,立刻身化流光,掌中長劍白練飛捲,自下而上直直襲向半空中白淵前心。
劍出,劍沒!
長劍沒入抱著柳挽嵐的白淵前胸,穿出一個血雨紛飛的洞,秦長歌並不撤劍,連人帶劍直撞過去,巨大的充滿仇恨的撞擊力,將白淵身子穿在劍上帶得向後飛起,離開柳挽嵐下落的身子,咚的一聲撞到船身。
嚓!
劍抵白淵,飛越長空,再沒入船身一半,生生將白淵釘在船幫上。
秦長歌懸於半空,掛在自已的劍柄之上。
鮮血奔流,順著劍上溝槽,倒流進了秦長歌衣柚之中,瞬間將她素衣染紅,秦長歌卻只在笑,悲涼痛快的笑,她一仰頭長髮飛散,聲音在海面上遠遠傳開去,「你以為她會說,她愛過你?你以為她最後那曲,是在向你訴說離別?白淵,你這樣的人,怎麼配?」
海風呼嘯,吹起被釘住的那人的黑髮,那遮面的帶著鮮血的髮,錦緞般緩緩展開在船舷上,四散飛舞,猶如一面迎風獵獵的旗幟。
然而誰生命的大旗,即將永久降落,再無升起之日?
遠處的晨曦隱現微白,剎那間明光渡海,耀亮那人最後的容顏。
第一抹陽光自天奔下,射上以殉道者姿勢釘在船身還未死去的白淵,那天神般的眉目明滅在萬丈朝陽裡,依舊十萬里江山鬱鬱青青。
他俯視秦長歌,最後淡淡展開一抹笑容。
「秦長歌,你很開心麼?」
他笑得睥睨而又恰憫。
「其實,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並追隨的人所毀滅。」
他輕笑,綺麗染血的十萬里江山,瞬間被那男子流轉氤氳的華光籠罩。
「……大家都一樣。」
舟船開始緩緩下沉,水鏡塵臨去前那一劍,將船搗穿,水漸漸漫了進來,整座船即將沉入這異國海水之中。
連同那些永生糾纏的愛恨,一世追隨的瘋狂,傾滅繁華的癡心,孤注一擲的毀滅。
以及那些也許永遠沒有答案的疑問。
她愛過他否?他得到她否?她是以怎樣的心情去與敵共死,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最後那剎放開了手。
秦長歌立於舟上,看著白淵漸漸隨船沉沒,猶如神祇最終獻身於其信仰,隨自己守護過的城池共同傾覆。
黑髮金衣,消失不見。
碧水茫茫,司空痕撲到水中,他並沒有死,被掄起砸上霹靂子的,只是先前秦長歌抓獲的一個俘虜而已。
他滾倒的那一刻已經被偷樑換柱,而白淵隔著船舷,是不可能看見秦長歌腳下的動作的。
秦長歌要的,就是在女王面前,「殺」了她最愛的人。
當女王以為王夫已死,失國失家再失愛的她終於爆發,掙扎著操琴而起,偽作向白淵訴情,引他舉簫相合,再以力不能支的一個裂音,使對她心心唸唸的白淵俯身相護,流光一瞬利鋒乍起,琺瑯指甲尖利如十柄匕首,深深紮入了自己一生倚為長城的重臣的胸膛。
那一刻抓裂的,不僅是血肉,更是白淵多年深情的守護,是他們之間最後的情分緣繫。
柳挽嵐,到得最後,必已心境森涼如死。
他愛她,所以毀了她,這段時日的千里輾轉,縱使重病纏身,她卻並沒有失去思考之能,當那麼一個深冷的徹悟逼近來,她亦情何以堪?
就這麼,一起結束了吧。
她抱著白淵落船那一霎,司空痕已經撲了出去,然而他水性卻不甚好,在水裡撲騰來去幾欲淹死,秦長歌命人將他拎出來,並在四周尋覓女王的屍首,卻遍尋不著,這裡是通海之水,今日尤其風急浪高,流動翻騰,人落下去,再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最終凰盟護衛只在水下撈到了一件披風,那淺紫披風在深藍的海水中悠悠飄蕩,乍一看還以為是個人,然而也只是一件她的衣服而已。
染過佳人香澤,遮過佳人玉肌,從此再也不能接觸佳人體膚的,遺物。
司空痕抱著那濕淋淋的披風,留給了秦長歌一個蕭瑟絕望的背影。
秦長歌注視茫茫水面,恍惚想起這位當年和自己並稱「絕巔雙姝」的名動天下的美人,竟然從未曾和自己照面,當她重生,她卻死去,臨死前船頭浮光掠影一霎驚變,她始終未曾看清她的容貌。
一對絕世麗人,終無相見之緣。
而離海海水流動不休,將他和她的屍體同時捲入,那些恩怨愛恨,同葬海底。
也許,這正是她自已的選擇——為司空痕和東燕報仇,陪白淵永久留在這深海之淵。
秦長歌仰首,海天之上,突然展開一幅畫卷,那是嶙峋山崖,明月西沉,淡金衣袍的男子立於崖巔,微笑對那少年打扮的女子道:
「人生最得意處,莫過於享受這般墜落之美。」
白淵。
我們都是紅塵逆旅中掙扎的男女,墜落在命運森涼的棋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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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鏡塵發覺自己有很多機會脫開凰盟護衛之水陣,但是每次都在即將突破的一霎,身子一麻。
明明前方不遠,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可是卻如隔天涯,難以企及。
水底,似乎隱約有些奇怪的遊魚,不斷攢動著向他衝來,雖然不怕那東西,但是卻多少影響了他的突破。
他自小生長於南閔山谷,雖懂水性,卻並不算十分精通,而這次圍捕,卻抽調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這些在水邊長大的下屬,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選練了水中陣法,在水中如同陸地,分波逐浪,靈活如魚,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鏡塵相差甚遠,居然也利用地勢和陣法,困住了他好一陣子,給秦長歌爭取了時間。
秦長歌給他們的任務就是,不用想著傷他,拖上一刻就好。
水鏡塵涉水而戰,掌中氣劍光芒吞吐,每次將要捅穿某個敵人,對方便遊魚般的躲開去,利用水的流動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許多。
心底隱隱生了焦躁,水鏡塵微微回首看著那沉沒的船——白淵已經死了吧?
這個人……居然也會死。
他早早就認識了他,明明比自己小的白淵,卻深沉聰慧得令人驚嘆,最先和他提起水家積弊已深,不破不立的便是他,也是他,在他滿心籌畫另建猗蘭,卻苦於財力不足的時候,慨然相助,猗蘭之建,早就開始籌備,所耗財力著實驚人,若非有一國國師傾力相助,以他那點時間,還有那許多牽絆與不便,是斷斷建不成的。
當然,他知道白淵這個人,斷然不會做沒有回報的事,聰明人的交往是很簡單的,他問他,你要我做什麼?
白淵當時對他一笑,輕描淡寫,「殺個人。」
當他知道殺的是誰的時候,他頗為驚異,當他真正去殺人的時候,他更加驚異,千里之外的白淵,是怎麼能掌控狂傲不囂的玉自熙?怎麼令深情出名的蕭玦去挖自己皇后的眼,怎麼利用各方勢力,布就森嚴無繼之網,將那個縱橫天下號稱第一的女子,牢牢罩在其中的?
更奇妙的是,那還是一場沒有後患的暗殺,居然能令西梁皇帝不去為皇后報仇。
非對秦長歌、對西梁局勢、對西梁高層相互之間利益關係瞭解掌控到非常透徹的程度,是不能布出這樣的局來的。
白淵是怎麼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貴人心中的隱秘的?
當一個人掌控人心,計算到這般精準的地步,那樣的人還是人?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離白淵,畢竟他的事業,確實也得他之助,白淵這人,對敵人狠,對朋友卻一向不錯的。
南閔之滅,新猗蘭因為他及時抽身得以保全,白淵找到他,要他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他不是不猶豫的,如今局勢已經不同了,西梁氣焰正烈,秦長歌居然複生,那個女人陰毒無倫,難保不會再對他費盡苦心新建的猗蘭下手。
然而白淵只是淡淡一笑,問他,「水老先生遺體可安置妥當?」
他當時便在心裡倒抽一口冷氣——采苢劍法是水家禁忌劍法,原本早就毀去,卻在水家先祖密室的棺木下還有一份石刻,那裡是水家子弟的禁地,據說但進石棺密室者必死,父親卻在生前潛了進去,拓印了一份秘笈出來。
隨即父親便果然開始生病,他趕回去的時候,父親只來得及將劍法傳給他,臨死前父親說密室裡有屍蟲,自己想必已經染上,他當時靈機一動,想著那東西著人即死,當真是最好的武器,於是便想將父親屍體帶著,當時綺蘭將毀,他要走水道離開,為了保存屍體,他把父親挖空了內臟,用油布嚴嚴包裹,到了新猗蘭後,他一直在想辦法引出那深藏在屍體皮膚裡的屍蟲,卻也一直沒有成功,這是他最大的秘密,白淵卻又是怎麼知道的?
隱約間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苢劍法石刻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無人知曉,父親是怎麼知道的?
他還知道些什麼?
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著白淵,就像看見一條盤踞陰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獸魍狐。
於是有詭鎮之戰,於是有焰城接應。
……
前方黑影交錯,陣法將轉而未轉,一到間出現了極小的缺口。
對尋常武林高手來說那縫隙根本無法攻破,看在水鏡塵這種天下有數的高手眼裡,卻等於一個巨大的出口。
水鏡塵指間劍氣一轉,凝雙戟之形,掠波而來,激飛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錯的身形。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間滑了過去,只是這一歪便夠了,水鏡塵御劍而起,身形一側,已經流雲般的越過那人身側,順手反手一劍,捅入那人後心。
血光飛減,那人吭也不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藍的海水頓時鮮紅,那群一直跟隨水鏡塵腳下的怪魚立刻瘋狂的撲過來,擠擠挨挨如蛇般絞在一起,拚命撕咬著那人的屍體,卻因為滑膩的水靠而無法下口。
那人鮮血落了幾滴在擦身而過的水鏡塵身上,水鏡塵頭也不回的前滑,陣法已破,前方就是沙灘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無法發揮的影響,他便可以脫身而去,從此再不受任何挾制。
前方就是淺水,潔白的沙灘一線鋪開,水鏡塵的微笑也潔白純淨,聖潔如蓮。
腳下突然一麻。
如同有人輕輕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軟,水鏡塵大驚——身邊明明沒有任何人!
一俯首,卻看見一條狀如黑蛇,卻比蛇身粗了些的長形怪魚,從他足下竄出,滑膩的身子一彈一跳間便到了他膝蓋,粗長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隨即便試圄往他袖囊裡鑽。
水鏡塵立即振袖,將那魚遠遠甩了出去,甩的時候覺得手臂又是一麻,細看卻沒有傷口,他皺眉看著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來時,持原先放在玉盒裡的采苢劍譜匆匆裝進袖囊,剛才又沾上鮮血,隱隱想起父親曾對自已說過,屍蟲不是隨時都會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鮮血,卻是大毒,中者渾然不自知,而體氣異常,但那異常也不是人能聞得見的,卻對海中異獸別有吸引——難道,難道……自已一直在找卻沒找到的屍蟲,並不在父親的屍體內,卻在那劍譜上?
這一想渾身徹骨冰涼,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後,已有輕笑傳來。
熟悉的,清脆的,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譏誚和寒意的笑聲。
水鏡塵心裡一沉
這該死的怪魚——終究害自己遲了一步。
眼前突然一陣明光飛越,逼射過來,水鏡塵仰首,看見天際朝陽漸起,將晨霧漸漸燒化,化為一片燦爛的金光,金光盡處,層雲盡染,起了一片妖豔灼烈卻又層次分明的紅,水面上掠過一道錦帶般的玫紅色耀目光波,從萬頃煙波盡頭一直延伸到腳下。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燦爛卻又如此黯淡。
心裡,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時的蒼涼,一生裡壯心不改,卻總在為人所制;水家聖人光芒萬丈,卻不敵白國師反手風雲,重建猗蘭歷盡艱辛,到頭來卻很可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而此刻,滄海之上,姓水卻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見海岸在即,卻被那人那魚絆住無法再進一步。
身後傳來氣流的湧動聲,無聲無息的接近,隨即四周敵人齊齊抬手,各自吞了一個藥丸。
水鏡塵長嘯一聲撥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剎那間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並且隨著他腳下光劍移動而移動,始終盤旋在他身週一丈方圓。
不用看也知道這東西不能沾的。
身後語聲傳來,悠悠帶笑,「這東西,平地上沒用處,專用於水中,只要有水,三日之內都不會消散,三公子,今日你註定要在水面之上,蹈舞至死了。」
立於輕舟上的秦長歌陶醉的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欣賞的姿勢,「地面上我不是你對手,用什麼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現在,我累也累死你。」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護衛跳下水去,陣法布了三層,水鏡塵冷笑,忽然衣袖一拂。
衣袖間似有若無一層淡淡粉色煙霧瞬間消逝,清豔宛如桃花瘴。
秦長歌遠遠坐在船頭,閒閒揮著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風向不對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雖多,但是毒只能飄在風中或水面,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風的。」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護衛,都穿著塗了油的鯊魚皮水靠,戴著秦長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趕製的仿造的簡易潛水鏡,他們水性極好,深潛水下,水鏡塵布在空氣和水面中的毒,對他們是沒有用的。
水鏡塵當然也可以潛入水下,避開那團陰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戰,采苢劍法法施展不開,他的功力也會大打折扣,再說他又能潛水多久?重重圍困的敵人,可以輪流換氣,自已卻不可以。
最關鍵的是……剛才那被魚猛衝著要鑽入的左臂,突然起了一陣僵麻之感,隨即一陣森涼的氣息自指尖向下,緩緩逼向肺腑。
身前,剛才突破的缺口,因那怪魚一霎的阻攔,再次合攏,較之前更加三層。
大陣之外,輕舟之上,那個前世死於他手的女子,迎風負手而立,看過來的神情,不死不休。
水鏡塵目光越過她,遙遙抬首,看著水面之南,那裡,新猗蘭默然佇立,水家子弟卻已人丁凋零,而自已,只怕也將永無回歸之日。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萬事雲煙忽過,英傑終遭末路。這可怖的命運,是從什麼時辰開始,譏嘲了自己父子的貪慾,布下了那般險惡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墮入卻不自知,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頭來卻是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棄情絕義的掙扎,最終卻將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
耳邊風聲烈烈,宛如父親的嘆息,水鏡塵一劍撥開前方刺來的分水刺,劍光一漲,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親大開的胸腹,那夜燭火之下自己輕輕捧出他的內臟……水家老家主,死得屍首不全。
一轉身,踢開身後一柄短劍,短劍盪開去,和另一柄分水刺撞在一起,聲響清脆,宛如小妹的笑聲……小妹,那日她哭泣著跪倒在地,死死牽著他的衣袂,而他輕輕伸指,一劃。
袍角斷裂。
「此刻你若背向而行,你將永遠不再是水家人。」
小妹哭著伏倒在地,他最後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那一眼是最後一眼,他心中當時已清楚的明白,卻依舊將她攥緊的袍角劃開,給了她一個悠悠落地的結局。
……人生在世如身處兼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一路上的荊棘,紮刺於人身隱伏不發,直到此刻方才洶湧而來。
水鏡塵微笑著,依稀還是當年暗香浮動驚為天人的聖潔笑意,雲蒸霞蔚的朝陽之下身姿如梨花飄舞,於那團深紫之上翻騰起落,身側白光如練劍氣點點,在碧海之上綻開繁複綺麗的花。
點、戳、劈、砍、拍、刺、迎著那些永遠死不完的黑衣護衛和那個神出鬼沒時不時驚電而來的女子,忍受著左臂上一線緩緩上升的麻木,左臂不能用換右臂,右臂不能用換雙腿……無窮無盡,無止無休。
……既然不過幻夢一場,說不得,便拼了也罷了。
乾元六年三月十二,東燕國師白淵於離海支流之上為情所陷,中劍沉海。
乾元六年三月十三,水氏家族掌門人,號稱聖人第一的水鏡塵,於離海支流。岸處被秦長歌旋水大陣圍攻,更兼身中劇毒,卻力戰不倒,一日夜間連殺凰盟護衛近百,傷秦長歌,最終真氣耗盡跌落碧水,力竭而亡。
白淵葬於海淵,水三死於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