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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95章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二章 旖旎

  乾元六年正月十八,浩劫降臨雲洲,魏燕聯軍先期軍隊三十萬,神兵突降於確商山腳,無聲截殺所有城外周圍十五里地的哨樓和關卡,以雲州守軍猝不及防的速度攻破城牆之後,在聯軍主帥白淵的一聲屠城命令中,歡呼著衝入雲州大街小巷,用別人的糧食衣服去補充自己的糧食衣服;用別人的頭顱去練自己的刀法和槍術;用別人的姐妹女兒去安慰自己「久曠的身心」。

  城中黑煙四起,哭聲震天,無數人被殺,無數家門戶被砸碎,如狼似虎的士兵衝進哪裡,哪裡就爆發出瘮人的慘叫,衝出哪裡,哪裡就汪出高過門檻的血泊。

  老人們被踩在腳底,嬰兒們被挑在刀尖,青壯男子更是第一時間被殺戮乾淨,雲州城最大的承天街,屍首堆積了足有三層,沒有一具堪稱完整。

  滿街的箱籠翻倒間,士兵們狂笑著,在口袋裡揣滿銀兩,脖子上掛滿了金鏈,手腕上叮叮噹噹幾十個手鐲,連褲襠裡都塞滿了首飾。

  那些韶齡的女子,連同花花綠綠的被縟一起被拖出來,士兵們輪流當街宣淫,女子的哭喊聲衝破雲霄,再漸漸細弱至無聲。

  戰死城牆口的劉汝南的女兒,十八歲的劉瑩,同遭厄運,她和母親沒來得及上吊就被拖了出來,這個剛烈不下乃父的女子,一刀捅死母親,自己卻沒有自盡,一直奔到城門處,被一群士兵擋住,當一個士兵撲上她身子時,她咬斷了那個士兵的舌頭,將那舌頭嚼碎成塊,一半狠狠吞下肚去,一半噴吐了一地。

  滿街等待施暴的士兵齊齊被震住。

  聽得女子滿口鮮血,仰頭大呼:「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有人上前去拉她,卻發現她張開的口中,自己的舌頭也被咬斷。

  當夜風聲低徊而慘呼猛烈,士兵們殺到最後覺得手軟,乾脆挖個坑一起埋掉算完,原先看見女子都去輪姦,後來變成一人分一個,再後來相貌不美不奸,殺掉。

  到得天亮時,雲州城已經成為死城,白淵國師的屠城命令,被執行得非常徹底。

  這一夜,史稱「雲州絕滅夜」。

  清晨,淡薄的陽光升起,照耀的卻再也不是雲州父老安詳的容顏,而是那些慘遭浩劫死不瞑目的屍體。

  興奮了一夜的士兵們,遊魂般的在屍堆中穿行,倚著人頭堆吃乾糧。

  很多人換穿了西梁士兵的衣物,到城樓上守衛。

  馬思銳的帝王宅,現在自然是白淵的住處,這裡庭院深深高牆連綿,外間的哭喊和血腥,雲州城的慘烈和悲憤,是不會傳進來的。

  白淵在下棋。

  他輕衣緩帶,意態悠然,眉宇流動如風雲變幻。

  單手輕輕敲著棋坪,白淵笑謂對面的華衣女子:「娘娘號稱北魏國手,如何今日這棋下得心神不屬?難道屠城也令您手軟了?」

  女子微笑,笑容嫵媚華豔,正是北魏純妃完顏純箴,「屠城是我的意思,我為何要手軟?」

  「說到這個,在下也覺得奇怪,娘娘為何一定要屠盡雲州父老?」

  「國師撇得好生乾淨,這個命令,不是您親口下的嗎?」完顏純箴神情無辜。

  白淵輕輕敲著棋子,淡笑不語。

  門外傳來傳報聲,白淵應了,掀簾進來的是投降的雲州守將郭恆,大氣不敢出的跪在地下,深深俯首。

  白淵微側身子,瞟了他一眼,道:「郭將軍,府中未受驚擾吧?」

  郭恆顫聲道:「……沒有,謝國師護佑,下官一定忠於國師,甘甘甘為馬前卒……」

  「哦,很好,馬前卒是不用你親自去做的,先鋒卻是你最合適,」完顏純箴嬌笑介面,「你的主子很快要到了,點齊兵馬三千,你出城去迎吧。」

  「啊……」郭恆僵著身子,不知所措,要自已一個降將,用三千兵,去迎戰本國陛下的二十萬大軍?這這這這不是要自已死無葬身之地?

  白淵輕笑著瞟了完顏純箴一眼,淡淡道:「娘娘和你說笑呢,她的意思就是你去迎,不是出戰。」

  郭恆怔了怔,背上突然出了陣冷汗,敢情這兩位大人物是要自己將陛下迎進雲州,然後關城門,一舉殺掉陛下和太師!

  郭恆的手指顫抖起來,卻壓抑著不敢言聲,自己的一家老小,全部被聯軍士兵「保護」著呢。

  白淵突然微笑著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郭恆身子一顫,猶猶豫豫靠近,白淵手一伸,輕拍在他胸前,郭恆不由自主張開嘴,白淵手指一彈,郭恆眼前黑光一閃,一個藥丸般的東西被彈到他嘴裡,咕嚕滾了下去,隨即咽喉深處泛起淡淡苦味。

  你膽氣著實有點小,我很怕你等會覲見天顏露了馬腳,給你吃個大補丸壯壯膽,」白淵不再看他,繼續下棋,「如果你不想全身寸裂而死,你就給我爭氣點。」

  郭恆面色死灰,連連稱是,抖抖索索的退了出去,完顏純箴微笑著,啪的一聲擱下棋子,道:「將!吃你老帥,叫你有去無回!」

  正月十九,午時尚差三刻。

  西梁大軍出現在地平線上。

  秦長歌在馬上仰首看了看前方雲州城平靜飄揚的西梁黑龍旗,目光細緻的在城頭上方一一掠過,沒有攻城的痕跡,沒有血跡。

  蕭玦手一揮,一隊士兵轉向城西,去看那道傳說中被拆的城牆,不多時回來,報說確實是青灰漿糊了碎磚,很容易被攻破。

  蕭玦上挑的長眉怒氣一現又隱,一揮手道:「進城再算賬!」

  大軍接近,先行官帶隊策馬前驅,不多時城中鳴炮三響,雲州守將郭恆,帶領三千兵馬,軍容齊整的迎了出來。

  從蕭玦開始,三人的目光都極其嚴格的審視了郭恆和所統帶的士兵全身上下,盔甲齊整,刀劍鮮明,精神狀態也很正常,郭恆的氣色有點不好,眼圈發黑,不過那實在也不能作為懷疑的理由。

  城門開啟,雲州城袒露大軍面前,隱約可見承天衙平直道路,時有行人三三兩兩行路,一派安寧祥和,未受驚擾景象。

  將領士兵們都露出了歡喜的神色,這些天大軍長途跛涉,沒日沒夜的趕,著實疲乏透頂,終於趕在了敵軍的前方,想著等下可以進城休整,又可以背靠堅城迎據來敵,都有些迫不及待。

  蕭玦秦長歌在郭恆恭敬的引領下入城,大軍浩浩蕩蕩跟隨其後,經過護城壕時,秦長歌俯身看了看壕中的水面,又仔細看了看城門上的角樓,笑道:「郭將領的部下,不愧我西梁健兒,身姿步法,看起來都殺氣凜然啊。」

  郭恆低眉斂目,連連躬身,「太師誇獎,太師誇獎……」

  此時蕭玦,秦長歌,和大軍主帥馮子光都已進入城門洞內,蕭玦目注前方,輕輕駐馬,頗有感觸的道:「雲州城風貌依舊,不知道當年的梅林是否還在?」

  他目光有些遙遠,想起多年前梅林中的清麗女子一笑回眸,想起雲州戰役自己和長歌的並肩作戰,不想此生居然還有和長歌再次於雲州齊心對敵的一刻,命運翻覆輪迴,當真是再奇妙不過的事。

  郭恆苦澀的牽了牽嘴角,俯低的腦袋讓人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是連聲道:「還在,還在。」

  他神情有些猶豫,手指掩在身後緊張的絞緊,他身邊一個面容平庸的將領,有意無意的向他靠近了一步,低咳了一聲,郭恆的脊背霍然一僵。

  抬眼,看了一眼因為蕭玦停住而停下的大軍隊伍,郭恆咬咬牙,小聲道:「陛下……梅林就在落鳳台之後不遠,要不進城後,末將帶您去看看?」

  蕭玦唔了一聲,笑道:「不勞你,朕自有人陪著。」他目光有意無意掃了秦長歌一眼,秦長歌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幾人繼續策馬前行,郭恆慇勤的在前方引領。

  前方,城門洞一半的地方,是一座懸門,這東西的作用,就是待敵軍破門後緊急落下,可將其一分為二各個擊破。

  郭恆的任務就是在將西梁的皇帝主帥們引入城中之後,放下懸門,將大軍割裂,然後甕中捉鼈殺掉西梁所有首領,則大軍不攻自破。

  蕭玦的馬蹄,已經過了懸門的位置。

  郭恆不敢看蕭玦的臉,眼角餘光瞥著他的馬身,手心裡的汗一層一層,連袖子邊緣都已濕透。

  他的「副將」,眼光則緊緊罩在那個平靜雍容的趙太師身上,這個名動天下的西梁第二人漫不經心,卻目光如炬,從出現在城門前那一刻開始,所有的可以埋伏的地方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捏緊了掌心的長鞭,等待剎那之後的殺機。

  秦長歌其實只是習慣性的掃瞄,她計算過路途和時辰,自己無意中得到的誚息是比較早的,隨即立即行動,一刻都沒耽誤,而敵人大軍行進,遠跨兩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比自己要早,而這一路過來,角樓暗哨都完好無缺,四處都無可疑痕跡,確實沒什麼好再擔心的。

  午時日光強烈,射進幽深的門洞,將馬身的影子拉得很長,最前方蕭玦的馬頭,已經過了懸門,越過了內城門那道彎彎的弧影。

  大局已定。

  馬上就會放懸門,而懸門之後,足有五千軍馬等待圍殺,「副將」悄悄的鬆了一口氣。

  郭恆神色陰晴不定,卻也慢慢放開了緊捏的手。

  陛下……對不住,誘你入陷,非我所願,只是自已的命,終究要緊些。

  秦長歌也鬆了口氣,到目前為止都無任何異常,看來自己真的是多慮了。

  一轉目間,突然發現楚非歡不在身邊,秦長歌怔了怔,回頭去找他。

  目光流轉間,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前方內城城門門軸處一點異物,秦長歌一眼掃過沒有在意,繼續回首。

  紅色……碎肉?……門軸上……秦長歌腦中光影一閃,突然覺得有點不對,霍然扭頭。

  大喝:「退!」

  淡黃身影一閃,秦長歌那聲大喝一出口,蕭玦立即反應過來,左手一挽秦長歌,右手一拉馮子光,飛身便退。

  與此同時另一聲大喝響起:「放!」

  身後影子一黯,不知何時那懸門已經放下一小半,如一道黑色幕布,自幾人背後飛速降落。

  「射!」

  城門內、城頭上,銜道旁、屋頂上,突然閃出無數黃黑二色衣甲的士兵,足有數千之眾,齊齊彎弓搭箭,嗡的一聲箭落如飛蝗,又似突然飛來了朵深青色的密雲,帶著無窮殺機射向城門洞中後有懸門,前有亂箭的幾人。

  蕭玦大喝一聲,伸手抓起郭恆橫著一擋在三人面前,郭恆立即被射成刺蝟,蕭玦將他當成人棍霍霍的一陣飛舞,將箭全數盪開。

  只這麼緩得一緩,懸門已落大半,已經不夠蕭玦那樣的身高直立穿越。

  秦長歌立即伸手去推蕭玦,蕭玦一把抓住她的手,運足真氣橫臂一甩,生生將秦長歌扔出懸門。

  秦長歌倒飛而出,腳尖在城牆側一勾,立即就要蕩回來再救蕭玦。

  只這麼一出一回,懸門已落四分之三。

  馮子光搶過來,掌中金鎚一陣飛舞擋在蕭玦面前,大喝:「陛下出去!」

  蕭玦一聲長笑,將郭恆的屍體一陣猛舞,血花飛濺中,他再次一拽馮子光,一腳將他橫著踢出。

  巧巧的從只剩五分之四的懸門空隙底側穿過,正撞上搶上來想回到蕭玦身邊的秦長歌,將她的身形撞得歪了一歪。

  兩人砰然相撞裡秦長歌眼前黑了一黑,心底大叫:「來不及了!」

  懸門將閉。

  秦長歌百忙中抬眼一瞥發現懸門的機關不在自己那面,而在內側,想要從這裡卡住機關停止下降也不可能。

  秦長歌傾身衝前,看見蕭玦的馬已被射倒,他的身子被懸門遮住,看不見全身,只見黑底金龍靴子飛快騰挪跳躍,越離越遠。

  他一個人,而城內足有數十萬大軍……秦長歌手指冰涼,心似乎都要停止跳動。

  不,不能!

  一咬牙,秦長歌唰的一下縱身而起,在懸門還剩最後半米高度時貼地飛掠而過,堪堪落於城門內。

  落地就是一個翻滾,滾到被射死的馬後,借馬身遮掩自己的身形,大叫:「蕭玦,蕭玦!」

  沒有應答。

  秦長歌眼前又是一黑,耳中突然什麼聲音都聽不見,連身後一聲巨響都只是隱約聽聞,漫天箭雨裡她只是心底冰冷的想……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嗎?

  頭頂風聲呼嘯,無數飛箭擦過頭皮掠過,奪奪擦過身後的門,閃起一溜又一溜的火花,有一枝箭特別的低,捲起秦長歌頭髮,帶走她一縷黑髮,險些傷到她頭皮,她竟然也不想去躲閃,只是覺得萬分疲倦,疲倦得連眼睛也不願睜開。

  卻突然感覺到身側風聲流動,熟悉的柏葉和松針的氣味卷近,一雙溫暖的手,輕輕然而有力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爽朗中帶點嗔怪的語聲響起,「你瘋了,回來幹嘛?」

  秦長歌霍然睜眼,看見蕭玦正在身側,不禁目光大亮,卻立即怒道:「剛才叫你你怎麼不回答?」

  蕭玦對她眨眨眼,無辜的道:「我剛才一直用郭恆的屍體擋箭,結果他屍體被射穿,內臟全部出來了,瀉到我身上,你喊我的時候,我正噁心得要吐,又沒想到你居然回來,險些岔了氣,哪裡還答得出話來。」

  說完一瞪秦長歌,「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你跑回來幹什麼?你不知道這是死地麼!」

  「那你不知道這是死地麼?」秦長歌捂著鼻子皺眉很嫌棄的看著蕭玦一身的淋漓汙髒,神情中卻透出點塵埃落定的欣喜,語氣裡隱隱有點小任性,「你能留,我為什麼不能?」

  「真想不到你居然會說這麼孩子氣的話,」蕭玦哭笑不得為她揮開連綿不絕的箭雨,「如果咱們倆都折於此地,西梁必敗,東燕北魏怎麼可能放過西梁百姓?到時咱們真的就成了西梁的罪人了,你素來大局為重,怎麼會如此衝動?」

  「我知道應當以大局為重,但是蕭玦,」秦長歌微微一笑,「要我任你一人留下面對數十萬魏燕大軍,要我看著你走上死路,我做不到。」

  蕭玦突然不說話了,他抿著唇,目光閃閃亮的看著秦長歌,秦長歌一劍拍開一枝險些射到他眼睛的飛箭,又好氣又好笑的道:「喂,你傻了?這什麼地方什麼時辰?由得你發呆?」

  「讓我發呆一刻,就一刻……」蕭玦突然深深嘆息一聲,呢喃道:「長歌,雖然我不願意你回來,可是我又好自私的那麼歡喜,歡喜你回來。」

  他附耳在秦長歌耳邊,低低道:「長歌,我終於又可以和你生死與共……」

  「是的,生死與共。」秦長歌對他嫣然一笑,一轉臉,正迎上蕭玦的唇。

  宛如風遇上了潮濕的雲,註定要下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雨。

  蕭玦的唇立即滑了下去。

  他的唇沿著秦長歌柔美的臉部輪廓下滑,急切的尋找著她的唇,他呼吸灼熱而急促,松柏的清朗氣息陣陣撲面而來,奇異的擁有令人沉醉的魅力,秦長歌嘆息一聲,突然覺得有些手軟。

  手一鬆,秦長歌突然也不想管那些亂七八糟的箭了,反正五條馬的馬屍都拖了過來擋住,暫時那些士兵也不會上前來,等上前來,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好了。

  反正四面皆敵,前路多半是死,拼得一刻美好光陰也好。

  她抬手,抱住了蕭玦的腰。

  戰場之上,馬屍之後,無數敵軍包困之前,萬千箭雨籠罩之下,那一對曾經生死與共卻因命運的無奈而漸行漸遠的男女,終於再次坦然相擁,旁若無人的在彼此唇間打下屬於自己的陌生而熟悉的烙印。

  這一刻殺氣籠罩下氣氛卻旖旎如春,漫天的飛箭也奪奪連響,似也成了帶著溫馨和喜悅的琴音。

  蕭玦直願這個特別的吻可以纏綿的繼續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石爛海枯。

  秦長歌卻終於推開了他,她面色微紅眼波流動,氣息有些微微不穩,嗔道:「這都什麼時辰了……準備死拼吧!」

  眼光落到遠處隱約飄飛而來的人影,秦長歌露出一絲憂色,她素來是個生命重於浪漫的人,之所以肯在這裡戰地一吻,是覺得此番回來,只怕難逃生機,就算後面大軍馬上衝破懸門,可白淵呢?白淵是不會給他們留下活命的機會的。

  不過死前浪漫一把也不虧嘛。

  青光長劍橫拍豎點,漫天裡都是星稜閃耀,將那些強勁飛箭一一擊飛,蕭玦突然笑道:「喂,你發什麼呆了,誰說我們要開拼了?」

  「嗄?」

  蕭玦目光向身後懸門溜了溜,示意秦長歌去看,秦長歌這才看見身後懸門不知何時已經被誰極其精準的卡住了一塊巨石,沒有徹底合攏,還留了可以供人貼地而過的隆隙,想必是先前故意落到後面的楚非歡,在關鍵時刻趕上來,擲了這塊救命石頭。

  秦長歌心中大喜,喜歡完了突然反應過來,蕭玦那混蛋,竟然詐我?他早就知道自己和他不會死,偏偏不說,還搞那麼悲壯的同生共死,害的自己居然陪著他一起瘋狂了一把。

  秦長歌惱羞成怒,卻又沒處發作,能說什麼?你賠我?賠什麼?蕭流氓會立即眉開眼笑的湊上來要求「賠償」的。

  惱怒之下大喝道:「我不想再爬過去,那太沒面子了!我是太師!」

  「我還是皇帝咧。」蕭玦這話可不敢出口,一劍拍飛那些越來越密集的箭,無奈的道:「好,太師,你不想爬過去,我背你爬過去。」

  「我不做烏龜的殼!」

  蕭玦差點沒被嗆了個倒仰——這女人,這女人還是當年那樣,平日裡冷靜得像神,強勢得像男人,遇著不順心的事情就是完全的小女兒態,無理取鬧的本事比溶兒還強上幾分。

  正在想著萬一她真的不肯爬自己是踢她還是踹她的時候,秦長歌突然撲哧一笑,轉了轉眼珠道:「喂,蕭玦,這些年你腿功練得如何?」

  「你要試試嗎?在這裡?不好吧?」蕭玦萬分羞赧。

  「你這下半身思考的蕭狼,」秦長歌瞪他一眼,道:「我為什麼要爬過去?趁城門還開著,白淵還沒過來之前,我要把懸門吊起,咱們借力打力,先攻他個措手不及。」

  她和蕭玦示意了幾句,隨即一伸手,從身前那個倒楣的被射死的「副將」腰間抽下他的長鞭,又從頭髮裡取出黑絲,一根根連接好,抬頭看了看懸門頂,道:「來,踢馬屍!」

  蕭玦抬腳,呼的一聲將一具偌大的馬屍踢起,直飛到城門半空。

  秦長歌立即一個翻滾,縮到馬屍之後,手中黑絲長鞭一甩,啪的一聲搭上頭頂高大的懸門的閘口,低喝:「再來!」

  蕭玦再次一踢,這回這具馬屍被踢得更高更遠了點,秦長歌一踩先前那具馬屍,半空滾翻滾到第二具馬屍之後,借馬屍遮掩,再飛出一條黑絲,搭上先前那條長鞭,伸手一拉。

  軋軋連響,一邊閘門被拉動,懸門動了動。

  此時第一具馬屍方才落下,第二具馬屍降落未落,蕭玦已將第三具馬屍踢起,恰恰遮住秦長歌將要暴露的身形。

  秦長歌再次一拉,另一邊的閘門也被拉開,懸門開始緩緩上移。

  第三具馬屍落下,而第四具馬屍也到了,如流星趕月毫無破綻,秦長歌的身形,始終沒有暴露在那些齊齊向她飛射的箭雨之中。

  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銜接流暢巧妙,馬屍在半空中此起彼伏翻滾得煞是奇妙,有些弓箭手竟然看怔住,呆呆的停了手。

  後方卻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輕笑在後,電光在前。

  一道淡金身影,明明剛才還在很遠的地方好像一個小點,轉眼間就立在了城門前一方屋簷,衣袂飛舞,微笑下觀城門洞裡的奇妙場景。

  他彷彿只是揚了揚手,掌間便射出淡金淺碧的華光,如一道月光從蒼穹遠處射來,華美亮烈,不容人躲閃退避。

  那光行至中途,忽分兩道,一射扯住閘門的長鞭,一射那遮住秦長歌身形的馬。

  白淵已至。

  啪一聲,長鞭瞬間就不見了,不是斷裂,是不見,彷彿浮塵般消散在空氣裡。

  秦長歌立即撒手,一個觔斗翻了回去,拽著蕭玦,也不管懸門未來得及全部拉起,也不管趙太師不爬洞那個宣言了,立即蹭蹭蹭的爬了出去。

  知其不可為便絕不為,秦長歌一向很識時務,絕不勉強自已去送死。

  鑽出懸門縫,秦長歌立即一返身,湊近門縫大喝:

  「白淵,你若殺我雲州父老,我定要你碎屍萬段!」

  一陣靜默。

  隨即,門後,閒淡悠然,卻又奇異帶有睥睨萬方感覺的獨特語氣,淡淡響起。

  「那麼,我等著。」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三章 驚夢

  堅城被奪,先機盡失。

  而後方,將是新一輪的速度比拚——誰的後續援軍最先到?如果是魏燕聯軍先到,西梁大軍將腹背受敵,如果是單紹帶領的西梁援軍先到,與二十萬先期軍隊會合,拿下雲州,滅掉三十萬城中聯軍,則會輕易許多。

  這是新的一輪時間的賽跑,競賽者卻不再是白淵和蕭玦,連他們自已,對接下來的形勢也全無掌控,只能等待結果。

  先前懸門之險,幾乎在秦長歌蕭玦遇險的那剎,城頭士兵便對城下欲待入城的軍隊展開了攻擊,所幸楚非歡落在了後面,他先前不在秦長歌身側,就是去重新部署入城隊伍的,將盾牌步兵調在最前面跟隨帝駕入城——城樓飛箭,盾牌兵除了一個開小差的被射死,其餘及時退下毫髮無傷。

  看見秦長歌安然退出,守在門那側的楚非歡眉宇一舒。

  西梁大軍有序後撤,在城周紮營,環圍住雲州,三人步出主帳,遙遙注視前方雲州城,那裡的旗幟已經換掉,斗大的「白」字在風中招搖,蕭玦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長歌卻一把拉住楚非歡,手指抓得緊緊,目光緊緊盯著那半落不落的懸門,低聲道:「非歡,非歡,雲州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楚非歡目光一閃,沈默半晌方道:「別想太多,現在最要緊的,是奪回雲州。」

  秦長歌怔怔看著雲州方向,低低道:「那個門軸上,是碎肉,我一眼看過去,好像是人的舌頭,不知道是誰噴在那裡,提醒了我。」

  她不勝寒涼的看著遠遠城樓上大步巡視的士兵,道:「我在進城的時候就覺得,那些兵,步態身姿,不像安寧了多年沒有打仗的守軍,倒像剛剛經歷過一場嗜血殺戮的人,那麼遠,看過來的眼神都是酷厲的……非歡,雲州……雲州遭受了什麼?」

  三個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那個恐怖的念頭,都齊齊立即掉開目光,不願去直面那樣殘忍的想法。

  蕭玦狠狠的甩下頭,似乎想將那個可惡的想法從腦海裡甩出去,從齒縫裡森然道:「如果他敢,我必以十倍報之!」

  「我們不能等待,」秦長歌冷冷看著那個「白」字大旗,「誰知道等到最後,是不是等來攻擊我們背後的敵人?」

  她轉身,看著蕭玦和楚非歡,三人目光一碰,俱都頷首。

  「白淵料定我遠來疲兵,定然要先休整,我偏不休息!」

  「如果我們現在不動,今夜他必派人踏營,咱們休息也休息不好。」

  「白淵定然有防備,但是聯軍不是他一個人的,只要有一部分人有懈怠之心,咱們就有機可趁。」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反正一股氣到了這裡,不必讓那氣洩盡重來。」

  蕭玦一笑,一拂衣袖,大喝:「攻!」

  雲州刺史府。

  雅室擺設精緻,錦帳珠幌,風過水晶簾琳瑯有聲。

  簾前白淵負手而立,微笑打量著四壁,看的卻不是那些名品書畫,而是牆磚。

  半晌微笑道:「這帝王磚造出來的宅子,好似也未曾庇佑馬大人,睿懿皇后福澤萬里的傳說,看來早就該破滅了。」

  他對著牆壁而言,竟似像在和人說話。

  一陣沈默,半晌,簾後忽起「仙」「翁」之音,其音清越綿邈,比那水晶簾還明麗上幾分。

  白淵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傾聽,眉宇間微有神往之色,良久道:「您的琴藝,似是更有進益,天下第一琴,大約除您之外也無他人配稱了。」

  簾後無人應答,卻又起撥琴之聲,其音輕快,似少女春日裡蹴鞦韆,隨風輕颺裡蕩出一串銀鈴般的巧笑。

  白淵也笑,竟是少年兒郎般的明亮笑意,自眉梢眼角間一絲絲漾開去,每一絲弧度都泛起春水漣漪。

  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身側,定然要愕然至不敢相認,無法相信縱橫萬里手段狠辣的白淵國師,竟然也會擁有這般明朗純猝的笑容。

  帶著燦然的笑意,白淵輕輕道:「您何必一定要來?戰場凶危,何況……唉。」

  簾後光影淡淡,錚錚琴音又起,這回琴音先是明快乾脆,隨即又轉低徊宛轉,徘徊迤邐,不盡喜悅纏綿。

  白淵先是無奈挑眉,聽到後來笑意卻漸漸淡去,卻又沒完全散乾淨,有些奇異的神情凝固在他眉宇間,映著珠光明滅的水晶簾,半邊清晰半邊模糊,看起來竟有幾分森涼。

  然而語氣卻和剛才一模一樣毫無變化,甚至輕笑都不曾有一點走樣,「既然您堅持,那麼,臣唯有拚死護您周全而已。」

  他回身,面上神情已經完全如常,姿態優雅的時著水晶簾輕輕一鞠躬。

  「女王。」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傍晚,西梁和魏燕聯軍,在一次意圖誘殺失敗後,正式拉開了爭霸最後一戰的序幕。

  西梁此次採取了非常正規的戰術,在自己失卻先機,城池被佔,剛剛長途行軍到達雲州城下還沒來得及休整的情形下,悍然對佔盡優勢的魏燕聯軍展開了進攻。

  城門守軍每隔兩米一人,魏軍和燕軍士兵各佔一半,在佔城最初,聯軍已經接到了國師和純妃的命令,今夜務必加強防守,不可懈怠,東燕士兵對國師向來視如神人,凜凜惕惕不敢有違,魏軍對純妃娘娘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好感,因為法王何不予曾經對這位北魏三大巨頭之一中的唯一女性下過批語,「女面之蛇,深澤之妖,窺伺陰潛,必禍我主。」

  北魏人膜拜何不予,何法王一言定論,純妃最起碼在底層民眾心目中的地位,是難以翻身了。

  這麼一個禍國妖孽發佈下來的命令,北魏士兵愛聽不聽,紛紛抗著刀槍在城樓上找避風處睡覺,精神好點的,則興致勃勃的聚在一起,從袖子裡口袋中褲襠裡摸出自己昨夜蒐羅在的金銀珠寶,互相估算著價值,美妙的陶醉著自己暴增的家產。

  所以城頭上出現了極其古怪的一幕,東燕士兵守衛的那一邊,旗幟森嚴神情肅然,人人立得標槍般直,北魏那邊稀稀拉拉,遠望去那邊城牆像個缺了牙的老太的嘴。

  西梁大軍就是直接衝著那半邊城牆去的。

  動用了能帶來的所有的床弩和拋石車,床弩由八張弩連成,所用之箭粗如車條,箭鏃大如巨斧,拋石車所用的石塊,已重如一個十歲孩子的體重。

  蕭玦一聲令下,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塊立即呼嘯著穿越長空,帶著淩厲的風聲惡狠狠砸向城牆,隨之而來的是燃燒的裹著乾草的泥團,以及中川趕製提供的一批上好的爆炸彈。

  黑色夜空裡青光一閃,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幾乎同時撞上了厚重的城牆,每塊石頭砸落,城頭上牒垛頓時被削去,連帶著人體落地的慘叫聲響,隨後而來的燃燒和爆炸彈則將破壞力進一步擴大,北魏士兵還沒來得及把褲襠塞好,那些閃爍著死亡之光的火團已經鑽入了他們的褲子,將那些金銀寶貝連同他們自己的寶貝同時燒化。

  西梁砸石頭的勁兒更是深具乃帝風格,極其瘋狂,床弩和投石頭一刻不停的對著北魏守衛的東邊城牆傾瀉,底下的石車一遍遍的撞城門,無數士兵如黑色狂潮奔來,蜂擁而上,利用勾索拚命攀爬城牆,火把照耀下只看見螞蟻般湧動的人頭,不停栽落,再鍥而不捨繼續爬。

  東燕士兵自然不會任由北魏守衛的城牆被輕易攻破,在最初的突如其來的猛烈打擊之後,沒能反應得過來的北魏士兵死傷慘重,但是東燕士兵迅速進行了替補,他們拚死抵擋,連射帶刺、連砸帶嗆、連燒帶澆,並訓練有素的點燃火炬伸出牆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頭上便成了盲點,攀牆的士兵看不清牆頭情況,牆頭的守軍卻將來敵動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動挨打的局面。

  城頭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聯軍士兵面對面的肉搏,長刀入肉的聲響嚓嚓不斷,鮮血和肌骨在這裡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賤若螻蟻,時時被踩在軍靴的腳底。

  強攻持續了整整一夜,西梁的衝撞焚燒對城牆造成了一定的破壞,但是很可惜,除了那條被拆去的城牆之外,雲州的其他城牆都遵循敬愛的睿懿皇后的命令,造得極其堅固,而那條昨夜的大缺口,今日已被白淵早早命人重兵看守,城內的兵力本就盛於城外,攻守之間攻方向來也是難度較高的一方,如此,西梁三進三退,整整一夜的廝殺,始終未能攻上城牆。

  本來如果是正經的攻城戰,那麼蕭玦和秦長歌有的是辦法攻城,堆土台佔據制高點壓制城牆,挖掘地道塌陷城牆都是很好的辦法,然而這都需要時間,而現在,最缺的是時間。

  一夜攻城,蕭玦三人也一夜沒闔眼,將近黎明時,秦長歌趴在案幾上睡著了。

  蕭玦看著她,無限憐愛的嘆息一聲,輕手輕腳走過去,想要給她披件衣服,坐在一邊看軍報的楚非歡卻突然對他搖了搖手。

  蕭玦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長歌十分警醒,給她披衣服會驚醒她,當下放棄,楚非歡對他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出了帳。

  看著前方慘烈戰況,蕭玦無奈嘆息一聲,下令退兵,鳴金聲響,西梁開始有序撤退。

  城頭上黃底紅字舞雙龍大旗立時大肆揮舞,舞得極其囂張。

  蕭玦重重哼了一聲,楚非歡卻道:「斥侯有報,確商山三百里外,有敵軍。」

  「換句話說,我們頂多還有一日夜的時辰來攻打雲州,」蕭玦皺眉道:「單紹大軍也在三四百里外,比魏燕聯軍遠些,但是道路狀況比他們好一些,約莫花的時辰也差不多,竟是無法確定誰會先到。」

  「凰盟隨軍下屬已經派出,在確商山搜索敵蹤,儘量擾敵,拖延他們的到達時辰,」楚非歡遙遙看著退回大營的西梁軍,眼光在雲州城外的確商河上掠過,極慢極慢的道:「敵方倚城而戰,兵力將領皆不遜於我,單憑強攻實在難勝,陛下,還有一個辦法……」

  「不,不能,」蕭玦立即搖頭,長眉皺起望著確商河的方向,「我知道你說的是水攻,確商河在雲州城上游,如果築開堤壩,引水倒灌雲州,敵軍必敗,可是,可是……不能,別說我,就是長歌也絕不會答應的。」

  「引水灌城,生靈俱滅,我知道陛下不忍雲州四十萬父老隨葬,」楚非歡臉色在日光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連唇色都走白的,話語卻堅冷如鐵,「但是,雲州現在,還有父老存在麼?」

  蕭玦被這句話驚得一跳,霍然回首,連聲音都變了,「你說什麼?不,不至於如此,不至於!」

  「陛下你知道,至於,因為白淵那個人,是完全做得出來的,何況還有北魏首腦在,無論是完顏純箴還是魏家兄弟,都不憚於屠城,為了避免後患,為了激勵士卒,這本就是最好的法子,」楚非歡依舊一副冷若千年冰晶的模樣,「陛下,你只是不忍去想,就如長歌,長歌也一樣。」

  蕭玦退後一步,看著雲州的方向,手指緊緊攥成拳,拳頭在不住顫抖,半晌道:「四十萬,四十萬條人命……如果真是這樣,長歌會氣瘋,雲州她雖然沒有住過,但是是她的祖籍所在地,她從小被帶入師門,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父母,唯一知道就是師門告訴她,她祖籍雲州,所以對於雲州,她一直感情特別,朕因此對雲州也分外厚恩,年年免賦……不,不能。」

  「陛下!」

  一聲傳報打斷蕭玦失神的低語,蕭玦回首看見馮子光垂首立在三丈外,身後跟著一個渾身灰土黑煙,極其狼狽的士兵。

  蕭玦盯著那個士兵,心裡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這是誰?不是事關重大,馮子光會帶個小兵來見駕?

  馮子光見蕭玦目光掃過來,立即一臉慚色跪下,先為攻城失利請罪,蕭玦淡淡道:「你盡力了,罪不在你,朕不一直也在親自督戰?這是誰?」

  馮子光張了張嘴,突然有點出語艱難的模樣,那士兵卻突然猛地一個撲跪,跪倒蕭玦腳下塵埃,仰起滿是煙塵血跡的臉,放聲大哭。

  「陛下!陛下!草民是雲州守兵,趁亂逃出來的……雲州……雲州城四十萬父老,四十萬父老都被屠了啊!」

  ……

  蕭玦突然晃了晃,臉色瞬間焦黃,馮子光一把扶住他,焦急的喚:「陛下,陛下,陛下切莫憂急,龍體要緊……」

  「放屁!」蕭玦一生裡第二句髒話在這一刻終於暴怒的飆了出口,他只覺得整個心腔都在被烈火燒灼,湧到喉間都是血腥和鐵銹的氣味,那樣鋪天蓋地的憤怒撲過來,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去做什麼。

  耳邊響起馮子光驚惶的連聲呼喚,蕭玦只覺得亂糟糟的吵鬧,惡根狠將馮子光一搡,馮子光被搡出丈許,在地上滾出老遠。

  那士兵在地下膝行幾步,一個頭,重重磕倒塵埃,抬起來時,已經滿面鮮血。

  「陛下!雲州昨夜,血流飄杵橫屍無數,人頭在承天街上堆成了山!全城無一家保得全命,無一女保得貞潔,四十萬雲州父老,一夜滅絕!」

  他淚流滿面,梆梆梆的在地下磕頭。

  「求陛下為我雲州父老報仇!」

  秦長歌在做夢。

  眼前影影綽綽,有迷離的霧氣不住徘徊,似乎是龍章宮鮫綃的帳幕在拂動,又似乎是自已太師府的內室的珠簾,那簾一層又一層,自已撥了簾一層層的走,卻如入迷宮,怎麼也走不到盡頭。

  正疑感著急間,突然眼前簾子一掀,溶兒笑嘻嘻的從簾後轉了出來,手裡抓著一件紅衣,道:「娘,我和你換衣服。」

  他手中那衣服卻是尋常男子衣服,只是特別寬大些,自己愕然接過來,心裡渾渾噩噩的想,溶兒什麼時候這麼大了?要穿這樣尺寸的衣服?換衣服?和誰換?

  尚未想清楚,眼前場景突然一變,彷彿到了什麼船上,溶兒在船上招手,在自己小小的袍子上套了件寬大的紅衣,笑道:「娘,還不換?」隨即一個躍身,跳下船舷。

  水波濺起,豎成水晶牆,似曾相識的場景,彷彿突然有什麼晶亮的東西劃過心湖,秦長歌心中也是一顫並一亮,靈光一閃。

  「嘩啦」一聲,水波中突然湧出人頭,卻是個陌生女子的顏容,濕淋淋的眉目淩厲,她張開嘴,滿口鮮血!

  她在水中大呼。

  「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為何!為何!」

  秦長歌被那大喝驚得渾身一顫,霍然坐起,眼光一掠,四周軍報案幾,兵器架江山圖,依然的御帳如前,哪有什麼溶兒,船,陌生大呼的女子?

  原來是南柯一夢。

  卻又不全然像是夢。

  秦長歌以掌托腮,靜靜思索,心裡忽明忽暗,一些以前沒有想通的事情,因這離奇一夢,忽有所悟。

  她的指尖,慢慢的在案上劃過,寫了幾個字。

  隱約聽見帳外人聲,她走了出去。

  蕭玦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臉色著實難看,他的手一直按在營門的木轅上,粗糙的木塊上的刺戳進了掌心,卻也不知道疼痛。

  一個字一個字的聽完了雲州遭屠的經過,他彷彿剛剛生完了一場大病,重重向後一靠,出神的看著天邊不語。

  他身邊,楚非歡臉色已經白得無法形容。

  良久之後,蕭玦才無限疲乏的道:「朕知道了,這個仇,朕一定會報,但是,」他看著楚非歡,「我們先不要告訴她吧……」

  「我已經知道了。」

  語聲清冷平靜,帶著非熟悉的人不能感知的森然和殺氣,突然而來。

  營門口,秦長歌目色幽黑,靜靜佇立。

  她迎上蕭玦擔憂的目光,微微仰了仰下頷,一個堅定的,昭告著決心和決斷的姿勢。

  她甚至還笑了笑,只是笑得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雲州已無西梁子民,既然我四十萬父老俱已無存,那麼,我再猶豫徘徊,也太對不起那四十萬冤魂,對不起那嚼舌而死死不瞑目,英靈不散入我夢來,予我帶血一喝的雲州姐妹。」

  她轉首,看著確商河的方向。

  「淹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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