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四章 追隨
掘堤淹城,光天化日之下是無法動手的,整整一個白日,為了不使城內守軍猜到端倪,西梁軍輪番繼續進攻,將城頭守軍騷擾得疲憊不堪。
金烏漸漸西沉,天邊的霞彩由絢爛漸漸轉為黯淡,當天色一層層黯下來的時候,楚非歡精挑細選出來的西梁精兵,也已經紮束停當。
這兩千軍,有五百都是凰盟護衛充任,秦長歌這次帶出來最優秀的凰盟護衛一千名,一半用於阻截敵軍,剩下的全用在了今夜,其餘是當初京郊大營裡楚非歡選撥出來親訓的精銳,真正的尖刀驍勇之師。
兵不在多而在精,夜襲掘堤,人多反而壞事。
當秦長歌行走帶風,大步出現在士兵面前時,所有人都驚訝得張大了眼睛。
太師大人一向懶散閒逸,風神雍容,連上戰場也是羽扇綸巾,一身黃袍飄飄灑灑,兵們早已習慣了太師的散漫風華,不想今日大人居然一反常態,黑衣勁裝,渾身上下紮束得精煉俐落,更出奇的是,黑衣袖上還釘了塊小小白布,著實顯眼。
兵們疑惑的目光在白布上頓了頓,又注意到大人的眼睛裡全是血絲,臉色蒼白,嘴唇好像有點上火,都起了翹——這是怎麼啦?不過一時沒攻下雲州,一向談笑風雲的太師大人就著急成這樣?
還有一旁的陛下,那臉色……都不知道怎生形容。
兵們睜大眼睛盯著西梁的最高統治者們,秦長歌只是漠然的一揮手,手臂上的白光在夜色中劃過一道弧線。
「兒郎們,」她聲音低而有力,帶著肅然殺氣,「剛剛接到的消息,雲州全城被屠,四十萬父老死絕。」
兩千人齊齊怔住,隨即轟然一聲,每個人都臉色蒼白的發出低喘,望向雲州方向,那裡,死了四十萬人?死了我西梁百姓四十萬?
人群中有人開始哭泣,那些在雲州有親戚友朋的士兵,不能自抑的震撼悲哭。
更多人則狠狠大叫:「魔鬼!畜生!」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四十萬人命,要他們四百萬來賠!」
「殺光他們!」
群情憤怒,有些性子急的士兵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動,睜大燃燒著怒火的眼,急切的望著蕭玦和秦長歌,鐵甲和戰刀因為激動和憤怒的顫抖,不住撞擊,發出噹啷輕響。
秦長歌雙手抬起,做了個用力下按的姿勢,喧囂立止。
「就在昨夜,雲州城四十萬人命,包括老人,壯年,女子,乃至無知嬰兒,全數被殺,雲州十數萬姐妹被污辱,雲州那些抱在母親懷裡號哭的嬰兒被捅穿,雲州的老人們被肢解,雲州的青壯年被活埋,四十萬生靈的鮮血在承天街上積成血河,高過了靴面。」
她語氣沉凝緩慢,響在空茫冷肅的夜色中,聽起來空洞遙遠,眾人張大嘴,聽她緩緩描述昨夜雲州的地域慘景,恍惚中火光、號哭、鮮血、屍首、刀尖上號哭的嬰兒、血泊間伸出雙手努力掙扎的母親、長街上被拖出來,幾十個人輪流施暴的女子……電光石火,悍然一閃。
每個人的氣息都被揪緊,心臟疼痛宛如刀割。
夜靜無聲,唯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劈啪作響,風裡不知何時傳來淡淡的異味,感覺像是血腥氣味,眾人都是心中一緊,想起那夜雲州城四十萬生命都流出的鮮血,那氣味如沉雲盤旋在城池上空,要多久才能散盡?而雲州,要多久才能從廢墟中重生?
「四十萬人,一個城池,百年承繼,一夜湮滅。」秦長歌緩緩道:「我雲州的父老,西梁治下的子民,在最絕望最慘烈的時刻,沒有等到國家軍隊的救援,這是國家宰輔之責,是我永生不能償付的罪愆。」
她身邊,蕭玦張了張嘴欲待阻止,卻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重罪已成,回天無力,草木低伏,山河同悲。」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為他們報仇。」
秦長歌霍然轉身,一指確商河方向,大聲道:「皇天在上!四十萬父老冤魂在上!你們睜眼看著,我不滅北魏東燕,不殺白淵完顏,天不容我!天必誅我!」
「誓滅魏燕,誓殺敵酋!」
怒吼聲撼動天地,火光將將士臉色映得通紅紫脹,抓緊刀柄的手,迸出鮮明的青筋。
「跟我來!掘了確商堤,倒灌雲州城,將那些喪盡天良的劊子手,統統淹死!」
「走!」
幾乎是立刻,楚非歡挑選出的帶隊隊長便一個箭步竄了出來,抓住件黑衣,悍然撕碎,亢聲道:「太師在給雲州父老戴孝,咱們不能全貼著那白布顯眼,兄弟捫,想報仇的,想殺人的,給我上來,袖子上一人綁一塊,這孝,咱們一起戴!」
士兵們立刻排著佇列過來,每人經過隊長身邊時,都狠狠在他手上黑衣撕下一個長條,綁在自己袖子上。
遠處喊殺聲傳到大營背面,已經只剩下隱約的節奏,靜寂中唯聞布條被不斷撕碎的哧啦聲響,單調而又殺氣凜然的響起。
那些離去的筆直背影,臂上迎風飄舞的黑色布帶,淒涼而又悲壯的飄搖在午夜的冷風中。
不知道哪裡傳來夜鳥的嗚咽,一聲聲。
秦長歌待隊伍過去,一旋腳跟就要跟上,蕭玦一把拉住她道:「我去!」
他目光堅定,抓住秦長歌的手指十分用力,誰都知道今夜決不僅僅是掘堤這麼簡單,白淵城府深沉智謀非凡,怎麼可能不考慮到引水倒灌這一滅門絕殺計?堤壩處定有重兵把守,此去定然艱危重重,否則秦長歌也不用在剛才,將雲州父老被屠的消息公佈,以此慘烈事實和錚錚誓言,激起敢死隊奮勇血氣和同仇敵愾之心了。
秦長歌卻輕輕撥開他的手,道:「蕭玦,你不能去,你需要出現在正面戰場,鬆弛對方的防備,只要你在攻城,完顏和白淵,便必須留下一個對付你,他們只能去一個,我們會輕鬆得多。」
蕭玦沈默不語,手指的力度,卻稍微鬆了點。
「阿玦,讓我去,那是雲州,我雲州的父老。」秦長歌輕輕道:「我不能不去,否則,此生寢食難安。」
蕭玦目光黯淡了下來,無聲的放開手,怔了一刻,對一旁沈默佇立的楚非歡道:「楚先生……」
「你放心。」楚非歡面具下的雙眼堅定冷銳,一字足重千鈞。
攻城的硝煙飄散到刺史府上空時,已經淡得沒有一絲鐵血的氣味,靜謐的重兵拱衛的刺史府內,琴音錚錚而起,聲聲乾淨空靈,彷彿那撥琴的手,全然不曾沾染上那四十萬具屍首的鮮血;那雅緻的琴,全然不曾震撼於那徘徊不散的怨憤和悲傷。
在水中央,有玲瓏假山,做了些蔭翠的裝飾,精巧的石階上去,一亭翼然,藤枝青蔓,韻味古雅,亭名:淩虛。
白淵斜斜倚在亭欄,淡金色衣袍散在風中,掌中一枝玉蕭垂下深碧絲絛,絲絲縷縷如柳絲。
他含著一絲迷醉的笑意,聆聽著前方暖閣裡傳來的琴音,那裡一方碧紗窗掩得密不透風,窗影上隱約映出淡淡一抹影子,極玲瓏的曲線。
白淵掌心的玉蕭,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著。
琴音悠悠。
這般聽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這琴音還沒這般流暢宛轉,空靈韻致,最初的時候,是有些生澀的,時不時還冒出個破音。
那時景陽宮內一傳出這樣的琴音,附近的百姓們便會露出會心的微笑,說:「小公主又在練琴了。」
便會有三三兩兩的人,隔著宮牆遠遠的站下,由那琴音的斷續程度,來揣測小公主的身體狀況。
他也在聽,一邊聽,一邊賣切糕。
切糕是娘做的,全家唯一賴以生存的就是賣糕的收入,娘每日早起四更,手泡在冰冷的水中洗糯米,一雙曾經纖細潔白的貴婦的手,早早的成了十根蘿蔔。
銀子掙得很艱難,不過聊以果腹而已,三歲的妹妹,隨著他們顛沛流離,得了傷寒沒錢醫治,在一個淒風苦雨的冬夜,死在娘的懷中。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夜,破舊的燈盞裡那一點如豆的燈光,映著斑駁漆黑的牆壁,映著妹妹慘白的臉,映著娘親沒有表情,卻更令人心碎的神情,娘緊緊抱著妹妹,四面漏風的破牆上,她們瘦弱的影子輕輕搖晃,那般瘦的影子,像下弦月月瓣一彎。
風將門吹得哐哐直響,每一下都像撞在他心上,他呆呆的看著娘,她只是茫然的抱著妹妹,低低的唱。
「乖囡囡,好好走,轉生來,做福人。」
那調子依稀是家鄉古調,人死的時候,由客人在家門前哭唱,可是他們寒門陋戶的外鄉人,哪來的客人?只能自己唱了。
風撩起娘的亂髮,露出她蒼白的臉,昔年名動京城的貴夫人,如今憔悴得不成模樣,昔年那享譽公侯的好嗓子,如今唱著淒切哀婉的喪歌。
她整整唱了一夜,唱到最後已經發不出聲音,依舊在唱,天明時,他覺得自己如果再聽下去,一定會瘋掉,他撲過來,從娘的懷裡搶走妹妹,在院子裡掘了個坑,將那冰冷的小屍體埋了進去。
娘搶出來,哭著脫自己的衣服要給妹妹斂葬,哭著說怎麼能令她赤身下葬永世受寒,他咬著嘴唇,一把將娘推開——他們娘倆,只剩下身上那件衣服,已經不足以禦寒遮羞,再脫了,要怎麼活下去?
凍土挖起,一鏟鏟的落在白蠟樣的小屍體上,他咬牙看著妹妹永遠消失在土層裡,一聲聲在心裡發誓:
清兒……將來我要給你燒很多很多衣服,就像我以前也有很多很多衣服一樣,你先……忍上幾年。
那一夜的風真涼,那院子裡土真硬,他葬了妹妹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磨出滿手血泡,他慢慢的,一個一個的擠掉那些血泡,滿手血水裡他冷冷的,笑了一下。
妹妹死後,不善操持家務的娘終於和鄰人學會做切糕,用以養活他,娘將他抱在懷裡,一聲聲的說:「我要養活你,不能讓你再死掉。」
他回身抱住娘,說:「好,我們都不要死。」
他從此成了賣切糕的孩子,籃子拎不動便抱著,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時不時受到呵斥,因為他是外鄉人,在東燕這處民風彪悍,天生對外來人有敵意的國度,外鄉人等於敵人。
他最喜歡公主彈琴的時刻,若是彈上多半個時辰,東燕百姓覺得在行宮休養的小公主今日身體不錯,便會歡喜起來,多買他幾塊糕,若是彈得特別短,他便得抱著籃子早早躲一邊去,不然遲早挨上幾腳。
那一日小公主似乎精神特別好些,足足彈了一個時辰,他的切糕,也託福早早賣完。
以往都要賣到天黑才能回去,那天他午後便空了籃子,一時不習慣這般的清閒,便怔怔的坐在宮牆根下曬太陽。
公主的琴聲還在繼續,以前他沒有認真聽過,要一個肚子始終饑腸轆轆,挎著沉重的籃子焦灼的等待顧客買切糕,好換了銅錢回家買米下鍋的小小孩童想起來去欣賞琴聲,那實在不太可能。
這些都是貴人們衣暖食足之後的閒暇奢侈,不是他的。
不過那日太陽真好,暖洋洋的,平日裡衣服單薄抵禦不了寒氣不得不到處跑動,那日居然能安靜的坐下來。
也許,一切都只是為了成全那個相遇。
他倚著牆,靜靜聽琴,六歲之前他也聽過琴的,甚至學過,家裡的琴師曾經盛讚他天賦異稟……不過,都過去了。
琴音清越,如玲瓏玉珠串串滾落,只是略有些滯澀,指法還不算熟練,不知道撥弦的那雙手,又是怎樣的嬌小柔美,細膩潔白?
也許,像娘當年那樣?
他托腮,聽著琴,好像聽見一朵花在月色下緩緩閉合,蕊心裡一滴露珠晶瑩。
又或是輕盈的黃鶯兒,輕俏的在碧綠枝頭跳躍,羽絨輕軟而嘴尖嫩紅。
那個同樣嬌嫩的,據說自小便身子不好,常常到景陽行宮休養的小公主,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如露珠般璀璨,花朵般美好?
那般沉靜的聆聽,久勞的疲乏襲來,他漸漸墮入朦朧之中。
「哪來的髒小子!」
尖利的聲音傳入耳膜,隨即,他腿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腳。
「攆走攆走,不要驚著了公主!」
他渾渾噩噩的被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惶然睜開眼,看見自已的籃子被人一腳踢在路邊。
他撲過去,珍惜的搶那個籃子,那是唯一一個完好的籃子,如果被踢散了,再花錢去買,三天的切糕就白賣了。
他不能想像自己挎著壞掉的籃子回家,看見娘親愁苦的眼神。
有人惡狠狠拉起他,將他連同那個籃子一起,想要掄出去。
他睜大眼,看著即將被掄的那個方向,那裡,有塊好大的石頭。
「住手!」
空谷鶯啼,風過晶簾,一朵花悄然開放。
世間最美的聲音。
那雙即將將他扔出的手立即停住,他在那個侍衛手上艱難的轉頭,顛倒的視線,最先看見的是一雙小小的粉色的繡鞋。
精緻的,玲瓏的,繡著鈴蘭花,花葉搖曳,鮮活如真。
隨即是粉色的裙搖,鏤空刺繡,一樣的鈴蘭花,自裙角斜斜別緻的逸上去,在玲瓏纖細的小小腰肢處收束,化為月白色華緞鑲琉璃腰帶,那腰帶那般的細,令人擔心風一吹,會將那腰吹折。
他突然不敢再細看,眼光匆匆直接掠上她的臉。
這世間有這樣秀麗的眉,秀麗如遠處東燕最美的女神山;有這樣朦朧的目,朦朧如女神山下永遠煙氣氤氳,永遠薄霧籠罩的玉湖水;有這樣精緻的臉龐,精緻至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是完美。
她看著他,他便突然失卻了自己的呼吸。
她的眼神卻亦如湖水流動不定,只是那淡淡一瞥,她的目光便如絲綢般從他身上滑了過去,落在了更遠的地方。
她甚至沒有說話,沒有如他想像般去詢問去理會,她只是用眼神示意侍衛放下他,便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
她的裙袂緩緩曳過白石地面,留下一陣鈴蘭的香氣。
他在她香氣飄拂的裙角下瑟縮得蜷縮起身子,將赤腳向後收了收,生怕汙了她精緻的衣履,生平第一次,他為自己的不潔和低賤而羞愧。
她的背影,卻那般毫不留戀的遠去,宛如一道月光移過高牆,照亮陋屋內的黑暗,轉瞬又消失,而他再次留在了黑暗中。
他怔怔的看著她離開的方向,生平第一次覺得心裡很寒冷,不同於妹妹死去那夜的憤怒悲涼的寒冷,而是由於對過於美好精緻事物的仰望,而覺察出那種不可跨越的遙遠的寒冷。
那樣的寒意,籠罩了他一生。
以至於後來他機緣巧合拜師學藝,重回東燕處心積慮的和她再遇,從她的侍衛做起,一步步助纖纖弱質,不堪朝堂驚風密雨權欲傾軋的她剷除異已奪得王位,一步步掌握東燕大權,成為東燕一人之下的國師,永遠追隨在她身側,依然不能揮除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萬人之上,卻永在她之下。
他永遠追隨,她的身側卻早已另伴他人。
她本就比他大幾歲,他學藝時她已經納了出身高貴的駙馬,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狂奔下青瑪神山,在怒濤洶湧的青瑪江的嶙峋江岸上橫劍狂舞,一次次和奔湧的江潮悍然對抗,一次次將巨浪擊落,直到最後力竭而倒,險些被江水捲去。
他濕淋淋的躺在江岸上,潮起潮落,淹沒他的臉,再退去,再淹沒,再退去,週而復始他失去所有的力氣,甚至希望被潮水帶進青瑪江底,永遠不必浮起,永遠不必面對這些紅塵裡的永在錯過,永不可追。
她的人生裡,他遲了那麼一步,因此註定永遠是過客,是當年她裙底那個瑟縮著伏倒塵埃的窮孩子。
……
白淵淡淡的笑起來。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後來他學藝未成便早早下山,只為了心中那份不甘,直到走近她身邊,才知道當年她為什麼沒有理會他,她竟然,口舌不甚靈便。
世人很少有人得知,東燕女王柳挽嵐,那個美色名動天下,尊貴世間無雙,和西梁皇后秦長歌並稱雙姝的女子,是個言辭有障礙的人。
她不能自如的運用舌頭說話,所以一直選擇用琴音來表達所思所想,聽了這麼多年,他已經對她的琴音熟悉到能知道每個音節在不同時候撥出所代表的意思。
平日朝堂上,所有的奏摺都先經過他的手,他會在最快時辰內給出處理方案給她過目,她只需要說一兩個字。准,或者不准。
五個字以內,她是沒有問題的。
也因此,東燕朝中一直傳他獨斷專權,傳他有謀朝篡位之心,傳他把持朝政架空女王。
那又如何?世人毀我譽我,辱我饞我,都與我無關。
只要她,相信我。
白淵的雙眸,閃爍在微降的暮色裡……轉瞬二十餘年紅塵顛簸,他負盡了天下人,終究有一人堅持著未曾相負,這幾年彈指韶光,日日都是幸福日日都是折磨,他看著她一步步走上高位,一步步離他更遠,他看著她小鳥依人於王夫身側,夫妻恩愛鶼鰈情深,連琴音中提起他,都滿是喜悅纏綿。
情何以堪。
他在她身側,那麼近,那麼遠。
……琴音突然起了顫音。
白淵雙眉一軒——她又犯病了?
正要飛身下亭去看,身後藤蔓拂動,香風暗送。
微微皺眉,回身時卻已神色如常,白淵微笑,「娘娘出來散步?」
完顏純箴似笑非笑的坐下,偏頭看著白淵,神色居然有幾分小女兒的嬌媚,「我是來看戲的。」
「哦?什麼戲?」白淵神色不動,「娘娘點了戲?」
「我在看一出『無意女碧波閣內輕撫曲,癡心臣淩虛亭畔悄聽琴』的唱作俱佳的好戲兒,」完顏純箴笑吟吟,「不知白國師可有興趣?」
「是嗎?聽起來著實是好戲,」白淵淡笑,「比我上次路過北魏聽見的『魁星閣一曲動禁宮,宜平殿兩王爭一妃』,好像要精彩許多?」
完顏純箴正在輕輕撫摸亭欄桿的手頓了頓,隨即恢復如常,她一絲媚笑漾開,手指彈了彈,遠處小樹林裡一隻歸鳥突然尖鳴著栽落,地面簌簌的落了一層枯葉。
「國師說得這戲,本宮卻是沒聽過,不過,你我如果仍舊在這裡談戲,今夜只怕就要唱一出『莽西梁夜襲雲州,怯魏燕畏戰棄城』的新傳奇了。」
「哦?」白淵淡淡挑眉,「偷襲?」
完顏純箴卻又不說話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白淵。
輕輕笑了一下,白淵已經不耐煩和這蛇蠍女子玩那種高層人士愛玩的迂迴把戲,剛才閣內的琴音,他還沒來得及去查看哪。
「今夜如果不出意外,西梁有可能去動確商堤,我在那裡已經派了重兵把守,稍候我會親自過去。」
「還是我去吧,你留下來對付蕭玦,那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完顏純箴綻開一絲冷然笑意,「有些人,我早就想好好會會了。」
白淵猶豫了一下,直覺自己應該去,然而剛才那聲顫音就似絲絃般在他心上刮啊刮,又或是細線繞住了心尖,纏纏繞繞的怎麼都不捨得去扯斷。
她怎麼樣了?長途奔波,本就不是她的身體所能承受的,可莫要著了風寒。
完顏純箴是完顏家族之後,一曲散北魏大軍的本事,自己也未必做得到,她去,應該沒問題。
只是,那個人……
只是,挽嵐……
心中思緒幾經翻覆,白淵最終緩緩點頭,道:「娘娘小心。」
一聲微帶邪肆的嬌笑,完顏純箴張開雙臂,姿態優美的轉身向下走,媚聲道:「國師,您錯了,您還是該叫他們小心才是……」
她妖嬈的身影冉冉遠去,白淵皺了皺眉,一個轉身,飛快投入暖閣之內。
夜色沉凝,風聲肅殺。
西梁軍以最快速度趕到確商堤附近時,發現那裡點著些零星的火把,堤壩兩側各有一隊守軍,支了連綿的一排帳篷,夜深了,依然有一隊隊士兵來回在堤壩上下巡視。
秦長歌手一揮,五百凰盟屬下立刻無聲脫離隊伍,從另一個方向繞了過去。
他們將全身上下裹緊紮實,俐落得風吹不進,頭紮黑布,臉塗黑泥,嘴裡叼著短匕,腰間綁著火雷,身上帶著中川巧匠製造的簡易皮筏,利鏟,霹靂子之類的東西,這些擁有內功和輕功的凰盟高手,是掘堤的主力軍,一人足可抵普通士兵數十。
秦長歌立於黑暗中,手狠根向下一劈。
一千五百精兵,立即無聲的撲了過去,撲向那些還未能察覺敵人接近的巡視守軍。
一個士兵正提槍沿著堤岸巡視,突有一隻手,鬼魅般出現,倏地摀住了他的嘴!
士兵大驚,死命掙扎,卻又被另一隻手死死匝住了腰。
士兵大力踢騰著,靴尖帶起黃土灰煙。
突然,「噗嗤」。
刀尖入肉的鈍響。
踢騰的腿一陣劇顫,拌動幾下,漸漸僵直,那士兵發出最後一聲沉悶的、困在胸膛裡的呻吟。
有人倏地放開手,屍體軟軟落地,大睜著的雙眼,正不甘而茫然的瞪著黛色蒼穹。
細碎之聲響起,屍體被拖開,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只空氣裡,飄蕩著隱約的血腥氣息。
堤壩下,道路旁,長草後,這樣的伏殺在一次次重複,楚非歡親自訓練出來的彪悍精兵,暗殺一樣是不可缺少的課程,解決得乾脆俐落,不過須臾之間,堤壩上夜巡的士兵已經被解決乾淨。
秦長歌和楚非歡飄身而起,自那些帳蓬上掠了過去,每經過一個帳篷,秦長歌都無聲割開帳幕,將手裡一個管子,對著帳篷裡一吹。
趁你睡,要你命。
轉眼間,已經解決了數十個帳篷。
突有一聲大喝,響徹靜夜。
「誰!」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五章 討債
幾乎在喝聲響起的立刻,火光便即亮起。
一個褐衣男子,自一處帳篷中掠了過來,他奔過來的步伐極其迅速,似一頭蒼鷹般扶搖直上,再在半空中一個大力轉折,流彈般的飛過來。
秦長歌看著他的身法,隱隱覺得有些熟悉,然而又絕不是白淵。
男子落地,一聲招呼都沒有,抬手就是一劍,冷喝道:「果然你們來了!」
秦長歌一笑,腰側軟劍一彈,精光耀起接了他一劍,身子一側間突然發現楚非歡晃了晃,身處劍氣邊緣卻沒有退開,那淩厲劍風險些擦著他胸前過去。
秦長歌一驚,急忙伸手去拉,楚非歡卻已不退反進,身子一滑就到了對面,頭也不回反手一劍,直刺男子背心。
秦長歌立即極其默契的一劍劈向男子前心。
兩個高手前後夾擊,劍風凜冽,男子武功不低,卻也絕非兩人敵手,眼見得便要喪命劍下。
男子忽然怒喝一聲,斜身向後一撞,竟然直直撞向楚非歡飛魚劍。
噗嗤一聲,利刃穿透肩骨的聲音在靜夜中聽來極其清晰,鮮血狂湧中男子冷笑,狠狠往前一沖,將自己肩膀生生從劍鋒中拔出,一個滑步,已經帶著一溜鮮豔的血珠,滑出帳外。
「好!」
「好!」
兩聲叫好同時響起。
先一聲是秦長歌,她目光裡滿是讚賞,對方武功不算太高,應變和決斷卻十分出色,倉促之間看出楚非歡前不久受了傷,半邊身子稍欠靈活,因此選擇了撞上他的劍,而此人心志堅毅也著實非凡,自撞劍鋒,軀體被穿而面不改色,著實勇悍。
後一聲,則是完顏純箴。
她已經帶著屬下趕來。
她本想悄悄掩伏過去,可惜秦長歌手下精兵太精,幾乎在她的屬下接近的第一時間便發現敵蹤,她甚至還沒來得及佈陣勢,對魏燕聯軍恨之入骨的敢死隊已經撲了上去,刀劈、劍砍、槍搠、鞭抽,無聲無息卻又殺氣凜然,餓虎撲食般對上了完顏純箴帶來的人。
因為蕭玦在猛烈攻城,所有城門都沒有放過,左右兩翼騎兵互相策應,發現哪裡有異動就增援哪裡,完顏純箴斷然不敢帶大軍開城門出城,否則蕭玦一定立即纏上來,不僅耽誤時辰趕到堤壩,還有可能折損在蕭玦手下。
完顏純箴帶的是她自己的屬下,人數不多,但個個是高手,從西城門出城,施展輕功趕來的。
敢死隊是不管你來的是誰,不是同僚便是敵人,喊殺聲幾乎在瞬間便響起,這個窄窄的堤壩,再過去就是樹林,只有一長條空闊地帶可供駐紮,根本無法埋伏佈陣,連戰場都無法大範圍的拉開,那些人只能人擠著人人挨著人拚殺在一起,而隨著被驚醒地堤壩守軍的加入,越發成了混戰,反而導致完顏帶來的高手無法施展得開,被裹挾在人流中,用一樣的鮮血和肌肉,來悍然肉搏。
半空裡不斷飛起碎肉頭顱,時有斷臂殘肢自人群中迸開,再在那些飛耀的刀光中被絞成粉碎,血雨紛紛濺了人一頭一臉,沒人來得及去擦拭,便任那些肉屑黏在睫毛上,眼皮上,在鮮紅搖晃的視野裡,繼續慘烈的廝殺。
敢死隊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殺!殺!殺!殺掉這些手上沾著四十萬西梁父老鮮血的禽獸,不惜犧牲的殺!如果用自己掉下的眼睛,能換來挖下敵人的心,就掉!如果用自己斷卻的手臂,能換來掏出敵人的腸,就斷!
西梁軍那種悍然拚命地激越之氣已經驚到魏燕聯軍,氣一沮則志為之奪,有人開始後退,一退便會被絆倒,割喉,一串一串的死去。
士兵們糾纏成了一鍋紅色的沸粥,濺出的泡沫都是血霧。
卻有一小方天地,安靜如死氣氛詭異。
敵對的雙方將領,在不急不忙的審視打量。
完顏純箴在大大方方的鼓掌嬌笑:「伊城,伊將軍,好膽識,不愧是白國師手下第一愛將。」
伊城冷哼一聲,掉轉頭去,對這個妖邪女子,他和北魏軍隊一般,寧願敬而遠之。
完顏純箴也不動氣,目光流盼的看著秦長歌,「當日你我在我魏國杜城一別,今日再次在西梁雲州重逢,人生際遇,當真神奇哪。」
秦長歌莞爾一笑,道:「當日杜城,純妃娘娘鑽地洞,遭埋伏,狼狽鼠竄數百里,方能逃回魏都;今日雲州,純妃娘娘打算鑽什麼呢?堤壩?河道?有沒有帶水靠?沒有我借給你。」
「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哦不,我看你用不著了,我倒是有好東西送給你。」完顏純箴手一招,身後有人遞上一個匣子,完顏純箴撫摸著精工鏤制的匣蓋,無限溫柔的笑道:「最近我在練一門新功夫,以音破心,昨夜我在雲州城試了試,挺好,不知道趙太師的心,破起來是不是和雲州百姓一個感覺?」
「最近我也學了一門新功夫,我兒子教我的。」秦長歌慢條斯理的戴上手套,十個指尖,十個顏色,暗夜中光芒幽幽,「抓波龍爪手,也『挺』好,不知道純妃娘娘的波,抓下來當皮球踢,是不是會很爽?」
「什麼波?」完顏純箴怔了一怔,「你——」
「轟!」
前方堤壩後,突然出現爆炸聲,一波波一浪浪毫不止歇的傳來。
完顏純箴神色一變,秦長歌已經悠然笑道:「改良過的霹靂子,著實是個好東西啊。」
完顏純箴抬手就去摸腰間。
藍影一閃,楚非歡剎那間已經到了完顏純箴身後,抬掌間掌力碧藍,如拉起碧海海水千頃,轟然向完顏純箴罩下。
他身後,伊城不顧肩上重傷,舉劍悍然力劈!
秦長歌立即如靈狐般竄了出去,手一揚一道黑光穿入地底,腰一轉匹練般的劍光飛出,擊向完顏純箴天靈。
劍光飛出,她看也不看一個半空大旋身,一掌橫拍於地。
哧一聲,黑光突然從伊城腳底下穿出,帶出激越的鮮血,射向天空。
一聲悶哼,伊城站立不穩倒下,一個翻身快速滾出,而楚非歡的掌力,已經到了完顏純箴後心。
完顏純箴身子一折,雙手上舉,手中突然神奇的多了一隻精巧的小鼓!
紅色的,宛如血液流動的顏色,墜著無數雕刻精細的金鈴,完顏純箴媚聲一笑,腰肢忽然從不可思議的角度一扭,宛如風擺殘荷,雨打嬌花,七彩錦繡的披帛妖嬈飛散空中,搖曳婉轉如天魔之舞,她越轉越快,越轉越急,漫天的金鈴都叮鈴鈴的響起,清脆迷亂,宛如一個雨夜玉覃枕上,帶著秋的涼意的迷離夢境。
楚非歡的掌力,宛如遇上玻璃屏障突然緩了一緩,而秦長歌射來的劍光,則離奇的半空折轉,竟轉而向她自己射去。
秦長歌一斜身避過,完顏純箴一聲嬌笑,聲音流媚如雨中煙光,掌中突然多了一對小小的純金鼓槌,她一抬手,小鼓咚咚敲響。
「砰,砰砰。」
秦長歌突然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那麼清晰地一聲聲響在自己耳側,近的彷彿自己的心突然被人掏出,舉到耳邊聆聽一般。
而手指突然痠軟,連抬起都覺得艱難。
完顏家族一曲可破萬軍,縱橫天下的音殺!
對面,離小鼓極盡的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
他的掌力還停滯在完顏純箴面前,完顏純箴舉鼓作舞,鈴響鼓起本就是一剎那間的事。
鼓聲沉悶的響起,沉悶中隱隱有躁動的氣息,彷彿不知不覺在人心魂之中放進了一頭怪獸,那怪獸在人心中左衝右突,撞擊著每個人內心深處最脆弱隱痛的傷處。
秦長歌的臉色,白中漸漸起了青。
……長樂宮……血……光影漸漸擴大……開啟的殿門……走進來的那個人……眼珠……火……機關……煙雲……窺伺的人……無奈……絕望……掙扎……猶豫……
本就心思繁雜,比常人更多人生跌宕掙扎,更多內心隱秘疼痛的秦長歌,是「攝魂鼓」最易攻破的對象,兩世紅塵,萬千煙濤,剎那間俱被那幽魅躁動的鼓聲喚醒,全身激血和真力再不受控制,衝破苦苦鑄就的心房堤岸,沖向隱隱出現裂痕空隙的丹田和血管。
秦長歌急退,退的時候嘴角已經出現血絲。
對面楚非歡目光一凝。
他本已緩緩放下的手掌,突然再次抬起。
抬起得極為緩慢,艱難得彷彿逆潮而上,極盡掙扎,彷彿能夠聽見肌骨在和音殺音浪的悍然衝撞中所發出的摩擦之聲。
完顏純箴目中露出驚異之色。
她來西梁之前,特意調查過西梁這位太師,直覺他是個神秘且複雜的人物,這類智慧出眾的人,心志雖強大,內心隱秘卻定然很多,心思蕪雜最容易為音殺所趁,這「攝魂鼓」就是專門練來對付這位趙太師的,果然極有效用,效用甚至比自己想像得都好。
不知道這人,心底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然而眼前這戴了面具的藍衣男子,居然能在鼓聲當面中不為所動,甚至再次舉掌!完顏純箴看著楚非歡的眼睛,心底一慌——多麼清澈的眼神,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一定心無旁騖,志向單純,畢生只為一件事而努力。
紅塵中人,利慾千萬,誰都難免為各種因由苦痛掙扎,誰都難免為外力侵犯折磨而動搖,真正心志堅定如磐石,並一生矢志不改者,能有幾人?
完顏純箴很有信心,自己的攝魂鼓,就是針對世間一切凡人而練,只要你在紅塵中打滾,世事中掙扎,你就一定會輾轉呼號,死於鼓下。
你不過,多掙扎得一刻罷了!
完顏純箴冷笑著,身姿旋轉成了一團金紫色的風,掌中小鼓舞得更急,攝魂鼓一旦開始擊鼓,那麼全數的真力都融貫於其上,是無法在分身對敵的,她也不懼什麼,只要鼓聲一響,誰還能動著自己?
楚非歡慢慢抬掌。
每一動作都在重如千鈞,每舉起一分都似舉起一座山。
心頭在突突亂跳,全身熱血亂竄,耳鳴聲陣遠陣近,天地間一會兒完全失聲,一會兒吵鬧得令人想發瘋。
楚非歡卻面不改色,只是抿著唇,抬掌,一直齊胸,然後按向小鼓。
他已經看不清完顏的位置,眼前金紫之光飛舞若練,不知道完顏的要害在哪裡,但是那鼓,憑聲音可以斷定位置。
他慢慢的按下去,不管那影子旋轉得令人一看就會暈倒,他乾脆閉上眼睛。
完顏純箴目中已經露出驚慌的神色,手中鼓敲得如狂風暴雨。
楚非歡面無表情,掌力終於碰上鼓面。
那一刻他的目色,突然分外的黑了黑。
沒有人能看見,那面具下本已蒼白的臉,亦更白了白。
完顏純箴惶然抬頭看他,飛旋的舞姿已經有了錯步。
深吸一口氣,楚非歡強忍著連心臟都欲嘔出的煩躁噁心,用力嚥下一口激湧的鮮血。
他可以心無旁騖,少為外力所擾,但是……
不,沒有但是。
但盡全力,無有所悔。
猛然張口,楚非歡低低一喝。
「破!」
目色更黑,臉色再次雪白,修長的手掌,卻一往無回的按下!
「轟!」
一聲悶響。
掌出,鼓破。
鼓音止,金鈴碎。
完顏純箴噴出一口鮮血,灑落破裂的鼓面上,再滴滴流過已經對穿的鼓身,落在地面。
秦長歌立即惡狠狠地撲了過來。
人在半空,刀光已經到了完顏純箴面門。
完顏純箴惶然後退,張嘴欲嘯,楚非歡怎麼可能給她開口的機會?漠然一揮袖,完顏純箴立時氣息一窒,再也無法發聲。
然而卻有怪異的聲音依舊傳出,她張開的口中,舌頭不住彈動,和喉間無聲的氣息擠壓,居然也能發出幽魅懾人的怪聲,
只是威力比起鼓聲自然小了很多。
秦長歌卻在剛才撲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塞了兩個棉團到耳朵裡,那東西擋不住鼓聲,對這個微弱許多的聲音卻有用。
她殺氣騰騰撲上完顏純箴身子,盯著她的嘴,獰然一笑:「叫你唱?叫你殺?叫你屠?」
「老娘不介意做回蕾絲邊!」
伸手『咯嚓』一聲扭脫了完顏純箴下巴,秦長歌猛地湊過嘴去,牙齒一咬咬住了完顏純箴的舌頭,惡狠狠上下牙一碰!
「啊!!」
慘叫聲驚天動地,連堤壩上隆隆爆炸聲和四周亂成一團的喊殺聲都蓋了過去。
鮮血呼的噴射出來,全數潑到秦長歌面上。
秦長歌冷笑著,半跪在慘叫抽搐成一團的完顏純箴身上,膝蓋頂著她的胸,惡狠狠一偏頭,將口中的半塊舌頭,往地上一呸。
「雲州姐妹們,你咬掉的舌頭,我叫她賠給你們了!」
完顏純箴慘呼著在地上滾來滾去,鮮血噴了一地,卻猶自未死,因為秦長歌存心不想她快點死,咬掉的只是一個舌尖。
掙扎著,完顏純箴顫顫抖抖的意圖給自己點穴止血,秦長歌一抬腳,啪的將她的手踢開。
完顏純箴抬頭,披散的長髮和滿面鮮血裡眼光怨毒,如蛇般死死盯了秦長歌一眼,忽然深深吸氣,腹部微有起伏。
一陣極其悠遠雄渾,卻令人心生悲涼的聲音響起,似羌角,又似長笛,卻又都不像,只讓人聽來,無限悽惻森涼。
「你將喪失一切,你將死無全屍,你將墮下地獄,我在黃泉等你!」
那聲音一遍遍重複,卻不知道從哪發出。
兩邊士兵齊齊茫然停手。
秦長歌有些怔怔出神。
楚非歡突然道:「腹語!」
他聲音清銳,利刃般劃破空氣,驚得秦長歌一醒,一低頭盯著完顏純箴肚子,目中殺氣一閃而過。
冷笑,丟刀,秦長歌大步上前,一拳狠狠擊中完顏純箴的腹部。
聲音立止,完顏純箴蜷縮成一團,嘴中傷口再次猛烈噴血。
拳心抵在完顏純箴腹部,秦長歌森冷的、緩慢地道:「你殺人害人之心不死,我又怎捨得不成全你?不用你等我,雲州城四十萬父老在等著你,你去慢慢,一個個再殺一次吧!」
「啊!!!」
又一聲慘呼劃破長空。
魏燕士兵惶然回首,看見的就是那個血流滿面地趙太師,金剛般的手,剖開純妃的胸腹,將那一顆心拽出,然後,輕蔑的踩到塵埃。
「噗嗤,」宛如魚鰾碎裂的聲音。
所有人,都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所有人,接觸到秦長歌燃燒著憤怒和殺機的眼眸時,都忍不住向後退了一腿。
「轟!」
一聲巨響,捲起衝天的煙塵,堤壩的缺口終於被越啃越大,高出地平面,像是懸於空中的平靜的確商河水,終於被激怒,如巨龍翻騰而起,咆哮而出。
堤壩斷了。
一千五百死士的拚命牽制,整整絆住了一萬魏燕聯軍,使五百凰盟護衛能夠心無旁騖泅水至堤壩之下,炸開了堤壩。
在剛才秦長歌兩人和完顏純箴的一場不長的對戰中,一千五百死士已經死去一千餘,但是,殺敵六千餘。
地上全是屍體,糾纏著抱在一起,到死還保持著你挖我眼我扼你咽喉的姿勢。
遠處,隱隱出現人群,當先一人淡金衣袍,飛馳如電。
白淵。
他給舊病復發的女王真氣治療後,立即馬不停蹄的趕來,然而秦長歌他們動作太快,他終究遲了一刻。
遠遠看見堤壩上奔湧而出的水流,白淵仰首,漠然一嘆。
猶豫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一揮手,匆匆返身。
雲州畢竟是西梁城池,而且前方戰報,西梁大軍會先一步趕到,此時大軍困守於此已非上策,好在,剛才趁完顏純箴不在,自己已經將東燕士兵不動聲色的換下城樓,十萬東燕軍,從城北出城迎戰,那裡是蕭玦相對顧及不到,攻擊比較薄弱的地方,從那裡可以殺出一條血路,再和後續軍隊會和,大抵傷損不會太大,就讓北魏,陪著雲州被淹吧。
蕭玦還是厲害啊……陣法使得圓轉如意風聲雲起,自己滅了他四分之一軍力,他依然有本事牽制住城內守軍,使自己明知堤壩可能有危險,也無法抽出更多的兵力死守,從而等到自己的援軍。
而伊城還在那裡……從小唯一扶助過自己的同伴,一生裡唯一生死相隨的朋友。
可是,此時再去堤壩救伊城,定然來不及在水到之前回城。
天意……天意終不佑我麼?
逼我,終負天下人。
白淵一聲嘆息散在風中,回程的腳步卻更加匆匆。
女王還在城中,必須先護駕出城!
確商河水如怒龍,不住咆哮衝擊著已經出現巨大缺口的堤壩,惡狠狠撞擊著堤壩,缺口兩側的泥沙不斷坍塌崩潰,空隙越來越大,水流越來越急,確商河浩浩煙波,一改往日的平靜,如同被人從寶瓶中放出的妖魔,積蓄了很久亟待發洩般兇猛不可控制,百里喝道迅速漲滿,水勢連天,濁浪鋪天蓋地,掀起丈餘高,如野獸出柙般,發出巨大的轟鳴聲,衝向雲州。
守堤的魏燕聯軍為那聲威驚得神魂飛散,忙不迭的往高處奔,附近本有個小山巒,秦長歌等人在過來時已經偵查過地形,堤壩一毀,第一時間往上山奔,聯軍士兵慌不擇路的跟著,被西梁士兵橫過來就是一刀,僅是一路逃奔,山道上就堆了一地屍體。
河水肆虐,淫威無限,如一條黃色巨龍奔入雲州,所經處蕩村毀寨,萬物席捲,秦長歌立於高處,看著前方腳下怒水奔流,轉瞬成為一片浩瀚汪洋,而最多幾個時辰後,雲州便將被淹沒,連同那數十萬聯軍士兵。
不過,未必能淹死白淵吧……雲州地勢雖然略低,但是三面環山,只要白淵想辦法出城,往山上一跑,穿行確商山脈,那水是動不了他的。
今日來的是完顏純箴,卻不是白淵,令秦長歌頗有些訝異,什麼事重要到能令白淵明知此地關乎戰局勝負,依舊不來搶救堤壩?
秦長歌一邊趕回大營,一邊觀測四周地形,揣測著白淵如果要選,會採取的行走路線,偶一回身,看見身後跟著個個帶傷稀稀落落的敢死隊,兩千人,只剩下不到八百左右,心中不由一酸。
身側,楚非歡牽著她的手,秦長歌突然覺得他手掌冰冷,心裡一驚,道:「非歡你……」
「趕緊回去,點兵去追白淵。」楚非歡飛快截斷了她的話,「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他拉著秦長歌一路奔馳,一路上秦長歌頻頻轉首,楚非歡卻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風聲極速的向前直掠,不多時回了營,蕭玦正在大罵負責城北攻擊的副將談樹青。
「混賬!發現敵人佯攻為什麼不及時回報?就這樣給人家聲東擊西的跑掉!那是燕軍!是白淵那個混蛋的軍隊!」
看見秦長歌他驚喜的迎上來,也不管跪在地下的談樹青,一把拉著她進了主帳,先是上上下下一陣好摸。
秦長歌沒好氣地一把打開他的手,道:「摸什麼摸,點兵給我,我要去追白淵。」
蕭玦盯著她嘴角還沒抹乾淨的血漬,心疼的用自己的衣袖輕輕抹去,道:「我去,你一夜搏殺辛苦,也該休息下。」
「我去,剛才接報,單紹大軍要到了,你不能不在,等下隨後接應我吧。」秦長歌匆匆向外走,突然停住,看著一進賬就盤膝坐下,低頭看軍報的楚非歡。
「你先去吧,我稍後就來。」楚非歡對她抬頭一笑,神色如常,「我把手頭的新到的資訊整理下,就來追你。」
「好,」秦長歌微笑,「我等著你們,我們一起,斬白淵於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