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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88章
卷二:六國卷 六十八章 對飲

 那人紅衣妖豔,修長曼妙,遠看去有姿態女子和媚和男子的秀,交織成中性的妖魅。

 只是今日衣袍尤其大些,似一面紅色飛揚大旗,在深黑色舟舶之上獵獵飛舞。

 他出現得突然,殺手也極其狠毒,門未開而銀光至,依稀是上次在熾焰幫和任清珈拼鬥中,從紅燈底部抽出來的那根銀鏈,長而雪亮,人還在門邊,銀鏈已經當頭罩下。

 立足未穩的白淵一聲冷笑,淡金光芒一現又隱,攥住鏈子,瞬間銀鏈前端已經化為銀粉。

 白淵漫不經心笑著,欲待甩開已成廢物的銀鏈,銀鏈受那一甩忽然一震,中端處一個火紅物事,呼嘯而出!砰的一聲打在白淵胸口!距離極近,來勢極猛,任誰也難閃避!

 何況玉自熙衝出來極快極突然,白淵本來就沒來得及站穩。

 紅光一閃,白淵倒下!玉自熙立即無聲無息上前,火色衣袖中伸出白玉般的手掌,一掌按在白淵前心!白淵仰天噴出一口鮮血,斷線風箏般從船頭墜落,落入水中。玉自熙毫不猶豫跟著一躍入水,追逐而下不死不休。

 兩人這一戰幾在瞬息之間,鏈出,掌起,中掌,落水,只是眼簾開啟閉合之間,戰局已定,白淵已經中掌落船。

 白淵落水的地方,已經靠近岸邊,旁邊就是那個長滿浮草的泥泊,楚非歡箭似地遊了過去,還未走近就見水底波流翻湧,隱約有紅色液體一團團冒出,楚非歡沉入水底,便見玉自熙得意轉身,對他揚了揚手,手裡拖著一具屍體。

 那屍首修長,一身淡金衣袍,依稀正是白淵,只是從臉至頸,都被玉自熙霸道暗器燒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

 楚非歡怔了怔——白淵死了?

 這個單身衝破萬軍殺傷無數,挾持秦長歌一路下山,險些一舉殺掉他三人的絕代強人,就這麼輕易的死了?

 雖說白淵在水中和自己大戰一場,沒有任何憑藉,單憑一口真氣長渡大湖,那麼堅持到船上那一剎定然真氣最弱,還沒緩過來,那個時候無論誰把握準了時機,都有可能將他一舉擊潰,玉自熙殺他的手段,也精準兇猛合情合理,然而楚非歡仍然有些茫然——這個自己生平以來從所未逢的絕世高手,自己追逐一路從山上戰到水下的強敵,竟然死了。

 他緩緩下沉,仔細看了那屍體幾眼,身形輪廓,確是白淵無疑。

 玉自熙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水性不好,得先走了,遂微笑著拽著屍體上浮,楚非歡猶自在水底思索,他向來呆在水中和呆在陸地是一個樣,遂慢慢在水底散步,忽然看見前方晶瑩光芒一閃。

 楚非歡過去,揀起那物,才發覺是一個小小晶墜,做成水晶瓶形狀,瓶中隱隱雪點如絮,望去有如天降大雪,覆蓋山河。楚非歡將那晶墜栓起,抬頭看了看,頭頂是軍舟鐵黑色的船底。他神情思索的,將晶墜揣入懷中。

 秦長歌、蕭玦、夏侯絕和水上萬軍,一直緊張的注視白淵和玉自熙落水的地方。

 當水面,「嘩啦」一聲湧起水晶牆,玉自熙容顏如新蓮盛開水上,身後拖著淡金衣袍的屍首出現時,萬軍歡聲雷動。

 蕭玦和秦長歌對視一眼,秦長歌慢慢笑了笑,自己走到船舷邊去擠頭髮裡的水。

 蕭玦跨前一步,朗聲道:「多謝靜安王滅此凶獠,揚我軍威!」

 玉自熙黑髮散在水中,浸了水的眉目越發鮮豔華美,笑吟吟道:「此臣分內之責也,不敢當陛下相謝。」

 他拖了白淵屍首回船,請示該當如何處理,蕭玦注視那屍首半晌,感概的道:「此人一代梟雄,在他國也是身居高位,身後之軀,不當侮辱,厚葬了吧。」

 隨即又道:「方才追捕白淵之時,身後有冷箭射來,水下也有埋伏,只怕這周圍還有東燕餘孽——夏侯。」

 夏侯絕上前領命,蕭玦道:「善督營今日不要撤離,好生將周圍仔細查探了,但有動靜及時回報。」

 夏侯領命而去,蕭玦微笑挽住玉自熙,道:「回艙換件衣服,等下隨朕進宮,朕隔幾日親自設宴給你慶功,並有賞賜予你。」

 玉自熙眨眨眼:「陛下,既然要慶功,為何還要隔幾日呢?臣今天正好想喝酒,便以宮中佳釀,作為給臣的賞賜吧。」

 他微笑時周圍軍士揮揮手,高聲道:「凶獠授首,諸位今日都辛苦了,等本王領了陛下恩賜回來,當攜宮釀,與諸將士同醉。」

 四下立時一片歡騰之聲,蕭玦怔了怔,隨即道:「你既有興致,自然當得」

 當下玉自熙自去艙中換衣服,此時楚非歡也已上船,和秦長歌目光相交,楚非歡極輕的搖了搖頭。

 夏侯絕有些疑感的看著秦長歌,蕭玦笑道:「那是趙太師,被賊子暗害改裝了,也難怪你不認得。」

 夏侯絕優然道:「原來陛下先前那句擄我柱國重臣是指太師,當時臣還疑感呢,此賊當真喪心病狂,其罪百死莫贖。」

 隨即命人收斂白淵屍體,搜查這一帶水域,等候回報的時辰內,秦長歌過去翻了翻白淵屍體,見自己的東西都揣在他懷裡,一一取出收好,回艙將太師面具找出戴回。

 不多時一路路軍隊都回報,沒有發現任何人蹤,蕭玦不死心,道:「再搜。」

 一直待到晚間,依然一無所獲,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又看了看斜綺船欄一直笑盈盈的在唱小曲的玉自熙,眼看著天色已暗,蕭玦只好命令迴鑾。

 當下一路上岸回程,在儷山山道下上車時,秦長歌問趕來的御前侍衛副統領:「各家淑媛們可都護送好了?」

 對方恭謹應是,秦長歌看他一眼,道:「可有異常?」

 對方搖頭,秦長歌皺眉,回首看他一眼,道:「再想想。」

 副統領偷偷抹了把汗,趕緊苦思,半晌道:「真的沒有什麼,只是靜安王府襄郡主的轎子,曾經半路停下過,郡主說轎中悶氣,要透風。」

 秦長歌欲待掀轎簾的手頓了頓,「哦?出來過?」

 「出來過,一刻工夫又回去了,屬下親眼見著郡主在下人服侍下上轎的。」

 「從頭至尾,郡主都在?」

 「都在,轎子敞著簾子,一直隱約可見郡主身影。」

 秦長歌微微沉吟,道:「郡主今日穿的是什麼顏色衣服?」

 副統領思索了下,道:「是黃衣。」

 秦長歌怔了怔,點頭道:「你辛苦了,下去吧。」

 頓了頓,她又道:「周圍方圓幾十里,以及京郊通往外城的通道,你們從現在開始,留心給我搜。」

 看著副統領領命而去,秦長歌抬首,注視前方已經燒盡的蘆葦蕩,長吁了一口氣。

 一路回城,秦長歌將蕭玦趕回宮裡,叫他專心請玉自熙吃飯,蕭玦一開始不肯,說請玉自熙她也該在場,秦長歌立即扶著腦袋嚷嚷這幾天被白淵虐待,精神不好需要補覺,蕭玦只好悻悻放手。

 包子自然黏著娘跟著回太師府,書房裡秦長歌抱著包子,仔細的看了楚非歡遞上的晶墜,皺眉道:「似是女子之物。」

 想了想又道:「非歡,咱們也不必繞彎子,現在大家都對那具屍首有懷疑,但是我剛才問了,玉自熙今天過來接妹妹,在儷水岸邊等候,半路上了船,一直在艙內休息,也沒有離開過,而他下水到你趕去,幾乎是須臾間的事,你到的時候,白淵已經成為屍體,假如死的那個不是白淵,那麼他人是被誰接應走的?能這麼長時間潛伏水下的又是什麼人?假設那是襄郡主,襄郡主又是怎麼脫身趕到水下的?假設白淵被救走,那麼他在哪裡?偌大儷湖,幾百艘水軍舟舶,我下了命令一一的搜,但是,沒有結果。」

 她順手蘸了包子正在啃的豆沙包的豆沙開始畫圖,「你看,那條船的位置,白淵落水的位置,你遇見玉自熙的位置,以你的水性,你當時離那船不遠,可以說幾乎就在到那間你就到了那裡,是不是?」

 楚非歡頷首,燈光下他容顏雪白得甚至有點透明,精緻得令人心驚,聲音也沉涼如王,「我遇見他的位置,就在白淵落水的地方,我到得很快,他沒有任何時間來做手腳。」

 「問題就在這裡,」秦長歌皺眉道:「你知道的,我一直有命凰盟屬下跟蹤玉自熙,從沒發現過他和誰往來,這次也是一樣,玉自熙是騎馬過來的,襄郡主只帶了幾個侍女,十八護衛在儷水對岸就停了下來沒動過,儷山今日封鎖得蒼蠅也不能多帶一隻,那麼能做這偷樑換柱的事,只有玉自熙本人,頂多再加個襄郡主。但這兩人,都一直出現在眾人視線裡,誰也沒有很多的時間去水裡等候接應,而且兩人分在兩地,無人傳遞資訊,是怎麼能夠配合得時辰恰到好處天衣無縫?他們是怎麼做到的?我想了一路也沒想出來……難道我真的疑心錯了。」

 楚非歡輕輕一笑,拍拍她的頭道:「想不出來就不要想,何必折騰自己的腦袋?這幾天過得不舒服吧?早點歇息。」

 秦長歌往後一仰,看向對面的方向,悠悠道:「你說……白淵會不會大隱隱於市,就在對面呢?」

 想了想又道:「不會,玉自熙瞭解我,這種把戲他不會在我面前玩,今天最無奈的就是他『親手殺敵』,萬軍所見,咱們不好動作,可惜今日去監視下山人群的是章副統領,要是夏侯絕,他心細,也許就能發現些端倪。」

 微微一嘆,秦長歌道:「凰盟已經全部出動了,阿玦也命令隱衛配合善督營全城內外搜捕,白淵這人如果沒死,我得把他堵在郢都境內,這種人,留著終究是禍患。」

 包子突然在老娘懷裡蹭了蹭,不耐煩的道:「說完沒有?說完給我撓癢癢,我今天過敏了。」

 「過什麼敏?」秦長歌怔了怔,扳起兒子臉蛋看看,發現果然下巴周圍生了一點點小水包。

 楚非歡忍不住一笑,將包子白日裡吃粉的壯舉說給秦長歌聽,秦長歌開懷一笑,道:「叫你亂蹭,那些胭脂水粉混在臉上,不過敏才怪。」

 包子抱著老娘的脖子,樂滋滋道:「幸虧你沒那壞習慣,你臉上就沒那些可怕的東西,最香了——對吧乾爹。」

 他突然回頭問楚非歡,立時兩人都怔了怔,楚非歡的臉立刻泛出微紅,秦長歌想起水底那一吻,立刻不停乾咳,訕訕道:「整天胡話!去睡覺!」

 趕走那個眼神詭秘表情無恥的小混蛋,秦長歌和楚非歡一時都不敢眼神相對,秦長歌胡亂扯過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道:「非歡,勞煩你查查這個家族的下落……」

 楚非歡目光落在紙上,愕然道:「他?」

 夜深,起了點風,將東安大銜貴族集聚地的各處高樓門戶下的氣死風燈,都吹得晃晃飄搖,燈影迷亂。

 遠處隱隱有夜市繁華喧囂的聲響,攜著午夜長街上脂粉香花香食物香,被風一陣陣吹向城池的各個角落,到了這高牆深院格外肅穆的門樓前,已經逐漸輕微,化為嘈嘈切切的私語,反襯得這條街分外安靜。

 秦長歌蹲在對面靜安王府石獅子頭上,在王府家丁戰戰兢兢的舉著的燈下,無聊的磕著瓜子。地上很快積了一堆瓜子皮。

 這都半夜了,玉自熙的酒還沒喝完?

 前方寬闊青石長街深處,突然出現兩點閃爍的紅燈。

 八抬大轎落地,王冠錦袍的玉自熙似笑非笑的從轎中跨出,上挑的媚惑眼角風情如春夢,染了熏然酒意的眉梢鬢角,越發風致蔓延。

 他看見秦長歌毫不意外,慢悠悠的踱過來,在秦長歌掌中抓了一把瓜子,綺著石獅子慢慢的磕,笑道:「你這瓜子不好,下次我叫人從我華州莊園帶幾盒好吃的給你,包你吃了打嘴巴也不肯丟。」

 秦長歌瞟一瞟他,道:「王爺太也小氣了,就給幾盒瓜子?」

 「那你要什麼?要我這個人麼?」玉自熙淺笑著俯低身子,臉幾乎湊到她唇邊,衣襟本就大敞的外袍因為這個動作又向下墜了墜,雪色隱隱閃現,秦長歌只要眼睛一溜,大抵就可以把這個妖豔王爺給看光了。

 秦長歌的眼睛也老實不客氣的溜了溜,將腦袋微微一低擦過那傢伙故意湊過來的唇,扒著他衣服向裡張了張,笑道:「王爺皮相是真好,可惜卻看不出裡面那顆心,到底是什麼顏色。」

 「自然和你一般顏色,」玉自熙扶住她的肩,輕笑,「那你要什麼?」

 「找你喝酒,」秦長歌拍拍身後的酒壺,「王爺的後花園,不介意借出來賞月看花吧?當然,如果藏著美人,在下也就不煞風景了。」

 「喝酒麼?」玉自熙眯眼的神情越發像一隻妖狐,「我盼著和你把酒言歡,已經很久了。」

 靜安王府的後花園,向來在郢都百姓腦海裡有很多想像,比如有人說裡面全是狗屎——宰相御史將軍尚書們的排洩物;有人說全是鏡子,因為自戀而美貌的靜安王每天都要對著鏡子問:全西梁誰最美?有人說是草,全是草,因為王爺太美貌,花看見王爺,全都羞死了。

 然而當秦長歌第一次跨進靜安王府的後花園時,卻沒看見以上猜想中的任何物體。

 冰雪。

 漫天漫地的冰雪。

 沒有亭臺樓閣,茂草樹木,假山岩石,沒有所有王府宅邸都會有的雕插簷精巧裝飾,沒有一切符合玉自熙精緻妖媚氣質的設計和建築。

 這裡只是一片皚皚的白,和仿造的粗擴的假山,假山做得全無秀致之風,就是一個個的土山包,而且所有地面和假山上,全都覆蓋著積雪,甚至還凝結著冰晶,在清冷的月色下,閃耀著森涼的寒光。

 秦長歌怔在那裡,一霎那間心中隆隆的滾過兩個字,「赤河。」這裡的佈局,景緻,感覺,彷彿正是極地冰圈之內的赤河。

 可是四月仲春,一年裡最明媚的季節,哪來的冰雪?

 秦長歌緩緩走近,明明那些潔白的山水並沒有散發寒意,她的心底卻突然幽幽生出微涼的愴然之感。仔細一看,才發覺那些冰晶都是水晶,那些積雪都是碎銀。一個森冷的,價值萬金的後花園。

 秦長歌立在這個人工赤河冰圈之內,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裡心思突然沉靜空靈,突然摸到了那個神秘人的萬千心思的一點。

 冰圈,果然是冰圈。

 從她重生以來,甚至,好像在她前世死亡之前,玉自熙對於冰圈就特別的在意,這彷彿是很久以來玉自熙生命中的一個讖言,他忌諱避開卻又無時無刻不將之銘記,以至於他從未對任何人開啟的後花園,竟然是一個具體而微的冰圈。

 他為什麼唸唸不忘冰圈?銘記到在自己家裡,也要一模一樣照搬一個?回身,看著倚在園門口的玉自熙,他的神情空茫遙遠,微帶哀傷,卻在她回首的那一刻瞬間收拾乾淨。

 秦長歌看著他的眼睛,試探的向園中仿造冰圈中心的那一處冰層走了一步,玉自熙果然立即道:「別去那裡,那是空的。」

 他過來牽著她的手,走到一處小山包坐下,秦長歌取出酒來,晃了晃,問:「赤河烈火釀,可敢喝?」

 玉自熙笑笑,一伸手取過秦長歌手中的兩個酒壺,扔了另一個給她,道:「經過我的手的酒,你敢不敢喝?」

 秦長歌露齒一笑,「那就看誰能毒死誰吧……花狐狸。」

 她最後三個字,說得極輕極輕。

 對面玉自熙正在撥酒壺塞子的手忽然輕輕一震,隨即若無其事的將塞子撥起,彷彿根本沒聽見她那個突如其來的稱呼,舉起酒壺對她一讓,仰頭便喝。

 秦長歌慢慢將壺就口,冰涼的酒液入,激得人渾身一顫,下腹時卻一路灼熱的燒下去,彷彿一條火線騰騰的直貫全身,又或是一蓬烈火砰的一聲在內腑深處炸開,將人眩暈而熱烈的拋上雲端。

 燃燒的灼熱裡她卻在森然的想,他為什麼裝作沒聽見?

 花狐狸……花狐狸。

 當年還不是皇后的秦長歌,和也不是靜安王的玉自熙,在一起出生入死浴血打江山的過程中,從來對對方都沒一個好稱呼。

 他稱她母蠍子,她喚他花狐狸。

 他說她一肚子壞水,手段百出毒辣無情,是個誰碰誰死的母蠍子。

 她說他男生女相陰柔奸狡,笑裡藏刀殺人如麻,男人比女人還美,男人比女人穿得還妖豔,生生的笑面花狐狸。

 那時她十六歲,他十七。

 他是秦長歌輔佐蕭玦之後,唯一一個由蕭玦自已帶來的死黨,秦長歌記得那日清晨踏過石板橋的霜,小城之外溪水邊,蕭玦突然駐馬,揚鞭指著前方,笑道:「長歌,帶你認識一個人。」

 溪水裡,陽光下,濯足的紅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陽光靜止,秋風裡吹散浮動的魅香。

 永生裡美如彩蝶蝙躚的容顏。

 他是蕭玦自小的朋友,卻連蕭玦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在某日踏青之時,遇見了,合契了,喜歡了,他便目光發亮將他引為知己,他懶懶散散從此也將就算他是朋友;他說要去從軍和他告別,他卻說打仗好玩自己也去混混;他以為這麼懶這麼桀騖的人遲早受不了軍規會跑掉,他卻陪著他從小兵到副將到大將直到成為他的開國重臣;他對他說自已愛上長歌,他出了會神,然後鄙視的說早就知道了,還說女人這東西,是最麻煩的東西,永遠不要遇見的好。

 他一生如流雲如烈火如飄搖不定的風,從來都不像肯拘於一地的人物,卻一直將這雲這風這火繫在了西梁皇室週遭。

 這些都是蕭玦說給秦長歌聽的,還曾開玩笑的說,是不是他也喜歡長歌,所以才甘為驅策,當時秦長歌就長聲一笑,說胡扯,玉自熙這個人,如果真喜歡誰,那是絕對不管你是上司還是朋友,絕對不客氣的動手就搶。

 不是戀人,卻是一起殺人闖天下拼出來的交情,那一聲花狐狸,普天之下除了蕭玦、自己和他,再無人知曉。

 ……

 秦長歌慢慢舉起酒壺,看著身前人波光明滅的眼眸。

 十餘年風霜血火,八千里轉戰煙塵,那些幽州、赤河、雲州、平州、定陽、德州……那些血流飄杵的戰場生涯,那些一聲聲帶著笑謔和譏諷的花狐狸,我不相信你會忘記。

 玉自熙。

 為什麼你裝沒聽見?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九章 愛慾

 後花園銀裝素裹,「積雪」皚皚,一片肅殺清冷裡,兩個只著單衣的人腳踩水晶柱,醉臥白銀堆,在最奢侈的地方喝著最不值錢的烈酒。

 「喂,王爺。」秦長歌醉醺醺一晃酒壺,敲了敲玉自熙腦袋,「你醉了嗎?」

 玉自熙手搭在額頭,懶洋洋躺在地上,「醉了。」

 秦長歌伸出雙手,在他眼前晃,「哪個是左手,哪個是右手?」

 玉自熙懶懶掀開眼皮看了看,答:「左手的旁邊是右手,右手旁邊是左手。」

 「嘿,果然醉了,」秦長歌湊近他,「你妹妹呢?」

 「她在閨房在花園月洞門過去右拐過那個鏡池,旁邊那棟小樓就是,你爬窗的時候輕點。」

 「為什麼我要爬窗?難道你不去給我開門?」

 「為什麼我要給你開門,我又不是龜公。」

 「你和她住一起?」

 「我喜歡獨睡。」

 「喜歡裸睡不?」

 「喜歡和女人一起裸睡。」

 「哪個女人?」

 「美人。」

 「他在哪裡?」

 四周氣氛突然一靜,明明沒有風,地下一些銀粉卻在無聲自舞。

 半晌,玉自熙放開搭在眼睛上的手,微微扯起一邊嘴角,定定看著秦長歌,道:「誰?」

 「得了吧,」秦長歌笑起來,將酒壺一拋。道:「咱們別玩了,我都玩膩了,你也別裝醉,我也別套話,直接點,成不?」

 玉自熙無聲笑一笑,坐起身,他頭頂一株銀樹上,永不離身的紅燈豔光流動,映得他眼波醺然欲醉,然而那點朦朧的粉色底,透出的依然是薄冰般的冷與涼。

 「他走了。」

 秦長歌冷笑著看他,「玉自熙,你可知道你在通敵叛國。」

 玉自熙莞爾,偏頭看她,「趙太師,你可知道,如果沒有證據,你就是在搆陷朝廷重臣?」

 「是嗎?」秦長歌悠悠笑,「閣下的赤甲護衛很有名。」

 「嗯?」

 「閣下赤甲護衛用的兵器,也和一般護衛不一樣,他們的刀柄上有一道彎鉤,這個設計大約是為了不讓長刀輕易脫手,我記得你的護衛們都有一個規矩,人可亡,劍不可脫手,哪怕為此斷腕,也不放棄。」

 當初上林山下,赤甲護衛金梧,就曾在楚非歡搶刀時寧可斷臂,也不願放開刀柄。

 玉自熙神色不動,道:「那又如何?」

 「玉梭湖底洞中,鬥春節那日,有人前來給白淵通風報信,當時他的影子映在地面上,身後背著的長刀的刀柄,我覺得很眼熟,儷水之上看見你,我立即想起,那是你赤甲護衛獨有的長刀。」

 秦長歌微笑托肋看著玉自熙,「這算不算證據? 」

 「算什麼?」玉自熙斜睨她一眼。「一個影子?你用一個影子來告倒我?」

 「告你?不。我沒興趣為這破事告上朝堂。」秦長歌一笑,「證實你通敵又如何?削爵?你根本不在乎這勞什子王位。下獄?什麼樣的監獄可以關住你?殺你腦袋?我還要考慮西梁軍心哪!」

 「你明白就好,」玉自熙溫柔的拍拍她的臉。「當一個人什麼都不介意的時候,他就沒有了死穴,你怎麼對付,都是白費力氣。」

 「你有死穴。」秦長歌冷笑,盯著玉自熙微微變色的臉,「只是這死穴被人搶先拿住了,輪不到我而已。」

 默然半晌,輕輕一笑,玉自熙目中有淺淺的矛盾之色,道:「我知道你想知道白淵的下落,但是,我不想告訴你,告訴你是害了你, 我現在......不想你死。」

 他將秦長歌沒喝完的酒拿過來,灌了一氣,道:「我只明白和你說,白淵不是一個人,而我也不是他最終的救星,我只是第一站,第一站你明不明白?我只管最初的那一救,至於後面,從西梁到東燕那漫長逃亡路,自有人一站站的接應安排,而且每一站互相都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下一步去哪裡,所以你要問我,我確實不知道。」

 「你只管把他送到儷山之外,郢都京郊?」秦長歌若有所思,「能在這般開羅地網中將人送出去,非等閒之輩可以為之,你沒看到你的接應人?」

 「你很貪心,」玉自熙白她一眼,「你下面是不是還要問我和白淵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在這個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我到底怎麼偷樑換柱怎麼把人送出動誰和我聯絡等等?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不是很聰明的麼?自己去想吧。」

 「我現在只在想一個問題。」秦長歌甜蜜的對著他笑。「你怎麼突然肯和我說這個的?難道真是因為我送的酒比較合你意?」

 玉自熙水汪汪的瞟她一眼,笑道:「我突然看你很順眼,成不?」

 「成。」秦長歌起身,冷笑:「我看你是覺得看我的屍體比較順眼,你不會不知道,白淵是西梁大敵,我們遲早要和東燕一戰,去掉白淵就是去掉柳挽嵐最重要的臂膀,而只要他活著,以他的能力超卓,將來會增加很多變數,你放虎歸山助紂為虐,將事態複雜化,置西梁將士於越發艱難竭蹶之中,你還覺得你是在幫我?」

 「乖,你生氣起來真可愛。」玉自熙根本不生氣,只是眉開眼笑的看著她,「別和我說大道理,本王最不愛聽這個,本王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本王如果覺得,白淵回國,比你去追殺白淵相較之下對你更安全,那麼你就只有失去他的下落,任他安全回東燕。」

 他再次懶懶躺下去,玩著身邊的水晶花,「當然,你一定要去追,也由得你,人如果自己找死,那是誰也不必攔的。」

 「找死?」秦長歌斜睨他,「我身後有西梁大軍,我自身武學也不算弱,我還有武功高強的友朋,我去追白淵,會是找死?什麼人強大到視整個西梁於無物?還是靜安王你自從改穿過女裝後,膽氣就沒了?看見只毛蟲也會嚇哭,看見只蟑螂也要尖叫?」

 「隨便你怎麼激將,總之並不是你想的這般簡單,我覺得今晚我已經說得太多了,」玉自熙抓起一把銀粉,在指間飄飄揚揚的灑,媚笑道:「我的好心只限於今晚,下次就沒這好事了,當然,你覺得這不是好心,同樣不關我事。」

 他躺著不動,伸手一引,道:「好走,不送。」

 秦長歌注視他半晌,扯了扯嘴角,順手從樹上板下一根銀條,道:「我現在心疼我的酒了,這個抵我的酒錢。」抓著銀條揚長而去。

 她踢踏的腳步帶著銀霧騰騰,漫天飛揚裡宛如大雪突降,霧氣裡玉自熙緩緩睜開眼,水波般蕩漾的目光比那雪霧更飄搖朦朧幾分。

 明明沒有寒氣,他的聲音卻字字如冰珠凝結在空氣中。

 「......人在愛慾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朝元五年五月末,潛伏在西梁的中川「潛狐」組織,因為一次暗殺綁架行動的暴露,遭受西梁官方和地下勢力的合力掃蕩,全軍覆滅,「潛狐」組織頭腦為求保命,獻上自己多年來從事間諜密探工作,暗中積攢下的中川朝局的百官檔案和衡京兵力佈防圖,六月末,西梁以中川狼子野心為由,提馬南下,逼近衡京,七月初,中川成王北堂吟上表北堂嘯,稱先鳴王殿下遺孤北堂繁尚在人世,請求歸入皇室宗室金冊,北堂嘯大怒,欲將北堂吟削爵下獄,並下令追殺「妄圖冒充皇兄遺孤之奸賊。」,不料旨意竟被諸臣聯名抗遵,認為是「亂命」。百官長跪隆德門請求大王收回成命,更有好事求名之徒接連上表,暗指北堂嘯當年奪兄所愛並鴆殺兄長的舊事,北堂嘯被氣得險些中風,回宮大發雷霆,卻被內臣梅唯一相勸,附耳說了幾句話,第二日便改了旨意,令北堂繁認祖歸宗。

 據說歸宗之時,宗廟之內,北堂嘯假惺惺撫摸北堂繁的背悲泣,要其不要偏信市井流言,孤王尋找兄長遺孤已久,如今天可憐見,你我叔侄終於團圓,北堂繁也連連叩首,神情懇切,稱多年來飄零在外,常有家國之思,對叔王更是滿心孺慕之情,如今終得回歸中川王室,滿心感激,無有他想,只願此生隨伺叔王身側,鞍前馬後執鞭墜蹬,便此心足矣!

 叔侄倆言辭懇切,表情生動,執手相看淚眼那一霎哀婉淒切,北堂嘯老淚縱橫的張開臂膀的姿態,比大戲還要好看,據說宗廟外跪侯的禮官提起袖子頻頻拭淚,為這親人久別重逢的感人一幕而涕泣不已。

 而那些父喪母死,經年流浪,忍辱隱藏,那些奪人所愛,殺兄廢妻,追殺親侄,拒不相認,彷彿從來沒發生過。

 當日北堂嘯便封北堂繁為德王,並授上元大將軍之職,北堂大王十分殷切的抓著新任德王的手道:「侄兒啊,叔叔老了,如今國事也籌措不來了,西梁大軍壓境,我中川風雨飄搖危在旦夕,想我中川小國如何能夠抵擋大國雄兵,叔叔近日急得寢不安枕,可巧你回來了,年富力強,英姿勃發,風采不遜我兄當年......真是老天有眼,叔叔便把我中川舉國上下,齊皆託付於你!」

 北堂繁幾番推辭,稱不敢當此大任,北堂大王堅持此命,並稱盛宴給大將軍接風並提前慶功,宴席上諸臣諛辭潮湧,皆稱大將軍風采非凡,定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想西梁不過區區孤軍,怎抵得我國全民作戰,兵精將勇?敵酋授首,萬軍覆火,當真只是大將軍動動手的事情,一番吹捧,新任大將軍飄飄然,當即立下軍令狀,以自己性命擔保,必將於三日之內退敵。

 當時北堂大王連聲讚好,撫著大將軍的背,稱我侄果然深有乃父之風!北堂一族得此佳兒,當真幸事?!只要你能打退西梁大軍,孤的王位,就是你的!

 據說當夜大將軍喝得醉醺醺回府後,中川王宮又開了第二次小型宴會,至於這次宴會的慶祝主題到底是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隨即,西梁大軍壓境,要求北堂嘯親自去西梁大營對主帥就「潛狐」事件做出解釋,並獻城十二座以示賠罪,中川國小兵微,總共也就十一座城池,哪來的十二座?北堂嘯被逼得團團亂轉,再次在朝堂之上信誓旦旦:大將軍繁若能退兵,保我王國安全無虞,孤願退位以讓,北堂繁當即領了令箭,出城應戰去了。

 他出城「送死」,王宮裡已經開始商量,如果一定要割城池的話可不可以討價還價,以割幾座為最低限度,獻上多少珠寶金銀以求免禍,一群內臣為這個數字吵了大半夜,天亮的時候聽見外間喧嚷,還以為西梁大軍終究打進王城,嚇得魂飛魄喪四處找地方躲藏,結果在凳子底,桌子底,床底紛紛被士兵拉出,隨即北堂繁被眾人喜氣洋洋的接了進來,稱西梁已經退兵。

 北堂嘯哪裡肯相信,親自上城樓去看,結果發現西梁軍果然退出十里,撤開了對衡京的包圍圈。

 據說是英明的德王爺,不顧個人生死安危,單身夜闖敵營,一番滔滔高論,「感化」敵軍主將,自願退兵。

 當然,這番話除了啥也不懂的百姓,是沒有幾個人相信的,但是無論如何,兵退了,是大家眼見的事實。

 眼前危機一解,北堂嘯大鬆一口氣,對北堂繁倍加讚譽,金銀賞賜源源不斷,早先的王位承繼卻一字不提。

 他不提,卻自有人記得,第二日北堂繁便王袍加身,直上金鑾殿,「接叔叔王位也。」

 北堂嘯當時起床,赤腳奔出大殿,看見跟著北堂繁前來接任王位的大臣,足足佔了朝廷重臣的十中之九,這一驚手腳冰涼,才明白大勢已去。

 當日北堂繁就在中川臨光殿接中川王位,奉北堂嘯為太上王,遷宮嘉德殿,隨即大赦全國,減免賦稅,撤出因為西梁大軍壓境都臨時徵召的新軍,修表上書西梁皇帝,願永為治下臣屬之國,忠心不替。

 西梁朝廷回覆來複來得很快,正式承認北堂繁中川王位,並贊其「深承中川先王鳴之膜烈,龍資鳳表,堪為人主。」

 此旨傳遍中川朝廷,眾皆凜然,西梁虎視天下,雄心勃勃。有志在天下一統之心,誰都覺得中川這個小國,遲早都會被揣入西梁囊中,不想竟會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北堂鳴遺孤。在中川無根無基的北堂繁如此青眼相加。

 只有幾個重臣心中有數,立於玉階之下,斜著眼睛看寶座之上神色平靜的年輕的王,想起數月前各自在家中接到的一封神秘文書,文書上以溫柔而彪悍的語氣,一一點明瞭他們從政以來的所有利害關係、私下家財、陰私把柄,並非常客氣的提醒他們,中川之主到底應該是誰,不妨把眼睛擦亮點看清楚,如果看不清楚,自然有人幫你擦,信末署名,西梁,趙。

 趙,哪個趙?重臣們掂著那信,看著自己家裡一夜之間所有能坐的凳子都插滿了刀,再對著衡京之外一直按兵不動好像在等待什麼的西梁軍營看了看,一瞬間恍然大悟。

 原來那個飄零他國的遺孤,找到了強硬絕倫的後臺啊......

 隨著北堂繁王位坐穩,眾臣俯首,西梁大軍果然開始緩緩退軍,好像來這一場,就是為了護持北堂繁從容登位一般。

 再兩個月後,秦長歌接到了返京的單紹帶來的北堂繁的親筆書信。

 將信一字字讀了,秦長歌淡淡一笑,遞給楚非歡,悵然道:「一番操持,總算塵埃落定,祁繁啊祁繁,那般高處,可曾覺得不勝寒?」

 「容兄逝去,祁兄一生,永遠有一處空寒了。」楚非歡輕輕摩挲著那信紙。「縱然身居高位,富有一國,然彩雲終散,知己難逢。」

 秦長歌微微嘆息,「是的,我終究覺得虧負了他......」

 「虧負他的是我,卻是你去幫我償還,」楚非歡長眉一揚,「本來拿下中川送給他,是最省力的事,但你不希望他被國人所罵,背負著勾引外敵這個名聲去做他的王,你的苦心,我知,祁繁自然也知。」

 「非歡,」秦長歌抬眼,語氣輕柔,「你為我付出了多少,我沒有算過,所以你也別算那麼清好嗎?我們之間,本就不必計較那許多。」

 楚非歡微微動容,注目她半晌,突然道:「長歌......」

 「嗯?」

 「如果你......」

 「報太師!」

 太師府護衛的聲音突如其來響在靜寂的夜裡,打斷了楚非歡欲待出口的詢問。

 兩人齊齊轉過目光。

 對上秦長歌有些不豫的目光,護衛有些驚慌,磕了一個頭還沒說話,他身後跌跌撞撞趕來的宮中太監已經撲跪上來,惶然磕頭道:「太太太......師......」

 「慢慢說,急什麼?」秦長歌看著他神情,心中突然一慌,皺眉問。「怎麼了?」

 「陛下被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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