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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97章
卷二:六國卷 八十六章 真相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西梁在攻城不下之後,怒掘確商堤,引確商河水倒灌雲州,城中十餘萬敵軍,全軍覆沒。雖然只是一處局部戰場的小型戰役,確商堤之戰卻是真正扭轉雲州戰局的關鍵,史稱:確商之戰。

 此役,北魏純妃死。那個野心勃勃的女子,期望著在雲州令西梁大軍覆滅,進而掠奪瓜分西梁腹地,從而為自己三分之一的北魏政權再加一份夠份量的砝碼,結果在確商堤折戟沉沙,曾經妄想豎起的鳳凰旗幟,化為碎屑,被滔滔確商河水徹底卷沒。

 此役,東燕將領伊城重傷,後得手下拚死救護,逃得一命,與保存大部分實力及時出城的白淵大軍在雲州城背後的確商山脈古道內會合,在那裡,後續的魏燕聯軍也已趕到,白淵一力阻止眾將提出的反撲西梁軍隊的建議,帶領大軍跨越確商山脈,進入平原。

 秦長歌帶領兩萬西梁騎兵銜尾急追,騎兵無法穿越山脈,她直接從臨近邊境原南閔地面繞道,數日數夜她自己不吃飯不下馬不睡覺,騎兵們也只是在馬上吃吃乾糧,第二日晚追上北魏,自此進行不斷的追逐與騷擾戰,時不時與落在後面的燕軍打上一架,時不時在人家埋鍋造飯的時候去踏營,或者半夜三更睡得正香的時候去騷擾,弄得燕軍也不能休息,頻頻狂奔不勝其擾,若是想回頭集陣對付她,秦長歌立即拍屁股跑路,逃得無恥之極。

 秦長歌同時發令前路上原定陽守軍發兵來助,只是她跑得太快,援軍居然一時追不上,雙方由攻城戰轉為不斷的野戰,戰場由西梁邊境轉為原先北魏的地盤。

 追到第二日,軍中來了位客人,被秦長歌大喜迎入營內。追到第三日,前方是離禹城百里的「虎口崖」,「虎口崖」逼仄一線,崖石嶙峋,犬牙交錯成利齒,遠遠看去有如一張虎口大張,正待擇人而噬。風從崖口穿過,也被那利齒害得支離破碎,聲音破碑宛如低吟。山崖背後,是重重密林,黝黑深黯,一望無際。

 斥候從前方奔來,揚眉道:「啟稟太師,沒有動靜,前方馬蹄雜亂,還有些丟棄物,從印記看,有大批軍隊過了崖口。」秦長歌在崖口前駐馬,抬眼望瞭望前方崖口,突然伸了個懶腰,道:「我累了,傳令下去,不追,睡覺。」

 跟隨的副將談樹青愕然抬頭看著秦長歌,太師這是怎麼了?前方雖然地形險要,但這幾天聯軍被西梁軍追得這麼急,哪裡來得及佈置陷阱?何況斥侯已經查探過,沒有可疑之處,不趕緊趁機會去追,雙方會拉得越來越遠。

 秦長歌笑了笑,道:「看我做什麼?我臉上生出花來了?」

 談樹青被噎得一句話也不敢再說,乖乖下令埋鍋造飯,就地休整,秦長歌看了看他們紮的營,道:「圍成一圈,槍弩隊駐紮在最外,離那條溪遠點,也不要在崖附近。」談樹青無奈,明明靠崖背風,近水方便,太師大人卻什麼都要反其道而行之,不過太師大人的命令,誰敢違抗?

 紮營完畢,秦長歌一頭鑽入帳篷道:「我睡覺,誰也不許吵我。」

 談樹青一臉悻悻然的看著太師大人酣然高臥,自己乖乖的去親自站崗放哨。

 夜靜無聲,唯有穿越虎口崖的風,帶著自洪荒時代便開始的孤獨的韻律,在崖中和密林裡,不斷吟唱。崖尖上一輪殘月,淡淡冷冷的掛在樹梢,像是一點欲待熄滅的燭火。

 那些橫斜的樹影映在月中,像是永生不能痊癒的傷痕,而鐵壁似的崖身,那些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的褶皺和陰影,看起來也像一張經歷無數滄桑和烽火的臉。月色清冷,照著那張「臉」,那「臉」上,忽然好似有淚痕緩緩蠕動。仔細一看,卻是些黑色的小點在快速移動。

 沉靜的西梁營地,毫無動靜。

 「咻!咻咻!」

 突有豔紅火光,搖曳一線,如漫天突降紅色星雨,自崖壁上紛紛射下,在夜空中曳出燦爛的火鳳尾羽。向著,西梁營地。

 黑沉沉毫無動靜的營地中,突然彈起數百條黑影,矯健,俐落,半空中身姿如臨水一躍的飛魚,數百柄長劍齊刷刷展開,在夜空中化成巨大光幕,水潑不進明亮璀璨,將那些意圖燒燬西梁營地,燒掉士兵鬥志的火箭,全數撥飛熄滅。蹭蹭連響,原本火把黯淡的營地突然光芒大亮,亮光裡所有的牛皮帳篷都彈出強弓勁弩,齊齊對著山崖上攀下的燕軍,下一個,殺一個。

 一聲長笑,主帳帳門霍然一掀,秦長歌衣服齊整大步而出,黑色披風在風中飛捲,抬頭,對著山崖笑道:「等不及了?不喜歡被追得狼狽鼠竄的感覺了?這裡風水很好,我打算就把你葬在這兒,你可滿意?」

 淡金身影一閃,山崖上出現白淵,極其危險的站在一枝不住搖擺的枯樹之尖,微笑道:「好啊,我們合葬好不好?你追我追得這麼狠,一定有很多話想和我說,是想我繼續納你為妾嗎?」

 他手一揮,轟然一聲斷崖後湧出一隊隊燕軍,反向包困西梁營地。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想做你的生命終結者。」秦長歌眯眼笑,「這是你燕軍重步兵精銳吧?看我騎兵不利於近戰肉搏,在這個地形也無法發揮遠端穿插衝擊的功用,想一舉滅了我?嘖嘖?一萬弩兵,五千弓兵,一萬長槍兵,五千刀盾兵,五千陌刀兵……對付騎兵的好戰術啊。」

 「你眼光真利,於是我越發堅定了我的想法,」白淵笑,「讓兒郎們自已打架吧,你要不要上來,我們兩個好好談談。」

 「這本就是我和你的恩怨,到得今日,終於有機會面對面說清楚,我怎麼捨得放過?」月光下秦長歌笑得森涼,目色幽深。她腿一抬,已經利箭般躍身而起,三步兩步上了崖,立在白淵對面一株樹的樹技上,選擇了一個他無法偷襲的角度,笑道:「晚上好,柳女王鳳體安康?」

 「託福,」白淵答得溫和,「我已經命大軍護送她離開,不然你們倆見一面也不錯。」

 「她去了哪裡?」秦長歌如對佳客,問得坦然。

 「你們去哪裡,她就不去哪裡。」白淵答得令人絕倒。

 兩人對答得諄諄儒雅,全無劍撥弩張敵時氣氛,光是看他們神情,不知情的人大約還要以為這兩人是在月下談家常。

 「那真是可惜,」秦長歌微笑,「能讓白國師不顧一切去護佑的人物,我還真想會會。」

 「能僅僅憑在下的舉措便推斷出女王在軍中,您也不虧是和女王齊名的人物。」

 ……

 一剎靜默,矇住秘密的薄紙,被那人不涼不熱漫不經心的揭開。

 良久,秦長歌微笑,輕輕道:「你終於確定,我是我了?」

 這話問得奇妙,白淵卻笑起來,道:「是,正如你也終於確定,是我了?」

 目光裡翻騰雲煙,雲煙盡處無限恩怨漸漸湧起,秦長歌感慨的看著白淵,緩緩道:「長樂大火,皇后被殺,世人都以為不外乎是宮闈傾軋,或者朝政謀局,或者帝后離心相害,誰也沒能猜到,一切的佈局,竟然延及西梁之外,六國之遠,那背後罩下的殺戮之網,網扣,竟然握在遠在東燕的國師大人您的手上。」

 將手中一枝枝條輕輕一截截粉碎,秦長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長。」

 白淵負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個明明死掉的人,一個被穿心剜眼,死得透得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數年後復活,捲土重來,最終對六國造成了極大的威……這世間怪力亂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沒相信哪,」秦長歌溫柔的道:「比如,水鏡塵。」

 眨眨眼睛,白淵奇道,「你怎麼知道?」

 「廢鎮一役,水鏡塵稱我『趙太師』,他並沒有將我和睿懿聯想在一起。」秦長歌淡淡道:「當時我就確定,他當晚一定有份參與謀殺,因為只有親眼見證過睿懿死亡,並且以後也一直沒有什麼機會和我本人接觸的人,才最不容易相信她的複生,正如你所說,睿懿死得不能再透,連骨頭都分掉了,憑什麼認為她還會活?」

 「你猜出是鏡塵搶了你三分之一骨骸了。」白淵揚眉,「你可知那骨骸現在何處?」

 「我沒興趣知道,」秦長歌聳聳肩,「骨頭就是骨頭,你拿去墊豬圈也好,當雞飼料喂了也好,都與我無關。」

 「怎麼能那麼侮辱西梁開國皇后的遺骨呢?」白淵輕笑,「我拿去給我妹妹墊墳了,可憐她死後,我人小力微,埋得太淺,第二日屍體被野狗拖出來啃乾淨了肚子,我只好後來瞞著我娘把她給燒了,小小的一捧灰,裝在盒子裡,我覺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親眼看看西梁皇后的屍骨,看看那個害她早天的人的骨頭是不是和她一樣,所以我叫鏡塵拿給我了。」

 他語氣平靜,笑容流動如風,神情依然如前的散漫閒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敵說妹妹的慘死,倒像面對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卻突然起了一陣陰風,盤旋著掀起兩人的袍角,風裡有,貶人肌骨的寒意陣陣襲來。

 秦長歌沈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場勝負,成王敗寇,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白淵,你太偏激了。」想了想她又道:「錯了,我想,我該叫你成淵……是不是?」

 白淵的神情,到那間有了微微的震動,這個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緒微微飄遠,想起了一些自己寧願塵封的往事,想起當年成氏家族一門容華,卻一朝傾覆,從此流落異國備受欺淩,想起妹妹死去母親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陽宮那遠去的飄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錯過。

 這一切,都拜這個女人所賜。

 成淵,成淵,多麼陌生的名字。

 那個曾經高貴的姓氏,早已湮滅在北魏風起雲湧的歷史中,成為貴人們踩在腳下的故紙上最為空白的一頁,再不會有人捉筆為之寫下光榮的記載。那些被踐踏碎了的,早已散在風中的,家族,姓氏。

 離開北魏時,他改姓白,諧音「敗」,相對於那個「成」。

 他曾對自己發誓,一日不復仇,一日不改姓,然而當他終於復仇了,他突然也覺得改回姓氏已經沒有必要。因為女王說,白淵,如雪之白,如淵之深,很好的名字。這句話,女王分了三次說完,他很歡喜。仇既然已經報了,姓什麼已經不再重要,讓那個成淵永遠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歡的那個名字。

 白淵浮起一抹譏諷的笑意,暗夜裡依然光華萬里的眼眸,瞟向秦長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親被我所殺,並因此家族罹禍,被抄家,被驅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兒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異國,受盡欺負和白眼,貴婦從此跪伏於地,操持著賤役以養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訴我,你會無動於衷?你會風輕雲淡?你會不思報仇?你會的話,你就不是秦長歌,正如我,我不報仇,我不是白淵!」

 秦長歌深深看著白淵,當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當她詢問「夫君大名」,他答「陳淵」,她問「成敗之城,抑或耳東之陳」,那一霎他的神情變幻,俱為她看在眼底,脫險後她想了很久,最後想到了當年禹城之戰中,因為偷襲重傷蕭玦而被她怒而箭殺的成羽,她立即拜託非歡,動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當年禹城一戰後,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驅逐,百年簪纓巨族風流雲散,族人淪為北魏下賤平民,多操底層賤業謀生,直系一脈的成羽妻兒則離開北魏不知所終,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當年成夫人閨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後人流落到了東燕。

 到了這個時候,再想不到白淵是誰,再想不到誰這般處心積慮的殺了自己,秦長歌就不是秦長歌,是豬了。

 輕輕一嘆,秦長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殺,但是戰場敵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況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為當時魏王遇險,你父卻沒有去救,只顧著暗殺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此魏王認為你父其心可誅,才導致了你成家之禍,他之所以成為唯一沒有在北魏立國後,牌位入駐功臣祠的從龍陣亡重將,成為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蔭封的將領,究其原因,根子其實出在你父自身。」

 白淵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不死,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對,如果你父不死,以你父當時的威望,和他隱忍陰狠的謀算,說不準現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秦長歌譏諷的笑了笑,「說到底確實是我壞了你父的好算盤,直接導致成家從天堂墮入地獄,你壓在心底那麼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的和我算。」

 「這帳,我已經算過了,你,還有魏王元獻。」白淵負手向天,「丈夫恩怨分明,我已經殺過你一次,父仇早已得報,按說我不應再殺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隱約猜出你是誰後,並沒有完全的痛下殺手,但是,事到如今,你我之間,已經無法轉困,最終還是一個死局,便是我不想再殺你,你也絕不肯放過我,是不是?」

 秦長歌不答,半晌道:「白淵,對你,我有三個問題不明,你可願答否?」

 白淵撣撣衣袖,淡淡道:「能答就答。」

 「你為什麼要屠雲州?」

 「那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反對,」白淵仰首出神的看著崖頂的月,「既然對我軍有好處,為什麼要反對?」

 「你為什麼會出兵助魏?為什麼選擇遠離本國在他國作戰?甚至連女王都來了?」

 白淵慢慢的笑了下,這回給了她一個不打算回答的表情。

 秦長歌卻在搖頭,嘖嘖有聲的道:「這是我一直疑惑的問題,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白淵白國師,這些年你的傳說甚囂塵上,什麼玩孌童不近女色,什麼性趾扈架空女王,我看都是胡扯,是你故意放出的煙幕,你,傾慕你家女王吧?」

 白淵微笑。

 「可惜佳人羅敷有夫,心有所屬,」秦長歌笑得詭秘可惡,「不可近也不可得,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依偎他人身側,而自己只能乾咽饞涎,這怎麼符合你白國師的風格?你傾東燕之兵遠戰他國,你攛掇著女王親征,卻又秘而不宣,你打得什麼主意?」

 「什麼主意?」白淵笑,「我王親征,天威浩蕩滅你西梁的主意。」

 「你是個瘋子,」秦長歌不理他,只是滿臉寒意的搖頭,「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吞併征伐,統統不在你心上,你在乎的,從來只是自己的私慾,東燕對你算什麼?尊榮對你算什麼?只要能換來此生紅顏相伴的機會,不妨扔棄!」

 白淵笑吟吟的看著她,還是不答。

 月光越發冷寒,像是一塊巨大的青色冰塊懸在夜空,高遠的風吹過去,彷彿都能聽見敲擊出的梆梆輕響。

 「可憐的東燕,可憐的女王,竟然都是被你隨手拿來利用的工具,」秦長歌恰憫的一嘆,「魏燕聯軍贏不贏,你根本不在乎,東燕滅國,正好,當女王不再是女王,當王夫『護國身死』,當然,他不護國你也會趁機要他死的,那時,失去丈夫又失去國家的女王,不過是個普通的傷心的小女子,那時,誰能比一直誓死追隨,傾心護佑的白國師,更能安慰她,更能給她後半生的幸福生活呢?」

 「你不能篡她的位滅她的國,那樣你就算得到她的身,也永遠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你只有推波助瀾製造災難,再在災難中一力護花,以你的武功,護她周全當無問題,這天下之大,什麼地方去不得?保不準你連後路,都早已安排好了。」秦長歌鼓掌,「白國師啊白國師,你這種人,我生平第一次見,該稱呼你什麼?多情的瘋了?殘忍的情種?攪亂天下換紅顏回顧的獨夫?」

 「你果然智慧無雙,一點點線索可以推出這許多事,甚至連別人的內心隱秘都看得清清楚楚,秦長歌,我佩服你,」白淵溫柔的道:「但是你錯了一樣,不要說我利用挽嵐,挽嵐和你不同,她雖然和你齊名,其實齊的只是容貌而已,她只是個略有殘疾的女子,脫去女王的冠冕,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她因為身體原因,並不沉迷權欲,也不能過多沉迷權欲,這些年,我看著她困於朝政,日夜苦心思慮如何抵禦西梁,三更眠五更起夙夜匪懈,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她那個只愛琴棋書畫的才子王夫,卻只會在雲闋宮堆滿天下名品宇畫,日日埋沒書堆,著實是個廢物,你看,她這麼累,我不幫她,誰幫?」

 「得了吧,幫她解脫就是滅她國家,殺她老公,白淵,你的邏輯真是令人髮指,被你愛上真是倒了八輩子黴,」秦長歌嗤之以鼻,「我懶得和你討論你的情史,那只會讓我害怕,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怎麼殺掉睿懿的?」

 你,怎麼,殺掉,我的?

 冷月無聲,層雲飛動,風突然大了點,將樹葉刮得嘩啦啦的響,底下的戰爭還在繼續,這兩個東燕西梁的最高層實權人物,都已事先將對敵之策交代過手下將領,此時只管樹技高坐,安然平靜的將昔年恩怨,天下局勢,人心詭譎,風雲變幻,一一道來。

 底下的喊殺聲,傳到崖上,立即被風吹散,和那碎成千片的月光一起,被平和卻暗藏森冷的言語,擠壓成齏粉。

 「我怎麼殺掉你的?想殺,便殺了。」白淵輕笑著,伸指做了個碾碎的姿勢。

 「只憑你一人之力,甚至你還沒親自出現,就想殺掉我?那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秦長歌冷笑,「吹牛皮也得看著對誰,白淵,我不會低估你,但你也別讓我覺得,以前我都高估了你。」

 「那麼你覺得,是誰呢?」月光下白淵上挑的眉峰像是一個難以到達的傾斜的高崖,在暗處遠遠傳遞著生冷和窺測,「如果我殺不了你,那麼是誰幫了我呢。」

 秦長歌抿唇,半晌淡淡道:「玉自熙。」

 現出一抹神秘微笑,白淵道:「哦?」

 「六年前那夜,是個群雄畢集,風雲際會的夜。」秦長歌半邊容顏沉在暗昧的月色中,微微低沉的語聲在黑暗中幽深的飄散開來。「我很榮幸,因我之死,大抵牽動了許多人的關注。那夜,江太后立於長廊之外,遠遠指使著火上澆油;那夜,趙王蕭琛站在長樂宮前,調開了所有的守衛;那夜,還有遠途而來的客人,等待著那個死亡的結局,但是,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兇手。」

 將手中樹枝拗成一個圓,秦長歌微笑,「萬事迴圈,生滅不休,有終,必有始,正如事情要從更遠一點的地方說起。」她做了個撈取的姿勢,如同將那些散落在不為人知角落、如珠子滾了一地的線索,慢慢串起。她輕輕道:「隴東大豪,安飛青。」

 白淵的眉梢,不易察覺的動了動。

 「這是你在西梁安排的聯絡人吧?專門負責你和玉自熙的聯繫,長樂事發前後他出城,其實是去向你,或者水鏡塵回報相關動向,之後他被滅門,我的屬下從他家留在京城別業的一個被逐的僕傭口中得到了一些線索,確認了他原先出身東燕。」

 「出事當日,安飛青命車伕套車,說要去天衢大街買些禮物帶回家,從南寺大街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衢大街,安飛青卻堅持從西府大街繞路,其間不知怎的,車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到旁邊一座府邸的守門石獅,守門人出來喝罵,車伕忙著道歉說好話,他不識字,只隱約記得匾額上是四個字。」秦長歌笑了笑,「是靜安王府四個字吧?」

 白淵笑而不語,秦長歌已經接道:「我一聽見這個資訊便想到了靜安王府,當時西府大街四個字的匾額的府邸並不多,有兩個閒散郡王,還有一個前朝德公主府,更是不相干,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出入宮禁最無掏束的玉自熙了,那個時辰,他和安飛青接頭,你說,能幹什麼呢?」

 「只是,」秦長歌自嘲的笑了下,「當時,我不願相信,玉自熙在戰場上,救過我和蕭玦的命,我和他雖然看起來不合,其實頗為惺惺相惜,自認為就算他不當我朋友,也不至於相害,不過,世事難料,誰知道呢……」

 「是啊,」白淵接口,居然神情頗為扼腕,「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殺人殺得太急也會錯過機會的。」秦長歌也扼腕,「不知道是你還是玉自熙,對安家滅口滅得太急了,你知道不?其實安飛青應該是個很警覺的人,是個優秀的暗探,他居然能發現我們在查他,居然能順著源頭摸到我頭上,在熾焰幫,他佈置了殺手想殺我,沒有成功,隨即,他便被滅口了,沒有來得及將懷疑回報給你,所以我才能多混了這許久,說實在的,那個殺手之後我等了很長時間,等待進一步的殺著,卻沒想到,你們自己把找到我的線索,給掐斷了。」她斜眼看著白淵,「這叫不叫老天有眼,或者自作孽不可活?」

 白淵笑看她,「秦長歌,我怎麼覺得你在繞彎子不入正題?你怎麼不問我,誰定的計策?誰做的機關?誰挖的眼睛?誰令你死後尚負汙名,使蕭玦誤認為你和人私奔,而不去給你報仇?」

 「誰。你唄。」秦長歌冷笑,「這帳,我只算到你和水鏡塵身上,甚至玉自熙,雖然他在這其中扮演了很重耍的角色,但我也依舊認為殺我不是他的本意,他一定有軟肋掌握在你手上,白淵你到底做了什麼,令這麼一個桀驁不羈的人,能被你掌控如此?」

 「我什麼都沒做,」白淵神容閒散的把玩掌中玉簫,「從頭到尾,這件事,我只動了動腦子和嘴,你的鮮血,我可一丁點也沒沾著。」

 「你都讓別人沾了而已,你把事情都交給別人去做了而已,就像當初我叩閽之時,水鏡塵放出蘊華,使我和蕭玦將注意力都轉移到蕭琛身上,也是你的指使吧?」

 「秦長歌,你心如明鏡,你既已什麼都明白,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你為什麼還要來問我?」白淵大笑,手中紫竹蕭一點崖下,「說了這半天廢話,仗也該打完了吧?」

 他姿態優雅的站起身來,做出打算離開的模樣。

 秦長歌看看崖下,東燕軍隊不敵西梁悍勇,何況還有秦長歌的凰盟屬下助陣,已經損耗得七七八八,傷損如此,白淵居然毫無焦灼可惜之色,就這麼拍拍屁股打算走了。

 想了想,秦長歌不由冷笑,「這又是哪個倒楣蛋的軍隊,給你拿來消耗的?」

 白淵極其雍容的微笑:「今日留下攔截的這一路三萬五千重弓步兵,是王夫家族的私軍,女王愛重王夫,特賜王夫家族統兵之權,不過如今強敵當面,事關家國,一點個人私慾,當不足獨齒耳,王夫深明大義,踴躍以獻,我怎麼能辜負他的好意,棄而不用呢?」

 他直起身來,輕輕邁步,前方就是虛空他卻如履平地,就這麼一步步,邁在半山飛雲之中,負手淩空蹈步,衣袂飛舞中悠悠看著天上一彎冷月,輕輕道:「秦長歌,你自已也知道,事情,還是沒這麼簡單的……」

 他微笑著,手一抬,淺金淡碧的光芒一閃,極其溫柔的道:「不過你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可以安心的再死一次了。」

 秦長歌坐著不動,剔剔指甲,道:「我沒興趣,還是你死吧。」

 話音未落,白光一亮。宛如深黑崖上爆開一朵巨大的白色曼陀羅。千絲萬縷,劍氣縱橫,銀河般倒掛而下,漫天星月之光瞬間聚集到了那華麗一劍的劍底,帶被根狠拖拽而起,呼嘯著罩向白淵。

 蒼穹一劍,劈裂長空。

 白淵卻突然不見了。他那剛才攻向秦長歌的一招竟然是虛招,那掌風半路上突然拐了一拐,擊到山崖之上,轟然一聲碎石大片掉落,秦長歌等人都不由一避,而白淵已經藉著那反震之力,遠遠的蕩了開去。幾乎剎那之間,他的帶笑的聲音已經遠在數里之外,「就知道你沒那麼大膽子和我單獨相對,果然有依仗……咱們前方見,到那時……哈哈。」

 最後一笑,已經遠到幾乎隔了山脈。

 秦長歌無奈一笑,喃喃道:「為什麼最壞的大boss,都強悍得令人髮指呢?這個規則,真令人不爽啊。」

 抬頭,對著前方負手看著她的白衣人一笑,那人也回她一笑,笑容裡有此淡而遙遠的味道,卻仍舊是風神挺逸清華無限。

 他輕聲道:「抱歉,這傢伙一旦先一步開溜,我也是追不上的。」

 秦長歌撂擺手,「素玄,你來救我就很好了,沒有你,我哪敢和這種人對面說話?」

 「你也有不敢的事,」素玄一笑,笑容轉瞬便散去,他神情間似有心事,眉宇陰霾,欲言又止。

 「怎麼了?」秦長歌的水晶心肝自然不是白長的,詫異的注視著他。

 素玄沉吟半晌,再三斟酌的模樣,他素來灑脫放縱,何曾有過這種猶豫為難的神氣,秦長歌盯著他,不知怎的突然心跳如鼓頭暈目眩,那感覺就似前此日子完顏純箴施展音殺,擊中自己內心深處最薄弱處,那般窒息的疼痛,那般心臟若被人捏緊,舉起,擠出滴滴鮮血而無能為力。她傾了傾身,險些從樹技栽落,趕緊一把抓住樹梢,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些手軟。

 「怎麼了?」忍不住再問一次。

 「長歌,」素玄看著後方,目光似乎透過黑暗中某些屏障看見某個場景,緩緩道:「我覺得,你最好,回大營一趟。」

卷二:六國卷 八十七章 重生

 這一夜月色朦朧,遠遠看過去好似隔了一層略有沙質的水晶,月光邊緣有些毛躁,帶著淡淡的紅色的陰影,星子稀稀落落的閃著一兩顆,忽明忽暗,好似天公正在詭秘的眨眼。

 風呼呼掀動營帳門簾,門簾上的束帶劈里啪啦打在木樁上,一聲比一聲緊。有時風越發猛烈些,遞出隱隱飄散著清淡的香氣,有點像桐花和木樨混合的味道,但是不仔細聞是聞不出來的。

 營帳裡有暗黃的燈光透出,映出一坐一臥兩個人影。

 「你真的沒事?」蕭玦盤膝坐在擁被而臥的楚非歡對面,「我怎麼覺得你有點不對?你把面具除下來吧,主帳中就我們兩個,你還戴著面具幹嘛?」

 「沒事,」楚非歡並不抬眼看蕭玦,斜斜綺著被縟,手指輕捏軍報一角,道:「習慣了。」

 他似乎不願意多說話,語速也很慢,蕭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為杵,自己嘩啦啦的翻著軍報導:「白淵大軍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風格,你覺得他會去昶城,還是禹城?」

 楚非歡不答,半晌蕭玦詫異的抬頭看他,他才輕輕動指,指尖向著地圖上的禹城。

 「嘿!英雅所見略同!」蕭玦一拍腿,長眉飛揚,「那傢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臨近現在的北魏邊界,按說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該選擇永城,可我覺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裡城防層次分明,荒蕪圈、警戒圈、城防圈都很完備,偵哨、護城壕、轉關橋、馮垣、拒馬帶、女牆、橫牆一樣不少,糧食儲備也足,而且因為原先兩國界碑的北移,早先的軍力部署有了更動,禹城現在不再是要寨,守軍不足,白淵要是沒動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將軍報看完,道:「他軍中居然還有東燕女王,兩路大軍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虛晃一槍,昨日素玄經過我們大軍,受我拜託先去保護,長歌她的安全應可無虞,我還是直接奔禹城,在那裡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裡比得上騎兵,還帶著輜重,我從禹城等她過來,保不準還能比追她來得快些見到她。」

 楚非歡輕輕頷首,蕭玦向來是個說風就是雨的行動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帶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這裡離禹城比白淵近,這回,總該我搶在前面了吧?」

 他一邊向外走一邊朗聲笑道:「你看來精神不好,就不必趕著急行軍了,好好休養,我不許馮子光來吵嚷你,實在有緊急軍情了,你再點撥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後一句話說完時,人已遠在帳外,意氣風發的年輕帝王,反掌間決定萬人命運,看著別人接受已成習慣,他不知道說出口的話應該要等別人回答,因為向來,他的話就是旨意。所以他也永遠不知道楚非歡對於他的安排的,那句答覆。

 案幾上,油燈燈火悠悠顫動,被他離開時帶起的風聲捲得飄搖欲滅,恍若生命即將油盡燈枯的那一刻,那一點堅持不滅的光,時時都將湮沒。帳外傳來哈騰的聲響,人聲,馬嘶,兵器撞擊、大聲呼喊的口令,一切都這麼蓬勃而有生氣,帶著新鮮的明亮的熱力,一陣陣撲進冷清的帳蓬。帳蓬穹頂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陰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間裡,靜臥的秀麗男子,沈默如即將永遠凝固的冰雕。

 楚非歡輕輕吐出一口氣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已心口胎記的地方,那裡,沒有人看見,曾經鮮活璀璨的金色鯉魚標記,已經黯淡無光。這是楚氏皇族,即將大去前的徵兆。知道自己會死,但是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可供珍惜的時光總是短暫得殘忍……楚非歡按著心口,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玄螭宮那個密室真幽暗啊……睜開眼時嗅見的濃郁的腥氣,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當陰離問出那句,「你是想要殘廢著活十年,還是完好著活一載?」時,他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這是選擇麼?這不是選擇,這只是宿命,在度過那樣失去健康肢體和武功,在泥濘中掙扎的三年後,在多少次眼睜睜看著長歌遇險自己卻無法相救,甚至連站在和她一樣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後,他早已別無選擇。

 當時唯一的猶豫,是看見嘯天,剖心而死的嘯天,用自己的心換了他的命,他本應當好好珍惜。

 ……嘯天,我對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對戰完顏純箴,最後的真力擊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彷彿突然抽離了軀體,懸浮於半空,他竟然離奇的透過自己的軀體,看見自己的心,越來越緩的跳動,漸漸趨於停滯。

 那一霎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或者已經死去。

 彷彿深海的黑暗潮水,無邊無際的湧過來,將他淹沒至頂,他睜著眼睛,卻突然看不見任何事物,也看不見她。隱約聽見她在關切的詢問,卻根本聽不見她在問什麼,他只是緊緊的拉著她的手,用那般真實的觸感和力度,去最後感受她的溫暖。

 長歌,這將是一生裡,我最後拉你的手。

 帳篷裡一燈如豆,照人此夜淒涼,男子烏髮黑眸深如靜水之淵,那點掙扎而起的波瀾,終將歸於寂滅。楚非歡慢慢解下面具,燭火顫了顫,斜斜的偏向一邊,似是不忍照上他慘白的臉。

 ……蕭玦,我幫不了你啦,讓馮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這仗,塵埃落定,你和長歌之間也就沒有最後的障礙和為難,你就,痛痛快快的,攬她入懷吧。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動的,是你的灼烈和熱情,便如她明知一切,卻為了你,裝作依舊懵懂。她始終在守護著你,從前生,到今世。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愛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愛她,但望你把因為我離開,長歌所失去的那一半關懷,加倍的補給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這一夜很短,這一夜很長。

 短得於瞬間便拉斷了維繫生命的遊絲,長得令人瘋狂拍馬也無法衝破那似乎永生難滅的黑暗。

 三更時分,離奇的下了場雪。碎雪紛揚,萬里無聲,那般沉寂而漠然的邊塞之域,睜著永恆不閉的眼,看著那單人獨騎,一力長馳,如鳴鏑呼嘯著穿越茫茫原野。三更時分的這場雪,最先落在了秦長歌的眉睫。在瘋狂的奔馳中揚起臉,秦長歌只覺得眉間的那縷涼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涼徹骨,凍得人幾欲窒息。

 素玄的話,一遍遍響在耳邊。長歌,我從大營過,覺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對,他始終戴著面具不肯摘下,我無法觀測氣色,但是……」

 未盡的言語,向來比直接說出來更可怖。

 秦長歌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直跳而起,衝出營地拉了匹馬便直奔出去。心底一直盤旋不去的窒悶不安感受,在這一刻得到解答,秦長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覺,卻又無比害怕自己的直覺。她已什麼都不敢再想,只是狂奔,策馬狂奔。

 古城荒城,夜鳥悲鳴,馬蹄嗒嗒踏碎積雪的凍土,寒風獵獵從耳側刮過,那般徹骨的厲烈疼痛,彷彿一場邂逅便是一抹殷紅的血絲。束起的長髮在飛奔中被風雪打散,亂七八糟的身後狂舞,不多時便積上一層冰白的霜花,再在無盡的顛簸裡被絲絲碎去,散落在邊塞的平原上,化去無聲。

 秦長歌已經不懂得憐惜胯下駿馬,長鞭破空,連連揮下。

 非歡,求你等我!

 ……不知道哪裡吹來的風,潛進帳篷,依稀熟悉的氣味,桐花幽甜之香裡帶著海岸微腥的氣息,交織成神秘的香氛,氤氳在暗淡朦朧的大帳中。遠處的馬嘶聲被風吹斷,一抹蒼煙裡不知何處吹起了悲涼的金笳,萬帳穹廬,孤枕邊城,一天欲碎的星影光華明滅,最西邊曾經光華璀璨的那一顆,漸漸淡去。那奇異的帶著桐花和海岸氣息的風,在帳中緩慢的盤旋著,似是從遙遠國度奔來的天使,等待著接迎它們的羈旅遊子的永久回歸。

 帳中沒有玉鼎,卻突然多了此迦南香的清貴香氣,緩緩罩向那幽暗角落。楚非歡支枕靜聽午夜長風呼嘯若吟,幽沉在那似有若無的香氣中,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波影。

 ……哪裡飛來了蘆花?飄揚在秋目淡藍的高空裡,有一枚落在水面,他低頭去看,原來自己也浸在水中,卻不覺得冷,他伸手去撈那蘆花,如鏡的水面突然起了微微的漣漪,白鳥般的影子映上水面,以一個流麗至令人驚嘆的弧度飛掠而來,翩若驚鴻。

 他一笑回首,說:哦,原來你在這裡。

 ……她掠過來,指尖突然多了一朵桃花,笑吟吟的遞給他,他微笑接過,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秋水已經淡去,腳下是堅實的青石橋,而身後桃林爛漫。她牽他進入桃林林深處卻是雅偉威嚴的大儀殿,他怔怔的看著她放開他的手,著凰袍佩珠冠,登禦輦步丹墀,於宮闕之巔微笑下望,長階盡處,百官俯首山呼舞拜,而她笑容雍容眼神悲涼。

 ……一轉眼她半跪在他輪椅前,說,非歡,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

 ……她說,非歡,我很孤獨,這個時辰,你不能拋下我。

 ……她說,等我。

 長歌,我等不了你了……

 眼前飛旋若舞,梵花墜影,是桐花。……桐花,桐花……宮闕巍峨,彩屏迤邐,雕刻著雲龍飛鳳的白玉殿門開啟,現出種滿了這種普通的淡紫色的花朵的玉桐宮,鋪了厚厚一層花瓣的長長的玉階在他面前展開,無窮無盡,直欲延伸向天際,他輕輕拾階而上,足底鮮花嬌豔如故,而前方仙雲縹緲彩光迷離,隱約有九道飛虹橫貫天際,而長風之巔更遠之處,韶音奏起。華光盡頭,立著玉帛飄飛雲髻高聳的女子,雪膚花貌,依稀是母妃的顏容。

 ……母妃,你來接我了麼?

 他緩緩走上前去。女子輕舒雙臂相迎,笑容婉孌,身後雲霞五色斑斕,流光飛舞。

 「歡兒,人生如劫,終有一渡。」

 她微笑著輕輕牽過他的手。

 「我等你,已有很久。」

 ……風聲漸漸靜歇,帳中桐花和迦南的香氣,一絲一縷的淡去。那飄搖欲顫的燭火,突然跳了跳,隨即如被人輕輕吹滅般,徹底消黯。黑暗籠罩了整個帳蓬,隱約中似有輕聲嘆息,宛轉悠長。楚非歡一直輕輕捏著軍報的手指,微微一鬆。軍報飄然落地。

 ……長歌。原諒我不能陪你到老。

 夜靜無聲。一聲馬嘶,驚破喧囂後複歸平靜的大營。守衛的士兵直覺的抬頭,便看見地平線上,一個雪人策馬直撞過來,士兵驚恐的抬槍要攔,那人一聲大喝,「趙莫言!」隨即士兵便覺得一陣狂風從自已身邊捲過,硬生生的被捲得原地打轉三個圈,才踉蹌站穩。大營被驚動,人流在聚集,戰馬煩躁的仰首高嘶,而那個雪人已經直奔向了主帳。

 馮子光匆匆衝出來,還沒來得及仔細辨認下對方容貌,就看見黃影一閃,主帳大簾一掀,那人已經衝了進去。馮子光急急想跟進去,突然看見那人僵在了帳門口,隨即退一步,再退一步。馮子光怔在當地,終於認出了自己的太師,他怔怔看著那個微微顫抖的背影,突然不敢再說一句話,不敢再上前一步。

 秦長歌的手,緊緊抓著帳門布簾,抓得那般用力。她知道,不用力的話,自己一定會倒下去,從此再也難以爬起。然而現在要怎麼過去?方圓數丈的帳篷,已成咫尺天涯,天上與人間,永遠無法飛渡的距離。前方,黑暗的大帳,飄散著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一角非歡常呆的地方,他靜靜睡著。那般安詳的姿勢,那般沉靜的睡眠。

 秦長歌卻覺得黑暗鋪天蓋地的籠罩過來,一陣陣如巨石般砸向自己腦海,砸得血花飛濺骨肉盡碎,砸得神智盡失五內俱焚。非歡睡眠極為警醒,向來微聲便可令他驚醒,自己鬧出這麼大動靜,他怎麼可能不睜眼?她為什麼聽不見呼吸,感覺不到生命存在的氣息?秦長歌目光顫顫抖抖的在他面上仔細梭巡一遍,手突然一鬆。

 不!不!不要是真的!不要!!!!!

 有什麼在轟然倒下,有什麼在飛快遠去。秦長歌僵立著,不肯走近。她在帳門前站成了石人,死死盯著那一角,等待那個秀麗男子張開眼,像以前很多次那樣對她微笑,說,「長歌。」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有時一霎就是一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片沉寂無聲,那個永遠在她身後扶著她的肩,對她說,我始終在等你的男子,再也不能給她回應。

 非歡……你為什麼不說話?

 秦長歌慢慢的,一寸寸的撤開手。一點一點的挪動步伐。一步一步,走入那徹底的黑暗之中。十步的距離,永生無法接近的天塹。她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血,丈量。最終,秦長歌的腳尖,碰著那沉睡的人身下的木榻。

 突然失卻了全身的力氣,秦長歌腿一軟跪倒在榻前。閉著眼,眼淚到那間洶湧而出,秦長歌緩緩伸手,向榻上摸索,她的手觸到那昔日溫熱如今冰冷的胸膛,停住。跪在榻前,秦長歌雙手抱住那逝去男子的軀體,將頭倚在他胸前。這一刻我不為聽你永遠消失的心跳,這一刻我只想給你最後的一點溫暖。

 非歡……

 ……那年的棧渡橋上的桃花,開滅了一個人一生的繁華,她越橋而過,而他在橋下冰冷的水下洇開血花。

 「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非歡,從此後,我便有千千萬萬個秘密要和你分享,卻又要到哪裡去找你來聆聽?

 ……熾焰幫裡,滿桌佳餚突然令人乏味,她怔怔看著那個袖囊裡的玉珮,看見那一幕煙華沾散,英傑自雲端跌落,垂死掙扎於泥淖。看見重傷、殘疾、背負著被兄弟誤會剿殺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芶延殘喘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無力謀生,最終淪為乞丐的他。

 然而他只是淡淡說:「你……武功未複,現在很辛苦吧?我陪你……從頭開始。」

 非歡,你陪我從頭開始,為什麼不陪我一起走到結束?

 ……施家村暴雨之夜,萬千殺機凝於一線,那個隔窗而語的男子,一襲藍衣清如仙渠之水,以此殘軀,冒雨而來,解救她於千鈞一髮,他沉靜的眉宇之間,波瀾不驚,沒人看得見背後的苦痛和掙扎。

 「我昨夜只覺心神不寧,非同往常。」

 非歡,這一生我與你時時默契心靈相通,為何卻連最後的一面都無緣相見?

 ……幽州內亂,詐昏的李翰於萬軍中暴起,劍光剎那間到了他的胸口,換得她惶然回首,無限自責。

 他只是淺笑,「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她急急辯解,他說:「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非歡,你錯了,重生以來,從來都是你在保護我。

 非歡,這一生我終將不再為你憂慮,卻換了此生永久疼痛於心。

 ……

 忽有大喝驚天而來。

 「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她於混沌中惶然回首。

 ……萬民圍困,群情憤怒,她被困中央,如一小舟,隨時會被暴民的人海撕碎,無限噪雜擁擠之中,萬眾矚目中,聲音低微,中氣不足的男子,輕輕道:「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非歡,你為什麼要食言,最終選擇了,死在我之前?

 轟!

 神靈之手大力舉起開天巨斧,惡狠狠劈裂了無辜的大地,地面抽搐顫抖,撕裂痙攣,不堪痛苦的,將所有依附於其的物事,悍然抖落!猗蘭之毀,她迎著如鐵板擊面而來狂風發力而奔。

 ……遠處明光閃耀,廢墟之前,哧哧閃爍著火花的引線,不願獨生的他的穩定的手,毫無畏懼的湊近那火光。她滿身冷汗的奔上,撲下。

 「我們都不要死。」

 非歡,這一生你從無違拗我任何意志,為何這最重要一句,你選擇忘記?

 ……誰的心臟,永久的留在了南閔的一碧深翠。

 那個魯莽而鮮明的男子漸漸化為青煙和慘白的灰末,遠遠順向遙遠的東方,那裡,最東方的青瑪神山沈默佇立千年。

 「嘯天,我對不起你。」

 非歡,直到這刻,我終於明白了你這句話的意思。你所經歷的選擇,為什麼從來不肯讓我參與?……碧水之中,誰的指尖,輕而緩的劃在了她的心上。青衣藍衫柔曼糾纏,彼此的黑髮在流動的水中輕輕拂動,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卻溫暖如春。那一刻是誰攥住了誰的手,在手心一字字刻下心中盤桓已久卻始終不願出口的希冀。

 「我多麼害怕再次失去你。」

 「原諒我,我只想有一刻擁你在懷的真實感受。」

 非歡,我亦多麼害怕失去你,然而此刻,噩夢成真。

 ……是誰輕輕湊近耳邊,語聲低如極遠海岸吹掠來的清風。

 「長歌,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非歡,心願猶在耳,你卻撤手棄我而去。

 ……是誰微笑俯身,唇如蝶翼,落於長睫。清淡如佛手柑的氣息比惚重來,如飄落的輕煙悠悠籠罩,明月之下,滿室輝光之上,秀麗男子一一珍重吻過雙眸。

 「長歌,此生我從不願意對你有所隱瞞。」

 「長歌,今生今世但望你不要再為誰流淚。」

 非歡,你坦誠一切,卻隱瞞了最重要的生死之擇;你不要我流淚,此刻我卻彷彿要流盡一生的淚水。

 ……是誰的秀麗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佳節裡高樓上漬風鼓蕩,吹起長髮藍衣,而前方蒼穹之上,滿載祝願的天燈飛遠。

 「長歌,我唯願這盞燈,放飛你人生裡所有的寂寞、仇恨、無奈、悲苦,給你帶來永生的幸運、喜悅、美滿和幸福。」

 非歡,心願美好而現實無限冷酷。我人生裡所有的無奈與想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悅和幸運,隨你離去而被放飛。

 ……

 長夜漫漫,悲苦不已。帳外的光影變幻,由亮至暗再亮再暗,時光緩緩前行,不因人間離別而憐憫停步。雪卻一直在下。秦長歌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沒有變過姿勢。她只是靜靜伏跪在楚非歡榻前,伸長手臂,緊緊將他抱緊。她靠近他的心臟,卻再也聽不見想要聽見的心跳。風穿越帳門,帶進落梨般的碎雪,那風如此的涼,似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冰涼的湖水。

 那年的碧湖,湖水中央回首的少年,秀麗眉目亦如此清涼。

 他說,「那日,其實我不是要尋死。」

 「我只是覺得,湖中心的那朵蘆花,特別的美一點而已……」

 那一朵蘆花,如今飛到了哪朵雲上了呢?

 三更落雪,萬里冰封,凰盟三傑和開國皇后的知已傳奇,從碧湖秋水的初遇到邊塞孤枕的星火,那原以為可以永不停歇的糾纏、追隨、等候,在那個夜半飛雪的淒冷的夜,緩慢的畫上最後的終止符。剎那間一生流過,一滴淚作別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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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

 蕭玦勒馬,仰首看著天際飄落的雪花,心裡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一閃而過。他直覺的皺眉思索,卻沒找出內心裡那陣突然的煩燥的緣由。沒什麼好擔憂的,和白淵已經交戰一日,他搶先一步扼守禹城關隘,已經將白淵的大軍困困住,單紹的援軍也到了,兩軍合困,兵力足達六十萬,今夜最後一次猛攻,應該就能把已經出現慌亂的燕軍打散。要麼是長歌?可是據傳報,虎口崖長歌大勝,何況素玄在她軍中,至不濟也不會有性命之忱。

 蕭玦揚眉笑了笑,將那不安拋開。勝利在即,逐鹿之爭將落幕,過了今夜,天下將再沒有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力量,徹底一統諸國,剩下的只需要時間。對他來說,最滿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將而來的天下大帝的無土尊榮,而是,長歌。殺了白淵,恩仇俱結,長歌心事得解,當能拋下一切,和自己雙雙與歸,如果她不喜宮廷生活,自已也可以早點扔了那勞什子皇位,和長歌雙雙策馬,笑傲天涯去。想到那些並肩看夕陽,茅屋話桑麻的平淡卻永恆的日子,蕭玦的笑意越發明亮,目光閃耀如天際星子。

 「陛下。」

 先鋒李驥的聲音驚破他的幻想,蕭玦轉頭,「嗯?」

 「燕軍開始對左翼猛衝,好像打算突圍,請陛下示下。」

 「左翼麼?」蕭玦慢慢勾起一絲笑意,策馬看了看前方戰況,果然被圍的燕軍開始猛攻,隱約還可以看見黃衣紅甲的士兵浪潮中,黃色綵鳳的旗幟。

 「陛下,燕軍這麼明顯打著帝旗突圍,倒未必可信,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以白淵之狡詐,他要護主突圍,定然不會這般彰顯旗號,臣以為,這定是佯攻。」

 「哦,那你覺得呢?」蕭玦回身笑看李驥。

 那男子決然答:「當守右翼!臣已經派軍加固右翼防守。」

 蕭玦哈哈一笑,道:「錯!」

 李驥瞪大眼,看著蕭玦,蕭玦微笑著拍拍李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點白淵了,但知道得還不夠多,不過你有句話說得對,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白淵這個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為國師大人智慧名動六國,絕不會蠢到公然打旗號突圍的地步——於是他就這麼蠢給你看。」

 李驥愕然道:「難道……」

 蕭玦一揚馬鞭,朗聲道:朕是老實人,老實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包圍圈的右翼,相對薄弱,部分騎兵被秦長歌帶走,機動性和衝擊穿插力受到影響,而東燕這一批突圍的,以重甲步兵為先鐸,隨後是重騎,隨後輕騎,中軍再次,強力衝擊西梁方的密集陣型。蕭玦趕到時,只看到綵鳳旗已經過了已方一半防線,旗幟下那普通士兵裝扮的男子,不是白淵還是誰?忍不住暢快一笑,蕭玦長劍一指,提足真氣喝道:「白淵,玩花招有用麼?倒不如痛痛快快過來與朕一戰!」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麼?」白淵似笑非笑看著蕭玦,目光流轉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蕭玦氣極反笑,皺眉看他,「你想不戰而勝?白淵,你號稱智人,如今這情勢,你覺得你還有勝的可能?」

 「是沒有,絕對沒有,」白淵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從懷裡取出那管紫竹蕭,很愛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應該於不可能中製造可能的,就是應該草灰蛇線,伏延千里。」

 他用微帶憐憫的目光看著蕭玦,突然撥馬就走。蕭玦自然要追。蕭玦的護軍層層圍護而上,生怕那蕭中飛出暗器來,蕭玦一把揮開護衛,道:「朕自已又不是木頭,看見兵器過來不知道閃躲?」

 白淵突然返身,一彎身撈起馬側玄鐵黑羽長弓,遙遙對準蕭玦。

 蕭玦大笑,道:「比箭麼?好!」

 他一伸手,從箭筒裡抽出三技金箭,手一掣搭於自己特製的長弓,滿弓如月,金光燦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讓的對準白淵眉心。

 戰神蕭玦,當年縱橫沙場,箭藝可謂獨步天下,多年前秦長歌就曾說過,單論箭術,天下當無超出蕭玦者。

 「嗡!」

 白淵一箭如電,破空而來,隔著人喊馬嘶正在廝殺的軍隊,依然能聽見那利箭害裂空氣發出的尖銳之聲。蕭玦卻覺得這一箭好像並不能算白淵的最高水準。然而他依然沒有掉以輕心,手臂一振,三箭連射,射箭那一刻,眼角餘光好像看見白淵突然棄弓,舉蕭就唇。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將那箭劈成兩半,那兩半重箭餘勢未盡,一分左右再次呼嘯而來,然而蕭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連珠而發,也神奇的在半空一分左右,精準的將分成兩半的箭再劈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這神乎其技的箭術,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還向著蕭玦囊來,只是餘力已盡,前面三支還沒到蕭玦近前,就被中軍護衛打落,最後一支,一個士兵橫槍拍落時,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東西在那士兵槍上一碰一彈,突然加速,越過揮擋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蕭玦射來。

 蕭玦扯了扯嘴角,白淵果然還有手段,只是這箭,依舊不可能傷著自已?他揮劍,欲擋。卻有蕭聲突起。粗嘎,暗啞,毫無音律美感,甚至難聽得令人想捂耳的聲音。蕭玦突然顫了顫。

 ……心深處有一處凝圓了的天地,突然被什麼東西悍然一劈,豁開了一道裂口,湧出一些飄搖如水中海草的變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夢重來,然而卻又不同於當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隨著那一聲比一聲撥高的奇異蕭音,一點一點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風,外力劈下,水晶嘩啦啦一點點列落,現出深埋在記憶中,一直被等待喚醒的畫面。

 ……長樂宮宮苑深深,一彎冷月鏤在黛色長空,空氣裡隱隱飄蕩著淡淡的血氣,那男子茫然前行,越長廊,推宮門,吱呀一聲,暗色光影被緩緩移開,地上鋪開淡白的月色和……鮮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屍寂靜無聲,心口一枚金撥子鮮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攤豔紅。

 ……他蹲下身,撥出金撥子,慢慢移到女子臉上。

 ……他緩緩,挖出女子雙眼,擱進掌心……

 那人……

 蕭玦突然鬆手,木然放開韁繩,放任馬兒緩緩前行,他在馬上仰首,遠遠向雲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過此刻風煙血火,看清楚什麼。

 他看見了……

 陛下小心!

 「咻!」

 蕭玦身子一顫。那枝本該被他輕描淡寫就能揮開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飛天外,射上了他的胸膛。血花飛濺,如那日挖下她雙眼的鮮血流濺。蕭玦緩緩抬手,卻不知道該按在哪裡?哪裡都在痛,分不清哪裡更痛,有一處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進了粗鹽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礪著,一手一個血印,滿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是我……原來是我……

 那個欲待尋找的仇人,那個苦苦追尋的兇手,那個殘忍的,自已詛咒了無數次的敵人,卻原來,是我自已。蕭玦突然想笑,卻不知道該笑誰。世事如此荒唐。鮮血於指間奔湧,越流越急,全身的熱量和血液,都隨著這一刻的奔湧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劈裂被封印的記憶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愛與勇氣,都已被狠狠攥緊,然後,大力撥去。只剩下一個蒼茫血色永不癒合的空洞,貫過這邊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風。

 蕭玦捂著心,極緩極緩的轉身。那些爭戰殺伐,那些驚慌呼號,那些潮水般湧來和退去,他已統統聽不見,看不見。他只是努力的,掙扎著,向著後方,秦長歌所在的那個方向。帶雪的風,掠過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蕭玦於風中艱難回首,於黑暗降臨的最後一刻,遙遙望向那個愛人存在的方向。他此生已無顏再見她,卻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身後卻只是無窮無盡的黑夜。緩緩放開手,蕭玦一聲低喃,飄散在飛雪的長空中。

 「長歌……」

 時光流轉,不知今夕何夕。帳篷裡一睡一跪的兩個人,一個再也不知紅塵變幻,一個再也不願理會紅塵變幻。秦長歌埋首楚非歡胸前,渾渾噩噩也不知轉眼間已過三日。最後那一夜,累極的她在楚非歡胸前睡去,朦朧中自己依舊在聽著非歡心跳,而那心跳竟漸漸從無到有,她大喜著撲上去,非歡卻怎麼也不肯睜開眼睛。她頹然坐倒,捂臉啜泣,突然帳門一掀,蕭玦大步帶風的進來。她撲過去,撲到一半淚水已經飛在他身前。

 蕭玦拉起她的手,牽她到楚非歡榻前,她喃喃抱怨著非歡不肯醒來,蕭玦卻在沒心沒肺的笑。她大怒著要趕蕭玦出去,蕭玦卻突然道:「誰說他能醒?誰說他沒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她跳起來欲待推蕭玦,蕭玦忽然笑容一收,輕輕道:「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宛如一個霹靂閃電橫空劈下,硬生生將她劈醒,秦長歌直直的跳了起來,撫著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這裡依舊是大營主帳,而自己依舊和非歡在一起。

 秦長歌舒一口氣,頹然靠著長榻滑下,剛才那一霎夢中的睛空霹靂令她餘悸猶存,一片沉靜中甚至能聽見自已的心跳依舊在砰砰輕響。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麼居然真的有些疼痛……傷心太過的緣故吧。

 這麼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見非歡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軍報,而軍報之下,有一封淡黃的信箋。秦長歌盯著那信箋,緩緩伸手拿起,捏在手中。她知道這是非歡絕筆,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氣開啟?

 「太師!!」

 突有飛奔的雜遝急切腳步聲響起,惶急的呼喊擊裂長空。

 秦長歌手一顫,遺書落地。

 剛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覺再度捲土重來,一刀刀彷彿在淩遲她的心肺,那般細碎而令人難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從無畏懼的她突然開始懼怕,她捂著心口,瞪著帳門,那裡先前沒有掩緊,微微露出一絲縫隙,外間的光影透進來,火把閃爍,無數雙腳步匆匆。

 訓練有素的西梁精兵,何事至於如此慌亂?

 秦長歌想開口,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失聲。

 然而外間,不知誰重重撞撲在地,隨即,極度壓抑的哭泣聲,在冰冷的地面積雪中,嗚咽響起。

 「太師,陛下駕崩,我軍大敗!」

 滄海乾涸,高山崩塌。

 又或是洪荒傾覆,翻捲了這紅塵所有悲歡,惡狠狠攥緊成團,砸碎所有琉璃水晶的美麗夢境。

 秦長歌忽然彷彿聽見自己全身骨骼血肉齊皆粉碎,化為齏粉,再簌簌飄揚在空中,和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飛雪一起,化為這天地玄黃日月星辰中微不可見的塵灰。一口鮮血噴落塵埃。遍地裡開出豔紅梅花。秦長歌努力的想站起,卻發覺自己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直立,接連的巨大打擊,那般悍然的向她砸來,她被狠狠砸倒塵埃,幾乎再沒有力量爬起。一口口鮮血嘔在織錦華毯上,一團團鮮紅由深到淺,由淤血漸漸變為鮮血,秦長歌埋首在地毯中,滿腮沾滿紅色印跡,卻已無力擦拭。

 「蕭玦……蕭玦」

 青山綠水小茅屋你打漁來我種菜,你許給我的幸福日子,還沒開始,你怎麼可以便走?怎麼會?怎麼會?世事怎麼可以殘忍如此。門外的稟告聲還在繼續「白淵突圍」,「陛下堵截」,「兩人對射」明明可以輕易揮開的箭,陛下卻突然鬆手放馬,「陛下中箭」,東燕反攻,西梁軍心大亂。

 秦長歌聽著,又似什麼都沒聽見。

 門外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哭音的啜泣,「太師,太師,求求您救救西梁……求求您出來,咱們這麼多年的辛苦,咱們的百姓,咱們的基業,那是陛下的心血,求求您,只有您能救了。」

 沉在黑暗裡的秦長歌顫了顫。她突然緩緩掙扎著站了起來,掙扎著一步步挪到門邊,掙扎著掀開門簾。門外,李驥俯首長跪於一地積雪的泥濘之中,滿面鮮血,他的護衛都是衣碎甲裂,遠遠隔開士兵,還不敢將陛下駕崩前鋒兵敗的消息傳開,而正前方,是素玄。他手中抱著一個人。秦長歌一眼看清那是誰,晃了晃,險些一跤再栽回去。心沉到最深處,永遠也無法打撈而起,最後一絲希望,也被這一刻素玄的愴然神情所湮滅。

 秦長歌停在帳門處,和素玄隔著風雪,隔著生死,對望。她卻一眼也不再看他懷中的那人。只是緩緩的,放下了帳簾。

 李驥愕然抬頭,淚流滿面的看著再次闔上的帳門,身後,素玄已經淡淡道:「她不敢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現在看了,她就未必起得來了,他的事,便我來吧。」

 他抿著唇,接直背,看著那個重重垂落的帳門口。如果鳳凰必須在涅巢中才可以重生,那麼那些逝去的生命是不是就會化成焚燒的香木和梧桐?如果看得見前路這些悲涼和離別,我們是不是可以選擇中途退卻?命運如此森寒,任你智慧浩瀚,才能通天,亦有不能及之處,而滔滔紅塵誰伸出翻雲覆雨手,翻捲去多少青絲和白骨。

 他立在風雪之中,看著似乎永遠不會再次開啟的帳門。

 一生裡,兩個深愛自己的人,一夕之間,雙雙離開。

 一個在帳內,一個在帳外。

 永恆沉睡,永無應答。

 從此天人永隔,只餘自己,從富有至難以承載,忽而成為貧瘠至一無所有。

 從此後你們長行,留我獨自一人面對這人生悲苦無限。

 從此後滄海茫茫,誰人共我長歌?

 秦長歌卻不再流血,甚至不再流淚。她只是打開妝奩,脫下面具,先仔細一番易容,再對鏡細細梳妝。描遠山黛眉,繪粉豔櫻唇,略略撲粉,掩去眼下紅腫青黑,再在掌間暈開胭脂,薄薄敷上一層,遮掩流淚流血之後蒼白憔悴的容顏。挽雲誓,妝飛霞,披冰俏,著素裳。

銅鏡裡,漸漸依稀是當年睿懿皇后妝容,妙目流波萬種,氣度無限風華。

 秦長歌對著鏡中的自己,沒有笑意的笑了笑。然後,掀簾,站起,毫不猶豫的走了出去。

 風雪立即撲面而來,涼如千年深淵,秦長歌仰起頭,迎著自遙遠的神山奔來的如刀罡風,深深呼吸。然而經過適才那刻,世間已經沒有再能囊傷她的冷風。已經冰封的心,不會再被什麼凍結。跪在地下的李驥和馮子光愕然抬頭看著主帳突然出來一個女子,全身素衣,衣袂飄飛,於風雪之中緩緩而來。

 他們怔怔看著她,覺得她高華無限,似曾相識,直覺的要開口同,卻囁嚅著不知道怎麼開口,在她逼人的氣度面前,所有人都忽然失去了一切疑問的勇氣。

 馮子光只是吶吶道:「趙太師呢?」

 秦長歌停在了他們面前,她全部的真力都已放出,氣勁逼人,李驥和馮子光大氣也不敢出俯首於她素白裙角,聽見那女子淡淡道:「從此後,再沒有趙莫言,我是,秦長歌。」

 不去看兩人震驚的神情,她淡淡道:「召集全軍。」

 「是,太師,不,皇后。」馮子光凝神打量著秦長歌的氣度,最先相信了皇后歸來,就算是假的又如何。陛下駕崩,西梁士氣大沮,敗亡在即,沒有什麼比當初的帝國雙璧,和陛下齊名的睿懿皇后本人更能力挽狂斕了,哪怕那只是個名號。只要能救西梁,能令陛下不致於含恨九泉,他願意立即奉她為皇!

 秦長歌已經不理會他,逕自往高處走,一直走到營中一處山坡之上,那裡,黑底金龍的蕭字大旗迎風飛舞,屬於蕭玦的旗幟。秦長歌閉目,深深吸氣,沒有抬頭去看那旗。她只是立於高崗,素衣飄飛,靜靜俯視著面帶隍然跪伏一地,綿延數里的西梁大軍。

 雪越下越大,靜默等候的大軍的盔甲上漸漸霞蓋了一層雪花,風呼嘯著從高崗過,再慢慢放緩腳步,凜然肅穆看著這一劌,萬軍縞素,山河永寂。

 「兒郎們,」秦長歌用上真氣的聲音,傳出數里之遠,在遼闊平原上,不斷迴響。士兵們齊齊注視著高崗上,那個素裳飛舞,神容平靜,身影卻無限孤獨的女子。大地無聲,蒼穹無聲,四海無聲,六國無聲。俱凝神聽著這一刻,掙扎而起破蛹而出的女子,在被命運狠狠一擊再擊後,整衣束髮捲土重回,於禹城郊野高崗之上,向著漫野數十萬士兵,向著浩瀚無極的乾坤天下,發出了一生裡最堅定,也最疼痛的聲音。

 「我是秦長歌。」

 雪色萬軍,霍然抬首,那些紛紛震落的積雪下露出盔甲的青黑色明光令雪地上彷彿突然矗起千萬顆青松。一片撥地而起。

 「就在方才,我趕到大營中時,得知了陛下崩駕的消息,西梁,失去了最為英明的開國大帝,而我,」秦長歌閉上眼睛,頓了一頓。

 非歡蒼白的臉,素玄懷中那個原本明亮熱烈,突然那般安靜的人。

 電光石火一閃。

 「永失所愛。」

 一片死寂,長久的沈默之後,嗚咽大起,數十萬人的哭泣,如猛烈的風,卷掠過蒼茫大地。

 「不要哭。」

 秦長歌負手,看向遙遠的天際,那一片飛雪朦朧裡,隱約可以看見逝去人們的笑顏,正溫和堅定的注視著她,等待著她的繼續。

 「我都沒有哭,你們為什麼要哭?」

 秦長歌伸手,緩緩一捏,彷彿一瞬間捏住了惡毒的命運,再用力一絞。

 「如果你們相信我,那麼,請跟我來。為那些我們相信的,愛戴的,永遠也不願意忘記的人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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