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第二天一大早,杜燕婉帶著丫頭朵兒來了。
她穿著一身見客的大袖衫,挽了個偏髻。那朵岑三娘那日送去的紫色牡丹插在髻上,襯著清秀的臉多出几分嬌媚來。
岑三娘正要使人去正氣堂報訊,請老夫人裝個病啥的,見著杜燕婉登門,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燕婉,你陪著母親和祖母便是。”
杜燕婉進了屋,刷的從袖子里抽了根馬鞭出來,往桌上一放,柳眉直豎:“嫂嫂,你別和那些不要臉的說道理。聽我的,敢撒潑,直接揮鞭子趕出去!”
“原先哥哥不在的時候,祖母說家里沒個男主子,不方便,關了門謝絕見客,誰都不讓進。二爺爺來了,侍衛們就不敢攔了。祖母每次只能裝病。二爺爺就去找族長,從大房借了兩座兩進的院子。一文錢租金都不曾給,也不提什么時候還。我看那,二房那是打著白借一輩子的念頭。”
“依我說就不該留飯。兩家就隔一道圍牆,出了門,几步就能邁過來。吃順嘴了,以后全家都會來蹭飯吃。”
“……祖母是長輩,拉不下臉,咱們顧忌什么?”
岑三娘哭笑不得,讓朵兒把馬鞭收了,輕聲說道:“既然是隔房的長輩,用鞭子趕出去總不太好。”
“嫂嫂!心軟不得!”杜燕婉想著從前府里只有祖母母親和自己,沒向大房二房伸手求助過,反倒成日被二房糾纏著,心里就恨極。
“我知道我知道。”岑三娘安撫著她,把話題轉到了杜燕綏身上:“你哥回來后,二房還來借過房么?你哥怎么應付的?”
“我哥?几位大伯說,他就聽著。說久了,哥哥還讓奉茶。”
“就這樣?”岑三娘心想,這也未免太簡單了吧?
杜燕婉清了清喉嚨,站起身來道:“我每次都看到二房几位大伯氣咻咻的離開。哥哥站在門口送,大聲喊,‘小侄受益非淺,明天小侄再聽几位伯父教誨!’”
她將杜燕綏一揖到底,揚手大喊的模樣學得活靈活現。逗得岑三娘和屋里侍候的丫頭們都笑了起來。
杜燕綏左耳進右耳出,態度還恭敬。二房几位做伯父的除了說,又不能打他。當然只能鎩羽而歸。
所以這次二房的伯父們不出面了,改讓自家的媳婦來找岑三娘了。
既然都有過失敗的經歷,在自己這里撞一鼻子灰也沒什么大不了。岑三娘想著,胸有成竹的對杜燕婉道:“燕婉,這事你出面不方便。你記著守好正氣堂,不要放人去打撓祖母就行了。我有絕殺技!”
杜燕婉心想,你比我還小兩歲呢。
“好了好了,快點回去吧。關好門,等我好消息便是!”岑三娘催著她走。
“嫂嫂,你要抗不住了,就叫個丫頭來喊我!”杜燕婉緊張的叮囑道。
“知道了。”
也許是岑三娘的神情太淡定,杜燕婉半信半疑的走了。
她一走,岑三娘喃喃說道:“要真能用鞭子棍子趕出去就好了,府國公還缺武力不成?”
阿秋有些擔憂:“少夫人,咱們想的辦法行不行啊?”
岑三娘翹著嘴:“對付別人不行,對付二房的大伯嬸,准沒問題。你吩咐下去,叫大伙兒都准備好了。”
看著巳時快到了,岑三娘帶著夏初去了議事廳。
杜惜福回想著從前二房來借院子的事:“……來的是几位爺,孫少爺不在,老夫人一抱病,自然也就落了空。可少夫人您在府里,小的也攔不住几位夫人少夫人。總不能,一家子都生病了吧?”
國公府孫少爺成了親,大開中門,意味著不再閉門謝客。二房就在隔壁,几步就能邁過來。
生病總有好的時候。二房子孫多,借房子能借上几十年。
岑三娘點了點頭:“生病這辦法不能治本。”
杜惜福眼神有些熱切了:“少夫人可想著什么好辦法了?”
岑三娘就趁機問了:“杜總管,記得上回我問過你。咱們家空置的院子能不能租出去?我是說租給二房以外的人?”
杜惜福苦笑著,說出的事令岑三娘大吃一驚:“其實原先老國公在的時候,皇上賜下的宅邸并不是這一座……”
杜氏几兄弟分了家之后,三房分到了如今的國公府這一處。也是座五進的宅子。但宅基面積并沒有現在這么大。
后來得了爵位,按制就要賜座府邸。
大房的老太爺在世時是族長。他巴不得國公府建在平康坊。嫡支三房都住在一起,說起平康坊杜國公府,大房二房也沾光漲了身份。就開宗祠請得族老們見証,把后面那一片祖產都划給了三房建國公府。老國公在家住得習慣,左右都是兄弟。就辭了朝廷賞賜的宅邸,重新在這里建起了國公府。
那時,二房老太爺膝下才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我明白了。哪天國公府真的撤了建制,族里就會有人跳出來提出當年的事,想要收回多分給三房的宅基地是吧?”
杜惜福忿忿不平的說道:“老公爺還在的時候,少爺還尚了公主。他們難道沒沾光?國公府敗了,就撇的干干淨淨。那宅基地分給三房,老國公也不是白受的,也給了銀子的。想要收宅基地,當年買地的利息這些年積攢下來都能買座三進宅院了。”
“能租出去不?”岑三娘想,租給別人,二房想來占院子都沒有。
杜惜福搖了搖頭:“不僅僅如此。國公府是工部按照規定修建的。一天還叫國公府,這宅子就不能租出去。否則人人都拿朝廷的宅子出租,王府里住的不是王爺,侯府里住的不是侯爺,朝廷的面子往那兒擱?也是因為這府邸是咱們家的宅基地上修建的。否則啊,當年削了爵,先帝再一走,禮部就會收回賜下的國公府,留著皇上賞賜給別的官員了。當然,不能出租給外人,親戚家借住,朝廷卻是說不了什么的。”
好吧,閑著還只能閑著啊。
岑三娘看到杜惜福這神色,就轉開了話題:“對了,那盆牡丹如何了?”
“小的送到了一個花農家里,讓他放出風去了。去看的人絡繹不絕,相信會賣個好價錢。另外,牙儈聽說要買田庄,了几塊地。需得您親自去瞧瞧才好定奪。”
岑三娘想了想道:“這樣,你讓牙儈領著我那兩家陪房先去瞧了。明日叫他們來議事廳,我先聽聽再說。”
“是!”杜惜福見她又叫了賬房先生和管繡房的王媽媽來回事,就問她:“二房不是說今天還會再來嗎?”
岑三娘看了眼沙漏:“放心吧,快午時,該到了。”
話音才落,門房的小厮就來稟報說,杜家二房的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來了。
一來還來三個!真當我家是開飯堂的啊!岑三娘頭也沒抬的說道:“咱們府上可沒備著那么多軟轎。只能麻煩几位嬸嬸走著去花廳了。夏初,你去照應著,就說我在辦事,請三位嬸嬸候著。”
杜惜福笑了:“少夫人一早忙到現在,要不,先用几塊點心墊墊?”
“……那就多送几盤來,你們也墊墊!”岑三娘眨了眨眼。
杜惜福忍了笑,知道岑三娘今天打算餓著二房几位夫人了。
點心一人上了碗結實的揪面片,還臥著黃澄澄的雞蛋。
岑三娘吃完,摸摸鼓起來的肚子,又聽賬房先生算了賬,催促著繡房趕制新衣。她看了眼沙漏,讓跑了几個來回報訊的夏初坐下吃完,這才慢悠悠的起了身。
她走的慢,權當散步消食。
等走到了花廳,這才加快了腳步,未進屋先揚聲:“哎呀,這一上午忙得腳不沾地的,怠慢三位嬸嬸了!”
轉過屏風一瞧,岑三娘也樂了。
阿秋在廳里侍候。她拎了茶壺正挨個的添水:“夫人,奴婢再給您添添!”
几上空落落的,連盤點心都沒有。
二夫人宋氏穿的是窄袖襦裙挽著披帛,中等個子,不胖不瘦。
三夫人季氏身段極苗條,聲音柔媚。
上前見了禮坐下,大夫人劉氏看了眼岑三娘,氣不打一處來:“侄媳婦,坐了快一個時辰了,也沒端盤點心來。你怎么當家的?這是國公府的待人之道嗎?還不擺飯,存心要餓著你三位嬸娘嗎?”
劉氏一張嘴就是吃。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婆婆呢。岑三娘腹誹著,趕緊賠禮,望著阿秋開罵:“你怎么服侍客人的?我在前院議事廳辦事,不是早吩咐先請几位嬸嬸用午飯。眼見都過了正午了,怎么還沒開飯?”
轉過身就對三位抱歉的說道:“祖母病了,相公又不在,府里忙得雞飛狗跳的。我先前吩咐過了,就在議事廳胡亂吃了碗面片。那曾想這丫頭竟然忘了我交待的事。”
三人瞪著岑三娘,看怪物般稀奇。
往日前來,雖說討不了多少好,國公府畢竟還管飯。
昨天劉氏吃飽喝足,端了半鍋羊肉湯,包了餅回去。沒曾想今天連湯花都沒見著,喝杯茶都不得安生。
阿秋委屈的往地上一跪:“少夫人,不是奴婢不去傳飯。廚房原不知道要來客,說是事先沒吩咐過,就沒有采買。”
話說到這份上,茶也喝了個半飽。岑三娘興致勃勃的想,廚房沒有采買做不出菜來,二房几位嬸嬸會怎么辦呢?
劉氏輕而易舉的識破了這種小伎倆:“沒有雞鴨魚肉,咱們也不挑剔了。三娘,你讓廚房和點面煮鍋刀削面來吃。”
岑三娘樂了。敢情只要自家廚房還有點米面,這頓飯都一定要吃啊。她笑道:“嬸嬸這主意好。阿秋,去吩咐廚房和面去。別餓著三位嬸嬸了。”
阿秋應了出去。
宋氏酸溜溜的說道:“敢情還是大嫂和侄媳婦感情好啊,昨兒來請吃羊肉湯,今兒咱們來了,就一碗刀削面打了。”
季氏柔聲說道:“二嫂也別挑剔了。誰叫咱們來的不巧呢。”
那眼波往岑三娘臉上一掃,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你那些小伎倆咱們都清楚。沒用!
岑三娘笑吟吟的想,反正我不餓。氣定神閑的等著。
夏初接了阿秋的活,繼續給几個添茶水。
“三娘,咱們今天來,一是你兩位嬸嬸想見見你。親戚嘛,總是要走動才會親。二來,還是昨兒那事。三哥兒要娶的是韋家的大姑娘,怎么說韋氏也是名門大戶,杜家娶到這樣的媳婦面上也有光彩。要讓韋家知道自家姑娘嫁過來連個單獨的小院都沒有,丟的是咱們杜家的臉哪。三伯娘說國公府你當家,芷汀院空著也是空著,你就借給你三哥吧!”劉氏搶先開了口。
宋氏也幫腔說道:“想當初如果不是修國公府,后面那一大片宅基地也足夠咱們三房的子孫修房子住了。都閑置了十几年了,咱們就自己掏銀子修修,將就著住了。”
“是啊,都是一家人。又都是空著的破房子。三娘,你只要點個頭,修繕的事不用你管,二房掏銀子便是。”這是季氏。
一個賽一個臉皮厚啊。岑三娘氣樂了。
她直接站起身福了福:“三位嬸嬸,三娘過門還不到一個月呢。借院子這樣的大事,三娘可做不得主。再過几日,相公沐休,不如等他回了府,問過相公的意思再給嬸嬸們答復?”
她想拖到杜燕綏回來。
“侄媳婦!你今天不點這個頭,我們三個就不走了!”劉氏理直氣壯的說道。
“哎喲,嬸嬸哪,你這是要逼死我啊!”岑三娘也不是吃素的,在外面耍無賴她沒底氣,自家地盤,誰能耍得過她?
她抽了浸過姜汁的帕子往眼睛上一擦,淚水滾滾而下。
手往頭上一扯,拔出枚束的金鈿子,髻就散了,兩絡頭垂落下來。人順勢往地下一坐,拍著大腿就哭鬧起來:“要逼死我了啊!”
長聲吆吆,聲音淒慘而尖利。
劉氏宋氏季氏頓時傻了眼。誰也沒想到看著清秀斯文單薄的岑三娘竟是個能撒潑的主!
劉氏大惱,扭過頭當沒看見:“侄媳婦你這是做什么?叫人瞧著還以為咱們三個嬸嬸打了你罵了你……”
“誰欺負我家少夫人?!”方媽媽身系圍裙,手執兩把尺余長,磨得雪亮的菜刀沖了進來。
方媽媽敢情很久沒有嚎上兩嗓子了,聲如春雷炸響,震得屋里的人都抖了抖。
她進了屋一眼看到坐在地上頭散亂,拍腿開嚎的岑三娘,就了瘋:“少夫人,誰打你了?我要殺了她!”
揮舞著菜刀就扑了過去。
岑三娘看到她尖叫一聲:“不好了,方媽媽游了!”
夏初拉著她站起身,兩人飛快的朝桌子后跑,邊跑邊喊:“她睡著了會游,自己在做著,這是當在里呢!”
方媽媽轉頭就盯上了劉氏,提刀就走了過去,她身材壯碩,堵在椅子前像山一樣。
“你,你干什么!”劉氏帶來的丫頭壯著膽子阻攔。被方媽媽拎小雞似的推到了旁邊。
嚇得劉氏尖叫起來:“快來人捆住這個瘋婆子!”
方媽媽手里的菜刀划過一道雪亮的刀芒,奪的一聲釘在了案几上。
宋氏和季氏出一聲尖叫,劉氏直接翻了個白眼暈了過去。
方媽媽也不管她的刀了,朝岑三娘溫柔的說道:“少夫人,別怕。她死了。沒有人敢傷你。”
岑三娘呆呆的點頭,身體抖啊抖啊。
然而方媽媽游般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又回轉身拔起了刀。兩把刀在手里敲來敲去,喃喃說道:“少夫人吩咐做刀削面,我該削面了。”
當面前的宋氏和季氏不存在似的。
一手擺了個托面餅的姿式,一手提刀,刷刷刷的削著空氣。只一會兒把刀往圍裙上一插,扭頭大喊:“面好了,給几位夫人送去!”
在空中舀起面,裝好。
岑三娘就推了推夏初。
夏初戰戰兢兢的走過去,端了面,哆嗦著做了個捧面的姿勢,給三人端過去。
“少夫人,你也乖乖吃一碗,媽媽做的刀削面可好吃了。”
岑三娘馬上就做捧碗狀,大口大口的吃。
宋氏和季氏嚇得端起面前不存在的碗,裝吃。
這時劉氏的丫頭掐著她的人中醒了,她看到几人捧著空氣開吃,嚇得尖叫一聲,扭頭就跑了。
宋氏和季氏看到劉氏跑了,相互看了眼,也跑了出去。
身后方媽媽咧嘴大笑:“几位夫人明天再來吃刀削面哪!敢說不好吃,老娘一刀砍死她!”
阿秋在外頭望著風,過了會兒回來直笑:“三位夫人已經出府了。”
方媽媽笑道:“奴婢裝得真辛苦!”
“得,晚間就做刀削面吧。我瞧你手癢癢的早想做了。多做點,加些羊肉片進去,府里今晚飯都吃這個好了。”岑三娘把頭捋了,插上鈿子,拍著裙子上的灰說道。
“好咧,今晚我親自去做。”方媽媽大笑,“敢說不好吃,老娘一刀砍死她!”
逗得几人都笑了起來。
這演戲的事不能外傳。岑三娘特意讓把花廳收拾了出來當舞台。也不讓府里別的人靠近。說出去可不光彩。
她撇嘴道:“能嚇唬几日罷了。我看回頭二老太爺要親自登門了。”
“那怎么辦?躲也非長久之計啊。”夏初說道。
岑三娘掰著指頭數日子:“姑爺會有辦法的。”
回了院子,又使人去正氣堂報了信。岑三娘正打算歇個午覺。黑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