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岳陽和長沙相距不遠,策馬疾馳,當日傍晚便進了長沙郡。
長沙自古便是通衢,向來熱鬧非凡。幾個月沒有踏足此地,如今故地重遊,自然是要多逛逛集市了。
一個時辰逛下來興致正高,我?眼又看見前面有一個頗大的店舖,裡面隱約放了無數精巧的工藝製品。
「我最喜歡的地方!」我興奮的歡呼了一聲,正想進店的時候,身後的韓玄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就拖進附近的小巷裡。他的手勁極大,我被他硬拖進來之後,又一下甩在朱紅色的牆壁上。
看他鐵青的臉色,我不由有點委屈。今天進城之後話都沒有說過半句,哪裡又得罪他了?
我含著淚哽咽道:「相公,妾身哪裡有不是了?還請相公明示……」
巷口本來有幾個人探頭探腦的看熱鬧,聽到這句話後居然就走了個乾淨。
這是什麼世道!
等那些瞧熱鬧的人全部走光之後,韓玄這才轉過頭來,沉著臉道:「你今天逛的好開心啊!什麼都不買,居然也能從城東逛到城南!我若不拉你,你是不是要把全城的店家都逛遍了?」
我頓時恍然,淚眼朦朧的看著他,低泣道:「原來是相公不耐煩了麼?可是妾身難得趕一次集市……」
韓玄的臉色頓時又沉了三分,瞪了我半日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沉宜,你裝夠了沒有!」
嘖,這麼過度反應做什麼?
我隨手抹去眼淚,展顏笑道:「韓大當家,我現在穿成這樣就是在裝你的夫人嘛,不是裝的難道還是真的不成?」
韓玄被我損了這一句,居然難得的沒有擺臉色,只是哼了一聲,仰頭望望天色道:「你逛了這麼久也夠了罷。天色不早了,還不去找家客棧歇腳?」
若依著我,定然會去找一家不大也不小的客棧住下,越不起眼的那種越好。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做事太過招搖豈不是和自己找麻煩?可是韓玄自小便是落霞山莊的大少爺出身,所以他毫不猶豫的選了全城最大最出名,當然也是最貴的那家遠華客棧,然後悠哉游哉的走了進去。
我嘆了口氣,只得用力拉拉身上裙裾的皺褶,裝出一副羞澀模樣,低頭跟著他進去。
店小二遠遠迎了過來,只掃了一眼我們兩人的衣著服飾,便哈下腰恭恭敬敬笑道:「兩位客倌來得太巧了,小店現在正好還備著一間上房供兩位歇腳。」
韓玄皺起眉頭,道:「沒有多一間麼?」
店小二笑道:「不瞞這位大爺,天色晚了,小店現在只剩下一間上房。」
看看我們,他遲疑了片刻,問道:「客官請恕小的眼睛太鈍,難道兩位不是夫妻麼?」
韓玄頓了一下,微微笑道:「我們自然是夫妻。一間也無妨,領我們過去罷。」
見他們兩個自顧自的往裡面走,我又嘆了口氣,無奈的跟過去。
不愧是長沙最好的客棧,房間很寬敞,裡面的佈局也確實很精緻。只不過這個房間再好,卻始終有個大問題。
裡面只擺了一張床。
要命的是,整天的鞍馬勞頓下來,我和韓玄顯而易見都很中意那張柔軟舒適的大床。
我取出火摺子,小心的點燃了燈台上擺放的四支蠟燭,昏暗的房間頓時明亮起來。
滿意的環顧一下四周,我取下人皮面具,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喃喃道:「今天好累啊。」一邊說著,一邊悄悄瞥了一眼身後。
韓玄好像沒有聽到說話似的,在雕花面盆架前取了搭繩上的毛巾,然後在小二剛送進來的熱水裡浸了浸,正在不緊不慢的擦臉。
既然他沒什麼反應,那我就不客氣了。
於是我慢悠悠晃到床邊,然後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
天色已經晚了,周圍一片幽靜,偏偏我一時又睡不著,躺在床上百無聊賴。
「牆上掛的那幅美人圖是臨摩大師吳道子的畫作,可惜畫中美人形似神不似,完全沒有真跡『吳帶當風』的靈動。」
「………」
「博古架上的那個青玉蟬雕工倒也精細,只是那塊玉色澤斑駁不勻,是次品中的次品。」
「………」
「牆角的那個小小的銅香爐看來不起眼,卻是仿春秋時的蔡子鼎而製成,價值也算是不菲了。」
「………」
無論我怎麼說,卻始終沒有人搭理。自說自話了半日,我也累了。
房間裡沉默了一陣,突然聽韓玄問道:「怎麼不說了?」
「一個人唱獨腳戲,實在是無聊的很,不如做其它的事去。」
「那你此刻在做什麼?」
「在做的事麼……」我嘆了一口氣道:「即使剛剛說的那些你都知道:這件事你一定不知道的。」
「哦?」韓玄似乎終於被釣起了談興,追著問道:「不妨說說看。」
我盯著頭上青色的帳幃,開口道:「你知不知道這張床的帳幃上一共有多少根流蘇?」
「………」
「一共五十八根,都是由蘇州羽繡坊出品的青色絲條編成。我剛才來回數了十二遍,所以這個數字絕對不會錯。」
「…………你果然很無聊。」
我無聲的翻了個白眼。明明旁邊就是一個大活人,卻找不到人說話,我不數流蘇還能做什麼去?想到這裡,我側過頭,無限哀怨的瞪了過去。
只看了一眼,整個人頓時精神大振!
韓玄早已經洗完了臉,此刻脫了上衣正在擦拭身體。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將他赤裸的背部輪廓看的清清楚楚。
沒想到他有這樣一副好身材!
韓玄的身高比我高半個頭,加上冬日穿的都是寬衣大氅,我只道他是屬於北方常見的魁梧體型,不料今日脫了衣服看來,他的身材雖然談不上纖細,但是修長合宜,看起來賞心悅目的很。
滿心的無聊一下被拋到腦後,我立刻趴過身子,睜大眼睛,仔仔細細的欣賞起來。
不愧是是常年習武之人,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絲贅肉,身體柔韌健美,顯然鍛鍊的極好,剛剛擦洗過的小麥色肌膚上還殘留著一層薄薄的水珠,在燭火下閃著瑩潤光芒。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個線條完美的背影。這樣的身體,即使以我沉家家傳的挑剔眼光來看,也算是極品了……
「你在看什麼!」
房間內忽然響起的冰寒聲音,將我從美麗的幻想中無情的震醒過來。
唉,這樣的身體是我最喜歡的類型,為什麼偏偏搭配給韓玄呢?實在是暴殄天物!
見韓玄蘊著怒氣的視線直瞪過來,我老老實實道:「沒看什麼其它的,一直在看你的身體。」
見他的臉色在瞬間變的一片鐵青,真是奇怪的很。難道說實話也有錯麼?
無緣無故得罪人可不好,所以我迅速的補救了一句,「你的身材肌膚從上到下都很好,我很喜歡。」
這句話一說出來,整個房間的溫度彷彿頓時降低不少,忽然 覺得身上有點涼颼颼的。
我眨眨眼,無辜的看著韓玄。為什麼他現在的臉色黑得像塊鐵?難道我又說錯了麼?
是了,也許是他不習慣被人如此稱讚。記得當初第一次對韓煦說喜歡他的時候,他也是很不習慣的。唔,看來韓家的人在思想上都有偏差,不僅韓煦,連韓玄也需要接受我沉家的教育。
韓玄冷冷瞪了我一陣,迅速的抓起旁邊的外衣,幾下套在身上。可惜這麼好的身材,頓時被寬大的衣服遮住了。
「韓玄啊,」我嘆了口氣坐起來,隨手掠掠垂下來的髮絲,惋惜道:「你就不能穿慢點,我還沒看夠呢………」
一句話還沒說完,韓玄整個人忽然在原地消失了。
只覺得眼前人影動,韓玄像片柳葉般輕飄飄的飛身過來。
他的身法看起來灑脫輕盈,速度卻是迅疾無比,人影閃過眼前的時候,一股雄渾凌厲的掌力已經迎面撲過來!
以往陪他練了數次劍,但都是點到麼止,從未見他全力出手。這次居然一出手就是十成功力的碎夢掌,看來今天是真的惹惱他了。
我心中暗自叫苦。
想韓玄少年成名,當年率領麒麟社打天下的時候,也不知有多少高手敗亡在他的碎夢掌下。我半點都不敢大意,猛地一提氣息,將身體平平挪開兩丈避開他這一掌,身體在空中優美的轉了個弧度,雙足輕輕落在地上。
我得意笑了笑,還沒來得及對自己的這手輕功做個評判,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袢了一下,身子頓時站立不穩,往後便倒。
這該死的裙襬!我怎麼忘了今天身上穿的是女裝!?
這下可糟糕了。
韓玄果然不是省油的燈,看準了時機立刻伸指點過來。我只覺得身上幾處一麻,曲池、環跳幾處大穴被同時封住,頓時全身力氣抽乾了似的,軟軟的倒了下去。
韓玄此刻就在旁邊,偏偏他就這樣負手立著,冷眼看著我摔的七葷八素,硬是不伸手扶一下。
唉,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過了片刻,他盤腿坐下來,盯著我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微笑道:「確實稱得上傾城傾國的美人,放眼天下只怕也少見的很。只不過……」
我被他盯的心裡有點發毛,忍不住問道:「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得罪我的人向來都沒有好下場。你這樣的美人若是折了一隻手或者少了一隻腳,實在是有點可惜,你說對不對?」
是了,韓玄雖承諾不殺我,卻的確沒承諾過不傷我。
聽著他冷森森的話語,一股寒氣頓時從心底直升上來。我垂頭望著自己白皙的手掌,不由滿心委屈,「我只不過遵循我們沉家的家訓而已,這也要斷手斷腳麼?」
他神色驀然一冷,沉聲問道:「你們沉家的家訓是什麼,倒是說來聽聽。」
我答的毫不遲疑,「沉家家訓第二條:『美色當前,寧可錯認,不可錯過』。爹他從小就這樣教我的。」
韓玄呆了半天,搖搖頭嘆道:「不愧是採花世家,這家訓還真是獨特的很。」
又打量了我半日,他的眼神漸漸變的黝暗起來,「如果按照你沉家家訓,那今日碰到美色當前,我豈不是不可錯過了?」
咦咦咦,這樣話題的方向好像有點危險... 一定要扭過來才是。
我乾笑兩聲,道:「承蒙錯愛,只可惜我已經是阿煦的人了………」
韓玄冷笑道:「是麼?論起武功心計,只怕煦兒還不是你的對手罷!」
糟糕,似乎越說越不對了。
我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已經浮起薄薄的一層水氣,微顫著聲音道:
「難道你到現在還看不出,我和阿煦是真心要在一起的麼?」
「我是看不出!」韓玄冷著聲音,斬釘截鐵道。
我哀傷的望著他,張口欲言,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語來,只是默默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微微不住的顫抖著。
一滴淚水悄然出現在眼角,無聲無息的順著臉頰滑落下去,滴在地面上。
又一滴。
「哀傷到了極致,一定是默默無聲的哭泣。看到美人如此憂傷欲絕,任是誰都會動心。」
這是小姑姑當年無事時教我的,據說是她闖蕩江湖十幾年的經驗之談,憑藉這個終極法寶攻破了無數少俠們的心房。我曾經對幾個中意的少年試過幾次,果然屢試不爽。
今天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把這個法寶祭出來對付韓玄。
耐心的等待。
半晌之後,終於有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拭去了我眼角的淚水。
韓玄沉默了半天,輕嘆道:「煦兒對你確實是真心誠意,我本來只是不信你對他也是一樣的誠心……」
我眨眨霧氣瀰漫的眼睛,期待的望著他。
「現在看來……。我卻更不信了!」韓玄忽然冷笑一聲,說話的同時出手如電,一招便向兩邊的肩井大穴扣過來。
嘖,這麼容易便被察覺了,真是無趣!
我猛地閃身急速暴退,笑道:
「韓大當家,你點穴的手法很輕柔啊,否則我一時半會只怕還衝不開穴道呢。」
招式落空,韓玄便沒有再追過來,聞言只是挑高了眉淡淡道:「說的很好,我記住了。」
說完,他居然熄了燈,和衣往床上睡了下去。
我看看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撇撇嘴抱怨道:「難道要我睡地上?你們北方人不是比較不畏冷麼?」
「………」
「好罷,你睡床上便是。可是這麼大的床,兩個人睡也是綽綽有餘的……」
「………」
「好罷好罷,就算要我睡地上,至少也給我一床被子是不是?」
「………」
唉,沈家人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遵循家訓的後果就是會得罪人啊。
看來今天只能睡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