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凝噎淚
陸辭是宣和二年聖上欽點的探花郎,他家世普通,可以說是寒門子弟,家中世代為醫,有醫館和藥鋪。他中了探花之後,宣和帝並未立即委他以實職,他也沒有想辦法去吏部掛名,而是沉寂了兩年。直到第三年的大朝會上,他以一己之力舌辯諸多外邦來使,才令人又記起了當年那個驚才絕豔的少年郎。
他年少有為,就在眾人都以為他會走翰林之路,以期最後入閣時,他竟自動請旨前往大虞,擔任了朝臣避都避不及的宣外使。
這並不是什麼好職務。
沒什麼油水不說,常年離家在外,且有生命之憂。
大樑與大虞兩國和平則罷,但凡有衝突產生,宣和帝首先問責的便是宣外使,若橫生戰事,只怕連命都保不住。
意穠並未見過陸辭,卻對他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或許是因為季恒信任他,也或許是因為他的那些事蹟,讓意穠覺得他是個清正且無畏之人。
她初時是想請容錦幫忙帶綠蟻出宮,她也並未告訴容錦實情,只說沈衍之在大虞盤下的鋪子有些事情需要處理,容錦竟直接將她的權杖交給了意穠。
意穠早起仍照常前往宜壽宮,給太后請安之後,也不多待就回去了。出直陽門時,發現容錚正站在不遠處的樹下,歲月就像一把鋒厲的刀,有些人被磨礪成了再無棱角的圓石,有的人卻越發淩厲,帶著巍巍如山的氣勢,他沉凝冷靜的站在那裡,耀眼的,仿佛萬籟俱寂,天地間就只剩下了他自己一般。
意穠眼角微微濕潤,身子不由的輕微顫抖,時至今日,她再見到他時,仍會心跳如狂,他就像是一盞帶毒的美酒,明知道會讓她萬劫不復,她還是忍不住會被他吸引。
意穠別過頭,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低聲對綠蟻道:「咱們走吧。」
「公主!」虞舒嵐突然從容錚身後走出來,急急的喚了意穠一聲,她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容錚,她咬了咬唇,對意穠俯身福了一禮。
她有些尷尬,像是難以說出口似的,臉上泛紅,道:「那天……那天都是我娘不好,公主大人大量,我替我娘給你賠罪了。其實,其實我娘沒有諷刺公主的意思,她也是無心之過。」
意穠平靜地道:「既然沒有諷刺我的意思,又何必來跟我道歉?」
虞舒嵐一怔,她特意選擇當著容錚的面對意穠道歉,一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懂事知理,二來在容錚面前,她不覺得意穠會不給她面子,即便意穠不想原諒,當著容錚的面,意穠也不能顯得太過刻薄。
但她沒想到意穠會這麼平靜,並且連一個大度的姿態都不願意假裝。
虞舒嵐雙目盈動,像是噙了淚,含著嗔意瞥了容錚一眼,帶著十分的委屈,又對意穠道:「都是我娘的錯,我娘也只是好揀些趣文兒來說罷了,實在沒有針對公主的意思,公主既行的端坐的正,又何必覺得是藉故誣構了你呢?我娘如今被太后娘娘責罰,不許進宮來,我娘心裡也屈妄的很,哭了好幾場了。公主何必再揪著不放?」
意穠實在沒心思跟她糾纏,淡淡道:「虞姑娘心中委屈,還是找太后娘娘去申訴吧。」說著就轉身欲走。
虞舒嵐在身後急道:「雖說是我娘說話未思慮周全,又何必要牽連到我父兄頭上?」
意穠停下腳步,皺著眉道:「牽連你父兄?」
虞舒嵐死死捏著手裡的帕子,上前兩步,湊到意穠身邊,壓低了聲音道:「要不是你這個賤人,我父兄怎麼會被調任?定然是你去找太后娘娘上眼藥兒了,才惹得太后娘娘生氣。我娘說的哪句話不對?你不過就是個不安份的賤人罷了,與前太子和親,卻又要勾引聖上,罵你淫、賤都是給你留臉了!」
她說完就迅速的回首看向容錚,面上仍然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回過頭來看意穠時,又換上了挑釁的笑容。
意穠忽然揚手,一個巴掌就打在了虞舒嵐的臉上,「是誰將你的父兄調任的,你該去問問你身後的那個人。」
也不顧虞舒嵐幾乎傻了的表情,由綠蟻扶著就轉身走了。
直到不見了他的身影,意穠才支撐不住了,全身的力氣像是都被抽空了一般,臉色發白,額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像是剛剛大病了一場。她方才就渾身發抖,只是死命的抑制著,即便她再不堪,她也不想在他們面前倒下去。
回到寶福殿,熬到了將入夜時,東西早就已經準備好了,彤魚、丹鷺和綠蟻每人都只帶了貼身的細軟,其它的吃食等陸辭都已安排妥當了。
入秋時令,夜幕降下時已有了些微涼意,各宮殿都掌了燈,在這深闕的上空籠罩著綿軟如紗的細碎光亮。
青鵝這兩日一直頗為沉默,此時才「撲通!」一聲跪到了意穠面前。
意穠也想到了青鵝會來找她,青鵝雖是容錚給她的,但這段時日相處下來,總也產生了些情誼。意穠坐在床榻上,命青鵝起來。
青鵝沒動,反而「咚咚咚!」給意穠磕了三個頭,再抬起頭時,眼睛便紅了一圈兒,「奴婢雖然愚鈍,卻也知道姑娘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了。姑娘不想跟奴婢說,奴婢也並沒有什麼怨言,但奴婢已經跟了姑娘這麼些日子,奴婢早就決定了這一生一世都要跟隨姑娘,求姑娘不要扔下奴婢!」
意穠心頭一酸,「可是你的父母兄弟都在大虞,到了大樑,你就是孤身一人,你可能受得住這離家的滋味兒?你的身契我交還給你,日後你便是自由身,可以回家與你父母兄弟團聚,過你自己想過的日子。」
青鵝伸手抹了把淚,道:「奴婢的老子娘為了給奴婢的哥哥娶媳婦兒,在奴婢才五歲時就將奴婢賣了。奴婢這麼些年當奴才掙得的月錢也都一分不少的給了奴婢的哥哥,奴婢也算還清了他們的生育之恩。奴婢不願回家去,聖上既然已經將奴婢給了姑娘,奴婢就是姑娘的人,姑娘若是信得過奴婢,奴婢日後刀山火海也會護著姑娘!姑娘若不要奴婢,奴婢也不會回家,奴婢就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意穠命彤魚和丹鷺將青鵝扶起來,笑道:「要你去做姑子,我還捨不得。」
青鵝這才破涕為笑,也收拾了些貼身物什。她們不是頭一回逃命了,倒也有了經驗,幾人並未回各自房裡,而是擠在一處一起睡了。到了寅時正,才看見西天上有一簇一閃而沒的亮光,並不十分惹眼,隱在微芒的夜空中,就像一顆即逝的星辰。
清早時分,竟下起了細碎的雨,意穠也扮作宮人的模樣,有大公主的權杖,出入宮禁十分容易,陸辭的馬車正等在外面。
陸辭認得綠蟻,見她們出來,便上前長揖一禮,道:「臣陸辭,在此迎候公主,此時不宜多言,還請公主先上車再說。」
意穠提著裙擺上車,忍不住回頭看向巍峨的皇城,細雨迷蒙下,這巨大的宮闕,如一只酣睡的獸。陸辭又催促了一句,意穠才矮身進了車裡。
直到馬車已經不見了蹤影,高高的城牆上,那個人仍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
謝通大著膽子上前,勸道:「聖上,雨越來越大了,聖上得顧著自個兒的身子才是啊!」如今大樑的公主逃跑了,興兵就有了理由。
容錚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謝通被這一眼裡的冷意嚇得一個哆嗦,半晌,容錚忽地笑了笑,道:「確實,若是在此時病上一場,就要貽誤戰機了。」
他大步下了城牆,謝通碎步小跑才能跟得上。容錚並沒有直接回書房,而是轉身去了寶福殿。
寶福殿內一切依舊,連炕桌上擺著的茶壺都沒動,她慣常坐的位置擺了一隻小小茶盞,是定窯的白瓷,是她常用的那一隻,細膩瑩白,就如同她一般。
床榻上蟬翼紗的幔帳已經撩了起來,掛在銀勾上,她就喜歡這些薄似輕煙的布料,她有幾身小衣就是用這種紗製成的。
容錚在床榻上坐下來,帳子頂還掛著一枚石榴花結飛鳥紋的銀制鏤空香熏球,他慢慢在她的床榻上躺下來,手突然觸到一個冰涼的硬物,他身體猛地一震。
是那枚玉鵝。
她沒有帶走。
關於他的一切,她都留下了,留在了這深闊的宮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