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面目
房門「吱呀」一聲合上。
只餘一室燭影憧憧,和兩個一瞬不瞬對視的女孩。
臉頰的火熱尚未褪盡,往日那個柔弱又極有涵養的矜貴女孩目光鋒利,呼嘯的耳光啪啪有聲,劉玉茗感覺後腦勺也開始刺痛,頭髮似乎被扯下許多。
劉玉潔一定是瘋了!
當她醒來,只聽見表哥的慘叫以及劉玉潔的尖叫,連什麼事都沒弄明白就被一群人圍住,穿衣服的穿衣服,梳頭的梳頭,腳不沾地的被人架回家。阿娘周氏面目猙獰,那憎恨又惋惜的神情與其說是因愛女被人欺負,更不如說精心餵養的肥豬被狼叼走。
周氏無時無刻不盼著她長大,好為劉瑾文的前程鋪路,沒成想竟便宜了周大海。
「毒、婦!」半晌,劉玉茗怔怔道。
燭光下的劉玉潔面目柔和而模糊,側首牽了牽嘴角,「謝謝。」
居然不以為恥還反以為榮!劉玉茗一口氣沒上過來。
「劉玉潔,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你這惡毒的賤人!」她一雙鳳眼幾乎要瞪了出來,「枉我一片真心待你,你竟……」
「所以我才為你挑了表哥這樣的良人啊,」劉玉潔很無耐心的打斷她,「你跟他,天造地設。」
原來她知道七夕節給她準備的驚喜!何時發現的?那麼是不是也知曉自己與表哥的苟且之事!不!不!劉玉茗面色微變,雙手攥拳,胸口劇烈的起伏。
「不願意?」劉玉潔輕落落道,「那就將真相告知天下。」
告知天下?
豈不是讓她去死!
雖然劉玉潔害她不假,但她跟周大海有夫妻之實卻是真的不能再真,如今不嫁也得嫁!
可她不甘!劉玉茗紅著眼,十裡櫻花飛舞的長安,打馬而來的少年人……前年那場狀元遊街就註定她再也忘不掉沈肅。
祖母明明說要給她的!
為什麼變成這樣?躺在床上的人應該是劉玉潔才對!
甚至,她都想好了如何奚落失貞的劉玉潔,字字傷肺,句句誅心,如今……竟成一場空!劉玉茗在心裡尖叫!小娼/婦,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而那個黃衫紫裙的女孩只留給她一抹背影,立在門邊微微轉回臉,「你從來就沒放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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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板子敲肉聲斷斷續續響起,直到打斷氣為止。
劉玉潔並不覺得那些人可憐,他們既敢放周大海上花船也該知道這麼做的後果。
而周大海被囫圇打了一頓扔進小柴房,待他爹娘與周氏談好價錢才得以放出,但右眼算是廢了。
大概是第一次害人,不,不是,是第一次反擊壞人。綠染和綠衣這才後知後覺的害怕,更不敢想像林嬤嬤知道以後得作何感想。
今日,她倆當真膽大妄為,竟陪著小姐一起……
還沒走出四房的角門,林嬤嬤急匆匆趕來,手裡還抱著件單薄的外衫,一面給劉玉潔披上一面小聲絮叨,「快些回去吧,夫人和大小姐十分擔憂。」
劉玉潔這才想起如今自己不再形單影隻,不管做什麼都有人在後面擔心。
劉涉川前腳還沒踏進府中就被宮裡的人召走,這兩年聖上待他越發親切,偶爾還留他在宮中當值留宿。
主心骨不在家,小姚氏唯恐此事牽連劉玉潔,得知消息急匆匆趕到四房,弄清楚原委才松了口氣,但劉玉潔不回來,她還是不大放心。
幸好有劉玉冉陪在身邊,「阿娘,潔娘留下來陪茗娘說幾句話也是應當,那種情況下抽手離開不免被人議論涼薄。」
是呀,誰都知道劉玉茗對劉玉潔有多好,倘若不聞不問難免令人心寒。
其實劉玉潔並未在四房滯留太久,分寸拿捏的剛剛好。
劉玉潔回到鴻瀾上房給小姚氏問安,而劉玉筠正在老太爺的楓泰堂回話,將事情複述了一遍。
佟氏一張白皙的面龐陰晴不定,捏著帕子意味深長道,「老太爺,您看潔娘多有福氣,抱著一隻貓都能救下咱們的茗丫頭。」
「才抱一隻貓,就該弄一群狼,活剮了周家小兒。」劉義方怒不可遏。命人喊四房一併將周大海帶來。
佟氏橫了他一眼。
沒過多久,劉漢川戰戰兢兢立在楓泰堂,小聲道,「爹,出了這種事,茗娘這輩子算是完了,孬好是我身上的肉,我哪裡捨得送她去當姑子,所以……所以……就答應了周家的提親……」
你、說、什、麼!劉義方一口老血險些沒噴出來,就連佟氏也面色烏青。
「逆子啊!逆子!你竟要與商賈結親!怪不得你一輩子只能做個七品官,但凡要臉面的人家誰會跟你來往!」劉義方氣的渾身哆嗦,指著他腦門問,「說,周家給你多少錢?」
他還不清楚這個兒子什麼德行?捨不得送茗丫頭當姑子,我呸!
只要給錢,送他老子當姑子都行!
老太爺武將出生,如今老當益壯,發起火來不減當年。劉漢川幾乎要嚇尿了,撲通跪地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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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嬤嬤親自伺候劉玉潔洗漱。
劉玉潔將事情的始末和盤托出,隱去沈肅那一茬,只說自己無意中聽得的消息。
鏡子裡林嬤嬤為她梳頭的那只手頓住,複又輕輕梳攏。
「嬤嬤,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劉玉潔蹙眉打量鏡中的自己,「看著周大海滿臉的血,我竟一點也不害怕,多可怕啊。」
不害怕這種事情本身就很可怕。
林嬤嬤搖了搖頭,「你不壞,但再也不要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你不該孤身面對周大海。無論何種情況,都不該以身涉險。」林嬤嬤凝重道。
原來嬤嬤也支持她,但更關心她的安危。
劉玉潔心頭最後的一絲困惑終於消散,如釋重負一笑。
遲疑了一會,林嬤嬤才道,「我有個小侄兒在永州,三歲就被送進寺廟,學了不少拳腳,十分機靈,年紀雖小了點,但也有小的好處,就讓他在外院給你當個跑腿小廝,以後再有什麼危險的事讓他去做……」
九安!
劉玉潔眼睛一亮,又黯了黯。
九安才不會給她做小廝,他不賣身。
「他不賣身,林家祖訓男丁永世不為奴。你若信得過嬤嬤,我就讓他過來,也不用給他月錢,給口飯吃就行,由我看著,他不敢不聽你的話。只要待個兩三年,把你好好的嫁出去,我也算放心了。」
「我信。」
怎能不信?
那可是九安啊。
前世見到他時已經十七,如今才十二,這麼小,對她還會像從前一樣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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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之夜,除了多出七夕燦爛的花燈,寂靜如常。
劉涉川穿過長長的鵝卵石甬道,太液池的荷花異常燦爛,就連池邊的兩塊巨大的太湖石都被映出了幾分霓色。
來到殿外,一名小太監陪劉涉川等候,另一名進去傳話。
與此同時,殿內走出一行人,傳話的小太監彎著腰問安,「殿下安。」
被問安的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淡淡嗯了聲。
「劉大人,這是承易郡王。」身邊的小太監提醒。
自古以來大臣不與藩王結交,劉涉川知悉承易郡王之名,但從未見過。不過這位郡王深居簡出,見過他的人恐怕也沒幾個。
出於尊敬,劉涉川側開身,為郡王讓道。
韓敬已從陰影中走來,象牙白的肌膚有種奇異的光澤,細葛布襴衫,前襟繡著精緻的銀絲木槿花暗紋,行走之間,暗紋忽明忽暗。穿最普通的衣料,卻用最講究的譚記刺繡,只掃了一眼,劉涉川對此人性格略有判定。
「殿下安。」劉涉川頷首。
承易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駐了幾息,劉涉川抬眸,冷不防對上他的視線。
驚訝在所難免,劉涉川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
「今年的降雨依然充沛,皇兄又為河道上的事發愁。」韓敬已唇畔一彎。
劉涉川頷首而笑,並不接話。郡王殿下說這些是關心黎民百姓,他說了不免落下與藩王議政的口舌。
一名年老的太監將披風搭在韓敬已身上,沙啞道,「殿下,夜涼了,您身子還沒大好,就讓老奴伺候您早些安歇吧。」
韓敬已收回目光,在眾人的簇擁下大步離開。劉涉川臉上的笑意隱去,這位郡王殿下為何要挖坑引他跳?看上去很隨意的一句話,殊不知稍有不慎就能被捲進風口浪尖。
「喲,小十七叔呐,今晚又陪父皇下棋。」一道洪亮又油滑的聲音傳來。
眾內侍紛紛斂衽施禮,「三殿下安,四殿下安,五殿下安。」三位殿下在嚴經殿抄經書為國祈福,這才剛好聚到一起。
油滑的聲音是四皇子韓琢,二十有六,瑞莊皇后所出,生得魁梧高大,身手不凡,如無意外,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選。他不免有些倨傲,在「十七叔」之前加上一個「小」字,充滿調侃,大約是見韓敬已年幼,歲數還不比他的外甥大。
韓敬已平靜的眼底一片清明寬容,微微頷首。而三皇子與五皇子則神色端莊,規規矩矩的喊了聲「十七叔」。
四皇子負手哈哈大笑走過去與劉涉川攀談。
三皇子目露不屑,太子之位八字還沒一撇就迫不及待結交外臣。
四皇子還想纏著劉涉川多說幾句,殿裡通傳的小太監宣他覲見。劉涉川揖禮告辭。
方才那位伺候韓敬已披風的老太監輕聲道,「殿下,四皇子從前並不是這樣。」
但是現在這樣啊。捧一捧就不知天高地厚。韓敬已笑著正了正左肩的披風。
「現在更為爽朗親和……」老太監笑著不再說下去。
「劉涉川是個聰明人,此刻皇兄正等著他回話呢。」
老太監一驚,「聖恩竟已如此眷顧劉家。」
誰說的,皇兄何曾信過誰,這樣的眷顧不要也罷。韓敬已眼神一掠,老太監辨色知意。
雖然名義上韓敬已由平泰長公主撫養,但真正住在公主府的時間遠遠比不上皇宮的安喜殿。他本來就是個身份尷尬的質子,住哪兒都一樣?
兩名宮女迎上去,一個為韓敬已解披風,令一個伺候他淨手。
老太監見他曲起右膝,一派愜意的斜倚羅漢床,便貼心道,「需不需要安排侍寢的……」
這事不著急,韓敬已擺擺手,「她還沒長大。」
她?
她是誰,在哪兒?老太監一頭霧水,但主子不需要侍寢的宮女這件事他還是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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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內,劉涉川將事情原封不動回稟,聖上聽了點點頭,「這韓琢確實有點二。小十七沒生氣吧?」
哪能生氣,郡王殿下寬和溫潤。劉涉川的回答從不添減半個字。
君臣二人說了一會體己話,送劉涉川離開後,那個始終立在不起眼角落的木訥內侍才緩緩上前,對聖上揖禮道,「劉涉川所言屬實,並無添減。」
哦。聖上笑著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