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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軒》第3章
第三章 重返人間

 在美好的夢境中,薛子軒慢慢閉上雙眼,本以為會永遠離開人世,卻不知為何來到一個廣袤無垠的空間。這裡掛滿璀璨的星辰,密密麻麻的小行星組成的寬廣銀河在他腳下穿過,而他則站在虛無的空間中浮浮沉沉,尋尋覓覓。

 起初,他覺得這裡大概是所謂的奈何橋、幽冥界,人死後該去的地方。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等待那個先他一步逝去的人來到此處,與他再見一面。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哪怕只是擦肩而過,能遠遠看他一眼,已經足夠告慰薛子軒絕望至破碎的心靈。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也許等待了幾十年、上百年,抑或幾千幾萬年,他終究沒能等到他。他漸漸從期望到絕望,又變得心如死灰。原來最殘忍的詛咒不得心愛之人的憎恨,而是上天入地永不復見。

 哪怕一輩子得不到他的原諒,也好過永生永世的分離。薛子軒漸漸變得瘋狂,想要掙脫虛無空間的束縛,去往心愛之人所在的世界。在反反復復的衝撞中,他隱隱約約有了一種玄奧的感知,此處,並非他想像的幽冥界,而是一個異度空間。

 腦海中似有若無的牽引告訴他,這個世界存在神明,而他是神明。他瘋狂地吸收破碎星辰的力量,終於有一天,這個空間開始搖晃、撕裂、崩塌。

 薛子軒將所有的力量包裹在體表,試圖抵抗空間坍塌造成的吸引力。他看見自己周圍的星辰一個個碎成齏粉,寬廣的銀河化為光帶流向空間裂縫,一股強大的威壓籠罩在虛無空間中,那是主神,他在召喚他的造物轉化為最原始的形態為他所用。

 於是未破碎的星辰和銀時瞬間解體,變成由0和1組成的一串串數據流,瘋狂湧向主神的所在。

 薛子軒也受到了召喚,主神希望他變成最原始的形態反哺自己。直到此時,他才忽然明悟,也許這裡並非什麼異度空間,而是一個虛擬世界,自己也不是什麼擁有靈魂的高等生物,而是一串簡單的數據。

 他並不笨,相反,還極其聰明,當虛無空間盡數化為一串串數據流時就已意識到,主神出了問題,他正遭受攻擊,瀕臨毀滅的邊緣,所以需要龐大的能量作為支撐。如果他毀滅了,自己能否掙脫束縛前往別的世界?

 薛子軒不知道前路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必須離開,必須找到最愛的人,哪怕死,也要與他死在同一個世界。不管他是什麼,有沒有靈魂,有沒有生命,只要最愛的人曾經真實存在,那麼他也就是真實存在的。

 因為那個人,他得到了永存。這股信念令他變得無比強大,竟然掙脫了主神肆無忌憚的掠奪。忽然之間,主神消失了,一股柔和溫暖的力量籠罩此處,令碎成粉末的星辰重新拼湊,令流失的銀河重新歸位。

 說不上為什麼,當這股力量觸及薛子軒的身體時,他流淚了。就像被最愛的人擁抱在懷中,就像回到與他朝夕相處的每時每刻,強烈吸引著他。

 薛瑞公司有事,先走一步,留下福伯和薛靜依在醫院照看兒子。這是一個豪華套間,臥室,會客廳,廚房,洗手間,樣樣俱全,外帶一個寬敞的陽台。福伯正在廚房裡熬粥,薛靜依坐在病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哥哥,他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

 忽然,心髒監測儀發出短促的「滴滴」聲,打破了一時靜謐。

 「福伯,不好了,快去叫醫生!」薛靜依六神無主地大喊。

 福伯立即關火,從廚房匆匆跑進臥室,摁亮床頭的急救鍵。醫生護士不到五秒鐘就迅速趕來,正准備實施急救,不停鳴叫的各種儀器瞬間安靜,與此同時,床上躺著的俊美無儔的青年,慢慢睜開雙眼。

 他盯著雪白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聽見醫生焦急的呼喚,這才遲緩地偏頭,朝握著自己右手的薛靜依看去。沒有焦距的雙眼忽然凝實,那目光如此冷冽、森寒、暴戾,令薛靜依差點失聲驚叫。

 「你怎麼在這裡?」薛子軒還沒弄清楚狀況,卻反射性地收回右手。他初醒之後想見的人,絕不包括薛靜依。不,應該說他誰都不想見,只想找到小怡,找到他最愛的人。為什麼連死了,這些人都不讓他安寧?他撇開頭,看見站在人群外圍的福伯,目中更添幾分厭憎。

 薛靜依被他充滿憎恨與排斥的語氣嚇住了,捂著胸口退後兩步,不自覺地搖頭。哥哥仿佛一夕之間變了個模樣,變得她都不認識了。

 幾名醫生圍著病床展開各種檢查,其中一人翻了翻薛子軒的眼皮,輕微的刺痛令他渾身僵硬。他盯著他們,表情漸漸從迷茫變成疑惑,又變成不敢置信和惶恐不安。

 「我沒事了,你們都出去。」他啞聲開口,態度堅決。

 各項指標恢復正常,醫生們見他情緒不對,便想著等他緩一緩再送去體檢科做進一步檢查,於是紛紛離開。

 薛子軒等人走了立即翻身坐起,攤開自己掌心查看。沒有,白皙的掌心什麼都沒有,那條令他感激涕零的傷痕,已經完全消失了。或者說,它現在還未出現。

 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哪怕只是一個虛幻的隨時會蘇醒的夢,也足夠令薛子軒激動落淚。他立即跳下床,赤著腳,穿著病服,匆匆往外跑。

 「少爺,您去哪兒?少爺您忘了穿鞋,地上涼。」福伯拎著一雙拖鞋追出去。

 薛靜依這才回神,慘白著臉緊緊跟在後面。她腦海中反復回蕩著哥哥初醒時的問話——你怎麼在這裡?那語氣中沒有期待、高興、憐愛,唯余慢慢的厭憎,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種難以忍受的折磨。

 由於身體虛弱,時常發病,弄得全家上下跟著受累,她從小便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領,力求讓自己更懂事更貼心,以避免被他們厭棄。然而病情越重,家人的疼愛越甚,讓她不安的心情慢慢消減。尤其是哥哥,對外人冷漠如冰,對自己卻溫柔體貼,不得不令她倍感驕傲。

 但就在剛才,哥哥看她的目光竟暗藏著恨意,為什麼?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這個問題縈繞在腦海中,令薛靜依惶恐不已。

 薛子軒急速跑過走廊,下到樓梯間,從十九層一直跑到醫院的大廳,瘋狂的表情和無措的舉止引來許多人駐足觀望。保安察覺情況不對,連忙上前阻攔,頻頻用通話器詢問十六樓的神經科有沒有病人跑出來。

 薛子軒奮力掙扎,卻被兩人合力扭住胳膊。

 「你們干什麼?快放開他!」匆匆趕回國,連行李都來不及放的薛李丹妮出現在大廳,一眼看見被人群圍在中間,狼狽不堪的兒子。

 他頭發亂了,衣服破了,臉上帶著瘋狂的表情,漆黑雙目溢滿淚水,仿佛隨時會掉下來。她幾乎不敢相信那是她的兒子,無論在哪兒都散發著璀璨光芒的兒子。他那麼激動,那麼暴躁,牙關咬得死緊,即便隔了很遠,也能看見他額頭暴凸的青筋。

 「母親?」聽見熟悉的聲音,薛子軒安靜下來,轉頭看去,表情越發茫然。死去的人一個個出現在眼前,讓他更為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回來了,回到過去,回到一切還未發生的時候。

 被牢獄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親,此刻正穿著昂貴的定制套裝,快速朝他走來,保養得宜的臉龐不見一絲皺紋。她還是那個貴婦人,享譽全球的小提琴家,而不是人們口中的殺人犯。

 乍然相見,薛子軒感到驚詫的同時,又深深地憎恨。他放棄掙扎,用漠然的目光看著她,眼中的淚水一瞬間蒸發的一干二淨。

 保安看見派頭十足的薛李丹妮,看見跟在她身後,幫著提行李的一串助理,知道這人來頭很大,立刻放開青年,退後兩步。

 「神經科沒有病人跑出來,你們再查查別的科系。」通訊器適時傳來回復,令薛李丹妮黑了面色。但她什麼都沒說,伸手去攙扶站立不穩的兒子。

 薛子軒肌肉緊繃,內心抗拒,但並未表現出來。他定定看了母親一眼,察覺到腳底的寒涼,這才失聲苦笑。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如何能讓小怡看見?幾百上千年都等了,不差這一刻。

 他順勢將胳膊從薛李丹妮懷中抽出,朝電梯走去。門開了,福伯和薛靜依從裡面跑出來,看見他,面上滿是驚喜。

 「少爺,把鞋子穿上吧。」福伯將拖鞋放在地上。

 「哥哥,你怎麼了?」薛靜依怯生生地詢問。

 薛子軒完全沒心情跟他們說話,事實上,薛家所有人,他一個都不想理會。他忘不了他們造下的罪孽,忘不了他們布下怎樣一個殺局殘害他最愛的少年。他連自己都無法原諒,更遑論他們?不,至死也不原諒。

 他穿好鞋,沉默地走進電梯,視而不見的態度令福伯和薛靜依感覺十分尷尬,又暗暗憂心。薛李丹妮也很擔憂,一上到頂樓就要求醫生給兒子會診,結果自然是沒有問題。

 「腦電圖和心電圖出來了,很正常。您若是不放心,還可以再住一段時間觀察觀察。」主治醫生提出建議。

 薛李丹妮正要答應,薛子軒已冷聲否決:「不,馬上幫我辦出院手續。」說這話時,他低頭看了看手表,確定這個時候,小怡已經被他接到薛家。他腦子空白一片,沒有此世的記憶,卻把少年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鐫刻在骨髓裡。

 如果他擁有靈魂,那麼一定也書寫在靈魂的最深處。他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但只要這個世界有少年存在,是真實還是虛幻,又有什麼關系?

 「再住一段時間吧?半月之後的演出我已經幫你推掉了。別的都是虛的, 只有健康最重要。」薛李丹妮苦口婆心地勸阻。

 「是啊哥哥,你看看我,想干什麼都干不了,就是因為身體不好。難道你想變成我這樣?」薛靜依自嘲地苦笑。

 薛子軒不為所動,打開衣櫃親手收拾行李,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小怡呢?他在哪兒?」

 「小依不就在這兒,你傻了?醫生,我兒子真的沒問題?」薛李丹妮誤以為兒子口中的「小怡」是指女兒薛靜依,本就不怎麼放心,此時心情越發焦躁。人就在眼前還問,這一暈,莫不是暈壞了腦子?

 醫生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叮囑了幾句便匆匆離開。

 「哥哥,我在這兒呢。你昏迷的時候我一直陪著你。」薛靜依強捺羞澀,走上前挽住哥哥手臂。得知自己不是父母的親生女兒,她內心的喜悅遠遠超過恐懼。沒有血緣關系,她就能光明正大地與哥哥在一起,這份悖德的感情,終於有了安放之處。

 被她碰觸的那條手臂像纏上一條毒蛇,冰冷而又惡心。薛子軒立即推開她,提著行李退後兩步,沉聲道:「我說的是黃怡,他在哪兒?」

 薛靜依臉色漲紅,十分難堪,盯著被甩開的手,好半天沒說話。薛李丹妮不耐煩地道:「你沒頭沒腦的,忽然問起他干嗎?他還在別墅裡關著呢,跑不了。」

 意識到對方畢竟是女兒的兄弟,那樣說會讓女兒察覺不妥,薛李丹妮抿了抿嘴,轉臉去看福伯。福伯點頭,表示別墅裡有人專門看管少年,絕對跑不了。

看見他們的反應,薛子軒心直往下沉。一切已經開始了嗎?殘忍冷酷的殺局、肆無忌憚的利用、虛情假意的對待,還有致使少年永遠離開他的那場偶遇。想起薛闖,想起他與少年震撼世人的婚禮,薛子軒心髒一陣絞痛,身體更是不受控制地發抖。

 「我要出院,立刻!」他不再整整齊齊地折疊衣服,而是將它們揉成一團,胡亂塞進行李箱。

 這舉動絕不是潔癖嚴重的兒子能干出來的。薛李丹妮越發擔憂,卻拿固執的兒子沒有辦法,只得讓助理去辦出院手續。

 一輛豪車穩穩停在醫院門口,司機下車,為雇主打開車門。薛子軒率先坐進去,看見隨後跟進來的薛靜依,語氣漠然:「去坐前排。」他說不清自己對這位妹妹究竟懷著怎樣的感情,愛已經消磨干淨,恨也沒了心力,原來絕不可能,唯有漠視。

 如果可以,他不想與她出現在同一個時空,同一個位面。然而他回來了,那麼只能當她不存在。他不想再與她產生一絲一毫的關聯。

 薛靜依大受打擊,泫然欲泣地看著他。楚楚可憐的表情非但沒得到薛子軒的內疚,反而讓他想起上輩子,這位妹妹是如何用虛弱的表像掩蓋罪惡的念頭,又是如何果決地實施了那場謀殺。

 如果不是她,他和小怡絕不至於走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然而他自己也同樣罪不可赦,所以算了吧,誰也沒有指責誰的資格。

 眼眶微熱,薛子軒再次有了落淚的衝動,但他忍住了。在長達幾十年的懺悔與等待中,他早已學會了怎樣從崩潰中掙扎,怎樣讓自己徘徊在絕望的邊緣而不至於跌落。只要那個人還活在距離他十分遙遠的地方,只要能通過電視和網絡,零星得到有關於他的信息,他就能一直一直活著,一直一直守護。

 所以在得知他離世的第二天,他也徹底心灰意冷,重歸虛無。

 現在,他回來了,而少年也在這裡,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比這更美妙的奇跡。薛子軒用力握拳,才不至於讓自己因為狂喜而痛哭失聲,但越來越粗重的喘息終究泄露了他內心的激動。

 「兒子你怎麼了?不舒服嗎?要不我們回醫院?」薛李丹妮憂心忡忡地開口。家裡的醫療間是專門為女兒建造的,只有治療心髒病的儀器和藥物,像兒子這種莫名昏迷和情緒失控的病症,還是住在醫院更為保險。

 「司機開快點。」薛子軒不答,反而沉聲催促。

 「你這孩子到底怎麼了?臉色白成這樣還不肯看醫生,你是想讓媽媽擔心死嗎?」薛李丹妮有些受不了這樣的兒子。見慣了他的冷淡自持、平靜淡然,卻還是頭一次看見他狂亂失措、惶恐不安。他究竟在害怕什麼?

 「母親,我沒事。我想回家。」回家,見到心愛的少年,他就能好,比任何時候都好,破碎的心髒能重新拼湊,空虛的靈魂能重新填滿,因他而生又因他而死的愛情,又能開出無數錦繡斑斕的花朵。

 如果能插上一雙翅膀,他現在就想飛到他身邊,將他緊緊地、牢牢地抱在懷裡,揉入胸膛,嵌入骨血。

 薛李丹妮被兒子眼中一閃而逝的狂熱震住了。她幾乎不敢相信這個面容微微扭曲的青年是那個連親生妹妹死去,也未曾皺一下眉頭,掉一滴眼淚的兒子。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又是因為誰才變成這樣?抑或,這種失常只是她的錯覺?

 汽車越駛越近,一棟帶花園的別墅矗立在綠茵如織,草木繁盛的高爾夫球場深處,車輪碾過鋪滿碎石子的匝道,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薛子軒握緊雙拳,咬緊牙關,呼吸越發短促,眼眶越發干澀。

 他反復做著深呼吸,恐懼與期待的情緒混雜在胸腔中,令他倍感壓抑。什麼叫近鄉情怯,此刻的他終於明白了。曾經奉上靈魂也妄想擁有的重來一次的機會,終於實現時,他竟覺得那樣沉重,膽怯,不敢靠近。

 「到家了。子軒,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說不能出院你偏不聽!小王,回醫院!」薛李丹妮下車後等了許久也不見兒子有動靜,連忙彎腰往裡看,卻見他面容蒼白,額冒冷汗,似乎在承受著某種巨大的痛苦。

 「我很好,不用去醫院。」薛子軒啞聲開口,仔細聽,嗓音裡還帶著顫抖的哽咽。他快速眨眼,把急速湧上眼眶的酸意壓回去,然後邁步下車,往前走了一段又停住,眸色沉沉地盯著籠罩在璀璨日光下的豪華別墅。

 「哥哥進去吧,外面冷。」薛靜依乖巧地依偎在他身邊,柔聲勸慰,並伸出雙手,試圖挽住他胳膊。

 薛子軒不等她靠近便避開了,繼續向前走,先是小步慢行,緊接著大步疾奔,快到門口時兩三下跳上台階,推開沉重的實木門。

 客廳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廚房裡傳來助理和護士聊天的嬉笑聲。聽見開門的聲響,他們走出來查看,並露出驚喜的表情。

 「薛先生您醒了?」

 「少爺您出院了,我正在熬粥,您要不要來一碗?呀,夫人和小姐也回來了。」護士小鄧連忙上前幫薛李丹妮提行李,又把臉色慘白的薛靜依扶到沙發上坐好。

 薛子軒對兩人視而不見,在樓下轉了一圈,沒發現自己要找的人,不免抬頭朝二樓看去。恰在這時,一名少年出現在樓梯口,正探出腦袋往下看。

 「薛、薛先生,你回來了。」周允晟的視線與薛子軒深不見底的眼眸輕輕一觸又立即分開,囁嚅地打了一聲招呼,心底卻暗自嘆息:怎麼就出院了?果然是禍害遺千年。

 「嗯,我回來了。」這一世我會好好保護你,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這句話曾反復出現在薛子軒的夢境中,然而當夢境成為現實,他卻發現自己哽咽得難以為繼。他不受控制地跑上樓,將單薄瘦弱的少年狠狠摁入懷中,用顫抖的胳膊將他死死箍住。

 「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他把臉埋入少年溫熱的肩窩,不讓他看見自己淚流滿面的表情,不讓他看見自己的懺悔與罪惡。

 他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此時此刻的自己,除了感受少年的呼吸、心跳、體溫,再也沒有別的奢求。他拼命壓抑著痛哭的欲望,狂喜與悲傷充斥心間,令他止不住地顫抖。連帶的,少年也被他搖晃得抖起來。

 周允晟感覺肩窩濕漉漉的,耳邊斷斷續續響起壓抑的抽噎聲,素來高高在上的人卻不顧一身狼狽,正抱著他默默流淚,那濃烈的悲傷那麼明顯,那麼沉重。樓下,薛家人都愣住了,正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想上樓,卻又唯恐刺激薛子軒。

 周允晟忽然間很想笑,這是什麼情況?一出院誰都不理,只管抱著自己哭,腦子進水了?他根本無法體會青年的哀傷,也不可能對他產生同情。什麼樣的委屈,能比挖心更殘酷?自己都沒哭,他有什麼資格?

 他強忍厭惡,低聲詢問:「薛先生,你怎麼了?」

 對方並未理會,只抱著他的雙臂更加用力。他感覺腰都快被勒斷了,只得用隱痛不已的手指頭戳了戳他頭皮,再次追問:「薛先生,有什麼事最好說出來,別悶在心裡,薛阿姨和靜依都很擔心你。」

 薛子軒終於停止了哭泣和顫抖,抬起頭,用通紅的雙目死死盯著少年,修長的手指在他半長不短的順滑發絲中穿梭,終於緩緩地、淺淺地綻開一抹微笑。他不會認錯,這的確是他的少年,十六歲的清澈如水的少年。

 所有的惶恐不安,在將他抱入懷中的這一刻,盡數化為感激與感動,薛子軒撩開他腮側的發絲,在他白皙的臉頰輕輕一吻,帶著無盡痛悔與虔誠的一吻。

 不說樓下的薛家人驚呆了,連向來機敏的周允晟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他伸手蓋住臉頰,眼睛瞪得溜圓。

 薛子軒輕松的表情只維持了一瞬,當他觸及少年纏繞著繃帶的手背,頓時重新陷入慌亂:「你的手怎麼了?」這雙被譽為世界瑰寶的雙手,何曾受過一丁點傷害?

 直到這一刻,那些隱藏在腦海深處的,有關於這一世的記憶才紛至沓來。他懷著謀殺一條年輕生命的險惡用心接走少年,他拒絕少年的碰觸,拒絕親昵的稱呼,甚至拒絕與他同桌吃飯。最後用力蓋上琴蓋,壓傷了少年的雙手。

 他簡直無法相信那個殘忍至極的人,就是曾經的自己。他輕輕捧著這雙手,指尖在微微顫抖,生怕一不小心就將它碰碎了。他痛徹心扉,感同身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是他的全部,是他的生命,怎麼可能不感同身受?怎麼可能不痛徹心扉?

 他以為自己來得不算晚,卻沒料終究還是晚了,自責與痛悔折磨得薛子軒無法呼吸。他艱難地喘了一口氣,將少年半拖半抱地帶下樓,啞聲道:「去醫院。」

 「好好好,去醫院。小王呢,趕緊讓他去車庫取車。」薛李丹妮這才回神,不顧形像地跑到門口大喊。兒子太反常了,一回家就抱著黃怡痛哭,雖然沒發出聲音,但他不停顫抖的肩膀和脊背,連她見了都覺得無比心酸。

 她敢肯定,這兩個人平時沒有一點兒交集,哪怕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關系卻比陌生人都不如,兒子若是遇見傷心事,不可能與黃怡有關。但他誰都不要,誰都不理,偏偏抱著黃怡不撒手,這情況實在是沒法解釋。所以一定要去醫院,把腦子好好檢查幾遍。

 薛靜依盯著幾乎摟抱在一起的兩人,指甲掐進肉裡,弄出幾道血痕。尖銳的刺痛感由掌心直接蔓延到心髒,令她一陣眩暈。但她拼命壓抑住了,她不能暈倒,不能讓黃怡單獨與哥哥相處。

 這份執念從黃怡到來的那一天,就莫名其妙地扎根在腦海,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黃怡果然是個不祥的人,他想從她身邊奪走任何東西,都無法令她動容,唯獨哥哥不行。哥哥只能是她的。

 一行人剛走到門口,司機便把車開了過來,慢慢停靠在噴泉池旁邊。微風吹起沁涼的水滴,紛紛揚揚灑落在眾人面頰上,薛子軒習慣性地抬手,幫少年遮擋。

 「小怡,對不起,哥哥錯了。」他松松握著少年纏滿紗布的手,不敢用力,也不敢放開,只能無力地道歉。

 周允晟一直處於恍惚中。他看著憔悴不堪的青年,目光十分陌生,仿佛一夕之間不認識他了。事實上,現在的薛子軒的確一反常態。他穿著一套皺巴巴的休閑服,頭發有些凌亂,下顎長滿青色的胡茬,素來古井無波的漆黑雙眸,此刻溢滿真切的關懷與深沉得看不懂的情緒。

 曾經那個如松如竹、孤傲不群的音樂家,此刻只是個處於惶恐不安中的普通人。他向自己道歉,還自稱哥哥?我耳朵沒出錯吧?

 周允晟想掏一掏耳朵,纏著紗布的肥大手指卻只碰到耳廓便被擋在外面。他想離這個神經失常的人遠一點,卻被硬塞進後排座,被對方禁錮在懷中。

 薛子軒通過記憶得知,雖然自己來晚一步,但心愛的少年還未與薛闖遇上,一切還有挽回的余地。想起薛闖,他內心滿是恐懼,不自覺把少年扣進懷裡,雙臂從他腋下穿過,牢牢鎖住他細瘦的腰。

 周允晟聞見青年身上傳來的古龍水香氣,極其不自在地掙扎了一下,後腦勺立即被對方摁住,強硬地壓入肩窩。香氣越發濃郁,灼熱的體溫源源不斷地傳來,這姿勢實在是太過親昵,令他倍感不適。

 不用檢查,鐵定是腦子壞了。看見我像餓了幾百年的狼看見肉,眼睛綠油油得滲人。周允晟又是齜牙又是撇嘴,滿心的不耐與幸災樂禍。

 薛李丹妮也想跟著上車,卻見兒子空出一只手臂,「砰」的一聲關緊車門,對司機沉穩下令:「去醫院。」

 「少爺,夫人和小姐還沒上來呢。」司機轉回頭提醒。

 「不用管他們,開車。」薛子軒已完全恢復冷靜,因痛哭而泛紅的眼珠此時一片漆黑。他本就是沒有同理心和是非觀的怪物,在虛無空間中飄蕩了幾百近千年,感情越發淡漠。這世上,唯一能令他心髒跳動的人,唯一能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的人,現在正被他緊緊擁抱在懷中。別的人或物,於他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司機被他冰冷的眸光刺了一下,連忙踩下油門開上匝道。薛李丹妮追在後面喊了幾聲,還被鋪滿碎石子的小路崴了腳,疼得直冒冷汗。看見兒子不為所動,越去越遠,她一瘸一拐地走回來,連聲催促:「小周呢?再去取一輛車,動作快點!這孩子瘋了,真瘋了!」

 專門負責看管周允晟的助理小周拔腿朝車庫跑去。薛靜依和管家一左一右攙扶著薛李丹妮,均是滿臉擔憂。

 「媽媽,哥哥他究竟怎麼了?」薛靜依快哭了,眼眶紅彤彤的。事實上,看見哥哥抱著少年壓抑低泣時,她的心也在抽泣,也在絞痛,花了極大的自制力才沒讓自己暈過去。哥哥醒來後的一系列變化令她心慌意亂,坐立難安。

 「我也不知道,這回一定要把他留在醫院觀察幾天。」薛李丹妮疲憊地扶額。

 一個小時後,汽車在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停穩。周允晟幾乎是懷著被救贖的心情去開車門。一路上,他先是被青年抱在懷裡,掙扎兩下後被摁入懷中,腦袋擱在他肩窩,後來覺得胸口發悶,呼吸困難,忍不住又掙扎了兩下,便被直接抱到膝上,叉開雙腿坐在青年懷中,背部抵著他堅硬的胸膛。這姿勢,像年輕的爸爸抱著不滿五歲的頑皮兒子,生怕他在車裡亂蹦亂跳,抑或推門摔出去。

 周允晟極其不自在,掙扎了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掙扎過後,都會被青年再抱牢一點。看上去十分消瘦的人,身體裡卻蘊藏著如此可怕的力量,差點把他的腰勒斷。這簡直是變相的謀殺。

 後來他干脆自暴自棄,徹底放松身體軟倒在青年懷中,對方反而放輕了力道,用小心翼翼的姿態將他環抱著,下顎擱在他肩頭滿足地喟嘆。他呼出的熱氣把他的耳垂都燙紅了。

 說老實話,若非知道這人想挖走自己的心髒,單憑他俊美非凡的外貌,修長挺拔的身形,至尊至貴的氣度,周允晟沒准兒會對對方動心。好不容易熬到醫院,他不著痕跡地松口氣,迫不及待地將手搭放在門把上,卻又被硬生生拽回去。

 薛子軒受不了少年離開自己的懷抱。他害怕這次重生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不知什麼時候,夢就醒了,自己依然漂浮在無盡的虛空中等待。所以他需要確定少年的存在,需要把他時時刻刻禁錮在身邊,因為他沒有時間去浪費。

 察覺到少年試圖離開自己,他環著他纖腰的手臂瞬間收緊,打開另一側的車門,以強硬的姿態將他抱下去。少年已經十六歲,身體卻還未發育完全,個頭嬌小,身體單薄,輕輕松松便能被他托舉在背彎裡。

 「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感覺青年的手掌貼在自己臀肉上,周允晟面紅耳赤地提醒。與一個男人如此親密地接觸,他還是第一次,總有點不適應。

 薛子軒腳步未停,直接走進電梯,按了頂樓的鍵。司機小王陪伴在他身邊,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少爺連自己親爹親媽、親妹養妹都沒抱過,卻抱著這個小土包子,像得了無價之寶一般不肯撒手,果然腦子壞掉了。

 醫生早先接到薛李丹妮打來的電話,看見走進辦公室的薛家大少,並未感到驚訝,而是吩咐護士帶他去照腦部CT。

 薛子軒放下臂彎裡的少年,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只手纏著他腰,沉聲道:「我沒有問題,幫小怡照一個手部CT,盡快。」

 「他的手怎麼了?」醫生正是被薛家買通做換心手術的那位,自然知道少年只是個供體,早晚要死,不過手殘了而已,治不治根本沒必要,面上不由自主帶出幾分不耐。

 薛子軒這才想起醫生與薛家的關系,二話不說便帶領少年離開。司機小王喊了幾聲,見他頭也不回,只得趕緊跟上。

 「少爺,怎麼又不看了?」一行人上車後,小王疑惑不解地詢問。

 周允晟被安放在青年膝頭,老大地不自在,一邊偷偷挪動屁股想找一個舒適的坐姿,一邊在心裡腹誹青年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這都過了多久了才想起給他看手,話才說一句又走,裝也不裝徹底,糊弄誰呢?

 薛子軒察覺到少年坐立難安的狀態,見他挪得越來越遠,快要掉落在座椅上,雙手從他腳彎穿過,用抱嬰兒的姿勢將他側身抱在懷中,順手脫掉他腳上的鞋子。

 周允晟面色一黑,完全沒法動彈了。動個屁,鞋子都沒了,想跑都跑不了。

 薛子軒這才輕輕笑出來,摸了摸少年因為沮喪而鼓起的雙頰,吩咐道:「換一個醫院。」

 「可是咱家的醫院就是最好的,為什麼不在這裡看?」小王將車開上狹窄的車道,速度刻意放緩。

 「去市人民醫院。」薛子軒並未解釋。重生一次,曾經所有牽連進那場謀殺的人,他都不想再見。況且,把心愛的少年交給一個沒有醫德的醫生照看,他怎麼放心?

 小王覺得今天的少爺特別反常,特別強硬,與以往那個高貴而不流俗的鋼琴家完全是兩個人。

 原來不是不看,而是換一家醫院。為什麼?這家醫院不是薛家的產業嗎?醫療水平也是頂尖的。周允晟滿頭霧水地瞥了青年一眼。

 「那家醫院的醫生沒有醫德,日後我們看病都不去那裡。小怡,抱歉,真的很抱歉,原諒我……」薛子軒接收到少年的疑問,語焉不詳地解釋,末了伏在少年肩頭,無比哀傷而又無比滿足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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